在中国,或许没有人不知道那首月亮弯弯的传世情歌吧,它缭绕旖旎的旋律,端端溜溜地撩动了多少爱美多情的心灵,使他们对遥远的康定小城滋生无限的向往。世事沧桑,年华更替,但跑马溜溜的山上那朵溜溜的白云,在绵延不绝的吟唱中,以亘古不变的姿势招摇着天籁之美。
女诗人桑丹就出生在康定,那个藏语叫达折多的地方——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被情歌映亮的小城,怎会没有诗歌的清音?一片英雄美人代代流传的土地上,注定要盛开前世今生的格桑。桑丹款款而来,她“口含一块幸存的美玉”,“将不能轻易倾吐的献辞”唱给了等待着的故乡,从此,她成为诗人。从此,康定在她的笔下成日地舞着,夜夜地歌着,从锅庄到弦子,从情歌到酒歌,马蹄飞扬长袖如云,醉生梦死处,千年积雪以诗歌的光芒闪耀在高高的贡嘎山巅。桑丹说,“有一种永久的迷梦∕有一种永久的苦难或光荣∕隔着茫茫岁月∕像河水把我照耀”,“那致命的诱惑∕足以使我耗尽一生的心血”。
我想象不出桑丹沉醉于诗歌宿命的面容。我至今未能与她有一面之晤,但我多年前就读到她的诗。虽然时下的诗歌每每让人失望,但我读诗总是比读其它更多些。偏执的阅读兴趣使我从堆积如尘的文字中邂逅了写诗的她。我先是发现了她的诗,发现了那种让我心头一亮的色彩和温度。继而才在后面的简介中,看到她是藏人,生长于康定,而今还生活在那里。我对诗人桑丹的了解,从最初到今天,仅此而已。期间,我也认识了一两个来自川地的她的文友,但我无意打听关于她的种种。我只是在每一次听到康定情歌的时候,都会想,哦,桑丹在那里呢。就像想起一个熟人。也许,对一个诗人和她的读者来说,这样的交汇已经足够。虽然,人常说,知人才能论文,但我更愿意从文抵达人。我得承认这是个笨办法,而且,文字有时也会骗人——但诗人桑丹,分明已立在了我的面前。她长袍垂地,环佩叮当,这个美丽的康巴女子,和她的诗句一样真诚,一样鲜活,她轻而易举就掳掠了我绿松石般鲜艳红珊瑚般飘忽的前生。
该是为梦中最真的一次苏醒和守候而写诗的吧,该是为心中最痛的一次告别和领悟而写诗的吧?生长在那样一个情歌之城,哪个女子不渴望一场盛大的相遇,一份恒久的拥有?然而,所有的爱情都有料峭的身影,太多的女人都适合在幻灭中眺望,“往返的路上你孑然一身∕你将隐忍命运所赐的悲欢”。于是,到最后的最后,始才懂得,唯有脚下的土地才是最坚实的支撑,唯有身后的跑马山,眼前的雅拉河,才是最忠诚的依傍。懂得“一位河岸的歌者∕需要恒久的修炼∕才能让喑哑或高亢的声音∕承受命运的悲悯∕一个康巴女人∕需要深重的欢乐和痛苦∕才能将自己的一生∕满怀大爱大情”。诗人桑丹,在无言的岁月经历了一个女人“一生最完满的悲伤”后,终于于身心深处唱出她创作的最高音:“没有比康定更深的爱了,没有比达折多更浓的情了。”
是的,桑丹与康定密不可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康定山水,这“雪地上唯一的故乡”,便成了她诗歌创作不竭的主题。她肯定没有预料到,文学表达与地域维度的关系会越来越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贡多,大江健三郎的北方四国森林,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杜拉斯的湄公河岸,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萧红的呼兰河,以及眼下正在千宠万爱中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因了这一切,荣格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扎根于大地的人永世长存”,成为卷土重来的新时髦。在所谓“接地气”的热潮中,作家们一哄而上,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忽的“故乡感”中掘地三尺地寻找着故乡。而桑丹,她从来用不着刻意地过分地开采“故乡”资源和地域文化资源,她写或不写,故乡都在那儿,故乡就是她日日经历着的人和事,就是夜夜落在她窗前的月亮弯弯。所以,所有的孤独与悲怆都深植于现实的土地,错杂着生生不息的根系,死亡与痛苦带着民族文化最深刻的烙印,盘旋往复在她的诗笔下。她的创作是有根的,是带着地气的温热的,她从未停留于外在的追求与表现上,而是尽力让诗歌直达内在的诗意,这种诗意是桑丹独创的属于康定山水的,属于更辽阔广大的康巴文化的,同时,它也是属于整个藏民族的深层诗意。这样的诗意,使桑丹的创作毋庸置疑地拥有了和她的故乡相匹配的海拨高标。
这是个喜欢将复杂的文学做简单归类的时代,尤其在30年来的当代诗歌进程中,命名运动风起云涌,什么先锋写作常态写作,什么西部诗歌女性诗歌,什么下半身又什么新红颜。我不知道在遥远的康定小城,在诗歌之外做着一份平凡工作的桑丹,是否会关注这些喧哗与骚动,但我相信,即便关注,她也不会为其所动,为自己的创作如何被命名而苦恼,因为无论是作为“女性诗歌”,还是“西部诗歌”,她知道自己诗歌的内在艺术品质是始终如一的。无论诗经历着怎样与时俱进的浪潮,对桑丹来说,写诗只是让她“优美地绚烂”或转瞬即逝的“花朵,荆棘,还是滴落的水珠”,是“活着的理由之一”。她唯有自甘边缘,潜行修远,以写诗的方式唱出对故乡对民族文化的挚爱,她才能拥有自己生命的本真。诗是她生命的另一个宗教,她通过诗去触摸那慈悲无边的神的呼吸,她依靠着诗才能“翻越高处的风雪,还终点一个神圣而悲壮的洁净”。
就是这样,桑丹的诗集中描绘了她对康巴故土至情至性的热爱和守望,她深情地赞誉着她的民族和这片雪域净土所赐予她的命运之旅,就是在这样的心灵的跋涉和求索中,她找到了生活与德行之美,也找到了由神圣信仰与民族文化回归共同建构的属于她自己的诗歌风骨。她不喜空泛的抒情,和抽象的议论,摒弃邀宠炫美式的“西部写作”,也没有那种长期以来屡见不鲜的因为写高地写边缘写少数民族而生出的“天然”的先发的崇高。桑丹情深谊长歌颂故乡的诗章,字字行行都带着康定小城特有的热辣和皎洁,赤诚和谦卑。她擅长诗歌的“写实”,注重情感的在场,她以身为康巴女性中的一员所具有的原生态的生存体验,原发性的生命体验,塑造了众多的女子形象:康巴女子,木雅女子,锅庄阿佳,掂香姐妹,卓玛,以及在整整28首《扎西旺姆》中爱恨长存的外婆扎西旺姆。在这些诗中,桑丹以她细腻的理解,深切的体贴,以灵慧的诗笔,使身边的生活中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女性,成为“世间至上的母亲”“世间至上的女人”“世间至上的情人”,她们绝尘而来,在她的诗中光芒熠熠。桑丹有源自骨子里的理想情怀与浪漫色彩,但一旦落实于具体的人和事,却能具备明锐洞穿的超乎单狭女性立场的视界,去表现男女共同的生与死、苦与乐的人性世界,所以她不撒娇,不煽情,懂得付出和领受,所以她细密而又广阔,尖锐而又温润,具有鲜明的包容性和穿透力。她说,“一场宿命漂泊不定∕在我手中青铜的杯子早已碎裂∕在我心头一朵灵验的花瓣正在凋落”,但“即使神灵预示了所有的苦难和忧伤∕引领你向前的始终是∕悲悯和爱”,“如果那是你命中注定的一切∕我将在各种临风摇曳的容器里∕喝尽这枚时间的伤”。
写诗二十余年,桑丹至今偏居康定小城,安守着那里的美丽和清廖,这使她在中国当代诗坛甚至在藏族诗坛中都没有获得所谓应有的名气和地位,但这并不影响她是藏族诗人中富有艺术精纯性的成功诗人。许多诗评家(包括汉地评论家)都激赏她的《田园中的音响》和《河水把我照耀》等诗,认为是转型期中国汉语诗歌的优秀之作。确实如此,在这些作品中,桑丹诗歌最令人赞叹的细腻与大气,精致与洒脱相结合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词语意象组合出人意表又具体切肤,既有深切的现代意识,又蕴含藏语古歌的韵致,境界舒放,格高思逸,像“我的翅膀在你高远无际里展开”的那种感觉。这样的散发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幸福”的诗歌,必将不会被时代花样更迭的潮流时势所左右,它更适合“像清洁的酒深埋在我的心中∕被轮回的光阴慢慢地痛饮”。
桑丹喜欢写金黄的田园,写隐秘暮色的秋天,写各式各样的月亮弯弯。和许多诗人一样,她也喜欢写河流,河流是文明的发祥地,是诗歌的栖身所。她说,“只要最早一次看见河,就不要轻易离开它”。我不知道她的康定城里那条叫雅拉的河,在藏语的清晨和黄昏,变幻着怎样的风情万种。我不知道在城市和乡村都日新月异的今天,许多人痛失着故乡的今天,雅拉河是否还会是她“最早一次”看见的河?冬去春来,当我消磨劳顿在远离她的另一条大河边,我只是偶尔会让思绪飘向歌声氤氲中那座溜溜的小城,小城里那个临水而立的女子。“岁月的积雪汇聚成河”,像命运一样与她邂逅时,那个叫桑丹的女子,照见了自己怎样的容颜?而当河水一路向前,弃她于“往返的路上,孑然一身”时,诗人桑丹又将伤痛于安妥于怎样一首诞生于河边的诗歌,下一首诗歌?
在春天的坏天气里,遥想一位诗人和她明亮的故乡,我觉得自己也被照耀。
严英秀,女,藏族,生于甘肃省舟曲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第13届政协委员,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省“高校教学名师”,凤凰网驻站作家。2011年入选“甘肃小说八骏”,2018年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2023年获第六届“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90年代伊始在国家级、省级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近年来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芳草》《大家》《清明》等刊物,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多次转载,入选各类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悲伤的西班牙》等,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和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多篇作品被译介为英、日、韩等文字,《纸飞机》英译本在海外出版发行。获省内外多种小说、评论奖项。大学教授,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