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盛是甘南的藏族诗人。我和他至今没有现实中的交集,但却有着诗歌上的多次交流。花盛的诗,我在报刊上读了不少,而且多次谈到过他的创作。2008年初,我和熊辉博士应约撰写了《回响在甘南草原的吟唱——甘南青年诗人群印象》一文,其中多次谈到了花盛的诗;2012年6月初,中外散文诗学会新疆分会和伊犁晚报社共同举办的2011年度(第五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颁奖会暨散文诗创作交流会在伊宁市举行,赵宏兴的《寂地》、花盛的《雪域》、刘虔的《西江月,一朵白莲花里的世界》、语伞的《脸谱》、刘川的《个人史》获得该届大奖。我作为评委之一应邀出席了颁奖与研讨活动,心里还默念中可以见到不少未曾谋面的新朋友,而到达会场之后才知道,获奖的刘川、花盛恰好因事不能与会,我们因此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见面机会。
和甘南的一些诗人建立联系是因为诗人王小忠。2005年5月,我和他参加了散文诗杂志社在四川乐至举行的第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在短短几天的交往和交流中,我觉得小忠是一个非常低调、安静的诗人,于是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他出版了诗集、散文集都会送给我,我也写过文章谈论他的诗歌。他是一个热心人,尤其关注当地诗人的创作,不断向我推荐甘南的诗人,包括花盛、阿垅等等,我发现那里的诗人都具有类似王小忠的艺术个性和追求。
花盛出版过多部诗集、散文集,《低处的春天》是他的又一部诗集。在这本诗集即将出版之际,他希望我写几句话,谈谈我的阅读感受。客观说,花盛的诗属于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就爽快地答应了。
《低处的春天》包括四辑:“缓慢行走”、“怀念故乡”、“微小的幸福”、“低处的春天”。每个辑名都体现了诗人的人生态度和诗意追求,或“缓慢”,或“怀念”,或“微小”,或“低处”,展示了一种向下的、向内的姿态,而不是那种张扬的、向外的姿势。
安静是花盛诗歌的基本特色。诗歌的风格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安静是我较为喜欢的一种,尤其是在浮躁占据人心和诗歌的时代。诗人无论面对喜怒还是哀乐,他都可以不快不慢地冷静对待。他有激情但不张扬,他有痛感但不外露,他总是以一种克制的态度对待现实、人生和自己的内心体验。克制是诗歌在表达上的有效手段之一,而它恰好和诗人的人生态度和心灵向度达成了默契。这让我感觉到,花盛天生就是一个适合写诗的人。诗集的开篇之诗叫《离开》,书写诗人离开故乡时的心理体验,回忆、向往、迷恋、追寻等情绪交织其中,但诗人写得安静,写得舒缓,“在此之前/我沉默着,像一块石头经历着/被风化的疼痛以及暗藏的内伤”,石头般的沉默、风化的疼痛、暗藏的内伤等等,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但诗人没有呻吟,更没有呼号,而是静静地回味,同时默默地向往:“在不断地回首中/故乡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像两道深深地辙痕/一道是昨天,一道是明天/中间是夜色一样漫下来的痛”,这一“离开”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诗人所向往的,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牵挂着养育他的那片土地。这样的痛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得最为明显,无需高声也能撩动人心。“离开”与“回归”是花盛诗歌一直关注的话题,交织在他的人生中,也回旋在他的诗篇里。他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中反思、寻觅、积淀、发现、选择,最终成就了他诗歌的独特滋味。
疼痛和忧伤是花盛诗歌的重要主题和精神取向。他总是唱着低回的曲调,轻声诉说着发生在那片土地和自己内心的种种故事,这些故事很优美,和诗人的生命历程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他生命的重要元素,但只要稍微拓展视野,从一些新的视角打量,诗人也发现这些故事其实包含了一些忧郁,充满汗水甚至泪水。《场景》一诗由几个场景组成,有羊、有人、有蚂蚁,其中有一个细节是这样的:
那个在车站蓬头垢面的乞讨者
接受着那么多的鄙视、唾弃和躲避
他削瘦的脸上刻满绝望。这和一群
拖着肥美晚餐的蚂蚁多么不同
它们的前面是温暖而幸福的家
在寒冷的冬日,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的处境连蝼蚁都不如,怎能不引起诗人内心的疼痛和悲悯?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诗人是具有悲悯情怀的。我一直认为,一个诗人的艺术技巧无论多么娴熟,但决定其诗歌高下的往往还是诗人的情怀和胸怀,也就是诗人的人格取向。情怀来自诗人对他者的关注和同情,胸怀来自诗人对世界的打量和视野的高远。路边的乞丐在许多人眼里并不值得一提,因为他和自己没有关系,但诗人却为他投去了关注的目光。在诗人看来,乞丐也是自己的同类甚至兄弟姐妹,他们的苦难和快乐都和自己血肉相连。这样的诗,即使是低沉的,批判的,也是蕴含温暖的。
爱是花盛诗歌的精神内核。无论是展示还是解剖,无论是赞美还是批判,花盛的诗中都有一种爱的温暖融合其中。花盛的爱有自我之爱,有小爱,比如爱情,比如亲情,比如乡情……。但他的作品中同样蕴含着一种大爱,包括对历史文化之爱,对大自然之爱,甚至对小生灵之爱……他写野菊:“如果这个世界还能带给你温暖/那就是这些在秋风中依然灿烂的笑脸/如果这个季节还能带给你欣慰/那就是这些被人容易忽略的热烈的爱”(《秋风中的野菊》);他写野花:“而我们必须好好活着,爱着/必须忍住疼痛和泪水/像无数野花一样灿烂在远行的路上/紧紧相依,不离不弃”(《野花》),诗人抒写的是对完美生命的追求,而他所找到的载体是自然物象,是那些看似渺小但生命力极强的野花野草,这自然和他的经历和生存环境有关,但同时也和诗人平等对待大自然、对待他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诗人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是平等的,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们应该在尊重与理解的基础上打量这些存在。我个人猜测,花盛的这种生命观念和他作为一个藏族诗人有关,尤其是他所受到的佛教影响有关。
花盛的诗也是有向度的诗。这个话题是从精神与生命发展的角度说的。所谓精神向度或者生命向度,就是诗人在面对驳杂的现实、迷茫的人生的时候,总是努力寻找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精神与生命道路。这种向度有些来自历史的启示,有些来自大自然的感召,有些来自诗人自己的总结与提升。花盛的诗中始终蕴含着一种反思与反省,蕴含着一种来自内部的力量,这种力量具有超越性,恰如迷茫、驳杂中的一丝光亮,引导诗人走向他渴望的地方。我把这种向度称为理想光辉,它是对现实的提升与超越,也是对个人性的超越,是诗人在开阔的视野中发现的具有普视性的诗意。《我觉得自己陌生》有这样的诗行:“这么多年,我总像一个路人/与她们擦肩而过/有时候,美丽就在身边,爱就在身边/而我们却不曾发现”,从这样的反思中,诗人获得的是对爱与美的重新思考;在《雨夜》中,诗人说:“人类终究是渺小的,溅不起一丝涟漪/在尘世,在内心和时光深处/像夜色里一滴看不见的雨,消失在人世”,这种反思既体现了诗人平等对待一切存在的观念,也对人类自身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批评,题材不大,但视野是开阔的,获得的生命启示也是具有普视意义的。《夜行》说:“我没有就此驻足、小憩和遐想/路还很长,目的地还遥遥无期/而我必须行走,必须好好活着/像马不停蹄的忧伤”,人生之路虽然充满艰辛和坎坷,甚至有着“马不停蹄的忧伤”,但诗人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而是在漫长的路途上摸索,并且认定要“好好活着”,这样一种具有超越性的精神向度是发自内心的,也是对生命力量的一种张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低处的春天》是写给儿子的,也作了诗集的名字,诗人在作品中对生命、人生的解读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观念和追求的整体性书写,其中有这样一节:
明洁的月光多像你纯净的眸子
挤不进一粒灰尘和叹息,挤不进
一丝寒意和风声。像一片高原上的湖泊
映着阳光,映着蓝天,映着飞鸟的羽影
还有我深深地爱和温暖……
在我们小小的空间里安置着一张小小的床
但它足以容纳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容纳我们全部的意义和渺小的幸福
那些生活用具紧紧地拥挤在一起
像我拥抱着你小小的身躯
甜蜜地入睡,梦见一地月光
单纯、明洁,淡然而温暖,追求细小的充实和“渺小的幸福”,在阳光、蓝天、月光中获得“身体和灵魂”的安顿,这就是诗人理解的真实、驳杂而又充满活力的人生。
为了表达他所体验的人生和追求的梦想,花盛在艺术上采取了非常机智的做法。在语言上,他尽力追求轻化,通过意象化的方式使自己的情感得以外化和固化,得以有依托,而不至于沦为空洞的说教。他选用的意象多和他的生活和成长有关,和他置身的那片土地有关,和蓝天白云、清风飞雪有关,和小鸟花草有关,它们都是细小的或者是柔弱的,但在它们的外表之下却潜藏着发自内在的生命的力量,自顾自生长、演化,不以他者的意志而改变自己,构成了这个世界一道无法替代的风景,因此也成为花盛诗歌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这些意象形成了花盛诗歌小处着眼、细处觅诗的文本特征。花盛很少使用宏大的表述,甚至很少使用外向型的语词,他总是向内收缩,最终回到自己的内心。他不把自己的体验强加于人,不以自己的方式去妄评世界,而是采用对话的方式,和世界达成诗意的默契。
在最后,我想特别推荐花盛的《缓慢行走》这首诗:
让我在甘南的雪地里缓慢行走
不要触碰那些在草叶上睡眠的雪花
她们一定累了,被风摆弄着左右飘荡
酝酿了一生的梦只有在此刻静静地实现
让我在桑烟升起的时候缓慢行走
不要去打扰正在煨桑的阿妈
早已斑白的两鬓是雪花还是寒霜
缕缕飘动荡桑烟那么轻,像我眼中滑落的泪
让我在马群的后面缓慢行走
不要挡住它们奔跑的道路和视野
扬起的灰尘尘封着我的双眼,这么多年了
我只愿走得更缓慢些,远离尘世喧嚣的灰尘
我个人认为,这是花盛作品中最成熟的文本之一。舒缓的节奏、单纯而有质感的意象、朴素而充满活力的场景,人与世界和谐共处的乐园,飘忽但满是温暖的梦想,构成了一幅世外桃源般的诗意画卷。在快节奏的现代,缓慢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就是一种奢侈。但在诗人那里,在诗人的内心,他们可以做到。诗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梦者。唐力可以有《缓慢的爱》,李元胜写出了《走得太快的人》,都表达了对这种生存状态的梦想。尤其是生活在甘南草原的花盛,面对广阔的草原和没有尘埃的蓝天,他在现实生活中或许都能够做到这种缓慢的行走,这更让人心生向往。这首诗并没有特别的高明之处,甚至还有着农业文明积淀下来的文化基因,但它带给我们的是心灵的舒展,情感的寄予和超越浮躁的梦想。这就是诗,不一定是现实的复写,甚至可能是现实的反调,但它或许正是情感的真实轨迹,或者是心灵的安居之所。
花盛生活的地方很偏远,但他的诗离我们很近。花盛的诗,意象新鲜但不做作,很少堆砌与雕琢,给人一种流畅的感觉,有如天成。他不追求大话题,而是从内心深处慢慢泄露处点点滴滴的思绪,既有痛感,又带给人温暖,既让人沉思,又蕴含着梦想,情绪饱满而不干涩,语言流畅但不俗套,恰如甘南的阳光、和风、细雨、飞雪、青草,天然而透明,多彩又绚烂,具有很强大的生命力。他在表达上比较节制,并不把自己的体验说透,而是在一种旋律之中建构独特的诗意氛围,邀请我们跟着他的节奏去用心领会他心灵的流淌。他的诗中几乎没有浑浊的东西,而是用一种本然的纯粹诉说对生命的理解,其中蕴含着他对世界和他人的敬畏与好奇。花盛既写抒情诗,也写散文诗,二者皆有所成。作为一个关注诗歌的人和花盛的读者,我对他未来的发展充满期待。
2016年3月25日于重庆之北、来源:花盛诗选《低处的春天》
蒋登科,四川巴中恩阳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南大学出版社副社长,兼任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花盛,甘肃临潭人,媒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