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西部文学的巨大成就包括了藏地本土作家的活跃,也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多元化发展的重要显现之一。特别是扎西达娃、阿来、梅卓、次仁罗布、扎西才让、龙仁青、扎西东主、万玛才旦、扎巴、索南才让等藏地作家的汉语小说创作,近年来获得了读者和研究界的广泛关注。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拉西瓦镇昨那村,2023年5月8日因突发心脏病在拉萨去世,享年54岁。海南州是以青海湖为坐标的地市级行政区划,黄河从中部穿境而过……九曲黄河汇集万千溪流出龙羊峡,流入贵德县。贵德县与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尖扎县、同仁县(2020年6月30日撤县设市)相连,汉、藏、回等多民族聚居,是青海省东部农、牧文明交会的地带。正因如此,清俊温和的万玛才旦精通汉语和藏语。他1987年从黄南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回乡当小学教师,1991年考入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专业读本科,2000年又考入西北民族大学藏语系藏汉翻译专业读硕士,2002年到北京电影学院学电影编导;2021年入职杭州中国美术学院。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汉语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死亡的颜色》《乌金的牙齿》《气球》《故事只讲了一半》等,藏语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岗》等,翻译作品集《西藏:说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谣——德本加小说集》等,不少作品一版再版,获得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等荣誉。编导《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电影,国内外获奖更多,掀起了藏地电影新浪潮。其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捷克语、日语、韩语等多种语言出版发行。扎西达娃称赞“万玛才旦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1。
一、追求真切质朴的叙事风格
万玛才旦的小说区别于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消解了过于浪漫和传奇的因素,在贴近日常生活的纪实性叙述里追求简朴幽默的叙事风格,客观地呈现藏地人传统观念遭遇现代性冲击的种种困境。其作品大多短小精悍,故事、情节和人物少有肆意渲染,喜欢在细微处着力。如第一部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共20篇,除了《寻找智美更登》篇幅较长,大多故事简单,人物也集中。如果说《流浪歌手的梦》《没有下雪的冬天》《牧羊少年之死》《岗》《寻访阿卡图巴》等还有情景的展开,那么《暗淡的夕阳》《人与狗》《月亮升起来了》《一页》《神医》《八只羊》等叙事则更加直截了当,而《敲门声响了》则是小小说,一篇“寓言”小品文。当然,万玛才旦小说的短小精悍,意象的大众化,不等于小说内涵和寓意的单一,恰恰是在口语化的故事语言和看似朴实的日常情景中蕴含别样的意味和生活的幽默。小说《八只羊》实录放羊少年、游客老外和送报纸中年人之间的对话,老外与甲洛语言不通,只能通过一句藏语“你好”的简单问候来交流。小说的精致和开放,在于“时间距离常与空间的距离——也就是叙述情境和(主要)事件展开的场所之间的距离——相结合。”2小说结构简单,虚妄而真实的空间错位对话却打开了小说叙事的意义空间。又如《切忠和她的儿子罗丹》,嵌套三重讲述:第一重讲述是作家依据故事想象完成的“温情的故事”,第二重是生活原型的“悲剧的故事”,第三重是作为叙述者“我”和朋友对这个“故事”原委和真实性的猜测等。《第三年》写朝拜路上的老喇嘛和小喇嘛被一个中年孕妇拦住,请求为她死去三年的丈夫作法超度。一个平常的藏地生活“故事”自足完满而又有了开放的多重内涵。中年孕妇连续三年为死去的丈夫作法事超度,还期望转世为自己的孩子。这种宽和的心境和三世的慈悲,确实是只有藏地人宗教色彩浓郁的日常生活里才会出现的独特之美。
万玛才旦简明的叙述语言来自藏地人日常说话的习惯,也自觉借鉴了藏地民间故事的述说方式。因此其小说的叙事(包括电影)很有分寸感。这分寸感使得他特别注重以简洁的叙述拧紧“故事”和“人物”的关系,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有批评者说:“他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宁静中的自信和优雅。与其他藏族作家比较,他所表现的寻找主题重点不是困惑、焦虑和担心,而是一种希望的寻找、自我意义的寻找和民族传统文化幸存的寻找。”3《寻找智美更登》和《寻访阿卡图巴》采用藏族民间文学寻找的母题,分别对藏族传统戏剧和民族史诗特别致敬。在对民间文化的寻访中隐藏了叙述者的态度距离(attitudinal distance),“和文本中叙述者和人物洞察力的不同层次联系在一起,而且因为此处的距离概念更加隐喻化地发挥作用,也更密切地关系到阐释。”4这种电影艺术手法的精妙使用让读者与作品内里的“态度”容易达到共鸣。《寻找智美更登》巧妙地反复呈现《智美更登》主要情节,引导人们了解《智美更登》这部藏戏所宣扬的普渡众生的慈悲精神。《寻访阿卡图巴》中的阿卡图巴是中国古代小说家蒲松龄在藏地的现代“转世”,专门在路口修了小房子,请过往的行人喝茶聊天,以便收集更多民间故事、歌谣和谚语。各民族的民间文艺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藏民族各种民间文艺也是研究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文化资源。“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历史悲剧。”5也就是说,民族历史和文化的记录、传递和保存,是一个关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根本问题。
进一步而言,万玛才旦以真切的叙事把捉时代变化中的人性幽微而引发读者和观众的共鸣。《站着打瞌睡的女孩》这个充满爱的故事里始终萦绕的一个情结,那就是人要读书上大学。书记的女儿高考借“我”的作文而后顺利考上大学,而真正的作者“我”因为沉迷小说却没有上大学。但“我”因读书而有了一种平淡而优雅的温和心境,获得了爱和家庭。17岁女儿与母亲都是“站着打瞌睡的人”,小说叙事具有了真实而新颖的意象吸引力。又如《水果硬糖》里阿妈两个优秀的儿子都没有成为自己日常生活的帮手。诸般家庭矛盾和观念冲突,在《气球》里则描写得更充分更尖锐。其实,族群生存的长期竞争中,也是与不同文化的交流中,“面对完全不能兼容且相互对抗的信仰和实践,藏族人能够做到协调或整合。这种能力体现在藏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6藏族人这种协调或整合的文化渊源和能力基因,波塞尔德·劳费尔《藏语中的借词》就是绝妙的佐证。波塞尔德考察和研究发现藏语从不同路径上吸纳了许多其他语言的词语。7这种能力也许被万玛才旦悄悄继承,在生活的矛盾中“协调”人物的对话,在故事的单一中又“整合”内在的视角,使其小说叙事有了多样性和独特性。
二、尘俗与神意交织的诗性叙事
万玛才旦的小说,包括电影,具有自然的神意或者说诗意情怀。只有贴近藏地人日常的精神和情感,才会感受并理解青藏高原神话、传奇、禅宗、密教等文化元素弥漫的人文氛围。“不容置疑的是,在史前时代,以多种多样的自然环境为背景,中国各地曾经存在固有的区域文化。我们首先要解读这些区域文化的实态,更应注意的是,这些区域文化在历经古代国家的出现、各王朝的盛衰交替以及政治变幻之后,依然是留存至今的区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8正因如此,真切审视乡土文化和乡土生活的万玛才旦,其小说看似生活实录,却又自然呈现为尘俗与神意交织的诗性叙事。这种特色最早可见于《诱惑》,小说围绕嘉洋丹增对一部经书的迷恋而演绎出既真实又荒诞的藏地“故事”。嘉洋丹增是一位活佛转世,而世俗身份与活佛身份的转换使故事的寓言色彩得以加强。“在民间信教群众中,我们又常听到把活佛说成为‘桑杰(活着的佛)’、‘嘉贡(救世主)’以及‘仁波切(宝贝)’等等,这些称谓从字面上来讲存在差异,但其内涵大同小异,都是‘活着的佛’的意思。”9活佛的地位在藏地现实生活里极为尊贵。与嘉洋丹增的被预言的死亡有些相似,《乌金的牙齿》里活佛转世的乌金20岁也“圆寂”了。小说叙事突出了乌金上学时抄我数学作业的真实情景,但成为活佛的乌金又得到我和小学数学老师的膜拜。“乌金的牙齿”成为小说叙事的关键意象,以此不动声色地掀开了宗教神圣面纱的一角,巧妙地解构了神秘未知力量的权威性。同样地,《水果硬糖》里4岁时还不说话的小儿子,有一天突然很神奇地开口了,而且6岁时被认定为是卓洛仓活佛的转世;《牧羊少年之死》里的少年旦巴亚杰(活佛赐名曲周太)竟然能看见自己的前世和奶奶的转世;《死亡的颜色》里尼玛能看见“死亡的颜色”,而且求卓玛结婚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弟弟及时转世。这在一般读者看来是不可想象的神秘景象,确实符合藏地人的宗教信念和敬畏心理。
在历史星光的照耀下,万玛才旦沉浸于乡土文化的深层思考还写了几篇具有神异色彩或末日想象的小说,凸显了尘俗的荒诞、无知和沉沦。如《月亮升起来了》中以修行者的参悟与达娃次仁、达娃卓玛的探究相互印证,发现月亮颜色的变化与人心的变化构成奇特的对应,因而暗示人心应该不断回归原初的本真,而不是沉沦于贪婪的欲望。《一页》是末日想象的梦境写真,揭示人自我的迷失和时间错乱的虚空,暗示人性的麻木和存在的荒诞性。《神医》里无尽的等待和慌不择路的死亡,暗示人自我认知的迷失。这类小说以奇特的想象和场景解构了现实的虚妄而非真实。从这些神性与尘俗交织的寓言体小说可以看出万玛才旦内心深处的忧伤,以及对人类何去何从和神性伦理消亡的多重思考。
当然,这些充满神性想象和梦境写真的叙事也蕴藉了诗意审美的家园情怀。如致敬契诃夫的同名小说《草原》“描绘和歌颂了祖国的大自然”10,在沉静地讲述草原日常生活人物和场景的故事叙述里肯定了藏地文化宗教习俗之美。藏族的神话故事谱系多而交错,极为丰富,而且很多文史典籍或多或少都有魔幻元素。佛、法、僧三宝影响日常生活的青藏高原地区,至今众神并存的现象,犹如《山海经》描绘的自然神灵活跃的远古状况。万法有缘,《岗》看似神奇,实为人性写真。与神灵的无私形成鲜明对比,世俗大众显露出可怕的贪婪、无礼和霸道。岗和岗透明的身体隐喻象征他们的纯洁和天真,代表了神意的慈悲和博爱。故事的感情基调不是冷冽的,而于温情的笔调中暴露人性的阴暗,寓言式的针砭又暗含了藏地神话色彩的超现实意义。比《岗》更奇特的是《尸说新语:枪》,小说直接套用了民间故事集《西藏:说不完的故事》的讲述模式,而新编的故事里“枪”似乎传达了神的意志。“民间故事和民间歌曲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民族文化中的瑰宝,也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对其进行保护、继承、发扬,人人有责。”11《西藏:说不完的故事》收录的24则鬼神传说故事,其实就是藏地人道德、智慧、爱情等价值观念的形象化存储。简言之,宗教色彩比较浓厚的藏地日常生活里人们以虔诚的敬畏之心悲悯天地和万物,并赋予大地、山川、河流、湖泊、天空和星辰以护佑生命的超自然力量。
三、直面藏地生活的爱情和伦理观念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也是解读万玛才旦作品绕不开的一个维度。万玛才旦笔下爱情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悲剧性与梦幻性并置。小说《流浪歌手的梦》是在梦与现实的交替中展开叙述,梦中的女孩与歌手次仁一起成长,暗示了人性向善唯美的追求。爱欲是驱使次仁踏上寻找之途的潜在力量,与传承歌唱艺术的心智苦修是一致的。因此,实有与色空,老者放进歌手嘴里的右旋海螺,以及女孩的死亡,都是一种神意的暗示和象征。爱永远是一种理想追寻,或者说真爱是一种精神涅槃的命定之爱。《牧羊少年之死》写的牧羊少年与牧羊少女曾有小鸟、老虎、人世的三世未了情缘。尤其是《诗人之死》在婚姻的伦理关系中展现了人性的污浊和卑劣。这篇小说采用典型的倒叙手法,“实为叙述者的说明性干预。”12诗人的人格尊严被践踏,生活的一切希望彻底破灭,促使诗人杀人并自杀。但诗人死后却还背负着“疯子”“凶手”等骂名。先锋叙事的艺术手法深化了作品的内涵和意蕴。与上述作品不同,《站着打瞌睡的女孩》中“我”和卓玛,还有《赤脚医生》里姐姐和赤脚医生之间,则表现出一种较为温情的婚姻爱情关系,电影《五彩神箭》里也穿插了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
如果说早期藏语写作和汉语重述的作品对于神奇魔幻的事物叙述比较多一些,那么2005年之后电影叙事为参照的写作对时代变动中人们情感变化的捉握审视则日益增强。也就是说,作家更多地在日常的生活情景和家庭伦理关系里捕捉人内心的孤独,或悲伤。这种叙事探究的深层是文化差序或者说现代性混杂的世界性问题。如《艺术家》和《八只羊》都是与外来者“对话”的真实场景,特别是《艺术家》里的反讽意味表现出更复杂的担忧与迷茫。当下喧嚣浮躁的大众文化里缺少老喇嘛那种对信念的虔诚和执着,其实“表情怪异”的“艺术家”们并不明白什么是行为艺术,什么是艺术和艺术精神的审美。《塔洛》里外号“小辫子”的塔洛竟然被“内地来的大学生”目之为“艺术家”。这里主要揭示的是藏地人与现代生活之间存在的文化落差,还有时代的隔膜。也就是说,万玛才旦“并不渲染他们的痛苦、贫困、绝望,而是针对当下的现实,将两个或多个可能进行对话的文化样本传递给观众,可以视为霍米·巴巴‘第三空间’中矛盾与含混的存在13,他以内向视角向外看,也向里面看。”14当然,在神话失去本源和心灵审视自我的混杂视域里,现代的不一定就是正确和最好的。如《忧伤的奶水》正面描写没有奶水的母亲及相关人的态度和举动,又包容了一个母羊与羊羔被分离的“伦理故事”。亦如《松木清香》,叙述者心灵目光中人生卑微与忧伤的时代针砭尤为日常化和普遍化。
在万玛才旦的小说中,羊几乎是不会缺席的主角。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传达了更深层的藏地伦理观念。甲洛是个放羊娃,塔洛怀抱里一直兜着一个小羊羔,卡车司机金巴撞死了一只羊,《一块红布》里乌金和放羊的羊本一起度过了体验当瞎子的一天,《气球》里新疆种羊具有情节结构和寓意暗示的双重功能……青藏高原牧人生活几乎全依赖于羊和牦牛,而且这些牲畜与人之间似乎有了相似的精神气质,淳朴,善良,坚韧,不惧寒苦。因而藏地人眼里一切生命平等,皆在因果的轮回里。如《牧羊少年之死》中那老母羊是牧羊少年的奶奶转世的,《我是一只种羊》里种羊可以讲述自己真实而无奈的遭遇。随着现代化的普及,摩托车逐渐代替了马,但马还是作为万玛才旦叙事表达的重要意象出现,在特定的语境里马还是安多地区人文地理的象征。典型如电影《老狗》中老阿爸骑着自己的马往返于草场和乡镇之间,《静静的嘛呢石》里父亲用自家的马驮着电视和VCD放映机送“小喇嘛”去寺里。而狗更是牧民忠诚的朋友,特别是温顺而凶猛的藏獒是“藏族地区重要的精神依托和信仰表征”15。在小说《人与狗》中,守护着羊群的狗却被吵醒的人们误解而遭受暴打,以此嘲讽人的自私、无知,还有残暴。只有懂得牧区生活的万玛才旦才会如此严肃地以同情和平等的笔调去写“人与狗”的故事。而凝练藏语小说家德本加狗系列作品精髓的电影《老狗》,则通过一只年老的藏獒从侧面描写了一家三口内心的忧伤、温情和决绝。敬畏自然,尊重生命,人与万物平等,这是藏地人的伦理观念,也是藏地文化中仁爱精神的重要显现。
四、小说与电影平行的叙事构建
万玛才旦小说叙事和电影艺术的践行活动是相向而立的同构关系。“故乡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和“时光三部曲”(《撞死了一只羊》《塔洛》《气球》)呈现了新时期以来藏地生活的真实状况。小说语言涵养了他电影艺术的沉静风格,使电影人物的对白简洁、含蓄,符合日常生活的真实,又多了文学意味和意蕴的凝练。万玛才旦多次在采访中强调,写小说是比拍电影更纯粹的个人创作。在国内和国际电影界频频获奖的万玛才旦反思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说:“真正的智者是不需要表达的。释迦牟尼没写过书,苏格拉底也没有写过书。”“所以,写作只是一个凡人的欲望。”16这里包涵了作家的矜持和谦逊,也流露了万玛才旦介入小说、电影等大众艺术的自我惕厉。陈丹青在为万玛才旦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写的《代序:在小说中呈现的万玛才旦》中认为“他的每部电影都被他天然赋予了质朴的美学。”17这种质朴也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与擅长心理刻画的许多都市作家生活流的作品形成鲜明对比,本真地体现出地域文化与生存伦理交织而氤氲的人文气象,卓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
与小说相比,万玛才旦电影对高原腹地情景的呈现更为真实、质朴和生动,电影具有小说无法取代的时空交错的流动的叙事力量。如《五彩神箭》实景拍摄,展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及其周边地区流传久远的射箭活动。电影实录当地两个村子争夺“神箭”的比赛场景,日常情景的“故事”里大人、小孩多是本色演出,但虚构了两个男主角的性格冲突,同时交织的男二号与男一号妹妹的真爱故事。《静静的嘛呢石》亦是完全写实的作品,主要场景专门在万玛才旦文学启蒙老师端智嘉老家完成了整个拍摄,还是中国电影发展百年节点出现的第一部由藏族人自己编导的藏语对白的电影。黄河上游大山深处宁静的自然环境,构成了万玛才旦几部电影的主要的地理和人文背景。但生活的求真与艺术的象征辩证统一,《静静的嘛呢石》里结构性出现的小喇嘛父子往返寺庙路途上的刻石老人和嘛呢堆,《塔洛》里牧羊人塔洛的小辫子和小羊羔,《老狗》里没有小孩的牧人家那只老狗和那匹马,诸多及物和具象化的东西作为意念和象征的载体,在质朴的小说故事里蕴含多重意义。《撞死了一只羊》里康巴人金巴北上寻仇,在高寒缺氧区青藏线上遇上了同样叫金巴的卡车司机,而“金巴”在藏语里是赐予和施舍的意思。编导万玛才旦注重细节的“梦境写真”,让他的电影作品多了先锋叙事的内在力量。万玛才旦自己坦言:“我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气球》里有些超现实的、梦境的、潜意识的段落,这是跟我之前的小说创作一脉相承的。如果对我以前的小说不太了解,会觉得《撞死了一只羊》在风格上有很大转变,其实那样的东西很早就在我的小说中存在了。”18或许是缘分使然,1970年代准备修建水电站的勘探队进驻万玛才旦家村子,让他有机会看了不少外国影片,包括卓别林主演的《摩登时代》等无声影片,幽默、夸张的批判精神潜移默化为心灵自觉的艺术种子,孕育了其作品开放内敛的讽刺特色。
质实和求真,万玛才旦看重人物性格的打造,形象的选择,人物所处环境的气氛营造和特殊意象的设置。在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开篇,用了很长的镜头去捕捉可可西里荒野的真实景象,与旷野之环境形成张力,构成整部电影粗粝而又沉静的悲怆基调。藏族人信佛敬神,心怀慈悲,司机金巴撞死羊之后,心里一直颇感不安和纠结,这驱使他去寺庙找喇嘛为死去的羊念经超度并送到天葬台。之后他又不自觉地去找那个寻仇的流浪汉金巴。这一系列行为流露了司机金巴悲天悯人的救赎情怀。这也与反复出现的抒情歌曲《我的太阳》,形成了呼应,深化了电影平缓推进中的情感深度和强度。反复出现的道具或者说象征物,也是编导的精心选择。“电影中以一定频率出现的某些标志性或者具备符号意义的象征物,其每次出现都会经历一定的时间,这种以不断的时间间隔出现的物体本身及规律性就有可能敲击观众的心理节奏,从而使其成为内容节奏的根源之一。”19同样地,《静静的嘛呢石》里出现的孙悟空的面具,《气球》里出现的气球,还有多部影片里出现的收音机,不仅仅敲击观众的心理节奏,还有一种外来文化和现代文明的暗示与象征。而《塔洛》采用经典的黑白影像,在城镇和深山之间“对白”,“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冲突时间的规律性的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人物情绪的强度变化形成了此片整体节奏的主体。”20谁是塔洛?剥离一切外在的文明色彩,塔洛是一个至善至美的人。万玛才旦已经公映的七部电影以藏地为背景,与他的小说构成了共同的互补的“故事”空间,传统宗教色彩与现代尘俗生活紧密契合,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更多了艺术批判的人性考量和时代悲悯。
五、精神还乡的内省审视
当代小说作家和电影编导万玛才旦专注于藏地文化之美的叙事呈现,从贴近人们日常生活的故事里发掘藏地文化的独特魅力。其艺术创作主要以质朴简洁和梦境写真的寓言体小说,直击现代化过程中遭遇外来观念和生活方式冲击的时代困惑。但在平静沉稳的小说叙事中神意的痕迹无处不在,还通过动物与牧人的亲切关系,传达出草原人微妙的情绪和宽和的心态。万玛才旦看重藏地的民间文艺和日常的伦理情感,以文学和电影并行的叙事描绘十万大山深处的故乡风貌,用语言和镜头再现了青海高原黄河以南地区独特的人文景观,以及具有慈悲和大爱信念的藏地人情感的流动不居。“假如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难以覆盖到整个国家疆域中除汉语以外使用其他民族母语的少数民族作家及其作品,那么中国当代文学版图是不完整的。”21青藏高原是世界上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高原,地理地貌的复杂多样,没有实地考察过的人,难以想象其差别之巨大。万玛才旦的小说和电影虽然涉及到整个藏地文化,但他熟悉的是黄河之南的藏、汉等多民族聚居区。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秦岭商州,迟子建的漠河北极村,毕飞宇的苏北水乡一样,安多热贡艺术和五彩神箭之乡是万玛才旦生活和精神的原乡。
高原人崇拜自然的造化和力量,形成多神灵的祭祀仪式和敬畏心理,犹如“《山海经》等文献中记载的自然神则可能以更宽广的世界观为背景。”22藏族人正是“以更宽广的世界观为背景”,通过日常化的转神山、念嘛呢、磕长头、转经筒、煨桑烟、做法事等仪式行为,来强化内心戒律持守的向善信念。当然,“人与社会生活环境之间形成了一定的统一性。”23因此,万玛才旦的艺术探究多了开放的普遍意义,“讲述的是藏民族的故事,但它同样是我们其他民族每一个人面临的境遇。”24藏地文化之美是特定时空交错的环境下形成的,蕴涵自我与万物一视同仁的和善,主体情感沉浸于无垠的慈悲,守着内心的善念而不可动摇地泰然自若等。十万大山深处放牧牛羊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和宗教信仰,在时光的磨砺中上百年乃至千年很少变化,天地苍茫,谦卑存在的主体精神更多了向内的心灵力量。
万玛才旦克制内敛,关心藏地人的命运和行为,用小说和电影并行讲述了人类共同的爱情、信仰、生死等亘古的主题。他独立编导公映的7部电影作品,40多个特色鲜明的小说作品,皆是一次次精神还乡的内省审视。“是的,人们在新的世界形势之下,需要更多的同情、平和、温润、喜乐、宽容以及和谐,而这一切,正是佛陀精神的实质。”25悲欣交集,阅读万玛才旦的小说作品,观看其电影,让我想起弘一法师的孤往,也想起汪曾祺的美好和林斤澜的市井。其小说和电影都有不可磨灭的本真光明,还有基于温良的宽容,自然也会直面幽暗的力量,甚或残暴。总之,万玛才旦保持了独立的审美个性,放低了姿态,从藏地文化之美的人性悲悯抵达人类心灵哲学的境界,以艺术的梦境印证神性的想象,提升充实了中国当代少数民族电影的审美内涵和现实品质,构建了独特的现代小说与藏语电影契合并臻的艺术世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部五省区当代汉语诗研究”(16BZW160)、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丝路审美文化中外互通问题研究”(17ZDA272)研究成果〕
1.转引自郑敏芳《形式极简与内容丰富的对立统一——万玛才旦<西藏:说不完的故事>翻译特色研究》,第176页,王军君主编:《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第6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22。
2.[挪威]雅各布·卢特:《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第36页,徐强译,申丹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唐红梅、王平:《宁静中的自信与优雅——论万玛才旦小说创作的特色与意义》,《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4.[挪威]雅各布·卢特:《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第36页,徐强译,申丹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习近平:《习近平著作选读》(第一卷),第53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
6.[英]罗伯特B·埃克瓦尔、[美]波塞尔德·劳费尔:《藏族与周边民族文化交流研究》,第19页,苏发祥、洛赛编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
7.[美]波塞尔德·劳费尔:《藏语中的借词》,《藏族与周边民族文化交流研究》,第111-249页,苏发祥、洛赛编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
8.[日]宫本一夫:《从神话到历史:神话时代 夏王朝》,第10页,吴菲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9.嘎·达哇才仁:《当代藏传佛教活佛:信徒认同和社会影响》,第192页,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
10.朱逸森:《前言》,[俄]契诃夫:《契诃夫短篇小说选》,汝龙译,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11.多识仁波切:《序》,德本加:《西藏:说不完的故事》,万玛才旦译,第3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
12.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第137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13.“这种批评的特征在于通过其混杂策略消解了西方帝国的文化霸权‚实现了第三世界批评从边缘向中心的运动‚导致了文化多样性的真正实现。”王宁:《叙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评理论 》,《外国文学》2002年第6期。
14.胡游:《民族性与现代性并置:万玛才旦电影的空间想象》,《电影文学》2021年第20期。
15.宋佳瑛:《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动物意象研究》,《视听》2021年第12期。
16徐晓东:《万玛才旦关于小说创作的访谈(2016年5月27日)》,见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第242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
17陈丹青:《代序:在小说中呈现的万玛才旦》,万玛才旦:《故事只讲了一半》,第i-ii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2。
18.丁杨:《写小说是比拍电影更纯粹的创作》,《中华读书报》2022年6月1日。
19.赵世佳:《电影·叙事·修辞》,第216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
20.赵世佳:《电影·叙事·修辞》,第217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
21.何平:《走向“文学共同体”的多民族中国当代文学》,万玛才旦:《气球》(中国当代多民族经典作家文库),第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22.[日]宫本一夫:《从神话到历史:神话时代 夏王朝》,第33页,吴菲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23.[俄]米·赫拉普钦科:《现实主义的概括及其形式》,《艺术创作,现实,人》,第56页,刘逢祺、张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24.陈佑松:《万玛才旦创作的意义在于“祛魅”》,笔谈《万玛才旦:作者电影、作家电影与民族电影的多维实践者》,主持人谢建华,笔谈嘉宾万玛才旦、陈佑松、白浩、黎明,见《艺术广角》2020年第1期。
25.[瑞士]汉斯·昆:《世界宗教寻踪》,第227页,杨熙生、李雪涛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7。
原刊于《当代作家评论》2023年第5期
李生滨,青海海东人,1966年9月出生。1984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学校,从教39年。本科和硕士学业在陕西师范大学完成,200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2006年夏天访学英国,2006年10月至2009年5月在河南大学作博士后。2005年被遴选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2008年破格晋升教授。2000年至2017年任教宁夏大学,2017年12月调入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鲁迅研究会、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中国近代文学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等学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协文史专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和中国20世纪乡土文学与西部文学研究。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宁夏青年作家群研究”,主持完成宁夏政协文史委委托重大项目《“自治区文学六十年”文学史撰写重大学术工程》,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部五省区当代汉语诗研究”,在研国家项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西部诗歌研究”;已出版学术著作8部,发表文学批评与研究文章90多篇。曾获《黄河文学》百期庆典优秀作者奖,贺兰山文艺奖成就奖;著作《沈从文与京派文人的魅力》获第九届宁夏文学艺术奖文学理论与批评一等奖,论文《语言的艺术写意与绘画——贾平凹散文赏析》入选《名作欣赏》三十年精选集。2018年、2020年和2022年连续荣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十六、十七、十八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认同王国维的“境界说”,崇尚审美批评的“性情说”。
宫明璐(1999-),女,山东青岛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