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今天的诗坛有多少新星迭现,有多少黑马跃出,也无论现代诗的形式已经有多么前卫的发展,格桑多杰在青海文学史上是一位不可忽略的诗人。因为他是新中国成立后,青海最早出现的藏族诗人,而且是半个多世纪来,一直保持着诗人激情和持续创作能力的藏族诗人,他用诗的语言真实地和艺术地记录了青海藏区的社会生活变迁,记录了藏族人民集体的情感波澜,积极回应了时代的旋律。如何评价他的创作成就,那是另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格桑多杰作为青海藏族诗歌的开拓者和先驱者,他的贡献是无人能代替的。

格桑多杰出生在青海贵德黄河岸边的一个农家。贵德是一方有着羌藏文化远背景和儒家文化近背景的多民族聚居区,多重成分的文化元素交融互补,造成了这一方特殊的文化沃土。羌藏文化的深远影响至今还沉淀在黄河两岸的民居、歌谣、裙裾和环佩叮咚之中;而儒家文化对这块土地的浸润,以乡土诗人张荫西的出现为最典型的佐证。

格桑多杰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具有了先天的优势。他熟悉本民族的精神天地的方方面面,也耳濡目染着汉族文化的点点滴滴。何况天生一颗敏感多情的慧心,只要因缘际会,他必然破壳而出,成为雪域高原深情的歌手,这是完全合乎生活逻辑的。

格桑多杰的机遇很好。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15个年头,是中国改天换地后的第二年——国家亟需培养一批年轻有文化的民族干部,15岁的格桑多杰幸运地被政府录用,又很快被选送到青海民族公学(青海民族学院前身),继而又送到中央团校,在当时来说很优越的公费供养条件下读书学习。这一段经历对格桑多杰的一生影响极大。首先是文化基础的奠定,使他有了若干年后以笔为笛吹响心声的基本技能。与此同时,对新中国阳光雨露的切身感受已经在他心底开始发酵,注定会有一天,将以诗的形式喷薄而出。

他的另一个机遇是参加工作不久,就被派到藏区工作(假如毕业后一直留在省垣机关单位,他也未必和诗歌结缘)。从最基层的宣传干事,一步一个台阶,成长为中共果洛藏族自治州委书记。几十年时间里,他的呼吸与謦咳、忧思与快乐,总是与脚下的土地气息相属,血脉相通。而果洛人民迎接新生活曙光的喜悦情愫和迥异他乡的游牧生活情调,也时时激发着他的创作灵感。

当我们了解了这些背景,也就能够理解和认同上世纪80年代之前,感恩与赞颂这个主题在格桑多杰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但最重要的是,这不仅仅是格桑多杰个人的情绪表达。他的诗所吟唱的,是一个历史悠久、灾难深重的群体获得新生后澎湃不已的心潮。青海果洛人民乃至青海整个藏区人民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感戴之情,迫切需要各种形式的表达,而一个群体如果找不到诗歌,这个群体在一定意义上是喑哑的。格桑多杰的诗歌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个空白时段里,不能不说是这个群体的幸运。因为在他之前乃至在他出现之后一段时间内,青海还没有出现第二个藏族现代诗人。

当然,感恩的旋律不仅属于格桑多杰的诗歌,也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格桑多杰的特殊在于,诗人对于这一时期、这一群体内心波澜的了解和把握,不是来自媒体宣传或影视作品等二手资源,也不是来自蜻蜓点水式的生活体验,而是来自感同身受的直接观察和感应,身处其境的诗人轻而易举地跳出概念化的窠臼,以原生态的生活为艺术血肉,使他的诗歌有了与众不同的真实魅力。

《喳曲的传说》是一首催人泪下的叙事诗。诗中的主人公、美丽的姑娘次仁卓玛的命运,就是解放前整个雪域藏乡贫苦牧民的集体命运的缩影。

“……

她被债主夺离了母亲的怀抱,

她被皮鞭赶进了牧主的牛棚;

从此就成为放牧牛犊的姑娘,

才七八岁呀,还是靠阿妈抹泪的年龄……”

 

“她赤脚走过积雪的牧野,

带血的脚印和落木秋叶一样鲜红;

褪色的褐衣难耐风刀雪剑,

脚心的裂口却被石子填平。”

 

“牛犊皮就是她全部的铺盖,

白天站起来就是遮身的衣裳。

哪有解下腰带舒睡的工夫?

有的只是牧主派下的事情。”

 

“她托小溪给阿妈捎话,

小溪却板起了冰封的面孔;

她喊月儿给阿妈带信,

十五的月儿躲进了云层。”

…… 

在这首明白如儿歌般的倾诉中,有一些细节、一些词语,不熟悉真实生活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比如白天当衣裳夜晚当铺盖的“牛犊皮”,“脚心的裂口”,“褐衣”(用粗硬的牛毛“褐子”缝制的衣服),“冻疼的肩膀紧贴牛犊的脖颈取暖”“红肿的双脚踩进刚落地的牛粪。”这都是不作任何比喻或夸张的生活真相。   

前人说过:“诗到痛时无比兴”。采自于实际生活的贝壳,有时候稍加排列就是诗,不一定需要过多的雕琢。无独有偶,台湾诗人纪弦写战乱中在大陆漂泊流浪的辛酸,也是通过生活细节——对流浪者的袜子和脚的描写来表现的,明白如叙家常,同样感人至深:

“何其臭的袜子呀,

何其臭的脚。

这是流浪人的袜子、流浪人的脚。

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家呀,亲人呀,

何其生疏的东西呀。”

与对苦难生活的回溯相伴而生的,是对新时代、新生活的赤诚赞美和美丽憧憬。《黎明分娩的新城》以长达32小节的抒情,唱出了获得解放后浩荡在藏胞心中滚滚意绪,表达了为创造自己的未来而迸发出来精神能量: 

“……

我在已逝苦泪的海岸,

拾捧一颗滚动的明珠,

在世间沧桑的狂涛里,

找到清露舐蕾的彩城。”

 

“皎月温柔地轻抚着你,

松耳石般光泽迷人的新城;

太阳在喷洒万道金辉,

黎明做你纯洁无瑕的母亲。”

 

“解脱人民走出狱门的梯阶,

透射金光的天窗;

揩擦泪痕的绢帕,

新生岁月项链上的一颗明珠。

……”

诗人所描绘的这座“新城”,不是草原上哪一座具体的、物态的城镇,它是容纳了翻身牧民全部喜悦和感激之情的精神殿堂,是承载着诗人瑰丽想象的艺术家园。这首以炽热情感和浪漫笔调写就的赞歌,是那个时代藏地民众最强烈的心之声,它有幸进入了格桑多杰的笔下,或者说格桑多杰的诗笔有幸捕获了它,从而成就了这首使人读后血脉贲张的抒情诗。

或许从那个时期起,格桑多杰就已经意识到,他的歌唱首先是由于一种使命。他的笔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整个雪山草原,属于藏族人民,这就能够解释,他数十年来的诗作中,很少有他自己的影子,很少有儿女情长的内容。他的诗永远在热情回应着时代的呼唤,完全没有某些现代诗人的作品中常有的那种自闭感和疏离感。

格桑多杰是个很阳光的诗人。明朗的心境造就了明朗的诗境。《献给时代的贺辞》仿佛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他的诗歌一生的基调。这是一首早期创作、但在今天看来仍然显得思想饱满、激情澎湃和节奏铿锵的长调。

“……

借今晨美妙无比的时光,

在这吉祥降地的时刻,

借今晨奇异无比的微曦,

在这如意涌进心田的时刻,

我饱含喜泪祝贺你们——”

 

“鬓发苍白的同志啊,

莫要为流逝的光阴哀叹、惋惜。

在你鲜红的生命岁月里,

有多少次真挚的感情奔涌,

又有多少次心头的热浪澎湃?

多少次匍匐在活力密集的铁丝网间,

眉宇间凝聚静寂的沉默。

让战斗的火光唤醒雨夜的战壕,

甜甜的梦境中手端小米稀汤……”

 

“拂晓梳妆柳辫的时刻,

是吉祥睁开秀眸的一天;

黎明佩戴项链的时刻,

是百事顺遂如意的一天。

我真诚地祝贺你们——

上席鬓发苍苍的长者,

下席乳齿皓白的少年。”

……

这是诗人早期创作中一首分量非同一般的作品,它以宏阔的视角、豪迈的气势、和婉转妩媚的笔调赞颂了人民在时代的霞光雨露中奋进的生动背影,即使在今天读来,也丝毫没有概念化、口号化的弊病。

格桑多杰曾长期在藏区工作,无论在乡、县两级岗位,还是在担任州级领导工作之后,他都有大量的机会接触实际生活。在交通困难的年代,下乡就是靠骑马或徒步。他的大量诗作就是得灵感于马背上的颠簸、草地上的小憩或是炊烟旁的寒暄。由于对藏地生活细节的熟稔,使得他的草原诗具有天然的生活质感和饱满的艺术血肉,他的这一优势是其他任何外来诗人无法比拟的。在他的草原诗里多次描摹了风雪寒天乘马远行的艰辛,写了人和马的默契交流。骑行一天后被马缰勒得红肿的手心手背,以及马的气息在鼻唇间结出的碎冰(不由使人联想汉乐府古题中凄美的意境:“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还联想到岑参边塞诗中的传神描写:“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还有,困乏的马匹一嗅到牛粪烟火气息后,本能地奋蹄加速的现象,没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以行家里手的口吻,谆谆告诫骑者应该如何爱马:骑行前仔细检查鞍鞯,去除柴草沙粒,以免擦伤马背;挂马掌时注意掌握深浅,既要防止钉伤马蹄又要避免中途脱落;到达目的地后别急着卸下鞍鞯,免得热汗洗身的马儿受寒发病……一幕幕生活细节经过他诗意的描写,成为余味绵长的佳酿。

诗的根须深深地扎植在生活的沃土,才使他的诗保持着原生态的美感。读者在领略诗的芬芳的同时,也品尝了生活的原浆。这样的作品,与那些偶尔到草原看了一眼雪山羊群,尝了一块酥油糌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酝酿长篇抒情诗,以片段印象为酵母或药引子,大肆生发,借此张扬个人主观感受的某些诗作一比,高下立判。

上世纪80年代后,格桑多杰调到省垣工作,从此,诗人的目光变得更加宽广。他全方位地张开了感知的翅膀,敏锐和热情地倾听着时代前进的足音,打量着社会变革的急湍洪流,接纳着来自海内外的一切文化信息、思想理念,仰望着人类共同的精神天空,以他独有的、民族色彩绚丽的风格抒发着拥抱世界文明的热情和真诚。他的目光在南疆北国的雪原和椰林中流连,一颗诗心时时为人民群众创造的非凡业绩而激跳;他的呼吸因为索南达杰的英勇牺牲而沉重,为汶川救援的悲壮而颤抖。他的创作再一次证明:诗人的胸怀有多宽广,他的创作天地就有多宽广。这与一些虽然才华过人,但醉心于吟唱个人的小情小绪,营造“淡淡的哀愁、小小的意境”的诗人从正反两极证明了这个真理。

《我从东方爱着你》,不妨可以理解为草原文明对海洋文明的一次致意。在这首诗里,完全看不见地域文化造就的藩篱,诗人以欣赏的目光去认识大洋那边不同种族的人类特有的精神气质、所创造的另类文明。他的那颗成长于高天厚土的心灵,毫无障碍地和异族风情沟通:

“……

强健的骑手们飘逸乌色的披发

洒脱强悍敲响了墨西哥的千山万壑

使东方的曙光怦然心动

为此,我从东方爱着你

 

绚烂被残毁——

冶炼术拓广了南美洲古文明的花园

替代了社会生活递进的标志

墨西哥高原花圃培植的绚烂多姿

百花吐艳千里芳菲

金银铜铁色的花蕾奇葩

曾美化了印第安人的心田

 

因为早期太缺润泽而荒凉枯焦

被两岸大海的凄苦狂击了高原

当文明反射金光银灰

必然引起馋涎灾难

墨西哥褐色马蹄是登越山脊的飞鹰

张望历史的山景海色”

眼界的遽然开阔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创作题材,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后期,格桑多杰引来了一个丰收期,为编辑和读者所称颂的一大批诗作,如《蓝光的灿星》《走进海平面下》《情系无声的地方》《飞来亚洲水源的风》《大千何处存浩气 欲觅赤诚问昆仑》等,就是在那个时期出现的。

青海南部的一座座崇山峻岭被藏族文化赋予绮丽的神话色彩,它们都是有名有姓的神祇驻跸地,都是凝固了的史诗。格桑多杰有许多诗篇是唱给雪山的。他善于用浪漫的想象、灵动的笔墨为神话传说注入艺术血脉,使古老的神话传说生发出鲜活动人的魅力。他用诗的力量建构起来的冰雪世界,比起自然实体更加恢弘炫目,气象万千,摇曳多姿。且看《玛积雪山的名字》: 

“……

环绕你千岭的是卫士的帐幕,

三百六十顶白帷幄烟雾蒸腾;

银盔玉甲似一千五百猛将精兵。

白色的骢骡昼夜驰骋,

银色的风翅为它助威催飞

……

多少次冬雪擦洗您巍峨的身姿,

多少次朝晖沐浴你那明净的面容

狂飙是你劳累时发出的深沉呼吸,

浓雾是你坐骑升腾时扬起的烟尘。”

……

在这些诗篇里,诗人喜欢用大密度的、色彩鲜丽的词汇堆垒想象中的世界,并不使人觉得杂沓繁复,反而觉得这是构建艺术宫殿不可或缺的元素。这在一定程度上与藏族文化心理中的审美习惯有关,正如藏族人喜欢用玛瑙、松耳石、彩玉和金丝银线等装饰生活一样,是相沿已久的传统。格桑多杰习惯用浓墨重彩渲染主题,变平淡为华丽,但又保持着作品骨肉的真实成分,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提到的一种风格:“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失其实。”

格桑多杰是很早就熟练地运用汉语写作的诗人,他不仅对藏地歌谣体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继承意识,比如诗中经常使用的铺排和比兴;同时也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有着追慕和借鉴的自觉,比如,他的遣词造句一贯倾向于典雅蕴藉。他的一些短章,像《月亮圣洁的走过》,诗句简洁精短,整齐干练,接近于五言体,但又有《仓央嘉措情歌》式的清纯,他也尝试着写了七言体的《古村桃花》,表现了他对中国传统诗歌的认同。而在他的一些力作中,他用恣肆酣畅的铺陈和排比手法,回环往复的句式营造意境和气氛,又仿佛秉承了史诗《格萨尔》的叙事风格。请看《献给时代的贺辞》中的一节:

“在这宇空为时代骏马带上鞍辔的地方,

在这太阳为时代佩饰光芒的地方,

在这星月为时代配挂银珠的地方,

在这黑暗退却消踪的地方,

在这苍龙腾舞雷鸣横空的地方,

在着汪洋鲸群欢跃的地方,

在这甘露滴润翠草原的地方,

在这为实现时代荣华欢呼雀跃的地方,

让我们共同举起斟满美酒的金樽,

祝贺!祝贺!!祝贺!!!”

这样的诗句让人想起史诗《格萨尔》中岭国将士出征之前,那些用华美的辞藻细针密线地描摹旌旗、盔甲、坐骑、鞍辔和弓刀的超长排比句,以及这样的描摹在读者视觉想象中造成的艺术美感。

格桑多杰就是这样一个善于兼收并蓄的民族诗人。

我有幸与格桑多杰先生同籍,共同沐浴过梨乡的春风雨露,不揣浅陋写下这些文字,以表达我对他的敬重。

2014年冬至前日至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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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多杰,笔名雪乡人。藏族,1936年生,青海省贵德县人。1951年参加工作,曾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全国《格萨尔王传》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青海省《格萨尔王传》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民族文学》编委。出版有诗集《牧笛悠悠》、《云界的雨滴》、《格桑多杰诗集》等。诗歌《查曲的传说》、《黎明分娩的新城》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一等奖、优秀奖,《你是阳光的婴儿》获全国五省区藏族文学创作一等奖,《玛积雪山的名字》、《雪魂》等四篇获青海省文学创作作优秀奖。《这边是你的故乡——致旅印藏胞》编入《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78﹚少数民族文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