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性的抉择
索朗班觉(人们习惯称他为索班)出生在拉萨的一个并非贵族却也不愁温饱的家庭,父母只此一子,爱若掌上明珠。父亲没有固定的职业,靠给贵族办事诸如购买食品、用品、操办宴会等赚钱养家。因其会办事,雇他的人不少,也因此而结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贵族。正因为家道还算殷实,从9岁起索班就进了私塾开始读书。读书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因为要挨打,并且打得名目颇多。背不好书要打,写不好字要打,不听话要打,打架斗殴更要打。天资聪颖的小索班并不怕背书写字,但却颇顽皮。使他没齿难忘的是挨过四次鞭子,其中只有一次是因为没有写好字,其余3次都是因为打架。教师打得狠,第一鞭落在肉上是一道白印,接着见红,继而转黑,第四下就见血了……。一顿打过后,常常是几天不能起床。
20岁之前,索朗班觉一直在读书,从拉萨读到昌都,又从昌都读回拉萨。私塾读完了,一般的教师已不能满足索班那强烈的求知欲望,他开始寻访高师。这期间,教过索班的教师不少,值得一提的有两位:一位是曾经做过十三世达赖喇嘛副经师的察珠·阿旺洛桑,另一位是僧官学校的文化教师洛追曲桑。索班的学习科目极为广泛,从天文地理到民俗民情,及至历算、医学、文学、历史、宗教……凡藏族文化所能涉猎到的学问,他也全部涉猎。无疑,这为他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50年,年近20岁的索班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他结婚了。对妻子,他是相当满意的,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认为,如果说平生有什么最得意的事情的话,那就是娶了如此令他满意的妻子。
1951年,人民解放军开始进军西藏,拉萨街头不断流传着关于"红汉人"的种种谣言。此时,索朗班觉已经学成在家,如何开始他人生的第二件大事---事业,成为他及他全家最为关注的问题。凭着他的满腹学识,他可以到噶厦(西藏地方政府)任职,不能当官也可以做吏。他也可以出国经商,赚大钱,孝敬父母。但是,随着解放军的进藏,他一家与"红汉人"的接触多了起来,他们亲眼目睹了解放军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不折不扣,亲身体验了这世道的变化,而且越变越好。见多识广的父亲义不容辞地成了索班前途和命运的设计师,他告诉索班:"现在世道变了,将来的前途属于新的时代,你应该尽早参加革命工作,才有前途。"此话正中索班下怀,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和希望的索朗班觉,正盼着这一天呢。
这一句话,决定了索班的前途,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历史性的抉择。
桃李花开
1952年,西藏军区干部学校在拉萨成立,谭冠三任校长。刚刚参加工作的索班被分配到该校任教,满腹经纶的索班有了用武之地。全校一千多名学员都是经过选拔的藏汉族优秀军人,目的是经过培训能够更好地在藏族地区工作。然而,学员的水平参差不齐,很快便见山高水低。仅分高低班已不能满足部分极优秀学员的要求。为此,学校又从高级班学员中选拔出20名出类拔萃者成立专修班,索班从任教的高级班转为在专修班任教,并兼班主任。
索班的教学任务相当繁重,但年轻的索班好像老有使不完的劲,对新生活的热望成了现实,常常使他激动,振奋。他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教学任务,成为最受学员欢迎的教员之一,同时,他与其他藏族同学一道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汉语文。此后的若干年中,他始终坚持业余学习汉语文,不断充实自己。
以后,虽然结束了专职的教师生涯,但索班教书育人的经历始终未曾中断过。1973年,他奉调西藏人民出版社,为出版社的编译人员办培训班,讲授藏文文法《三十颂》、《字性配法》。不仅教本社的工作人员,还有闻风而至的其他单位诸如拉萨中学的教员等。1979年,索班调入中央马列著作毛泽东著作民族语文翻译局工作。身处北京的索班,天地更广,名声也更大,请他授课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先后曾为中央民院的在职人员讲授传统的藏文文法《司土文法大注释》。此文号称文法大全,是最权威的文法书,中央民院慕名而请索班授课,足见索班的藏文造诣之深。1990年,为普及藏语文,中国教育电视台专为藏区组织录制了节目,索班应邀为其讲授藏文文法50讲,诗歌50讲,很受欢迎。1992年,翻译局又为五省区编译人员举办培训班,索班为该班讲授藏语的规范化等。
作家的作品写在纸上,而教育家的作品则体现在学生身上。索朗班觉的成功在于他培养了一批藏族的优秀分子,这些人包括先后任《西藏日报》副总编辑的洛桑赤烈、娜真,西藏军区副政委杨世喜少将,黑河军分区司令员索朗旺堆,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降边嘉措等,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们虽然身居高位,却始终念念不忘恩师,这是颇令人欣慰的。
在劫难逃
人生有得意,也有失意之时。索朗班觉的不得意,始于"文革"之初,终于"文革"之末。对于这场劫难,索班显得很豁达:"这毕竟木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全社会的灾难"。
无休无止的揭发批判,搞得索朗班觉精疲力竭,气愤又无奈。
与口诛笔伐紧紧相随的,便是劳动惩罚。这可把索班高兴坏了,因为他得到了心理上的解脱。在三年多的劳动期间,他干过木工,打过土坯,盖过房子,种过苹果树,烧过木炭,修过水渠……无论干什么,他都干得出色,因为他不仅舍得出力气,并且喜欢动脑子,其中最劳累也最讲技术的活是烧木炭,索朗班觉堂而皇之地当了"技师"。他愿意劳动,每天的劳作都是伴着歌声度过的。在这里,他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因为大自然毕竟是洁净的。木炭虽黑却不肮脏,草木无情却与他的心相连。
口诛笔伐与劳动惩罚,并没有将索班压倒。逆境中,索班仍念念不忘他的专业,为他重返工作岗位补充了"能量"。
一译"红楼"雪域闻
索朗班觉曾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西藏人民广播电台、西藏文教厅、西藏人民出版社、中央民族语文翻译局工作过,经他翻译、编辑、编写、审定的各类稿件、书籍、教材等多达几千万字。
昆明有座大观楼,其之所以能享誉天下,实与楼前所悬的180字的长联分不开,这幅长联,思想内容深刻,艺术形式完美,是我国丰富的对联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如何将其译成藏文,向藏族人民介绍具有悠久历史的汉文化,颇使索班费心。他对这幅对联一见倾心,立即抄录: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河,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无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时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祖国各地》专题节目要将此联译成藏文向藏族人民介绍,他们毫不犹豫地想到索班。找到索班,索班也欣然允诺,悉心研读,反复修改,几易其稿,终于面世,而且藏文译文别具一番神韵。
《天安门诗抄》,是索班倾注心血颇多的又一佳作,为了悼念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将《天安门诗抄》介绍给藏族人民,北京民族出版社集中了藏文翻译界的24名译坛高手来完成此事。索班在高手云集的翻译班子中,自然是大梁独挑,终于不负重望,完成了这一历史性重任。四川大活佛毛尔盖·桑木登盛赞此书是解放以来诗歌翻译得最好的一本书。
然而,作为一代名翻译家,索朗班觉曾参加《水浒全传》的翻译并审定了第一卷。但他最为倾心、最为费力的还是对《红楼梦》的翻译,这一巨著也是索班最具代表性的译著。
谈到翻译《红楼梦》的初衷,索朗班觉坦率而真诚地告诉我,《红楼梦》这部巨著不仅反映了清朝内部的各种制度、风俗习惯、传统文化,其写作方法也相当独特。藏族的传统文化是辉煌的,但在继承和发展上已落后于汉族,表现在文学上就是藏族当代的小说创作很需要一些借鉴和启发。二是增进藏汉民族间的相互了解。因为民族的最大特色是文化特色,民族间的相互沟通往往是通过文化来进行的,因此,索朗班觉尽心竭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翻译这部巨著中去。无疑,《红楼梦》的翻译是成功的,特别是那些脍炙人口的"年昂"体诗文,颇具嚼头,让人不能忘怀。
索朗班觉专门就诗的翻译作论,虽名为"谈谈诗歌翻译",却不仅是简单的"谈谈"而已。他认为,在文学的各种体裁中,诗是产生最早、语言最精炼的一种体裁,诗最能表达人们丰富的思想感情和想象,生动地反映时代和社会的风貌,也是一个以创造性的语言为媒介的直观的情感与表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情感、欲望、思绪,人在客观真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本质力量,得到了创造性的展示。可以说,诗能最集中地反映现实生活,具有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最精炼的规范的民族语言,最鲜明的自律和节奏等特点。因此,要想译好具有这种特点的诗篇,就必然关系到两种不同民族的心理素质、文化传统、风俗习惯、语言特色等等方面。离开了这些,译诗就寸步难行了。索班认为,译诗起码要做到三点:首先要准确表达原作的主题思想,第二要再现原作的神韵,第三要再现原作的基本形式。索班的这些见解,竟与原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会长姜椿芳先生(已故)"不谋而合"。姜老先生病卧在床上"拜读"了索班的"大作",对其观点倍加赞赏,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姜先生认为"藏文藏诗成就甚高,容量很大,可译入不少异族诗词",认为索班所译的《红楼》诗,"主题、形体、韵律的见解及探索颇深邃,可钦可佩"。姜先生在给索班的信中最后赋诗一首,诗中暗含索朗班觉的名字:
探索深邃诗境观,
语句清朗主题见,
班诗回藏传新意,
深觉格律应多变。
对索朗班觉的译作,阿沛·阿旺晋美副主席颇以为然,认为"索朗班觉是位翻译家,他通晓藏文化的各个学科,……其译作文笔优美贴切,令藏族读者了然易懂,其味犹浓,有《红楼梦》第一卷译本为证。"《红楼梦》译本问世以后,引起了强烈反响,轰动了藏族知识界,为藏族文化史填补了一项空白,藏族知识分子和藏文专业的大学生中几乎没有不读红楼梦的。无疑,这是解放后最好的文学译著之一。
上世纪90年代初,索朗班觉调入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任副总干事,开始组织领导并实施藏研中心的藏学研究工作。在繁忙的行政组织工作的间隙,他曾撰写过若干篇颇具影响的藏学研究论文,其中"藏戏的产生及其特点"很有见地。文中不仅追溯了藏戏的产生源流,还就一些偏见进行了校正,突破了过去那种仅从艺术发生学的角度研究藏戏的方法,认为藏戏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必然会打上藏族文化固有的种种烙印。这些烙印(诸如舞蹈、民歌、仪式等等)仅仅是一种文化积淀,它们并不能直接成为一种导致藏戏产生的动力。因此,为了使研究更为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研究的角度应该重新回到西藏古代的藏文文献和民间传统上。
索朗班觉曾数次出国,或率团出访,或率队参加学术会议,或随国家高级代表团出访作学术演讲。除此之外,索朗班觉还对西藏文化的诸多方面均有所涉猎,并多次演讲,诸如:西藏的建筑艺术、唐卡艺术、戏剧艺术、藏医史、西藏天文历算等文化艺术及西藏民俗等等,等等。
索朗班觉除任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副总干事之外,尚有许多社会职务,他是中国作家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翻译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民族委员会副主任,援助西藏发展基金会理事,中国避暑山庄外八庙保护协会理事等。为社会工作,也是他的一大乐趣。为了表彰他对我国社会科学所做出的贡献,1993年索班获得政府特殊津贴及证书。
在笔者搁笔之际,索朗班觉正病休在家,名为休息,实却笔耕不止。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们祝索班先生病体早日康复,完成他的诸多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