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没有终极的跋涉。驮着牧人的家,驮着寥廓的念想。向山外的绿野,向覆雪的高地。坚挺的犄角如张扬的信念,抵住风暴和厄运。留下蹄印,只顾往前赶路,地平线总在遥远的前方……
在宽旷的黄南草原上,就奔走着这样一头驮牛,驮着一部草原及其族人的精神,怀着一颗朴质而坚韧的心,行进在无垠的文学苦旅中。
他叫多杰才旦,一条属牛的汉子,一个用汉文写小说的藏族作家。浑身弥散着草原圣洁的风味,忠厚的面孔使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禁不住跟他开膛掏心。那双真诚而多情的眼睛中,满含信任和期待。他似乎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那只稍稍上翘的马鞍形大鼻将你的忧乐深深地吸入胸中,然后运气于笔端,呼出在纸上。多杰才旦自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先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在《当代》、《小说家》等刊物出版和发表各种文学作品20多部,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日、美等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又一个早晨》、《忧伤的菩提树》,中短篇小说集《达赖六世逃亡》,《净土夕照》等。其中,《齐毛太》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走向新的草场》分别获西藏自治区和青海省的优秀文艺作品奖,《渡过混浊的黄河》获五省区藏族文学优秀作品一等奖,《我和三个白度母》获青海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他在黄南藏族自治州的草原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是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
但多杰才旦并未被声名所赘,他警醒:驮牛的使命在于不懈地躜向新的草场
一
我是一匹小儿马
脚步撵不上大走马
撵不上也要跑啊——
干旱荒瘠的卡冈山静默无语。布满沙砾的盘曲山道上,回响着这首传唱经久的藏民童谣。怀揣书本的少年多杰才旦,正在赤脚奔走。
1949年10月,刚刚散尽歼匪硝烟的卡冈山,沉浸在深秋的倦意中,雍容安适地承受着太阳的爱抚。斜挎在大山肩窝的小村其亥昂(藏语,意为城堡),有如一叶扁舟,静泊在凝固的山涛峰浪中。村内一所黄泥小屋里,在一扇青石板搭起的土坑上,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当这个孩子发出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叫后,首先获取了一个吉祥的名字:多杰才旦。从此,坚如金刚的祈愿,一生遂意的期翼,环绕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可是,孩子的父母亲,两位本分诚实、虔信佛教、专事劳作的种田人,当时却未记住日后也没能回想起他俩唯一儿子出生的确切日期。因为第二天,他们还得去忙活碾场脱粒,一年的庄稼二年苦,那可是来年的光阴呢。然而,他们记得那是一个收获季节中鲜有的明丽日子,就像儿子那声响亮的啼号,他们铭记那一年的属相:牛。
1958年,遥远偏僻的古老村庄耸起一座新的建筑--村校,从而结束了卡冈地区教育空白的历史,这对于文盲充塞的山乡,无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多杰才旦作为第一批学生,作为整个家族几代人的希望,被送进了校门。
那时候,对于一个贫苦的农家,送子入学不啻是精神上的奢侈和经济上的重负。随着人口的增多,使得原本就窘促的家境更是生计维艰。多杰才旦七兄妹的父母只得倾力务劳庄稼,经理牲畜,照料孩子。无论在野外还是在院屋,到处都有他们胼手胝足不停忙碌的身影,到处都可听到他们胳臂褪出藏袍袖子甩动的窸窣声。年幼的多杰才旦通过父母的躬身劳作和切身体验,渐渐懂得了在收获之前需要付出些什么,因而对学业也就更加勤勉,从不懈怠。
树叶黄了又绿。1963年8月,小学毕业的多杰才旦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至青海民族学院附中就读。终于,他率先实践了突围卡冈山的愿望,使卡冈人出山的梦成真。多杰才旦作别严慈的故乡,肩起简朴的行李,带着家乡父老的嘱托和期望,踏上了远行路程。
故乡,在多杰才旦的泪眼中渐渐模糊,但在心底却变得越加晰。他的童年生活尽管艰辛,心灵的记忆却温暖而美好。那里的山村和杨林,寺庙和田园,草地上的小径,山溪边的野花,燃着烟的神山,竖立经幡的鄂博,无不散发着原始纯朴的气息。那淳厚朴质的世风民俗、优美和谐的山歌酒曲,熏陶滋养着他幼小的心灵。常常,在静寂的夜晚,就着煤油灯的微光,听母亲讲藏民的辉煌历史和掌故传说,听父亲咏唱祖先创业的艰辛和世事变迁的沧桑。浸透藏民灵魂的民间艺术,在多杰才旦的心田撒下藏文化的种子。故土,是如此贫瘠,却又那么丰饶。
从此,多杰才旦沉浸于浩瀚的藏文化之中。藏民的神话传说,英雄传奇常使他心往神驰,世界巨著《格萨尔王传》更使他入迷,或为史诗中绝美的森姜珠姆爱上英雄格萨尔而欣喜,或为格尔在赛马大会上因众神护佑夺得王位而欢呼,或为嘉查夏盖尔战将壮烈捐躯而哀恸。……他甚至把史诗中精彩动人的篇章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反复诵唱。不知是从哪一刻起,那颗深埋在多杰才旦心中的种子,开始朦胧而顽强地萌生出一种表达和创作的念头。
二
1967年7月,从青海民院师范班毕业的多杰才旦满怀一腔赤忱,志愿来到黄南州一个最偏远艰苦的地区工作--河南县。这里地处黄河九曲十八弯的第一个弯--河曲地带,属纯牧业县,所产"河曲马"驰名中外,县府所在地优干宁是一座小规模的山镇,座落在县境北部的泽曲河畔。
当多杰才旦第一次踏上这片空阔辽远的草原,就为眼前的壮观景象而惊叹和倾倒。简直是一片汪洋的绿海,怎么叫草原?一如父亲坦荡宽厚的胸脯,一如人生苍茫雄浑的梦幻,这就是草原?像一座大舞台,像一面大战鼓,上演过多少世事沉浮悲欢离合的剧目,擂响过多少部激越委婉跌岩澎湃的乐章。传说中众神翩翩飞舞的地方,先民迁流游牧的归向,就是这儿?……他专注地望着前方,向往在这片布满道路的阔野上,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多杰才旦很快就熔融于这片草原。这里,有他磨难多舛的青春,曲抒炽烈的恋情。在河南县的十几年中,他困厄跋涉,艰难寻找,先后当过收支员、食堂管理员、统计员,从事过秘书、翻译、会计和宣传等工作。但不论干哪一行,他都始终容留在草原博爱多乳的怀抱中。
对于草原,他是如此缱绻难舍。那一朵朵蓓蕾般的帐蓬,成为他抵御风雪的暖巢,疲惫旅程的驿站。拢一堆牛粪和柴禾架起的篝火,煮一锅羊肉手抓,拌一碗酥油糌粑,捧起醇香的奶茶,心里顷刻间漾满阳光和充足。在草原上久了,他被过滤净化,脱胎换骨,心灵更纯粹,意志更坚韧。数十年的基层工作,使他对草原人民的喜怒哀乐、生活追求和心灵世界感同身受,甚至能够体察那里每一株青草的盛衰枯荣。面对这些据守绝域,沉默如山的牧人,他难以排遣感情的萦绕,生活的冲撞,每每策马驰骋于草原时,总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想哭,想唱,想写……
多杰才旦的开笔,缘于一次颇富戏剧性的奇特遭遇——
时在1977年7月,春风尚未普度边城。
某日,参加青海省建委城乡规划训练班的多杰才旦,信步漫游在西宁街头。行至五四大桥时,看见人群中一位面孔干瘪,肤现菜色的老农,披着件缀满补丁的黑条绒绵袄,正跪在地下祈求,声音哽咽,浑黄的泪珠顺着面颊滴落在膝前的蒜辫上:这袋新蒜是8个有娘娃的吃穿和80老母的医药费,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旁边几个身着制服的人却对这"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的"贼头骨,老奸商"疾言厉色,肆施淫威,蛮横地将装满蒜辫的麻袋踢到一边。
出身寒门、备尝苦楚的多杰才旦,深知穷苦农家生活的艰辛。数十寒暑莽原行,那亢直民风的熏陶,淳朴乡情的教养,又赋予他疾恶如仇、刚正耿直的禀性。多杰才旦按捺不住激愤的心情,拨开人群,上前论理。结果是,势孤力单的多杰才旦和那位老农被粗暴地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又被拖至西河路派出所一间凌乱阴暗的房子备受凌辱。
数日后,多杰才旦被一封电报召回单位。当他一路颠簸兼程赶到时,小小的县城已经沸沸扬扬,盛传着他在省城"犯事"的消息。原来,派出所的"大嘴巴"打长途电话要县上立即对"怀着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为投机倒把分子喊冤叫屈"的多杰才旦予以严惩。
尽管多杰才旦受草原的云染风濡,形成不随时俗、豁达仁厚的气质,但仍被这恶毒的打击震怒了。他要申辩,他相信事实终将澄清。当时,他利用了"大字报"这种已成古迹的形式为自己辩白,贴满一面街墙。小城被又一次轰动。
真相既白,误解消释了。多杰才旦被重新派去学习。途中,夜宿隆务,与他的一位知交,贤淑的"白度母"倾诉所受的委屈,并展示那份"大字报"的文稿。"白度母"看过后,对他极力劝慰,对稿中文辞甚为赞赏,不经意地说出一句令多杰才旦心动的话来:简直像一篇纪实性的小说!
蓦地,多杰才旦惊醒了。他顿觉黑暗中有一盏灯被忽然点亮,眼前豁然开朗。这一刻,他发现了自己。
所谓愤怒出诗人,所谓坏事变好事。这场噩梦般的经历,却促成了多杰才旦的创作。当即,他买来一大摞稿纸和墨水,在案头展开了一场苦战;那一段日子里,"我紧张,激动,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总是处在极端的兴奋之中,老是眼泪汪汪。"不到两个月,一部以阶级斗争为纲,洋洋洒洒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便脱稿了。
当时,从未接触文学理论和写作知识的多杰才旦,将亲历、亲见的真人真事,未经艺术加工,甚至连人物原型的姓名都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小说。他更不知道一稿多投之禁,将稿子工工整整复写数份后,先后寄给了几家国内知名的出版社。
结局早就注定。他相继接到了一摞摞退稿。这怎么可能呢?多杰才旦不服输,他整章整章地删改、重写,然后再投,又退,继续投寄,仍然被退回。他那良好的自我感觉开始动摇了,陷入苦闷和惶惑中。
挫折迫使他思考,痛苦引导他去探索。多杰才旦将自己关在屋里,凡是能找到的文学作品,都拿来细细阅读,常常从傍晚一直看到天亮。在读过曹雪芹、鲁迅、茅盾、老舍、巴金以及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之后,毅然将稿子付之一炬。面对炉火,他强忍住泪水,迫使自己看着饱浸汗水和心血的稿纸一页页燃为灰烬。
草原给了多杰才旦以重振旗鼓的力量。他一面提高文学修养,一面奋袂而起,再一次投入笔耕。其间,有困惑也有突破,有懊丧也有愉悦。终于,辛劳得到了成功的报偿:
"长篇理所当然地失败后,我写了一个短篇,叫《齐毛太》,竟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从1984年4月开始,我又着手写另一部长篇,名字叫《又一个早晨》……"
"又一个早晨"。多杰才旦如是命名他的小说,不啻是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文学桎梏的真挚颂扬,也是对自己文学创作揭开新篇章的生动写照。他欢欣地唱道:
啊——
吉祥的神鸟,
虽然你姗姗来迟,
但你到底还是来了。
……
是的,这是草原的早晨,这是春天的神鸟,多杰才旦蕴蓄已久的文思如怒绽的花苞,如展放的歌咏:《齐毛太》、《多杰才郎兄妹》、《阿嘉正传》、《我愿做一只小羊》、《走向新的草场》、《无记涅磐》、《古城轶事》、《达赖六世逃亡》、《净土夕照》、《藏蓝色的牧场》、《我和三个白度母》……一批短篇小说相继在国内各大刊物发表并获奖。1985年3月,历时四载,四易其稿,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又一个早晨》在北京出版,圆了多杰才旦的长篇梦,也填补了青海省少数民族作家没有长篇小说的空白。中国文坛上,亮起了一颗光亮的星斗。
多杰才旦的这些作品,以多样的艺术角度,描绘出一幅幅多彩多姿的藏族现实和历史的生活图画,创造出了一个具有独特风貌的与伟大祖国命运血肉相连的藏族的世界。小说囊括了藏族社会从旧中国到新中国,从历史到现实,从"文化大革命"到新时期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塑造了一大批性格命运和情感历程各不相同的人物:有政教合一的西藏最高统治者达赖喇嘛,有普通寺庙的喇嘛和尼姑,有胸襟开阔,灵魂高尚的几代牧人,有走过曲折的生活道路而终于回到人民怀抱的失足者,有经过迷惘和思考而终于找到自己生活位置和人生归宿的藏族干部,有追求坚贞的爱情和现代文明生活的藏族青年。……每-篇作品,都浸透着多杰才旦对饱经沧桑的藏族人民的真情实感,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力。通过这些作品,人们不仅可以看到藏民族源远流长的宗教文化传统和新时期草原人民的喜怒哀乐,生活追求,感受到藏民族真正的精神和气魄,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由此激发出来的不堪凌辱、不甘落后的奋进力量,那种对自己信仰的执著和坚定的操守,那种轻利重义,对朋友忠诚、对爱情忠贞的独特气质,而且可以领略到藏民族动人的风俗画面和浓郁的生活气息,那苍茫的草原,那奇特的天葬,那奔腾的骏马,那牧归的牛羊,以及盛大的牧人转场,宏伟的寺庙建筑,隆重的宗教祭祀,寂寞的朝圣队伍。还有高原雄沉苍劲、绚丽别致的自然风光,牧民们幽默生动、富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语言和粗犷热烈的情感表达方式,构成了一幅幅草原生活的画卷,显示出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他不仅注意表现作为人物生活环境和活动背景的风光、民俗、服饰之类外在的民族特色,更注重开掘题材和生活的深刻底蕴,致力于人物思想性格和心理气质的"藏化"。他不仅努力展现和讴歌本民族那些美好的、纯洁的、永远闪光的传统、习性和品质,同时也决不忘记对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惰性、保守、愚昧、落后等陋习和现象进行无情的揭露和鞭挞。他不仅如实、准确地反映藏民族文化传统和心理结构中比较稳定的因素,而且以开阔的视野,深刻地展示其流动、变化和发展的轨迹,从而显示出民族文化传统的时代感,历史感和现实感。
草原不仅以她博大的胸怀抚育了凝重的历史,丰富的生活和民族的神魄,而且用她那母亲的浓醇乳汁营养着富有独特韵味与风貌的作家和艺术。多杰才旦不仅在他自己的创作中表现出了较为突出的艺术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和艺术位置,这个位置就是他对藏族人民历史和现实生活不懈的艺术探求。他热爱这个古老的民族,他特别理解他的那些文学想象中的藏民。就因为有了这种爱,有了这种深刻的理解,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才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意,那么透彻的痛苦,那么铭心的忧虑。他在思考历史、直面现实的同时,竭力探寻、追求着藏民族更为高远的理想。
草原无边,多杰才旦的探索也没有穷尽,他深省:满意是相对的,不满意是永恒的。数十年来,他获得过成功,也遭受过打击,有顺利的突飞猛进,也有艰难的蹒跚而行,但他从未放下追寻的笔,始终不曾停止探求的脚步,而且是那样自信、执着。
三
草原上有一种苍鹰,出生后不久,父母便会决然为其"断炊",让雏鹰离巢远飞。遭弃的雏鹰需独自耐过饥寒交迫且险象环生的40个昼夜。此间,它或者失去生命,或者顽强地练习飞行和捕食技能,抗御凶兽猛禽的袭击,锻炼得翼丰肢健。到第41天,它会在晨光中跃出巢穴,冲上云天,成为卓绝的空中君王,草原的图腾和灵魂。
生因忧患,死缘安逸。放弃追求就是放弃生命。多杰才旦深谙鹰之所以为鹰的真谛,他在文学创作中不断扬弃和更新自我,而在生活中却力求俭朴平实。
多杰才旦忘不了自己从哪里来,根在何处。那是迄今仍很贫苦的故土,小时候的他因为肚子饿,跑到生产队的地里偷吃豆瓣儿,被队长捉住挨罚。在西宁求学期间,他几乎是全班最寒伧的学生,一条棉布裤、一件旧上衣和一顶鸭舍帽是他的全部装束,一身窄小且领袖都已磨破的黑布学生制服陪他伴读三年。但他深知这一切的来之不易,是灯中的油,茶中的盐,父母手上的老茧,胞妹口中的稀饭,因而毫无怨慰。省亲时,他常搭便车,为了省几个钱,宁可在货厢里栉风沐雨,蒙尘颠簸。临毕业分配,草原上肉奶丰足,果腹不愁的优越条件,也是最终促成多杰才旦志愿选择的因素之一。
在帐篷中,坐在牧民中间,多杰才旦拌炒面不会扬到碗外,吃焜锅总是用双手捧着,尔后将落在掌中的碎屑置入口中。他不是在刻意营造效果,这是一种习惯。他很快地成为草原的一员,并且在这里安营扎寨,娶妻生子。他的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安贫乐道,始终追随他浪迹草原,在困厄的生活中相拥相依,虽苦犹乐。他们那一对正在上学的爱女,从小饱享着"雏鹰"的待承,期望有朝一日不再需要双亲呵护而凌空翱翔。
然而有一回,多杰才旦大方得把一箱羊肉投进了垃圾箱。那是《又一个早晨》出版前的第一个冬季,出版社催促多杰才旦赴京改稿。多杰才旦深知,这部小说也蕴含着一位儒雅、善良、富有爱心的老编辑的劳绩,他始终为这部书稿费神劳智,悉心审订,耗尽了心力。看重仁义的多杰才旦觉得于情于理,都应当有所酬报。于是,他以一个草原人的行为方式,买到两只肥壮的羯羊,屠宰后精心装在一只大木箱中。为了防腐,家徒四壁的多杰才旦倾其所有,破天荒乘飞机、坐快车、雇脚力,昼夜兼程赶到了北京。当他千里迢迢终于把那一箱羊肉背进了楼房,那位恩师却表示心领而坚辞不受,执意让他带回了旅店。一个月后,书稿改定了,悬于旅店窗外的羊肉却已腐烂,不时散出阵阵腥臭。吃不成,放不住,送又没人要,多杰才旦只好将其扛到街上,撂进垃圾箱。那一刻,他心痛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店的路上,还割舍不下地频频顾眄。当这次领取了一部分稿酬回家时,他只给妻小采买了几样衣服,己身仍是出门时的那副行头:头戴茸茸狐帽身穿白板皮袍。
达观、宽容、重义、正直,多杰才旦所推崇和信守的人生准则,是草原广阔的天地、质朴的生活和牧民坦荡的性情、纯净的品质赋予他的。在历年的草原生活中,多杰才旦跟许多处在底层的普通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的甚至成为莫逆之交。一次下乡期间,多杰才旦得知一位蒙古族牧民病危却无钱医治,他悉数拿出了工资和粮票,并亲自陪送到西宁治疗。当这位牧民的儿子因脑震荡需做开颅手术时,多杰才旦又是联系住院、手术事宜,又是去找药费、帮助护理,直到痊愈出院,病友和医护人员,以为他俩是父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多杰才旦仍忘不了时常写信询问他们身体和生活的情况,并利用不多的下乡机会前去探望。
多杰才旦有一种系念人民与草原的情结。七十年代,他在赛龙乡驻队的一年多时间里,与当地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回过一次家或单位,当乡上以为他失踪了而四处寻觅时,却在帐篷中意外地找到了他。这时,他被风吹日晒为一个准牧人。多杰才旦实在愿意有更多的机会到基层、到群众中去,那怕是听一句真话,办一件实事,替他们分担和排解一丝的忧苦。而当体味太深感受太多了之后,却更放不下真实而悠长的笔,手不停挥,娓娓道来而缓缓写去。
多杰才旦不仅在作品中敢于揭示残酷的现实,正视坎坷的人生,鼓励人们勇敢地承受生活的压力和社会的堕落,努力追求美好的世界,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也是这样践行的。某日阅读报纸时,当读到一篇两名幼女遇歹徒奸污并被杀害肢解的报道后,他激愤地拍案而起,砸破桌上的玻璃而浑然不觉。一个作家的愤怒,一只握笔的拳头,所能捶碎的不仅仅是一片脆薄的物体。多杰才旦既有一副侠义心肠,也具有疾恶如仇的血性。一次,他在影剧院看到一伙流氓倚强凌弱,肆意欺侮、猥亵一名女青年而无人敢言时,毅然挺身而出,仗义持正,单枪匹马挺身搭救。结果,少女脱身了,他却身遭围攻被打伤。
对于文学创作,多杰才旦爱得悠远而浓烈,看得神圣而崇高。他决不能容忍文稿上哪怕有一处涂改或沾上一点污痕,既便是写错一个标点符号也要不顾劳顿重誊另抄。为了参悟古老博雅的藏文化之精微,在作品中准确生动地传达其神韵,他练就了"双修功",对藏汉两种语文都能运用自如。多杰才旦的所有作品,都是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余劳心焦思、几废寝食而成。白天,他兢兢业业,劳形案牍。假日,或闹中取静,或忙里偷闲,尽其量利用人们下棋猜拳侃大山的空隙,谋篇思句。夜晚,他伏案笔耕,情不能禁时便通宵达旦,乐以忘倦。倘或,多杰才旦换一种追求,以其投入的热情和精神,必获丰厚的收成,可他唯独钟情于把自己的心和生命挑于笔端,在不尽的方格中挥洒,刺激冷硬的日子,充填人生的空间。面对蜂起的弄潮者追波逐浪,他既未下海,也未上山,依然虔诚地守望着他的这片圣域净土,其志弥坚,其情愈深。
他不是那种高亢激越,风云叱咤的作家,也不去追求那种浮泛的轰动。他尽管写得很苦很累,但仍旧默默地写着,追求着自己的艺术目标。正像那草原上负重的驮牛,在寂寞的长路上执拗地走,迈着又重又深的步子,投给世界一个永远弓着腰、拼力向前的背影。
多杰才旦如是铭志:"但愿自己能化身,化身为我亲爱的骨肉同胞们远足时用得着的、具有坚强耐力的一头驮牛。"
诚如斯言。这头驮牛正身蕴如火的热忱,足踏律动的时世,啸啸然,巍巍然--
负驮着藏民的草原,书写着草原的魂魄。
而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