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准备上山砍点树枝当柴火,看见扎西多吉坐在葬台上。”求让嘴角叼着烟继续说:“之前,我还不怎么信你们说的,村里唯一当过老师的怎么可能疯了呢?”这时村长罗让搓着双手来到人群中说了句“这回你知道了吧?不是我仗着村长的位置乱说的,扎西多吉绝对是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到现在不娶妻,怎么可能到现在不出去找个其他的工作,怎么可能会跑到那,还坐上。”

“村长都这样说那我们不用多想。”

“村长都发话了,那还需要我们去考虑什么。”

“扎西多吉早就疯了。”

“扎西多吉不是疯了,为什么教师工作也辞了呢?绝对是疯了。”

......

这是一段2002年发生在我们村口的故事。

村长罗让发话后人群里沸腾起关于我叔叔扎西多吉的言语,有些人说起我叔叔没有辞职前的事,也有人说起我叔叔辞职后的事。也有人像是为了有力的证明我叔叔疯了的事再三强调村长都发话了,我们不需要考虑太多之类词语。那时我还小,但还是能记得起所有关于我叔叔扎西多吉的事与他人对我叔叔扎西多吉的言论。

我叔叔扎西多吉2001年以前在我们乡上当着一名老师,而且在乡上,县上获得过无数次奖状,这里有“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还有三张关于文学发表奖状,一个还是州上给我叔叔扎西多吉颁发的。这些都是在我叔叔去世前一年给我看的。2012年我上高中那年我选择了理科班,但之后转到了文科班,这一切跟我叔叔有关。高一第一个假期里去看望叔叔时在叔叔那张简陋的书桌上放着一段他的文字。

我亲爱的母亲,你的体温离开我已有二十个春夏,也许你还没有转世,但我又坚信一辈子都如此善良,温柔,一心向善的母亲一定转世了。作为你唯一的儿子,希望你不要转世在我们村里,隔壁村也不行,我不希望转世后的你也把我当成一名疯子。我只是在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坚信人生本身就毫无价值,只是每个人为人生带来不一样的价值,我只是你离世后选择了文学上的追求,每当我拿起书籍阅读,拿起笔书写时能感受到属于我人生的价值。我亲爱的母亲你知道我是你用一次又一次的早出晚归养大的,你知道你唯一的孩子喜欢文学,喜欢安静的生活。我亲爱的母亲,我只是厌烦了那个喧闹的世界,我只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你知道的我们村里的人喜欢去言论他人,如今我知道我成了他们言里的疯子。那一次,只是我看了杰森·谷提拉的回忆录《最后的托福》后太想你了,跑到火葬你的葬台上抚摸了一下你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我只是想在哪里重新再一次感受来自你的温暖。当我躺在那里时在那份土地上感受到了来自你的温暖,在那种温暖中我忘记了日出,也忘记了那里可是我们村妇女们上山捡柴火唯一的路。我就像是儿时你拥抱我那样的拥抱着葬台,那一刻,我仿佛被你拥抱着,我亲爱的母亲我相信你是能够感受到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当我被几个声音从儿时独有的温暖里拉回现实时发现我周围围着我们村上山捡柴火的妇女们,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感受到的只有千百种的讥讽还略带恶毒,我是多么的希望能从她们的眼里感受到一丝来自母亲的爱,可这点最卑微的寄望都成了最具有讽刺的笑话。当我准备起身在如狼般的眼神里离开时发现求让拿着斧头也站在那些妇女中。我知道求让的眼神比那些妇女还恶毒,仿佛要拿起手中的斧头砍向我,我急忙地跑往家中,求让丢下斧头也在后面紧跟着。我亲爱的母亲,一生为农的求让怎么可以丢掉自己的斧头呢?那可是砍柴用的呀,那可是农民一生的伴呀。当我跑到村口时发现那里聚集着很多人,恐慌中的我没来得及看都有谁,当我站在我们家门口回头时发现求让跑向了那些人。我亲爱的母亲,从那次开始村里没人来找我聊天,那次开始,村里小孩见到我就跑,跑到拐角处看着我傻笑,应该是他们的父母跟他们说了什么。对不起,我温柔的母亲,今天我只能把这些用这样的方式说给你。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疯子,我只是那次太想你了,我只是选择了与他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我可以这样证明给你看,前年开始因为我支出紧缺问题开始把你离开之后写的小说,诗歌寄给了一些社刊,我得到了不少来自编辑的赞扬和不少的稿费。我亲爱的母亲,那一次开始几年里我过的确实很迷茫,但现在我已经能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趁我叔叔烧火为我们烧开水的时间我悄悄地翻阅了叔叔写的这段文字,我知道就算被叔叔发现也没事,叔叔知道村里唯一有我还会偶尔来看他。叔叔知道我与他无话不聊,至于我只能跟叔叔聊一些校园里发生的事,那时我除了校园内课本以外没看过其他任何一本书籍,可我的叔叔每次会跟我讲很多关于哲学,文学,历史。从苏格拉底讲到马哲,从古希腊文学讲到中国现代文学。那一次的聊天还是跟以往一样,比以往多了我叔叔写给他母亲的文字里提起的投稿事情,我叔叔给我看了他发表了的那些小说和诗歌。那时我读不懂叔叔写的诗歌,于是跟叔叔提出我想把他的小说拿回家阅读的要求,叔叔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那一次假期里我阅读了村民们眼里的疯子,也包括我父母眼里的疯子写的小说。那一次假期叔叔的小说让我再一次认识了他,也彻底的打破了我一直犹豫的事,我叔叔扎西多吉不是疯子。那一次假期我叔叔的小说让我爱上了小说,第二学期开学后我背着家里人悄悄的转到了文科。给我们上课的藏文老师叫卓玛甲,我喜欢他的课,有一次在课堂上卓玛甲老师对着全班念起了我叔叔的小说,还说我叔叔是他们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文人。我相信你能感受到当时我心里最多的一种莫名的骄傲与紧张,从此我更加的爱上了文学。我也从图书馆里借阅一些文学书籍,有一次我确实在一个州刊上看到了我叔叔扎西多吉写的诗,只是简介上的文字少的可怜,姓名,扎西多吉,1963年生。虽然那时我还是很难读懂诗歌,但那本书上有我叔叔扎西多吉的诗呀!我把那本书借了后直到借阅期限的最后一天我每日都会拿在身边翻开,比起我看我叔叔的诗,我更大诱惑来源于那是我叔叔写的。每当我阅读时感受到最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喜悦与紧张,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那可是村民们眼里的疯子,我的叔叔扎西多吉写的呀!村民们对我叔叔的看法一直没有过改变,这里也包括我四岁的侄儿和六岁的侄女。随着叔叔扎西多吉家里书籍的变换,村民们继续的言论,我也来到了大学。

我们村的妇女们会在捡柴火的路上继续言论我的叔叔,男人们也会在村口那把长木椅上继续言论我的叔叔。我们村像是被这世界遗弃的孤儿,通往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山路。在我上高中之前我们村很少有人离开过我们村,在那之前我们村村长罗让和我叔叔扎西多吉成了我们村对外面世界认识的双目,只可惜我叔叔讲的他们也不太懂。2001年我叔叔辞去工作回村后,我们村村长罗让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村对外面世界认识的独眼,从此,村长罗让的话语在村里更具有一种无形的权威。2001年之后,我叔叔虽然有时会到县里买书寄稿,但每一次都是独来独往。自从那次葬台事件后我叔叔很少在村里出面,除非,全村需要集体干活,比如播种,收庄稼。虽然,在播种,收庄稼时我叔叔还是会与村民们聊上几句,但我叔叔更多的是在去感受来自村民们异样的眼神与讽刺。这些都会在我叔叔留下的稿子里出现,在我大三那年也就2017年我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我们学校报刊上,假期里我在一种无形的急促感下拿着那个收录了我小说的报刊跑到我叔叔家让叔叔指点指点。那一次,我又在叔叔那一直没换过的简陋的书桌上看到这样一篇文字

这几年,我周围又出现了一些新人,这里没有村长,没有其他大人,我哥哥也没有。都是一些村里的大学生和高中生,有些孩子会拿着我发表过的诗歌或小说来看望我,有些孩子出于好奇心的驱动来到我这。说是拜访,但这个词太绚丽了,我还是喜欢看望这个词。他们的到来让我很欣慰,也让我看到了希望。有些孩子喜欢跟我提问,比如生活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之类,我想这些问题都太深奥了。处于对他们的感谢我总是会回答一些,比如生活的意义,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又比如人生的意义,过完人的一生就是人生本身的意义。不管生活还是人生它们本身毫无意义,在于每一个人怎么选择为它们带来意义。也许是不断地追求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物,也许是不断地追求精神世界,也许是断断续续的在不同事物之间切换着追求,这一切都是生活与人生的意义,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带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来到了这世上就看自己怎么绘画了,唯一一样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向死而生。这段时间我也试着在村里转了几圈,那些新的小孩见到我还是会躲着我跑到拐角处望着我讥笑,那些准备上山捡柴火的妇女们见到我还是会言论我,那些坐在村口长椅上的男人们见到我还是跟以往一样。那之后,我没再出门,这不是我害怕他们的言论,只是我更喜欢我这简陋的房子,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智者带领我前行。有件事能够证明我不是不喜欢这个村的每个角落,从我回到这里以后喜欢在夜里出行在每个角落游走。夜里总是能遇到很多人,那里有太多太多有趣的故事。比如,村长罗让翻邻居达哇卓玛家的墙,寡妇桑吉卓玛夜里发出的喊叫声,求让偷偷跑到邻居家的牛圈里偷牛。还有一次最搞笑的,求让跑到我家牛圈里把我那唯一的牛也给牵走了,那一次我在求让背后望着他。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眼下,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但我明白这一切出自我嘴里只会成为引身笑话与仇恨。这不是没发生过,前些年因为我说这时代里需要恋爱自由而被村民辱骂,说我活该一辈子未能娶妻,其实我自己知道我为何不娶妻,只是我害怕我出生的孩子从小需要活在毒辣的眼神里。还有一次我说了句我们选举村长需要真正的全民投票,而且需要真正的公正,结果被村长罗让全家辱骂,这我能理解,但被与我一样的村民们也辱骂。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村里有人离世后全村妇女来到死人家里像是拉了某个开关一样的一起哭,之后又一起停,出了门后又是有说有笑的情况,被村里当时唯一在上班的人辱骂过,说我不懂习俗,说是习俗之上。从此,我觉得不能讲实话时选择沉默最好。

当我阅读完时叔叔也烧完了火,我和叔叔坐在他那方形的书桌两边,我拿出我的小说让叔叔指点。叔叔从我手里接住录有我小说的我们学校校刊后不急不慢的阅读着,叔叔没说一句关于我小说的结构,框架,嘴角一直挂着笑容。那一夜我和叔叔又聊了很多,这一次我也能跟叔叔聊一些关于哲学,文学的话题,这一次让我真正的感受到与叔叔的共鸣。在我离开时,我叔叔对我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这世界上,真正傻的人容易获得快乐,还有人们眼里的疯子。其余,一辈子只会活在他们自己组成的群体嘴角里,悲哀呀!”这也成了我叔叔送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在我没开学之前我的叔叔扎西多吉突然离世了。我叔叔的离世是过了很久后才被去我叔叔家拜访的几位外地大学生发现的,我叔叔的葬礼也很简单很随意,就像是他自己在诗里写的一段话

来的时候我是带着哭声的

仿佛要撕开这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走的时候

我希望我是悄无声息的

我不需要哭泣来葬送

也不需要赞扬来葬送

只希望

能继续成为你们的笑话

至少这样能证明我活过

我叔叔就这样的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的那些读者,但还是没能离开那些村民们的嘴角,只是慢慢的从讥笑变成佩服,从疯子变成正常人,又从正常人热升华为作家。

我叔叔扎西多吉那冰冷的躯体最后还是被村民们扛到了他那早逝的母亲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时村里那些妇女们又开始了一次机械式的哭嚎。那天我父亲的一切行动足以证明他像是身上去掉了一直压着他的巨石般的轻松。当,我跟着那些村民们回到村里时我的眼泪像是栓着的看门狗夜里见到鬼一样的闯出了我的双眼。那一刻,我的叔叔扎西多吉真正的离开了我。

我叔叔离去后,我把叔叔所有的文稿整理后投给了某个出版社,被那个出版社出成书了,我把那笔稿费以我叔叔的名义捐赠给了一个遥远的山区。这一次,我替我叔叔做决定把简介写成了这样,1963年生于——村,2001年辞职后过上了最伟大的生活,自己想要的生活,2017年与自己的爱书最后一次相遇后离世。

我很喜欢叔叔书里的一段话,我只是没能成为某个群体的奴隶而已,我并不是所谓的疯子。对,我叔叔扎西多吉只是没能成为我们村固有习俗,固有思想,固有活法的奴隶而已,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活法。希望,我们能理解我叔叔这样的人。

我叔叔的书出版后,我们村里也开始多了一些文学爱好者,也出了一名小作家,他的言论在我们村里堪比以前村长罗让的言论,不知这是一次好的起点还是一个悲剧的再有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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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之子,若尔盖木塘,18年至今为一名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