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昨夜还在梦土上,持续缠绕着白土台锈迹斑驳的空气。

转身离开,回望的那一刻。看见绛红色的本康丹霞在一幕氤氲里吐露着自我的情绪。瞥见,杨树枝条密布的白土台上空无一人。庄子像一根经年失色的铁器,也许不远的以后会是掉落的碎片。清晰看到它不曾出现过的样子,是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或者是比那些白土更深的苍白。

鸿蒙芯片、AI机器人、量子纠缠……

良久,无法脑补时空的缺漏,这之间像一个世纪的慢速演变。不是择一隅乡土来调侃什么,是不忍看它在四季的更迭中渐次消亡。

“就剩我们几个了,啥都不愿意去想。”暗淡无光的眼神在铁青色面孔上忧郁的动了动。抽搐的喉结长满了肉刺,尖状的疼痛猝不及防。

“再怎么努力呢?”疑问是荒原上的天坑,几经岁月腐蚀的暗角看不到深渊。

踉跄中带着不灭和幽暗中等待光亮一般的不屑与屈服。他说:“推一天算一天,工也打不动了,守着这几间房送日头下山吧……”

无语了很久“计划什么呀,他们几个没了、埋了……”

顺着不屑与无奈,话语是立在南墙根的犁铧尖,正对着坠落的夕阳。

“这白土台,就是我们的归宿……”

听此言语,像白土台最后的挣扎,瞬间坍塌的巨响震颤心肺。几颗杨树在冷风里瑟瑟作响,铁皮庄门锈迹的厚度在急速地加深。

那日,月光如水,白土台静默着它的静默。屋内灯光有几丝暗淡,来福早已将那个车轱辘大的月饼献在了他家堂屋的檐下,七零八落的几盘水果零散的摆放在案桌上。

一盏油灯,灯舌翻来覆去地摇曳在院子的光亮里。来福燃起一支烟,蹲在花园墙的旁边。目光中默念了好几次有关他的心事,而后猛烈的吸着最后燃尽的烟丝。墙影变形在他的脚下,是一头乌黑的狮子,院子空旷成无垠山野,能盛下今夜所有的月光。

庄门响起,铁器划过秋风冷艳的焦躁。贵福摸了一下鼻子迈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斤白酒。

“咱俩一起过八月十五吗?你这车轱辘大的月饼遛火了吧,怎么看起来有点夹生。”

“眼窝泥实了吧!你懒得也不知道接月亮。”

“接什么接,我看我上月亮的快了!呵呵……”

“我看也是,我们都快了。嘿嘿……”

来福一边说着,一边拿两个小板凳出来。而后,又拿了两酒盅摆放在一纸箱上。

“来呀!婆娘娃娃啥也冇有,这小酒就是解愁的精呀!”倒了酒,顺便挽了挽袖子。

“——哈哈,来!所有的破烦咽上了下呀,管求他三七二十一……”粗壮的手指间,瓷质的酒盅越发光亮。

“吹过狂野的风,你慢些走……”

没下去几盅酒,他俩的小曲哽咽着在秋风中飘过,声线附着这一层生活的锈迹,刺耳且悲凉。被歇斯底里的曲调,像是他们内心不灭的呐喊,更像是一阵风沙。

“哐啷哐啷地……破皮鞋拉上了再大门上不要转了。一天到晚的就你的声响!”他很无奈的说。

“我不走,这白土台的坑谁填哩?赶紧去,我侄儿给你找给个媳妇里说。”大鼻子捅着袖子,踉跄地给贵福说。

“你快去了说,给他找个尕婶婶再好地很。你也快六十一了,还好啊两件事一起过了!哈哈……”

“哈哈……也是,这样省事。”

这样的互动过一些时日就会上演一次。几乎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打趣的方式,也算是彼此间断陌生后的再熟悉。打开话题,他们三五成堆的会在白土台最显眼的地方漫无指向性、目的性的扯上一会儿。这种打趣充满了悲伤,说着说着会渗进你的骨血里;说着说着就像一段天方夜谭,回归于无形无力。

铁皮庄门的锈迹,再次响起……

“谁家的尕猪娃又进了,快点!菜园里的几个菜几乎拱完了”大鼻子一溜烟的去驱赶。

白土台下尖尖上的正林半天没插上一句话。甩了甩他锈了的头发,粗大的手又抓了抓,抹了一把没有胡须的脸,颤了颤左腿,呲了呲牙挤出一句。

“阴山里种了些草,眼看着黄了。明天你们几个帮着割一下走吗?”。

“种求上干啥哩!一个牲口都没养着,割下你吃哩吗?”大鼻子在一边搭话,手伸进背上扣了扣。

“燕麦呗,割下了粉料,喂猪。”正林十拿九稳地说。

“猪喂哈谁吃呢?你家的老小伙高血压、胆结石,喂猪的小事,小心把老小伙喂趴下。”

“嘿嘿……去不哈,去不哈,你们去!我给你们做午饭”来福在一边敷衍。嘴上叼着烟,和几个闲散的人打上了扑克牌。

“没主,吊什么吊?脖子崴上了不要犟,快些!”

大林廓的桦树、野白杨在几日秋风里变了颜色。黄的、红的、也有一些绿着。沿着山梁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色彩斑斓。白土台炎热的季节,在偶尔的几声铁皮庄门声中度过,听得让人有种口含青杏的酸涩。

庄子零散的排列着,该老的人们都已老去。再也听不到炊烟里那个清脆的笛声,那悠扬与恬静……

种了几年的羌活、党参,今年价格格外高些。有种好几亩的,也有种不多的些人家。庄人们互相帮助,有次年挖的,有放了几年等个好价钱挖的,也有长势不错陆续每年挖一些用来贴补家用的。

“好着哩!八十算上,三八两万四。你这几亩加起来也能弄个七八万。”

“比打不上工的,也好着呢。”

“就是。种点,再闲暇时间打打工这一年也能给孩子上学,补贴家用帮上些。要不,这日子过的紧吧呀。”

“苦大,种的时候,收的时候,再加上这一两年的药长不了多大,还要拔草。”

“庄稼人嘛,总要动着点……”

他欣慰的笑了笑。溢在眼角的笑容杏花一般开满了思念里的黄河岸畔,比起去看望一次要甜蜜上很多。羌活的香味在他起早贪黑的汗液中透亮得像一颗露珠。

自女儿考了大学,他的步子轻巧了很多。

建林的晒药场地上集满了各庄上的人。有装药的、有晒药的、也有抖土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麻袋摞满了整个场地,大车小车纷涌而至。

“吴总好,今年挖哈了呗!”小老板们不时地给建林打招呼。

“还好,还好。走、走、走,屋里进。”建林迎合着。

附近几庄子的药都交到了这里,一方面是价格好,另一方面建林是本乡镇的人,大家伙心里都觉得踏实。

“今年种了药的人们收成好呀!”大鼻子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贵福的脸色。

“好能怎样?我和你有能力种吗?皮嘴抬上,一天……再有个眼红的没?”扭了一下头说。

“老子有吃得、穿得……”

“去,收拾一下,收拾一下天晴了把来来的那点药帮着挖了。”

鼻子再没说啥,背着手杵在了那里,内心还是有一些不情愿。

国庆连续下了几天的阴雨,地里湿的进不去人。还没挖药的人们心里那叫一个急呀。忽上忽下的药价,弄得好多人乱掉了方寸。

“今年七十,明年八十……涨他奶奶的脚后跟起!”

“谁求知道,今年的苗子一斤就二十多,人算还不如天算呀。”他俩憋红了眼睛互相观望着,恨不得松口的皮袋一下子全放出来。

贵禄虽不在白土台上住,也是一个人住了很久了。膝下有一个姑娘,想来也快上初中了吧。没见到他好些年了,那架模糊的眼镜总是让白土台看的朦朦胧胧。

秋叶飘落,随土而去。

庄子,在一层一层的褪色。

“下雨了,你快点家里收拾下,一天就知道打牌。”

他忙乱的整理着院里的杂物,新修建的院墙用去了他一夏的时间。蕨麻花不知开了多少遍,母亲倒在轮椅上已有了好些年月,总是簌簌叨叨的和他拌缠白土台草籽茂盛却留不下一束像样的花。雨一场接着一场,疯长的杂草快要漫过轮椅和膝盖。风里总是吹来严家大地灰条的味道,豆瓣花嬉笑时,她只需要操心好那年粮仓里是否装满足够一家老小的口粮。

时间是熬人的,平淡无奇的时间更是如此。母亲磕磕绊绊的忙碌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免不了唠叨上两句,一生的心愿分解在细微中,见什么都不是、不对。拌嘴拌久了,就没了过多的情绪。彼此看的不顺眼,就拿晦涩的言词“攻击”算是某种支撑。

贵福的老娘病了快有三五年了,大小的医院跑了个遍,但始终不见好转。

“喊什么喊,有什么可收拾的,几间破房房。”

“不喊是好,能行吗?你也老大不小了唉。”

“喊给了一辈子,喊哈了个啥?”

“你看人家们,各个都在下苦,你们几个就知道喝酒、打牌。”

“不喝不打能怎样,你不死掉,我能出去吗?”

“——再不要喊!”

太阳亮了一些,雨水过后的白土台冒着雾气,像近些年娘俩互生的闷气。

“我阿妈也这样,一天喊晕给哩。”大鼻子顺着抱怨了一句。

庄子、母亲、白土台。

就算整个的白土台倒下,这里有一种“拌嘴”始终是“温馨”的。无论他们的言语有多直白,那种惯性的温良始终交织在他们仅有的生活里。

会意处,不免艰难一笑。空寂覆盖的“拌嘴”,是白土台唯有的生命活力。

庄子,在秋韵里更加的深沉了起来。

好多事不是现象级的出现,细数二三,整个庄子三十几户人家,就有十几个光棍。年龄各异,个性参差。

“收拾上个二婚、三婚都成哩,再冇有盼头。”贵英啃啃巴巴地示意。很少说话的他时常佝偻着,习惯慢腾腾地站在离人远一点的地方。总有人抢了他的话,手插裤兜里跳动着脸上的肌肉离的更远些。

“想求着美呀,领上来一伙,你阿大会当不?”来福看了看。

“家庭是要维护的,不是挑三拣四的。”一位上了岁数的社领导说。

“——你,你不知道,你冇离过婚。”来福犟着说到,笑着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啤酒瓶倒了一地。顷刻间像他们倒去的一切。

“我——我给你说……”

“你还婚冇动,再一天不要声唤……哈哈!冇动,冇动”

“再——啥时候动哩,哄孙子的年龄都到了。”

“就和这天气一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还轮不上……”

白土台上演的这一幕幕像导演好的剧本。他们相互传递着顺命的执念,没有谁的话可以站住脚,也没有谁能从根本上去捋顺他们的思绪,他们有的会出去打几天工,有的会一直守着那几间房和生他养他的母亲,有的种一点地照顾早已被媳妇抛弃很久的儿女。

冷风里,那些铁锈红的面孔比以往更僵硬了许多,陌生了许多。我怎么都找不回当初那些青涩的少年。

霜染红叶,寒露来临。他们中一些人像候鸟一样又开始迁徙,这和温度没有丝毫的关系。新疆、西藏、省内、省外,等待他们的也往往是一些苦活累活。他们说不上归来的日期,不知道能赚回多少工资,更说不好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安排。就如此游走着、奔波着、只为能续上生机和生命。

就这样,庄子会被再一次掏空。冷风携着麦壳不停地袭来,铁皮庄门时不时地响上几声。被挤压在门窝里的铁锈,不断地涌出,像在砌垫着那一方门台石。

“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那白土台上转……叫一声你哥哥……”强强左手甩着一副墨镜,哼着小曲从庄门口走了进来。

“哎吆——哥哥们都在呢昂?”

另一只手早已从小皮包里掏出了一包芙蓉王。

“哎呀——强总,好!”

“姿势呗——强总!”

“把你冇见着年月壮了呗!好着吗?”

“好着、好着”

握手。散烟。

“这烟讲究的很呀——!”陈三看了看烟的牌子。

“嘿嘿!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我在省城包了些工程,你们谁去呢?工资好说,给你们开满!”

“什么工程?不会是给黄河边上镶瓷砖吧?”

哈哈……

“不是不是,是一个大学的活。”“啊呀——!娃娃长这么大,大学校门冇进过呗,大——!死是个大——!”

“呵呵!你进撒里,你阿大也没进过。”有人抢着说。

“不过你这皮脸这么展,看样子是实话呗?”

“实话,实话。几公里硬化路。去不去?”

“……”

场面猛然间活跃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盘问各种问题。

白土台有一处地方成了他们时常活动的场所,没一会儿有人在这处场所挖了一个“锅锅灶”,也有人搬来了上个季节刚用的烧烤炉子。没一会的功夫,一些蔬菜、肉和洋芋就堆放在了这里。他们聊着工地、见闻、扯淡的些事,各自讲述着曾经外出打工遇见的属于他们娱乐的囧事、糗事。

强总买了些烟酒,招呼大家,自己出门光鲜了些时日,在某种层面有碾压一切(白土台)的获得感。其次是笼络一下人心,从小在这些人眼睛里长大,吃点喝点表示成长中免不了有他们关怀照料。

白土台像过上了隆重的事情一样,难得有几份开心。

这里时常有一句俗语叫“穷欢乐”,不知道这是何时提起的,也许是物质匮乏的年月,也许是生活苦难过多的时候。总之,这种快乐是一种派遣、一种久违的宣泄。而今,它似乎有了更多的用意,很难看懂、很难捉摸。

相比白土台平静的日子,这样出门打工赚几个钱的日子是很少有的,是周期性的。怎么都比不过这里的平静,还有像平静一样的延续性。

一个“荒诞”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跟着强总外出的人寥寥无几。有觉得不划算的,有觉得马上到冬季了还不够折腾的,还有一些,确实没有办法离开自己的家,总会有一种借口潜伏在他们的内心。这个借口是万能的,有关家庭的变故,有关父辈们的疾病,有关各自不同的状况。

打通视频的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窝在很黑暗的一处地方。没有以往的一些习气,只是静静地看着视屏。说话少了一些什么,一时半会我也说不上来。说几天前去就近干活拉电缆线时不小心踩一井口上弄断了一根肋骨,不是直接断了,只是裂了个缝。眼神很是憔悴,说话也用不上劲。突然间我感觉到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一副画面在眼睛里打转,控制了一会才将其憋了回去。没有光亮的地方会出奇的黑,黑的我无法分辨他的表情和喘息。

他说去看了医生,休息些时日就会好一点。

很少看到白土台的夜晚,多的时候也只是某个记忆点加联想的产物。

结束通话后久久无法睡去。小城细碎的雪落了起来,在各种光影里变换着自己的颜色。

北方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老人山依然痴痴的望着,望着白土台通往外界的地方。对面山梁一条崎岖的山路在几年前已失去了用途,一条笔直的隧道从山脚下穿过。

落叶纷飞处,充满了涩涩的诗意和唯美。

来福外出去打工了,走的清晨朋友圈晾了一张奔往他乡的火车票。歪歪扭扭的文案言说着别离和远行,还有若有若无的伤感。

他注视着昏暗的灯光,煤场堆起形似家乡大山一样的山丘,年轻在这里一文不值。始终叼着的那支烟,过滤嘴早已被嚼的不堪入目,与其说是在抽烟,还不如说是在治愈思念。铲车不停地转移着眼前的煤,每一次举起和放下都在消磨他的精力与体力,来福的夜晚总是比白天多。或许,漫漫长夜,他在遥想童年。也或许是在惦念放在母亲身边,只能提起一壶水的儿子。

星子散布在煤厂的上空,同样也散布在强总日夜守候工地的帐篷上空……

“你不是说,你从小就要去闯吗?”他们都默念着心中的畅想,可是那有那么多的远方。

强总走出帐篷揉了揉眼睛,兰山的风和着黄河的轻柔拂过他的额头。

“冇意思、冇意思……”军的光头清晰着他的执拗,他的小城小酒馆,生意像一段命运,除了节假日外也不怎么景气。

“找啥的找,还不嫌破烦地。”

“你看你……总要成个家吧?”胜弟弱弱的说。

军是庄子上同龄人里面第一个走出去的人,精干、秀气,学了一手好厨艺。说起发展,那也是不远的过往。对他而言,半生的命运像圆规画好的一个圆,起点和终点不曾变过。自回到起点,他始终不愿意走出现在打理的小酒馆,终日泡在里面。

幸好,他不沾烟酒。风向冬至。

他匆匆打车,带着一种不明的心态夜路赶来小城。遇见的那一刻,早已醉的不醒人世。巴掌大的脸被风割过一样,头发纷乱的像老牛刚从草垛上拽下的一把干草。

醋萝卜、花生米、泡菜、羊杂……

“不想吃,就是来和兄弟们喝点。感谢!我要走了,要去……”话说的语无伦次。

他的目光潜伏着迷茫,不着调的重复一些与他无关的地域。一个瘦字是无法清晰描述他的状况,近些天负伤的窘迫都写在脸上。

“撑不住了,该干嘛干嘛。”烟蒂在小酒馆不大的空间里,时不时地划着虚线。

“管不了了,爱怎么都成。我要走、要走……”狰狞的面孔下,脖颈的青筋麻绳般粗细。

“伤势如何,好点没?”点一支烟给他。

“疼——疼木了……”

似乎在场的几个人都很难读懂他的表述,醉态速写着最后一搏的勇气。每个人都观察着他从目光中不经意说漏的内心。

沉默,像等待一样的沉默。

“给老奶奶带去的酸奶喝了没?”胜弟问到。

“喝了,喝完了。”贵福诚恳感激的同时,有点不屑。这是他酒醉的征兆,这种醉态更多似乎取决于一些事情的发生而非酒精本身。

“三毛(正林)来?”他突然问到。

“昨天还在这儿转呢,披了件军大衣。”不知谁应了一声。

巷子里的灯渐渐暗弱了下去,门外的脚步随着时间拉长的夜不欢而散。寂静泛滥,小酒馆沉寂在酒精的后半夜,虚掩的门偶尔发出白土台庄门般的铁锈声。

“前些日子,有个女人和三毛在一起。”

“唉……他还能捡到女人?三毛?”冰冷的问句,蛊惑般的发问。

走出小酒馆,他像多年前一样斜进了巷子口的冷风里。不同的是,那年他打工回来,而今夜却不知去向何方。摇摆的身子像他不着调的言词。

农耕(小麦种植)在家乡被一些经济作物取代十年余, 随着取代长起来的青年人都似乎不曾干过农活。在他们的意识里王者荣耀、快递、直播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哪里还知道什么春风、芒种、雨水、白露、大寒……

强总和来福都熬了一个彻夜。一个在黄河岸边,一个在北疆煤场。

三毛领着的女人,就像贵福醉酒那夜梦境里出现过的女人,臃肿的像半截春梦,只是短暂的闪现在他的生命中一两次而已。

至于白土台,是给不了她任何的慰藉。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婚恋观,甚至于连媚俗和低级都谈不上。他们的存在关系只是偶然或者是充斥。

其实,我相信他的执拗和期盼。他的认知比我想象中要高一些,但具体到思维可以说是一种无奈的被迫感。如果,再需要具体,就是他说的那句话。

“——那,媳妇谁当来哩?”

白土台不再是单纯的地理或是物理概念。

原以为“欺骗”只是一个动词,谁知当用“欺骗”来骗自己时,它多么像一个温柔的形容词,尖酸刻薄的感情色彩将它渲染的喋喋不休。

霜降后的几日里,天气格外清朗。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整个庄子,白土台沉寂在三寸光阴里。

谁的身影踩过,轻盈稀碎在窖口门前。塑料编织袋沾满了泥巴,小半袋洋芋压低了她的腰板,半条土绿色的头巾在水渠沿上蹒跚挪移。

这是庄子抽空的意象,不需要太多的留白,干涩的生命体验在白土台深邃的白上百转千回。日子是凌乱的草书,院墙是古朴的装裱。每一笔,或许本就分不清横折。若是非要挑拣,那也是败笔的叠加,像疯癫的墨者胡乱留给粗纸的墨痕。

她的影子是油画里船夫的线条,再移一步都是多余的宿命。满手的皲裂,上面深嵌着一些核桃壳般的指甲,捋过眉眼上头发的那一刻,方才认出她来。

简单的寒暄后,脱下那方被岁月漂白的头巾。白色发辫裸露了出来,她下意识的用头巾擦了擦嘴角的灰尘。

“走,家里走,去了我给你炕洋芋吃。”轻糯的话语是儿时的甜美,眼神里全是长者给予童年的温暖。

“呃……下次、下次吧。”

“还有些腌好的苦苦菜……”语落处她拽了拽我的衣襟,是小孩闹人时的那种亲近。

记忆里的味道瞬时弥漫在秋草味铺陈的空气里,甜蜜晕开内心的潮湿,一种遗忘像萱麻一样烫过面颊,针刺般顺着脊梁渗了下去。

目送她至庄门的那一刻,一缕光定格在了我已久别入土的奶奶身上。

去青海门源是上高中前的一个假期,山大沟深。不知你有没有过淘金的梦,那时我是去了。

大鼻子去了门源,他的消息我只是耳闻。

他有个堂弟年龄和我差不了多少,异地奔波多年,自记事起就很优越。

“巴郎子,干撒呢嘛?”这是我接触他乡“异域风情”最初的记忆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早就长成了“八字”胡异地腔。BYD是他十多年前的标配,开车生猛,就像头牦牛一样,多的时候都不知是哪个车轱辘上到了石头上。

问我“前轱辘上给了,还是后轱辘上给了?”

呵呵,有趣的灵魂也可以呈现在一时半会的幽默上。何况驾车两千多公里返乡只为散心,我的概念里说什么都不会冒出这般“浪漫”的构思。

痴情。在没活到一定年龄前,时常觉得“痴情”是个褒义词。情深寿短,也是从玩伴口中听说。皮夹克八字胡好像早已不是“帅”哥的代名词,但他依然执拗。

白土台的土硬吗?像犟板筋夯筑起的倔强摇篮。

白土台对面是阴山,肥厚的黑土地养育了一代代的乡人。青稞、燕麦、小麦、菜籽、树苗到中药材黑土地从没辜负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反刍时光里的时光,一个中年男人丧失了青春,就势必会注定惨败。不论喜鹊落在谁家的杨树枝头,错过一时就意味着错过或挫败一生。

强总是这些人里年龄较小的一个。小是小,却是俩个娃的阿大。他的步子基本可以和现实社会接轨,“三板斧冒劲加两肋条肠子”比起“小马拉大车”动力十足。城府浅显,是煮好的酥油茶,油花全飘在上面。

——依然,他依然逃不出眼下问题的羁绊。

——倔强。倔强的傀儡。

霓虹闪烁,城市到处充斥着诱惑和欲望。强总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思绪杂乱无章。

军有一年多没走出小酒馆了,许多事情交给他的弟弟胜去打理,阶段性忙碌替代了多余的憧憬。

憧憬?

在他的思维体系中或许不存在憧憬一说,有时觉得活的真够“纯粹”。

“白土台的草籽足够茂盛,却没开出一朵像样的花。”确切如此吗?

白土台开出过许多娇艳的花。

白梅、娇杏、玉兰、桂花、月菊、海娜……晨光中,秀颜姹紫嫣红;炊烟里,嬉笑此起彼伏。

满台皆春,庭堂和悦。

大爷是个商人、二爷是个铁匠……

大伯善唱、二伯喜二胡、三伯的笛子再没吹出过悠扬……

三爷在异乡,还有……

父亲常在梦里……

白土台,只剩下苍凉的白。古板、倔强。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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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生龙,笔名安子,武威市作协会员,甘肃省天祝县天堂镇人。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西凉文学》《乌鞘岭》《文学百花苑》《当代文摘》与中国散文网、飞天文艺、作家联盟、藏人文化网、江山文学网等网络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