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第一次登台表演是十六岁那年,那年也是他第一次坐拖拉机去县城。

这次登台的机会本该是属于多吉父亲的,巧的是父亲在离县城表演的前几天突然中风不起,躺倒在家。就此去县城参加表演的担子就落在多吉的身上。

天还没完全亮开,社长就到多吉的家门口来喊他了。母亲把装有干粮的包递给多吉,顺便还在他的羊羔皮衣的左侧小包里塞下五块钱,轻声说:“去看一下你父亲,再出发吧。”火塘里射出的亮光,把多吉茫然的脸色照得更加徘徊不定,低着头呆滞了一会。母亲又说道:“孩儿你要知道矫健的雄鹰是大山的守护神,英雄的儿郎是家乡的守护者,”

母亲的话语刚传到的多吉的耳朵里,脑海中隐隐约约显现出父亲第一次教他弹奏觉央的画面。多吉猛然转过身跨过客厅的门槛,进入父亲房间,取走挂在父亲的床头的觉央琴。这时的他,不敢正眼看昏迷中的父亲,同时也不敢把装满泪水眼眶,对向母亲所在方向。

小时候,他初学弹奏觉央时父亲经常教导他,战乱年代锋利的刀子是男人的忠实朋友,美好的时代一把觉央是展现才华的利器。女人最寒心的是见到流泪的汉子,不管何时男人是不能流泪的。懂事的他既不希望父亲失望,更不愿意母亲寒心。从父亲的卧室里出来,顺着梯子直接下到一楼,牵上早已喂饱的骏马,他走出家门。

“你小子怎么才来啊,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又不敢大声地喊你,怕打扰你父亲休息。”社长一边严厉地责怪他,一边把他手上的缰绳递给多吉。“你来骑这匹马,它很温顺,骑着它顺便也可以在上面补个觉。”又准备接过多吉手中的缰绳,说道:“你父亲是个粗人,时常也不驯服他的这匹爱马,野性惯了。”

一贯严厉的社长这时变得无比的温柔,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轻声细语。多吉没有交换缰绳,他说:“叔叔还是我来骑它吧,一个不敢骑烈马的男人还算男人吗。”社长听到后顿时怀开大笑,连连说好。“真不愧是徐扎噶下成长男子汉,刚性十足啊。”这时多吉偷偷地用左手袖子把即将流出来的流泪擦干。

“叔叔我们出发吧。”

两人骑着马,从村子背后大山的胸口越爬越高。马蹄撞在羊肠小道的碎石路面上,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陪同着两位赶路人。一束强光刺向大地,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多吉望向前方的山峰,一道灰蒙蒙的雾包住了整个山峰,恰似召集世间所有的银匠,给大山打造了一顶银帽。翻过垭口,便是整个村子的夏季牧场,多吉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放牧练琴。社长下了马,跑到多吉骑着的马前,拉住缰绳抬头对他说:“我们在这里下马吧,徒步穿过牧场就能到通公路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从县城里来伐木的工人,有很多运输木料的拖拉机。”

对多吉来说牧场以外的地方都是远方,人往往对无知的东西即兴奋又是恐惧。多吉下马取下包,偷偷地摸了摸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五元钱,然后低着头跟随社长的脚步,前往那无知的远方。

穿过牧场的心脏,太阳已经慢慢地挪移到天空的中央,一道道高原特有的强光折射在大地上,也焐热了两个人的全身。汗水渐渐从毛孔里流出,多吉感到全身瘙痒,力不从心。每一次的抬腿迈步,感觉给心理增加了重重的烦躁。

“叔叔我们何时吃饭呢,”多吉低着头轻声地问了一句。

“快了,怎么。你肚子饿了吗。你确实还没有真正的成为一名男子汉啊,想当年你父亲我们在你那个年龄,每天要从那边的森林处背青杠叶到家里,还要剁碎,整个夏季每天重复的干完这样的活才能挣工分,就为了年底集体分红时不落入超支户的名单里。现在的你们确实比不了我们啊。”社长的话像在安慰自己,又像在告诫多吉。

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牧场的尽头是森林,森林中吹过来的微风中夹杂着一种多吉从未嗅到过的气味。那种气味既像烧焦了锅底味,又像死在山沟里的骡子全身腐烂的臭味。社长和多吉钻进森林,顺着气味下了一个坡。

一片白花花的树木倒在地上的场景呈现在两个人的眼前。伐木机在树根上反反复复地伸缩着,机器的尾部在哒哒地作响,还有一群人在一台庞大的铁壳里装那些已经倒在地上的树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极其忙碌地像一群蜜蜂在采摘花粉,然后搬运到蜂桶过程。

社长大声地在一个胖嘟嘟的人耳边说:“现在有人下县城里吗?”那个人多吉从来没有见过。

“我带布洛的儿子去县城参加二十周年县庆,把我们俩带下去吧?”乱哄哄的机器声霸占了整个山谷,多吉只看到那个胖嘟嘟的人脖子上的筋脉比自己的食指还粗,他在极力的给社长说着什么。就在多吉还在出神之际,社长快速地跑过来并拉着多吉的衣袖。“快走,前面一个拖拉机要出发了。”

跟着社长大概跑了五分钟,就到了一个装有五棵大树的拖拉机前面。当然,拖拉机是多吉后面才知道的名字。叔叔我们坐的这个叫什么呢,社长斜眼瞄了一会多吉,大声地说:“它叫拖拉机。你父亲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扎加叔叔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醉汉三千。”

多吉连忙问为什么。发动机达达声占据了所有空间里,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社长从湿滑的树根上奋力的朝多吉的方向转过来说:“因为当时只要有三千块就能买一台拖拉机,而且它行驶在路上时,很像醉汉走在路上的样子。”可能是车子行驶在下坡路上,风是往多吉那边吹的,社长的话多吉听得很清楚。

“取出包里的干粮,应付一下吧,到了县城我带你去吃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美食。”社长说。

拖拉机一路颠颠簸簸行驶在路上,多吉像热锅上炒着的青稞,双手握住拴着树的绳子。眼睛眯了一会,突然一股微风把苔藓的清香吹进了他的鼻孔里。那是熟悉的味道,小时候父亲在田边给他教弹奏觉央时的味道。他开始担心父亲的病情了,也想起了在年幼时父亲给他讲述觉央的故事。

他用左手摸了摸据说是爷爷那里传下来的觉央琴,父亲说过觉央是整个徐龙巴的宝,是已经传承了几个世代的宝物。相传,莲花生大师到雪域高原弘法的年代,我们的神山徐扎噶的山顶上住着一个瑜伽师,有一个猴子天天来为瑜伽师供养新鲜的野果。有一天猴子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果实在树尖上高高地悬挂着,果实青里透红,甚是诱人。猴子心想如果我能把这个果实采摘下来,供养给瑜伽师,那肯定功德无量。于是就往树干上爬,到了树干的一半时,猴子不小心滑落下来,肚皮挂在了一个锋利的树干上,挣扎了许久之后猴子死掉了。几天过后,瑜伽师心想这个猴子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现,于是沿着森林的小路去寻找。突然听到不远处嗡嗡的响声,瑜伽师顺着声音迈开脚步去查看时,看到猴子挂在树干上。抬头一望,也看见了那个红通通的果实。瑜伽师顿时心生悲悯,想到这个猴子竟然为了供养我,把性命都丢失了。他把目光收缩回来瞄向猴子时,发现刚才那个声音是风把一个树丫不停地吹到猴子已经干了的小肠上,才发出嗡嗡的声音。于是,瑜伽师为了纪念这个猴子,用它的小肠做琴弦,用山顶最美杜鹃用作琴身,找出森林中最香的柏树做琴干,从此一把精美的觉央出诞生在世间。

可能是到了一个水源处,驾驶员突然停下拖拉机取下挂在左侧的水桶,准备往拖拉机里加水降温,多吉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害怕社长看到他脆弱的样子,赶紧脱下羊羔皮的外衣蒙住头,社长自言自语道,小屁孩,拖拉机颠簸那么大你还能睡得着。

他们俩到县城时太阳已经挂在了西边的山顶。县城坐落在一座大山的怀抱中,一排排的白房子如同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一条大河在城边不停地流淌着,像极了县城里来的游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社长把多吉带到了一个很多人在一起吃饭的大房子里,然后在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中年女人带领下,来到了一个很圆很大的桌子前,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多吉看到有些盘子里还有很多剩余食物。那个女人说:“这是刚才领导们坐的位子,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剩下,你们俩就坐在这里慢慢地享用吧。”然后,端起一个杯子转身往对面的方向走了。

多吉坐在社长旁边的凳子上,抬头问社长:“刚才那个姐姐是谁?”

社长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说:“那是县文化馆的领导,这次你可以在县城表演觉央也是她的功劳。她父亲也是个领导,经常来我们村的山上打猎,晚上借宿在你们家里,才知道我们村子里有觉央,于是推荐给了她才有的这次机会。”

多吉虽然很饿但又低下头,不知怎么才能把桌子上的食物取来食用。社长说:“出门在外胆子要大一点,特别是吃饭时不能害羞。”然后取来一个盘子直接放在离多吉最近的地方,这时的社长像父亲,又像母亲。

天朦朦胧胧地还没有亮起来时,社长拉了拉多吉身上的被子。“小伙子,起床了,今天不是睡懒觉的日子,徐扎噶神山在看着我们两个呢。”

多吉转过身,双手揉揉眼睛,懒悠悠地从床上站起来,发呆了一会儿,才把衣服穿上。这时社长在外面的水管下洗漱完毕回到了房间里。看到多吉还在发呆,他说:“你不穿鞋子还在那里发什么呆呢。我到楼下去取个火,快点穿好鞋子去洗漱。”一道亮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把社长的脸照得非常清楚,说完话社长转身去了房间外面,脚步踏在过道木板上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

多吉这才把鞋子穿上,去外面洗漱,回到房间时看见社长在装有火炭的铁盆里撒着寺院加持过的青稞,嘴里还抑扬顿挫地念诵着经书。火盘里烧着的青稞在浓浓地冒着烟,那股香味让整个空气都祥和了很多。社长对他说:“把觉央琴拿过来,这几天见到那么多的人,每个人身上晦气是不一样,你拿着琴站到这边来,你和琴都要用烟雾来扫去一下不净之气。”

吃过早饭后,昨天那个女人给多吉发一套衣服,并嘱咐道:“赶快把你衣服换了,收好你的旧衣服,然后去那边把头发洗一下。”多吉看向女人指手的地方,然后迅速把目光拉过来轻轻放在社长的脸上。

社长瞬间明白了多吉的意思,说道:“你看看那些比你还小的孩子在干什么,你还害怕什么呢。”他们的背后确实有一群小孩在抢着什么东西。社长又说:“走我带你去换衣服。”这时多吉心中产生了一种不明的恐惧,这种恐惧对多吉来说很陌生,每一个细胞极力的分解这种陌生的恐惧来自何处,到底是什么。

突如其来恐惧好像立马又转到了双腿上,让他无法前往,社长拉着多吉的衣袖,说:“快一点去换衣服,马上要进入表演场了,我给你说了很多遍,千万不要紧张。”

正式表演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房子里坐着很多人,一片片的人头很像是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多吉看见正前方的台阶上站着一对穿着藏袍的青年男女。突然,整个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站在台阶的那对男女说着很多多吉听不懂的话,台下坐着的人时而敲响掌声,时而尖叫欢呼。过了一会那两个人下来。从台下搀扶着一个人又上了台,那个人又在上面讲了很多话,依然也是多吉听不懂的语言。社长悄悄转过脸,在多吉的耳边说:“这个人是我们县的县长,是最高的领导。”多吉本想问问叔叔你和他谁最高,但又咽了下去。

多吉是第三个表演的,他的前面有一个是唱山歌的,那个声音他很熟悉,以前和父亲去放牧时,在翻越每一座山顶时父亲就唱给他听。

多吉是怎么上台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听社长说他也不知道多吉是怎么上的台。突然多吉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种是父亲教他弹奏觉央时的声音,他集中精力把觉央琴重新握紧了一次,那个声音好像还回旋在他的耳边,当然内容他再熟悉不过了。父亲说:孩儿,觉央是琴是一把神圣的乐器。你看这个琴头是神的地域,一切美妙的声乐是从天间流传到人间。再看看琴身那圆圆的是大地的象征,大地上面的三角形是八瓣莲花,是我们家故乡,有福地的寓意。再看琴的底部是大海,一切美好的东西最后汇集到大海。还有这个是羊崽的羔皮……

等到多吉睁开眼睛往台下看时,整个台下已是一片沸腾的欢呼声。

 

 

晚霞透射在薄薄的云层之上,白里透红的色彩把大地照得更加悲哀许多。这时,一天的日子也像多吉的年纪一样,是黄昏的花甲。

多吉像往常一样坐在扎噶神山对面的山坡上。承重的生活早已把他压成了驼背。现在村子里的孩儿们都叫他废纸驼背,不知是什么时候,多吉也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他缓缓地抬头望向神山耸立的地方,感觉一切的往事像昨天才发生一般。额头一道道岁月划开沟痕,如同他背上觉央琴行走的路线。也难怪村里都叫他废纸驼背,因为每次耽搁农忙的时间去各地表演觉央琴,回来时多吉包里永远只有一根哈达和一本证书。

他到现在为止还不清楚这些是荣耀还是虚名。眼睛死死地盯住徐扎噶神山的山头,突然他感觉神山在给他说话,有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当年的瑜伽师有个弟弟的故事吗?”多吉来不及回答,他又听到,“当年瑜伽师制作觉央琴的夏天。瑜伽师的弟弟到山里给他送口粮时。发现一个极其奇异且闪闪发光的东西偷偷地偷到村里去了。一时间很多村子里的年轻小伙们不种庄稼,痴迷于美妙的弦音之中。时间那是春天推着夏天,秋天赶着冬天。冬天强劲的风村子里的事情吹到了瑜伽师耳朵里。

瑜伽师下山,到达进村的路口时,人们争先恐后地在瑜伽师面前跪着请求加持。瑜伽师却说,快叫我的弟弟过来。我瑜伽师离开村子时我立过誓,进了山里我如野生的动物,不进俗人家门。这时,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人群中挤进来跪在瑜伽师的前面。瑜伽师用手里的金刚杵顶在弟弟的额头上。大声地说,你我之间必须要分个了断。

瑜伽师的威严如同一座大山,炽热太阳光芒般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弟弟。喉咙里喷出的声音像流淌在峡谷中的大江砸向岩石一般。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时,哭声夹杂着求恕声在人群中沸沸扬扬。最后在瑜伽师的要求下,兄弟俩整整比赛了三天三夜。可恶的弟弟最多时把觉央琴线增加到一百零八根。让大家不可思议的是,瑜伽师只在一根琴线上使弹奏出了更美妙的弦音。但最后还是在村子里老人们的请求下,琴线留了三根。”

这从远方朦朦胧胧传来的声音,可能是徐扎噶的召唤,但他更愿意相信是父亲对他的最后交代。月亮代替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中。多吉缓缓地起身。在光的指引下走回家里。房子是政府给他盖的五保户安置房,一共两间,一间卧室,另一间是厨房。他先进卧室点燃剩下的酥油灯,再出去洗脸,然后把喝茶的碗倒翻,熄灭灶台里的火种。慢慢地爬上床抱着觉央琴躺下。

深夜有种美妙的声音从琴胡里传出来。家传是有根的,就像大山一座连着一座。有使命的人是善良的,就像大江大河养育一方又一方。

美妙的弦音从琴声慢慢变成了父亲的声音,迷迷糊糊中,多吉又回到了父亲教他弹奏觉央的那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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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吉,藏族,1992年生于四川得荣。甘孜州作协会员,得荣县文学爱好者和民间文化保护协会会长,现供职于得荣县文学创作基地。有小说、诗歌、散文刊载于《西藏文艺》《青海藏文报》《贡嘎山》等刊物,主编有《得荣风情——民间文学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