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的人,这位陌生的人,不单单让我感到面生的那种,而是他的一举一动和谈吐方式都让村里的里里外外感到一阵从未熟悉的感觉。
刚开始,他到村里的小学里当老师,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知识,有人说他是学哲学的,但当时的我们不知道哲学是什么,是像数学老师那样让我们原本简单的思维搞得混乱不堪,或者像语文老师那样慷慨有词的,让人迷醉其中的感受?对此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一点收获,反而他在讲台上讲的越兴我们就更听不懂,慢慢地教室里仅有的五个男生都一一停留在田野间玩耍,一连几次的逃课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讲的太深奥,或者不适应我们这些刚断奶的孩子。回到教室他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追问逃课的原因及用惩罚的手段来教育我们,而是用平和的语气问出我们在哪里玩的,怎么玩的,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甚至对我们玩的游戏加以点评,这让我们内心的恐慌逐渐庞大,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没有为此采取什么果断措施,我们一直吊起的心也逐渐开始放松了下来。让我感到记忆犹新的是写作课,写作课上,这位陌生的老师让我们尽情的书写,还让我们不要把思维停留在教室,而是随着灵魂的逍遥应该去发现逃课后去田野间和树林里追逐彩霞时看见的事物,从中发现了什么,刚开始这样的命题让我们感到比之前的作文题目还要难,但他说着写作没有对错,随意地写,最后连交了白卷的同学也没有被发出批评时,我们开始浮想联翩的写了一些东西,我当时在洁白的白纸上写了
“树叶
河流,
还有一只流浪的小狗,
它在追逐远远流去的浪花。”
第二天老师就赞赏我的这篇作文,说很有诗人的天赋,对同样写了树林,田野,木柴,叶子的那位同学说道:“你写的也很不错,这些东西能够在文字中显现是很神圣的,但它们在白纸上蜷缩着身子没有动静是一个遗憾,所以用你的想象让它们在纸上飞起,那不更加好玩吗?”至此我们几个学生在一夜间成了诗人,原本不敢弄脏的作业本,这会儿就像个兄弟一样,在田野的杂草间连绵起伏,又或者在泉水边的泥潭里被泥浆包裹,总之我们为了得到老师的赞赏,不停地写,不停地记,有的同学甚至是在拉屎的时候也在写,但我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很好奇。
就这样我们过了三年后就去了镇上的学校,在那里老师可不像这位陌生的老师那样开放和自由,而是给我们不断地立规矩,手上满当当的奖状和奖品才成了被老师们夸奖的对象,一夜间我们又成了最差的学生,一位老师还给我们几个学生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叫“野学生”。
毕业后回到家,看到那位陌生的老师已不在讲台上教学生,而是拿着石弹在荒凉的山野间放牧,原来我们走后的一段时间里,一些家长和镇上的老师给政府里上报他的教学风格和方式随意及荒诞便撤了他的职,我原想着这对他打击很大,但那天我拿着一捆鸡蛋和萝卜上山去看他的时候,让我出乎意料,虽然他没有像先前那样洁面庄重,而是留着长发,浓密的眉毛和淡紫的肤色让他更像是个真正的本地牧羊人,唯一没变的是他那犀利灵动且充满光的眼睛,他蓄着胡子,穿着一件脱了表层的夹克和双膝污泥的牛仔裤,抽着烟,在风中看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到我,他面带自然的微笑,而这一微笑不是即刻挤出给我看的,而是他从那本书里或者他一直都是这一微笑的状态,他说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还说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最后他说出的那句:“但愿我当时没有毁掉你们的人生,要是有,我深感抱歉。”这句话也硬生生的把我想说的那一新校园里的情况压在了心底。我问他你有多少只羊时,他看着我笑了笑说不知道,他说他从没数过那些羊,甚至连个像样的羊圈也没有,他说他不想把任何事物圈在圈里,就如每个人都迫切想要自由,不愿被人束缚一般,村里的人说,那是因为他懒,直到我走进他的住所时,我才发现不是,远远看来,那是一个洞,像个土拨鼠的洞穴,随着脚步凑进时洞口就在眼前逐渐变大,像是年过半百老人张开的嘴巴,走进去时,里面很整齐,锅盆碗勺样样俱全,但就是脏了点,这让我刚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灶台上和睡觉的炕上散满了颗粒状的羊粪,他用手擦去炕边的几粒羊粪让我入座,我看到他的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和那种抛开土壤时特有的自然气息,整个屋子是半挖地面和用各种木柴盖起的土坯房,门边堆着各种烧火用的干木柴和少量牛粪,上面还有几袋鼓鼓的羊毛,整间屋子就一个灶台和与之相契合的土炕,每当烧火做饭后,不仅屋里暖暖的,连炕也都热乎乎的,形成了天然的暖炕,这也是山里牧羊人的基本室内设计,被烟熏的发黑的墙上挂着装干粮的背包和几条诱人的牛肉干,炕边的墙上糊着各种报纸,而枕边有一个铁制的绿色铁箱,箱子被锁着,我心想,连个门都没有,却锁着一个箱子,我看着那个箱子,心里激起好奇心就开玩笑的说:“原来你的宝贝都在这箱子里面啊!” 他看了看我,笑着摇摇头,继续在烟雾中生火着,最后火汹汹的燃起来,发出急促的声,像是门口来回徘徊着羊群,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让一旁的锅里开始发出水沸腾的声音,水雾中他从墙上拿起一瓶酒倒在小碗里端给我说道:“不是什么宝贝,要是什么宝贝的话,早给人抱走了。只是一些书,对我而言,算是仅有的宝贝吧。要是放在外面,就会被羊吃掉,或者被别的牧民随意地翻腾,所以就锁上了。”说完他放下手中的碗,把箱子上的几粒羊粪擦除后,从脖子里摘下一根用红绳牵着的钥匙缓缓打开了锁,他从里面拿出一些书籍,给我一一介绍,然后又拿出一沓沓白纸,说这是他写的诗,我对此感到很亲切,他说他快要写完一本诗集,说来年就可能出版,我对他庆祝着端起碗喝下那碗酒,晚上我俩在汹汹焰火和几只习惯在炕上围着箱子咀嚼的羊群中喝着酒,吃着锅里的羊肉,聊起人生和理想。
早上我就离开了,我看到他对我有点不舍,心里不是滋味儿,临走时他跑回屋里拿着一本佩索阿的《我将宇宙随身携带》的诗集送给我,然后赶着昨晚那群同我俩共眠的残兵败将般的老弱多病的羊往山里走去。
回到学校,我又开始背着“野学生”的名号继续写着诗,但总被老师批评,说这样写下去,你就得回山放羊了。在学校我只好通过家人去打听陌生老师的情况,得知他继续在那篇荒山上放牧,谁也不知道他的羊口数量的增减,而他更是对此不感兴趣,村里说他每次进城都会抱着一只羊,到了县城,他就把羊卖掉,然后拿着那笔钱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去商店买盒烟,然后在书店和酒吧里停留两天两夜,最后又醉醺醺的回到山上继续放羊、看书、写诗。偶尔跟周边的牧羊人喝喝酒,讲讲他看的电影,又或者大谈书中的某个有趣的情节,随着醉的越深,就会讲起小时候谁也无从听懂的那一学术性的论点,直到有一次,山上闹了奇事,牧羊人们口传着山上闹起的一件件匪夷所思的事件,说山里有只巨怪蟒蛇,已经生吞了好几只蝎羊,最近又把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给活吞了,牧羊人们感到危险处处逼近,就连夜打包好行装摸黑赶着羊群回村了,莽莽荒原上只剩下一位孤独的牧羊人,他依旧放荡的喝着酒,看着书,手里不停地写着诗,这一年因为山里奇事的事件,山里的水草无人跟他抢,一年下来,他的羊从先前柔弱矮小的个头长得圆圆胖胖的,有些看似快要炸了一样,但经村医的口中得知,随着这一年,他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也很少有人看到过他近一周一次的进城,而更多的是拿着一袋袋羊毛到村里的村医边看病,最后就连白天上山巡羊也成了难题,他整天跟着那群年老残伤的羊缩在屋子里,他靠酗酒来缓解疼痛,而烟囱里的青烟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变得缓慢稀散。
直到一年后,他把羊全都卖给一户人家后就抱着那个箱子里的那一沓沓诗集到了城里,进了一家出版社的大门,起初出版社想要拒绝这门生意,但他亮起哲学研究生毕业的证件后他们才懒懒散散的答应出版,但出版后的诗集并没能到他手里,几天后,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死在了山上,死在了他度过余生的那所简陋的土坯房里。对此人们整整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最后一位牧羊人从年老残伤的那群羊中发现了他,当时他们发现他时体温尚在,是那群羊紧紧守护着,让他临死前也像是感受到了温暖的拥护。最后人们给他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把他按照喇嘛的旨意葬在了他那间屋子背后的小山头前,之后,每当经过那里我都会想起一件事,在他死后,村里传开着说,一位智者和疯子都曾对他评价道:“现在,这片荒山上充斥着一位孤独的歌者,像是诵读着他的一首首诗。”这是智者的说辞,而疯子却说:“现在,这片荒原上弥漫着羊群的呼喊,像是叫唤着它们主人的名字。”
几年后,我糊里糊涂的当上了一名记者,当我来到跟家乡相隔甚远的一个陌生地带时,我发现那里的书店里陈摆着他的诗集,当我问及书店老板时,他说他不认识这位诗人,但他很想认识认识他,因为他的诗集,才把他的书店买卖有了好转,最后还说,要是可能的话,他还会送给他一瓶好酒,因为他的诗里多次提到过,他需要一瓶上等的好酒。
至此我的心里酥麻麻的,我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回去后,我开始为他写了一篇专栏,最后大家得知他是个哲学研究生却一辈子浪荡在山野间时,大批的读者和记者都跑来要我细谈,甚至一所刚建的大学试图通过关系让他来授课,一夜间他被更多的人深知。在醉意的悲苦中让我想起一件事,当年我去山上探望他的时候,临走时给他看了一下县城里招教师的一份通知,以他的学识和条件,肯定有希望,但他对此不屑一顾,说他早已厌倦了那一切,眼下才是他享受的。作为最后的封笔,我在专栏写下了这位牧羊诗人的一生和他早已离开了人世的现实。再后来,一些文艺青年还特此寻着他的足迹在他放牧过的那片荒山上建立起一座纪念碑。最后我拿起当年他送给我的那本诗集,翻开《牧羊人》的那篇,选取一首叫《我的目光清澈》,以此来纪念这位牧羊诗人。
看的时候,我的目光清澈如向日葵。
走在路上
我总是左顾右盼
有时还向身后看看……
每一刻我看到的东西
都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
我知道如何更好地观看……
我知道如何保持一个孩子
会有的惊奇,如果它能
真正看见自身的诞生……
每一刻我都感到自己诞生
在这个永远新奇的世界上……
我没有哲学:我只有感觉……
如果我谈到自然,
并非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
而是因为我爱它,至于我爱它的理由
是因为在爱的时候
你从不明白爱的事物,
也不明白为什么爱,以及爱是什么……
爱就是永恒的纯真,
而唯一的纯真是不思考……
此篇致我的母亲
羊徒,原名才让公保,偶尔替换着以羊徒署名来创作,喜欢文学,偏爱小说和诗,热爱电影,创作过多篇小说和诗,先后拍摄了个人首部微电影《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