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车趁夜行驶在海拔4000多米的G109青藏线上,犹如大海深处摇摇行进的一艘小船。我手握方向盘,头一下下垂落,疲惫沉重的眼眸里,公路的虚影重重叠叠。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眼前跳过钢铁碰撞,火花飞溅的画面。我猝然惊醒,心跳加快,浑身冷汗直冒。瞪大眼睛搜寻仪表台上的指数,故障灯没亮,水温、胎压、刹车等没出什么问题。挡风玻璃前是笔直的沥青路。怪声再度在车外的荒野上轰响。我抬头寻声望去,才发现原来是趟去格尔木的火车。
“妈的,吓我一跳!”
暗夜中奔驰的巨龙,发出唰唰的破风声,转而消失在我来时的方向。我关掉咝咝作响的空调,降下半个车窗,让剃刀般的寒风,一点点刮走了粘连在骨肉中的困意。惊吓之后,心里连连后怕:拉着比命贵重的货,居然他妈的睡着了!疏忽,我真是疏忽大意,差点酿成一场惨剧。不是火车鸣笛——我就是死,也赔不起雇主的损失啊!
“鬼地方!”把怒气撒给鸟不拉屎的荒野后,我牢牢抓住方向盘,死盯着前方的公路,不敢再有半点松懈。很快,透骨的风吹得我半张脸没了知觉。
路边出现岔口,歪斜的蓝色交通铁牌将我指向目的地:称多县。我占左道,预留货箱空间,将车头向右调转半圈,随即驶向省道308线。这段路不怎么好走,我转换档位,降低车速,让轮胎平稳驶过膨胀的像龟背的冻土公路。车底不时传来让人舒适的轻微晃动。
过了可可西里的不冻泉后,我拿出第二个手机(第一个手机开着导航),给后车的驾驶员二利打了个电话。二利车上装着三尊巨大的格萨尔雕像,我车里则是雕像的底座。虽然都是手工锻打的纯铜货物,但二利车上的比我车上的金贵几倍。
彩铃响起,青海歌手玛吉的弹唱撞进我的耳朵。婉转悦耳的颤音,在我内心激起一丝波澜。好像在黑暗的山洞里,看见一星烛火。
电话通了:“喂,这时候打什么电话?”
手机那头的二利像是喝醉了似的,声音忽高忽低。
“瞌睡来了?”我提起声音问二利。
“有点儿,但不是很凶。”二利说完,哈欠连连。
隔着手机,我好像闻到了他满嘴的大蒜气味。
“别抓瞌睡哦!车上都是贵东西,万一有个啥子,你晓得...”
“唉,说些屁话。我不晓得东西贵吗?”二利打断了我的话。
“明天才到称多县,你不要开快车。”我再次提醒。
“嗯嗯,话不要多。”
嘟嘟——二利掐断了通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听出来他的声音十分沙哑,透着一股子疲惫,这令我隐隐不安。
这家伙性格火爆,不听指挥,开长途的就怕与这种性格的司机搭伙,说白了就是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路上惹麻烦。起初,我不愿跟二利一起跑青藏线,他的为人在河谷镇出了名,赌博耍钱喝酒打架,凡事邻里谈论的“闲事”总有他一份。可谁料二利昨年冬天上门求我的时候,手里牵着他的小女儿,并站在门口,说什么他借了三四十万贷款,老婆已经离家出走之类的鬼话。我心想那是你二利的事情,关我屁事,可扭头看到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神,简单一句拒绝的话语,居然又被我咽了回去。小女孩直勾勾的看着我,娇小的脸蛋冻的发青。我说:你们先进屋,外面冷。二利不肯进门,看我不松口,他用手粗鲁地推了下他女儿。小女孩禁不起推搡,委屈的眼泪立马在眼眶打转。二利抬手打了小女孩一下,骂她:哭啥子哭,催债鬼。我伸手制止:哎,算了算了。这样子,下个月你们两个就跟我走吧。谢谢阿哥。二利不停感谢我,好像他马上就要发大财。谢啥子,后面还要看你表现。我嘴上对应付二利,眼睛却始终绕不开他的小女儿。
打开手机,我清清嗓子,给二利发了三条微信。
“二利,你过不冻泉没有?”
“这边路没国道好,跑五十码就对了。”
“我们今晚到曲麻莱县城休息。”
二利没有回应,我的话如同石沉大海。将手机放到一边,我叹了口气,跟二利打交道,简直就像对牛弹琴。我真是有些后悔当初那么轻易的答应他。
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导航显示还有一百多公里到曲麻莱县。我渐渐有点抵不住倦意了,狠心打开一罐红牛一饮而尽,然后又饮下半杯浓茶。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个不停,后脑勺似针在扎。该死的血压又高了吗?
牵引车不停行驶,路过一个沉睡的村庄,路过一段结冰的坑洼路面,又绕过一条冻结的冰河,载着我对人生的忧虑和迷茫,颠簸着滑进一处空旷的山谷。远方稀疏的月光把两岸的群山,凝固成起伏的灰色波涛。月下浮着几缕云彩,这幕景象让我感到一阵孤独和失落。
灿烂的启明星
亮闪闪亮闪闪地发光
我布满的眼泪
似流水似流水似流水
阿妈啊
不管我在天涯海角都要回来
......
我随着音乐,轻轻唱起亚东的《思念》。想起家里的女人,还有乖巧的儿子和女儿,唱歌的分贝情不自禁高了起来。这时,二利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瞬间打断了我内心升腾的思乡之情。
“喂,你到哪儿啦?停下来!”二利紧张兮兮,方才的沙哑嗓音变得尖锐又恐惧。
“我马上到曲麻莱县城了。”虽然我没看到县城的灯光,可为了磨一磨二利的性格,我故意扯谎道。
“你别走了,等等我。”二利以几乎祈求的语气说。
“我到县城等你嘛。”
二利犹犹豫豫,哑巴了一会儿过后,说:“手断了”。
“啊?脚断了?”我以为这可能是二利为了让我等他,编造的一个恶作剧,便装聋作哑地说。
“雕像的手臂断了。”二利快速说完这句话,就真的哑巴了。
“啥子?!”我愣了片刻,脑袋像是挨了一石头,嗡嗡响个不停。
“真的假的哦?”
“真的啊!”
“雕像的手臂断了?雕像在你车厢里绑得好好的,咋可能手断了呢?你说话呀!”我歇斯底里地朝手机吼道。
傻了十多秒的二利,终于哼了一下,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啊!”
“你睡着啦?”
“没有。”
“你撞车啦?”
“没有。”
“那你他妈的咋个回事哦!”
我把手机扔到仪表台上,急急地踩住刹车,整个身子往前一倾,又弹回椅背。车底传来空气制动次次的排气声,后视镜里可以看见淋水后的刹车盘冒起的缕缕白雾。那雾升腾翻滚,很快消失在暗处。我推门跳下车,荒野立即从四面八方朝我围拢。
打开手电,爬上近三点七米高的车厢,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货,三个纯铜底座安然无恙。试了试固定底座四角的绳索,没有松动的迹象。车厢左右前后的泡沫和被子,紧紧地裹着发红的底座,这使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跳下车厢后,我在车旁足足站了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我焦急地连尿意都涨了两次。终于,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移动的光点。那光点随着时间,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上来,然后逐渐变成两束车灯。看着越来越清晰的车头,我纳闷这个二利,怎么跑那么快,要知道他只是个新手司机,路况也不熟。
二利把车开到我车后面就停住了。我走过去,看到二利的脸在驾驶室闪了下,车门就被打开了。二利跳到地上,身形幻化成黑影,摇晃了一下。我冲到二利身旁,揪住他的衣领,二利身子软软的,差点靠到我身上。满是蒜味的口气直喷我的鼻孔,使我一阵倒胃。
“你开锤子车啊?好好的雕像,你都能把人家手臂给弄断,你他妈真有本事!”我一把推开二利,他向后闪了两步,双腿好像瘸了似地站立不稳。
“你说,现在咋个办?现在咋个办?怎么给老板和雇主交代?你说话呀!”
我左手推动他的肩膀,右手五指紧握,恨不得三拳两脚把二利这个傻货,打死在荒野上。
二利鼻子里发出了嘶嘶的抽泣声。不争气的哭声,使我忍不住想给他一拳,可我始终无法抬起我的右手。我放开二利,蹲在地上,脑子里一时混乱不清。
后悔、懊恼、伤心一起涌来,我一时说不出话,脸颊火辣辣的发烧。
这趟货的老板是拉萨城有名的非遗手工传承匠人,他们家族世世代代传承手工锻铜雕像的手艺,每一尊雕像据说要用不同的工具,敲打三万六千遍才能成形。老板看中我这些年在货车司机中的名声,才选中了我运送这批贵重的货物。人家放心我,说明可能事先打探过我的底,认为我这个人在货车司机里多少有点信誉,技术也过硬。可惜我辜负了老板,选了二利这么个草率的傻瓜,搭伙运这批货。
想到天价赔偿金,眼角淌出几滴悔恨莫及的眼泪,我匆忙将它擦去,从地上站起。
“二利,二利!你清醒一点,说说到底咋个回事?”傻货二利还没能从绝望中苏醒。
“哥,我对不起你。”二利说着,鼻子又抽了起来。
“杂种,你别哭了行不行!哭能解决问题吗?不要像个女人好不!”我对着二利的鬼影子重重地说:“既然事情出都出错了,我总该晓得你咋个开得车,咋个把雕像手臂弄断的,不然咋给人家交代。”
“哥,我真对不......”。
“别扯这些,你快说说经过。说呀!”
我丧失了耐心,大声喝住二利,他抽了两下鼻子后,就对我说了经过。
他从国道转省道后,没有留心坑坑洼洼的路面,且车速一直保持在七十码。离开不冻泉一百多公里后,他听到车厢后面有金属砸落的声响,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停下车,爬到车厢顶上一看,才发现一尊格萨尔雕像的手臂从肘部断裂,掉到车厢缝隙中。二利深知雕像有多贵,他想瞒着我,把货物送到雇主那儿。但离曲麻莱县越近,二利心中就越感到忐忑,他一咬牙就给我打了电话。
听二利用浓重的鼻音,讲完事件的大概过程,我感到胸膛燥热,身子快要着火了似的。
“你是畜生吗?听不懂人话是不?老子给你发了几条语音吗?你就没看看手机?”
二利摇摇头。
“猪,你就是头蠢猪”,我破口大骂。
“那你叫我咋个办?开快了开慢了,你都要骂人,我都不晓得自己该咋个开车!”缓过来的二利,质问起我来。
正当我想好好数数二利一年来犯过的错时,他的小女儿从车窗里伸出头来。
“爸爸,容波叔叔,你们在干啥子?天快亮了吗?”小女孩睡眼惺忪,头发凌乱。看见孩子,我把满肚子的火压了下去。
“走,去后面看看。”说着我先走到车厢后面去了。
二利安抚了下他的小女儿,转身跟着我走来。
车厢门缓缓打开,电筒光照射进去:面朝东方的三尊格萨尔雕像乘骑神驹枣红马,右举如意神鞭、左执矛旗,佩戴九大兵器。分别呈静像、怒像、静怒三种表情,居高临下注视着我。看到中间那尊断臂的雕像,我浑身战栗,想起了一段煨桑词。
“普吾东穹嘎布,示显人身鹏首像,绿发从头垂,身穿白螺甲,头戴白螺盔,坐骑白骏马。右执箭旗、左执矛旗,围绕十万天兵。念钦古拉格卓,示显人身狮首像,绿发头上立,身穿黄金甲、头戴金盔,坐骑金马,右执箭旗,左执矛旗,围绕十万念兵。罗吾鲁朱威钦,示显人身蛇首像、口吐绿药舌,身穿绿玉甲,坐骑绿水马,右执箭旗,左执矛旗,围绕十万龙兵。天、地、龙所有众眷属,请赴此处敬煨桑。”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身着白藏袍,头戴白色尖顶羊毡帽的觉如,出现在雕像顶上深灰色的天空。他踩着云彩,左手叉腰,右手挥鞭,周身散发着光芒。光圈里隐隐显现十三种动物战神。
我双腿一软,伏拜到地上,肩上像是压了千斤铁石,根本抬不起头。
二利看我跪地,疑惑地问:“哥,哥,你咋啦?”
我低头吼:“快跪下!”
“跪雕像干什么?”二利惶惶问道。
“跪下!”我再次吼叫起来。
二利扑通跪在我身边。我从腋下看了眼二利,他像磕长头似的伸展四肢,贴在地上,黑幽幽的眼睛在脸上闪着亮光,看起来比我还要虔诚。
寒冷爬进体内,双腿阵阵发麻,我不由地抖了抖肩。二利趴在比冰还冷的地上,可能也受不了了。他问我:“你咋了吗?”
我小心翼翼,微微侧头说:“别说话。”
“到底咋了吗?”二利从地上爬起,拍拍手问。
“你起来干什么?”我伸长脖颈急急问道。
“地上冷啊!”二利说。
“你没瞧见格萨尔大王吗?快跪下来。”我生怕他惹毛了觉如。
“意思一下就对了哇?不可能在雕像面前跪一晚上啊。”二利说。
“不是跪雕像。你看看天。”我低声说。
二利后退两步,仰头望着天空,认真地说:“什么?天上啥也没有啊。”
我迅速仰脖,看了眼天空,天空深邃而昏暗,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细如银勾的月被云遮住了,我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便使劲揉眼,把眼睛都揉出银花来。再次睁眼,觉如和十三种动物战神真的不见了,好像我先前看到的画面,根本就没出现过。
我张着嘴巴,缓缓起身,身体各处关节咔嚓作响。
“你是不是吓破胆了”?二利声音拔高,略带嘲讽的问。
莫非真是幻觉,我搔了搔脑袋,手指缝沾了层油脂。我把油脂擦在衣服上。冰冷的车厢里,被黑暗夹裹的三尊格萨尔大王雕像一动不动。我放松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爬上车厢后,我怀着疑问,开始检查雕像,那只断臂缺口,在灯光下红的醒目,好像流血奔流。椭圆形的断口深处,清晰可见锻打呈现的密集印记。
手臂是震断的,一圈分裂的微小的灰色焊瘤印证了我的判断。如果把整根断裂的手臂焊回去,修复痕迹过于明显,恐怕骗不了雇主。佩服老板手工技艺高超的同时,我不知该用什么办法修复断臂。
后脑勺又疼了起来。二利干瞪着眼睛,时不时瞅瞅我和断臂,看我皱着眉头,他心虚地说:“哥,干脆到曲麻莱买几床被子,把雕像包起来?”
这个傻货的想法太天真了。我知道他想得是掩人耳目,到时交了货,拿了钱,我们立马就跑,就算雇主发现了这一情况,他们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我呵斥了他一声:“放你的屁!万一雇主报警呢?”
二利目光茫然一阵,又开始放光,语气里多了一丝动过狗脑子的意思:“看样子就算运回拉萨,也修不好了,恐怕得重新打造一尊。”
“别说那些没用的屁话!你知道一尊雕像多少钱吗?”
“可能四十多万?”二利废话道。
“四十多万!亏你说得出来!”
说话不过脑子,真佩服着傻货。我骂他:“货被我们弄坏,该咋个办,就咋个办,哪能骗人!”
“那你说咋个办吗?”二利手一摊,脑袋歪向一侧。
说实话,这片刻功夫我也没有注意,开货车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很多时候,无论是拉轻货还是重货,不管急的慢的,我宁愿自己身体劳累一点,也不敢把别人的货弄烂。和和气气做生意是我的原则。这趟这种情况,我事先也根本没有预料到。
踌躇了几分钟后,我说:“走,先到曲麻莱。”
跳下车厢,将裤裆里再次涨起来的尿挤完,我冷不丁打了个颤。站在零下几十度的荒野,肆无忌惮的寒冷从裆部往肚子里钻,我裹紧衣服,转身往回走。远处月光下的雪山泛着灰白色的寒光,我踩着冻硬的坚土走了两步,察觉到二利关了车厢门后,站在后轮旁一动不动,便回头喊了一声,上车了。二利这才挪动了他的黑影,走到车头前,把车门打开。
看到二利把摁亮车灯,我发动了自己的车子。引擎低沉鸣响,发泄着我的一腔怒火,输出四百五十匹马力拖着十三米长的货箱,往曲麻莱县驶去。二利的车灯瞬间淹没在后视镜中。
曲麻莱,这个黄河源头的县,在严寒和黑夜中一片死寂。县城街道两边的路灯早已熄灭,路上只有三两个清早扫路的清洁工。到休息站停好车后,我打开备用油箱里的负三十五号油给发动机回油。在高原上跑车,夜里气温常常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如果不回负三十五号油,第二天车子就发不燃了。忙完了这些事情后,我等二利到达休息站,然后便就着红牛,咽下一片降压药,随后衣服都没脱,就倒头睡在驾驶室。快要睡着时,我看了眼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时间已到凌晨三点四十四分。
迷迷糊糊补了会儿瞌睡,一直睡不踏实,做了几个梦,都是觉如撇嘴坏笑的场景。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挡风玻璃前。我眯着眼,穿好衣裳,发燃车子,然后开门下车去喊二利,没想到二利这个傻货睡得还挺沉。我不停敲车门,打电话,才把二利叫醒。责备了他几句后,我们继续上路。离交货地点称多县还有二百七十多公里,早饭只能在车上将就了。
车到称多县境内的清水河镇,老板打来了电话。老板可能也是不放心我们。这三天三晚上一千五百多公里,他每天中午过后,都会给我打电话发微信“寒暄慰问”一番。我想这是人之常情,这么贵重的货物交到别人手里,换作是我,我也不放心呐。
手机叮呤响个不停,我不敢接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后,就挂断了。我刚松口气,屏幕上就弹出四五条语音信息。手机每闪烁一遍,我的神经就紧张一次,好像老板已经知道了雕像断臂的事实。我逐渐变得恐惧,脸像挨着电炉一样灼热难耐。手机像是有毒似的。我不敢看手机,跟别说摸它,我担心手一碰到手机,就会立刻毒发身亡。
腆着脸,打开手机,老板充满磁性和透着善意的话语,飘荡在驾驶室里,他又黑又亮的笑脸,出现在我的脑海。
“容波啦,你们今天到哪里了?路上慢慢地开车哦,千千万万不要着急呀。”
“好兄弟,刚才我打电话给你,你没接,我想你一定旅途劳累。你们开慢点,累了乏了就睡一觉在走,迟到一天想必雇主不会怪你们。”
“容波啦,我算算日子,如果今天你们没有耽搁的话,应该要到称多县了吧?”
“好兄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雇主刚给我打来电话,他们县里明天要举行比较大的迎接格萨尔雕像活动,可能有上千人来接你们。这是你们两兄弟的荣光,也是我们家族的福分。”
“雇主会好好款待你们,你们可得好好给雇主说说我们的好。好兄弟,愿三宝保佑你们路上一路平安。”
......
老板的话像一记记拳头,生生砸在我的胸口,我不敢想象雇主带来的上千人一旦知道我们把格萨尔雕像的手臂弄坏,会怎样狠狠地处置我们。
“二利啊,二利,你这个瘟神!”
我攥着手机,边骂边不停砸自己的大腿,真不知该接下来二利会把我推入怎样的火坑。
下午三点,路上出现了称多县珍秦镇的牌子,前方是整齐划一的牧民定居房屋,看到商店、茶馆、乡政府、卫生院,还有学校,我明白离县城更近了,留给我解决问题的时间也不多了。
后视镜里,二利的车头避开几头过路的犏牛,跟了上来。
珍秦镇在倒退,牵引车不知疲倦地在前进。路左边有几只流浪狗在垃圾焚烧点刨食,右方的路牌提示离称多县只有二十九公里。这时,我作了个令自己乍舌的决定,直接停车熄火,打开手机,给老板发了条微信。
“老板啊,有个事情,我给您说一哈。我兄弟开车开快了点,就不小心,把一尊格萨尔雕像的手臂,给弄断了。实在不好意思呀。”
过了几分钟后,老板发来十七秒的语音。我害怕会受到最恶毒的诅咒,最吓人的威胁,最可怕的训斥。然而,点开语音,老板的语气一如往日般平淡。
“哦呀,我的好兄弟呀,你们太厉害了。这趟货价值两百多万,雇主是从国外回来,捐赠给称多县智尕代格萨尔藏戏协会的。弄完交接仪式,人家还要给县里投资上千万。你们把雕像弄坏,这真是有大功有大德,你们辛苦了,嘎真切(谢谢)!”
我听来哭笑不得,不好理解老板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他。想来想去,我还是诚恳地给老板道了歉,发了几个六十秒的语音,把我平生学会的所有表示歉意的话都用上了,就差下车面向拉萨方向,给老板磕头赔罪了。
老板没有反应。我想,任谁都无法原谅我们的过错。我没有任何资格怪老板不回我,如果老板在跟前,我真的会跪下来求他放过我和二利。
情到深处,血压高了,我捶自己的胸口,薅自己的头发,将脑门狠狠磕在方向盘上。车子不情愿地发出一道惊人的喇叭声。路边的野狗不满我的举动,纷纷朝车咆哮。是呀,连狗都不会原谅我的失误。我这样想。
暗自悔罪半天,二利跑过来,叩了叩我的车窗,许是我的脸色吓人。二利绕过车头,从副驾驶爬了上来。
“老板知道了吗?”二利情绪低落地问我。
我啊了一声,就不想再解释。
二利望着前方的公路,也不说话了。
忽然,手机不知在哪里叮了一声。我四处翻找,发现它躺在我的脚下。翻开微信,老板发来一段文字:容波啦,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但也无能为力,你自己给雇主诚实交代吧,但愿他也能像我一样原谅你们,祝你们好运。
老板真是个心怀慈悲的大好人!
寥寥几行字,彰显了做人的大度和高尚的品格。不知我怎的,脑海里迸出了一句包含文艺的话语。老板感染了我,不管何时何地,还是要做个好人。这个信念,支撑我做完了后面的事情。
车到称多县十几公里的地方,我先找了个宽阔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并让二利洗了把脸,我自己也收拾了一下。我刷了牙,洗了脸,把手打湿后,又将蓬乱的长发整理了一下。看着镜子里发肿的眼袋,猩红的眼睛,大片大片的白头发,悲哀地觉得自己真像个囚徒,被时间和生活困住的囚徒。
做完所有心理铺垫,我让二利把他的车厢门打开,把断臂从车里取出来,然后抱在怀里,给雇主打了电话,说明了原由。雇主问了我们的位置后,说他马上赶来。
等待雇主的十多分钟里,我和二利像落入陷阱的贼一样,等着警察来抓现成。二利干瘦的脸上熬出了汗,细小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路上来往的车辆和摩托。我比他要好些,把心里的东西摆到阳光下,反倒不怕了。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我和二利被人打进医院,或者抓到牢里,二利的小女儿怎么办?我想过给我的女人打个电话,说说我的情况,交代一些事情,可这样做只能徒增她的担忧,加重我心底的负担。
我故作冷静地对二利说:“等会儿,人家要是问我们,你就说弄坏雕像手臂的人是我,不是你。”
“哥,你不要这么说,就是我弄烂的。”二利脸上多了点看起来软弱的抉择。
“都啥子时候了,你听我的就行了。”我又想骂人,但还是忍住了。
“哥,不能你说啥子就啥子,我二利是个男人,也要面子。”二利激动地嘴巴里飞出几滴吐沫。
“你要当个男人,那你女子咋个办?还面子,面子值几个钱?”我点醒了二利,他闭口不说话了。
二利的小女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她已经下了车,在车旁的草地上摘花玩。
雇主开着一辆福特猛禽来了。车头挂着一种国外的牌照。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戴着墨镜,穿着不同的户外服装,一看牌子我就知道,他们的衣裳价值不菲。
我把断臂交给二利,连忙弯腰走上前,想给雇主赔罪,可我不知道哪位是真正的雇主。
他们停下来,等我走过去,我到跟前,搓着手,说:“你好,老板。”
干我们这行的都习惯叫人老板,这是主动,也是奉承。他们没有开口,而是伸手和我握手。男的手劲很大,女的手冰无力,他们和我握完手,相互看了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对不起”,我无比窘迫地说,“都是我们的错,害得你们损失了钱,修复断臂的钱,我们赔。”
女人面无表情地抛下我,摆动婀娜的身姿,向二利的小女儿走去。男人拍拍我的肩膀,也走到前面去了。我转身跟着男人,心想他应该是真正的雇主。
二利看到人高马大的男人向他走来,他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男人从二利怀里,拿过断臂,细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又用同样的眼神,把二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二利失了神,裤腿在轻微打颤,恐惧在他身体里像冻土一样分裂,连我都能听到他慌乱的呼吸声。
男人把断臂置到我怀里,走到车厢后面,不怕车上的尘土,径自爬上了车厢。我和二利战战兢兢地站在车厢门下面,看着男人逐一检查完三尊雕像,最后把注意力停留到中间那尊雕像的手臂断口。
男人看了十多秒后,就下了车。这时,那女人牵着二利的小女儿走了过来。男人看见女人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微笑。
女人说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男人看我和二利不解的神情,翻译道:“我妻子问这是你们谁的女儿?很可爱。”
傻头傻脑的二利,还在发懵的状态。我用手肘推了下他,他才缓过神,连说:“我的,是我的。”
二利多半害怕说外国语言的女人,就伸手让女儿过来,女人并没有阻拦手里的小女孩。她松开手,二利女儿就跑到了他脚边。
“他老婆跑了,他一直带着女儿跑车。”我赶紧解释,希望博取一点同情。二利脸上充满了责怪,好像我把他的老婆说成了放荡女子,给他带了绿帽子。
男人点点头,对女人说了几句话,我大概知道了,他们好像在说英语。可我听不懂意思,二利就更不懂了,他初中辍学,又不会察言观色,根本插不上嘴。我们只能默默等待两位雇主对我们人生,作出最后的判决。
男人问:“你们车上有绳索、布之类的东西吗?”
我疑惑之余忙说有,二利也赶忙应声。
男人说:“你们把雕像全身都用布缠起来,过会儿运到县城格萨大酒店的停车场,我会安排吊车来卸货,就这样,明白了吗?”
我拼命点头,感激的发不出声音。
“这个呢?”二利指着断臂,憨憨地问。
我眨眨眼让二利闭嘴。男人从我手里拿走断臂,说:“这个我带走了。”
猛禽车原地掉头,往县城飞速驶去,也带走了那只要命的断臂。我跟二利从车上拿来绳子和篷布,然后手忙脚乱地用刀子将篷布剪成三个大块,开始绑雕像。绑完了雕像,我小心翼翼地给雇主打了电话,他说你们就直接开进县城,接着又问我:“OK?”
我连回了几个OK,然后挂了电话,开动车子。
车子开到称多县城外,我又给二利打电话,让他戴上口罩,自己也用口罩把脸遮住,想着起码不能让人认出来。可是,真正的恐惧是避不开、藏不住的,我能感到自己踩油门的右腿在轻轻发抖。
县城街道上没有人山人海的信徒,也没有旌旗招展的马队,冷清的道路两边行人很少,只见三轮车、出租车零散的从我车旁超过去。
过了几个红绿灯后,我们到了格萨大酒店。我看见宽大的停车场中心燃起了桑烟,煨桑台旁站在十几个服务员,还有四五十个穿着藏袍,神色严峻的男人。
停车熄火,在车里犹豫一阵,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间,我的身子轻飘飘的,不受控制,差点栽倒在地。原地站住后,我看见二利也下了车。
我们瞧着对方几十号人,对方也盯着我和二利,不一会儿,他们全部冲了过来。我以为这下完蛋了,真的,我和二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了。我几乎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
十多个男人来到我身边,就止步了,他们中为首的老者,把手伸进衣兜摸索,像是在掏刀子。我低下头颅,准备默默接受那柄寒光四射的刀子,捅穿我的肚皮,捣碎我的肠子。令我没想到的是,送到我胸前的不是刀,而是一条洁白的印着吉祥图案的哈达。
我抖了一下,正确的说是举起双手,作了个格挡的手势。意识到这些人没有敌意,我又放下手,匆忙接过哈达,戴在自己脖子上,狼狈地说了声嘎真切。
老者微微点头,大手一挥,他身边那些黑脸男人,朝我的车双手合十,拜了拜后,争先恐后爬上了车厢。我在人群中,转头瞄了眼二利,他低头弯腰接受了哈达,脸上的笑惨不忍睹。我马上想到,自己刚才那一刻笑脸可能也跟他一样,僵硬又丑陋。
那些男人在老者的指挥下,爬进我们两挂牵引车的车厢,解开了雕像和底座上的绳索,开始套他们带来的帆布绳。紧跟着,两台吊车喷着黑烟,伸出长长的吊臂,横跨停车场,开始吊货。
我紧张的站在原地,看着底座一个个被吊起,雕像一尊尊飞离停车场,眼睛落在最后那尊缺了半截手臂的雕像上。那尊被篷布裹住的格萨尔,此时看不见什么面相,但能清楚的察觉到,右边的布凹陷了不少。
绳子会断吗?雕像会凭空掉下来吗?万一他们在停车外装车的人,发现这尊雕像损坏了,怎么办?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自己被倒挂在半空,就等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来,将我抽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阳光是那么的强烈,犹如烈火,焚烤着我的脸,我肥圆的肚皮,让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过了一会儿,太阳穴疼的厉害,耳蜗里也出现了耳鸣,我一度听不清,别人在停车场里的说话声。炫目的阳光使我感觉自己即将沉入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心里万分渴望雇主能跑过来,伸出手,给我一个笑脸,对我说别担心,我会救你出来。但他戴着墨镜,双手置于裤兜,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雕像和底座从我们车上移走后,雇主开上他的车,驶出了停车场,那些人也随之从停车场大门口鱼贯而出。
他们走之前,没人给我们说上一句话。等他们走后,我飘在半空的灵魂,才肯回到体内,让我有了知觉。这时,我才感觉胃里酸水翻涌,后背冷汗涔涔。
我跟二利戴着哈达,傻傻地站在车头下,像被罚站的学生一样,模样有些滑稽也又有些可怜。
接下来,是走还是留,该怎么办?如果托运费没到手就跑了,不就等于告诉他们,货有问题吗?留下来等他们给钱,万一中间被人发现了,那不就彻底走不掉了?一时间,我毫无头绪,内心无比绝望。我从未感到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和煎熬。
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来到停车场,将我们带到酒店内部的餐厅。装修豪华的酒店餐厅里,我坐在凳子上,身后是落地窗,可以看见夜色下逐渐繁闹的称多县街市,身前的圆形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和饮料酸奶。
二利抱着小女儿,坐在我对面,不安地看看我,又侧耳倾听着过道里的动静。我们谁也没有动筷,二利的小女儿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咬着手指,安静不出声。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雇主回来了。经理通知我们下楼,他看到桌上的菜,我们一口没吃,以为是他们哪里没有做好,不断请求我们的原谅。经理哪儿会想到,应该是我们请求他们的原谅。
回到停车场,我发现雇主坐在猛禽里没有下车。他招招手,我便小跑过去,凑到他跟前。
雇主递给我两沓钞票,说:“这是事先谈好的运费。一万九千块钱。你数数?”
我伸手接过有些晃眼的钱,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当场流了出来。
“你们跑长途的,拖家带口的不容易,这次就算了。你们走吧。”
雇主说完这句大恩大德的话,就没作过多停留,开车走了。
我一个劲地说谢谢,并在雇主的猛禽离开停车场前,给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不知道雇主在后视镜里,看见我的举动没有,但我还是保持着弯腰的姿态,持续了十几秒。
二利走过来,我看见他也是泪流满面。
我使劲抱住二利,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大难不死啊!”
二利说:“太难过了!我在餐厅等人的时候,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放开二利,情不自禁亲了下二利的小女儿,转头把一万一千块钱给他,自己留下八千块钱。二利把多的一千五拿出来,说:“哥,平分!”
我不答应,意思是让他多还点贷款,二利用衣袖擦去鼻涕,说:“今晚的吃住,我买单,你一定要选贵的享用。”
我摇摇头,说:“走吧!”
二利说:“干啥走,累了几天了,我们好好休息一下。”
我擦去自己的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出门在外,能多小心就多小心。”
二利听懂了我的意思,他默默地抱着女儿上了车,我也开动了我的车。我们在称多县加油站,往油箱里各自加了四千多块钱的油后,就立马离开县城,连夜往七百多公里外的格尔木驶去。
抵达当晚的休息点后,我深夜给我的女人打去了电话,我女人非常吃惊,以为我出了事。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这趟货八千块钱,拉得太不容易太惊险了!我女人紧张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等我回来,再从头到尾给你好好讲讲,现在我得好好的睡上一觉,因为我一天一夜没睡好觉,实在是太困了。
原刊于《草地》2023年第4期
占巴,藏族,90后,四川松潘人。有散文小说见《四川文学》《草地》《贡嘎山》等文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