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远方的雪山顶上洒落下,融化了一夜的寒意,将温情洒在青翠的玛多草原上。在地平线的尽头,一个披着藏袍的身影出现在天边的薄云之间,头上还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同为他镀了金身,又像是为他披上了传说中战神格萨尔王的金色铠甲。
从金红色的朝霞里走来的是一个青年,和青年一同从天边越来越近的,还有他悠扬的歌声。
清晨的草原还没有完全苏醒,勤快的女人就开始挤牛奶、打酥油茶、揉糌粑,大多数的牧人则裹着厚实的藏袍睡在帐里,尚未离开甜美温暖的梦乡。大部分牦牛和羊群随意地卧在草地上,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零星几座帐篷上升起的白色炊烟,反而使这片草原更显空旷。
边走边不停说唱的青年似乎并不介意听众的缺席。事实上,他正唱着格萨尔大王的威仪雄姿给才从雪山上升起的太阳听;他唱岭噶草原上袅袅的桑烟给尚未来得及消失的月亮听;他将森姜珠牡的美丽唱给开满五颜六色鲜花的草原听;他将贾查的赤诚唱给被朝阳加冕了金冠的雪山听;他将查香丹玛的英勇唱给涓涓流淌的河流听。
太阳、月亮、雪山、草原和河流,都是他的听众。而随着天光越来越亮,更多的听众,也渐渐地在他周围聚集起来。醒来的牧人们被流浪艺人的说唱吸引,对他们而言,格萨尔的故事百听不厌,更何况这位神授艺人的说唱尤其精彩。
聆听说唱的人群里,挤着一个看起来格外幼小的身影。那个六岁的男孩儿一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竖着耳朵听艺人的说唱,脸上充满了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表情。
流浪的艺人这次给玛多草原上的牧人们说唱的是少年觉如《赛马称王》的故事:因为楚通从中使坏,岭国年幼的王子觉如与母亲郭姆被驱逐。然而忠心耿耿的岭国老总管绒查擦根却记得天神的预言,与嘉洛家族一起暗中支持觉如得到了宝马江噶佩布。楚通的诡计终究不能得逞,神子觉如也必将获得胜利,成为岭国的雄狮大王。这个故事每个格萨尔艺人都会说唱,只是每个人的风格不同。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人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只剩下一天中最小的那一团时,《赛马称王》的故事才讲完。格萨尔王如愿登上了宝座,嘉洛的公主、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森姜珠牡也嫁给了雄狮大王。草原上的骄阳如同格萨尔王的功绩一般明亮,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丝云彩。而围着艺人听说唱的牧人,也豪爽地将糌粑、酥油和牦牛肉送给说唱 艺人。
人们渐渐散去,唯有那个六岁的男孩依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仿佛沉浸在故事中激烈的赛马大会上,没有回过神来。神授艺人多杰注意到这个小男孩,对他友善地一笑,便被几个牧人拉扯着去他们的帐篷喝酒去了。
男孩依旧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一个声音将他唤回现实:“格桑——格桑多杰——回来吃饭了——”
格桑多杰回过神来,看看四周早已散开的人群,神授艺人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这才带着几分遗憾地“哟”的应了一声,从草地上爬起来,不舍地看了看刚才说唱艺人站着的位置,循着阿妈嘎玛卓玛的呼唤,飞快地跑回自家的 帐篷。
回到帐篷里,格桑多杰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把阿妈捏好的糌粑团蘸着辣椒酱吃,嘴里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位出现在玛多草原上的格萨尔神授艺人和他说唱的《赛马称王》的传奇故事。
嘎玛卓玛将儿子面前的酥油茶碗添满,望着兴奋的儿子慈爱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声轻叹。格桑多杰听到阿妈的叹息,正捏着糌粑团往嘴里塞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疑惑地抬头看向阿妈。
嘎玛卓玛注意到儿子格桑多杰的目光,便放下了手中装满酥油茶的茶壶,揉了揉格桑多杰的肩膀。随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格桑多杰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如果你阿爸唱的话,一定比任何人都唱的好。”嘎玛卓玛的声音轻得就像空气,轻到似乎吹不起一片羽毛。
阿妈的这番话,格桑多杰听得似懂非懂。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酥油茶,又伸出湿润的红红的舌头将沾在唇边的酥油舔干净,问道:“阿妈,阿爸在哪里?”过去的六年里,格桑多杰从没有见过自己的阿爸,他已经习惯了和阿妈相依为命的生活,仿佛这才是理所应当的。况且牧区的草原上,没有父亲的孩子也不只有格桑多杰一个。
这是格桑多杰第一次问起自己的阿爸,嘎玛卓玛并无心理准备,一瞬间竟慌了神,短暂的愣怔之后,嘎玛卓玛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才说:“你的阿爸,也许是在……”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笃定起来,仿佛是要说服自己,“在回家的路上。”
对于才六岁的男孩来说,嘎玛卓玛的语气和表情变化并未让他有所察觉,因此,格桑多杰不假思索地继续追问:“那阿爸还要多久才能够回家?”
看着儿子黑亮的眼睛里单纯的目光,嘎玛卓玛脸上的神情柔和下来。她往面前的碗里加了一勺白糖,捏了一块糌粑递给格桑多杰,然后才轻声回答:“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恐怕只有雪山后面的云才知道。”
格桑多杰接过阿妈递来的甜甜的糌粑,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眼睛却依然疑惑地看着嘎玛卓玛。嘎玛卓玛看出儿子的疑问,便安抚道:“格桑多杰,快快长大吧,长成像你阿爸一样正直勇敢的男人。到那时等你阿爸回来,你就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和阿爸一起喝酒、一起骑马、一起唱歌、一起放牧了。”
听着阿妈的话,格桑多杰喝了一口酥油茶,将口中的糌粑都吞了下去。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阿妈仿佛是在透过自己,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也许是阿妈的目光让格桑多杰感到太陌生,也许是那目光的焦点太遥远,格桑多杰眨了眨眼睛,心中的疑惑依旧没有散去。于是,他再次开口发问:“阿妈,阿爸一定会回来吗?”格桑多杰对“阿爸”这个词汇并没有太多的幻想,然而直觉告诉他,在阿妈的心中,有一个只属于她和阿爸的世界,而格桑多杰也开始渴望了解那个世界。
面对儿子的问题,嘎玛卓玛想都没想便脱口说出:“会的,他……一定会回来。”她的目光突然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带着坚定和踏实,令格桑多杰感到阿妈终于从遥远的云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突然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嘎玛卓玛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她起身将格桑多杰的酥油茶碗添满,然后温柔地替格桑多杰整理了一下皮袄,再捏了一块糌粑递给格桑多杰。
注视着吃糌粑的格桑多杰,嘎玛卓玛在儿子对面坐下来说:“你的阿爸将他最心爱的扎念琴留在了家里,所以,他一定会回来,回到他最心爱的扎念琴和最心爱的儿子身边……”“回到他最心爱的女人身边。”最后这一句嘎玛卓玛没有说出来,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双颊升起两朵红云。
阿爸离家去远方的时候,格桑多杰还在阿妈的腹中。阿妈的话说得如此笃定,令格桑多杰心中也暖暖的,对自己从未谋面的阿爸也多了几分好感与好奇。他咽下一口糌粑,又继续追问:“阿妈,阿爸的扎念琴在哪里?”
那把扎念琴,嘎玛卓玛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仿佛将琴藏好了,那个男人就必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她似的。
嘎玛卓玛起身洗了手,认真地点起藏香,随后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打开了家里那只自格桑多杰的阿爸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箱子,取出了用羊皮包着、用氆氇裹着、最外面还系着哈达的扎念琴。
带着如同朝圣般虔诚的表情,嘎玛卓玛将琴从层层包裹中解出来。格桑多杰被阿妈的专注和虔诚所感染,也郑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琴,拨动了一下琴弦。
随着清脆的声响,格桑多杰感觉到自己心中似乎也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他隐约感到琴弦里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而他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的命运之弦,也已经和扎念琴的琴弦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再也解不开了。
少年的歌
时间像骏马般一年又一年地飞驰而过,十三岁的格桑多杰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少年的清秀。他的嗓音里渐渐有了从他阿爸那里继承的悠扬的磁性,而且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弹着扎念琴唱歌了。不仅如此,任何旋律他只要听一遍,就能准确地哼唱出来,玛多草原上的歌曲,没有一首歌是格桑多杰不会弹的,没有一首是格桑多杰不会唱的。
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格萨尔王传》的曲调。只要一有机会,他总会对着远处的雪山,或是天边羊毛般的云朵,拨动着扎念琴的琴弦,弹唱格萨尔王的故事。听过格桑多杰弹唱的人都说:“他有一副金子一样的好嗓子。”
夕阳就要沉入到地平线了,格桑多杰将家里的羊群和几头牦牛从放牧的草场上赶回家后,站在帐篷旁,抱着扎念琴弹唱起了他最喜爱的曲调。
嘎玛卓玛在帐篷里不紧不慢地打着酥油,不时照看一下煮得滚烫的热茶,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和琴声,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忽然,某些往事闪过脑海,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停了下来。直到一声“阿妈”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嘎玛卓玛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帐篷外的琴声和歌声都已消失,而格桑多杰正一边用哈达将扎念琴小心翼翼地裹起来收好,一边有些兴奋地喊:“阿妈,我饿了,可以开饭了吗?”
大概是因为刚才唱得太久,格桑多杰的声音带着沙哑,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容。看到活泼健康的儿子,微笑又回到了嘎玛卓玛的脸上,她说:“晚饭马上就好。先喝点热茶休息一下。”
格桑多杰端起碗喝了两口,舔去嘴唇上的茶沫,又开口道:“阿妈,我今天放羊的时候,又听到了新的格萨尔王的故事!”
这时,嘎玛卓玛已经将两大碗面片端上了桌。她从一只小铁皮罐里舀出了一勺辣椒,将大部分添进一只碗里,剩下的添进另一只碗里,随后,将辣椒少的那一碗递给了儿子。
面片的热气和香味充满了整个帐篷。放了一天的羊也唱了一天歌的格桑多杰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将面片马马虎虎地拌了两下,学着阿妈的样子向三宝和祜主祈祷后,便迫不及待地抱起碗开始狼吞虎咽。
嘎玛卓玛看着吃得香甜的儿子,不由得又想起了格桑多杰的阿爸。当年那个弹着扎念琴唱着山歌的英俊青年,最爱吃嘎玛卓玛做的面片,却很少加辣椒。他说自己是草原上的歌手,而歌手爱惜自己的嗓子,就像狮子爱惜鬃毛、雄鹰爱惜翅膀一样。
正当嘎玛卓玛有些出神时,格桑多杰的声音再一次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阿妈,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能成为仲堪多杰那样的格萨尔神授艺人吗?”因为嘴里塞着食物,格桑多杰的声音有些含混,然而他的眼神却带着清亮的期待,盯着嘎玛卓玛。
“我们的小格桑多杰继承了阿爸的好嗓子和唱歌的天分,长大以后,一定能和阿爸一样唱出草原上最动听的歌。”嘎玛卓玛笑着又说:“到那时你唱起《格萨尔王传》来,会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和尊敬。”
听了阿妈这番话,格桑多杰的眼睛亮了,他高兴地扒了几口面片,迫不及待地说:“阿妈,我们母子两个,就像觉如和阿妈郭姆一样。”他喝了一口茶将口中剩下的面片吞下去,又补充道:“阿爸不在身边,家里全靠阿妈。我长大以后,也要像觉如一样,让阿妈有享不完的福。”嘎玛卓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儿子,目光中带着宠爱,由衷地微笑起来。
时间如同奔腾的河水,永无止息。青翠的夏天一转眼就如野马般脱缰而去,却静悄悄地令人听不到马蹄声。转场的牧人收拾起全部家当,骑着马,赶着牦牛和羊群,牦牛绳上系着的秋天愈来愈短,当白色的冬天降临在玛多草原,牧人们也来到了新的牧场。
当草原被雪织成的银白氆氇覆盖时,就快要到藏历新年了。
随着藏历新年的临近,格桑多杰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焦躁起来。他在帐篷里经常心神不宁,也常常跑出去一整天待在外面,嘎玛卓玛也不知道他这一天都去了哪里,而儿子出神地盯着天空的神情,又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的降临。
藏历除夕那天,玛多草原上也迎来了辞旧迎新的景象。五彩经幡在山上飘扬,仿佛为山披上了五色的衣袍。嘎玛卓玛像其他草原上的女人们一样,在帐篷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准备好过年的风干牦牛肉、推、人参果、油炸点心和酥油。
在每一座帐篷里都弥漫着喜悦与欢乐的时候,格桑多杰却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没有人发觉他的异常。直到临近午夜,嘎玛卓玛喊儿子吃点心、换新衣的时候,才发现格桑多杰已经不在帐篷里,甚至不在帐篷 周围。
一时间嘎玛卓玛有些慌了神。草原冬夜的寒风,就连成年人都难以抵御,如果格桑多杰就这样在外面一整夜,恐怕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变成一座再也不会呼吸的冰雕。嘎玛卓玛披着皮袍,拿着并不十分明亮的手电筒,借着月光向帐篷周围搜寻格桑多杰的身影。
幸好,发现格桑多杰的地方距离嘎玛卓玛的帐篷并不算太远。只见儿子裹着自己的皮袍,嘴唇冻得乌紫,在一座玛尼石堆旁缩成小小的一团,靠着许多摞在一起的石头瑟瑟发抖。
看到冻得话也说不出的格桑多杰,嘎玛卓玛心疼地将他背回了帐篷。回到帐篷里,嘎玛卓玛为儿子倒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让他慢慢喝下去。看着儿子的脸色渐渐开始恢复红润,嘎玛卓玛才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冷的晚上跑到帐篷外面去。
“阿妈,我……”格桑多杰看出阿妈的担忧,有些愧疚地想要解释什么,然而一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故意想要睡在帐篷外面,唯一的原因就是希望梦中能够看到岭国天神来赐予他说唱的能力。今天是格桑多杰十三岁的最后一天,如果依然没有天神找到他并告诉他被选中,他大概再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神授艺人了。
格桑多杰不知该如何向阿妈解释自己的期待和期望落空后的失望难过,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小声道:“阿妈,我已经十三岁了,格萨尔王还没有选中我,是不是因为我……天赋太差,或者前世做了什么坏事?”
说完这句话,格桑多杰的头又低了下去,几乎要埋在他刚刚喝完酥油茶的碗里,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嘎玛卓玛假装没有看到儿子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说道:“格桑多杰,你听过那么多格萨尔王的故事,现在还记得吗?岭国的勇士当中,有丹玛这样最初就被格萨尔王选中、追随格萨尔王的,也有辛巴那样,经历了一番曲折才成为岭国勇士的。但是,他们都是勇敢的大将,同样被格萨尔王器重。”
“可是,阿妈……”
“别着急,格桑多杰。也许格萨尔王已经派出了他的大将来找你呢,说不定现在还在路上呢。”
“就像阿爸还在回家的路上一样吗?”
听到这句话,嘎玛卓玛的心中一紧,然而随即她用温柔的声音坚定地回答:“对,就像阿爸一样,一定会来的。”
这一夜,格桑多杰睡在自己家的帐篷里。格萨尔王派来的大将依旧没有找他,他却睡得比以往每个晚上都更加香甜踏实。
离家流浪
自此,格桑多杰不再为没有听到格萨尔王的召唤而忧愁了,他总是抱着阿爸留给阿妈的扎念琴,弹唱着听来的格萨尔王的故事,还有那些流传在草原上的歌曲。
每当有唱着格萨尔王故事的艺人出现在玛多草原上时,格桑多杰总会着迷地聆听,而若是当听到格外喜欢的故事时,他甚至会追随在艺人的身后走出很远很远。每一次他不得不目送艺人的身影消失在玛多草原与天空交界的尽头时,他心里总会萌生出做一名草原流浪歌手的愿望。
每一天的太阳,从草原东方的边缘升起,划过无际的天空落入雪山的背后;每个月的月亮,从一弯纤细的新月到雪亮的一轮圆盘再到残月如钩,时光如同草原上追风的江噶佩布飞驰而去,格桑多杰能够说唱的格萨尔王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了。
格萨尔王一直都没有眷顾他,格桑多杰没有在梦中见到他所敬慕和仰望的格萨尔王,然而哪怕只是讲述那些他听过的、其他艺人说唱过的故事,他的琴声与歌声也是飘飞在玛多草原上最动听的旋律,吸引了无数牧人驻足聆听。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格桑多杰也渐渐明白了阿妈对阿爸的思念与等待。
他愿意相信,阿爸的确像阿妈说的那样,就在回家的路上。也许,他是和格萨尔王派来寻找自己的岭国勇士结伴而行,而现在……他们或许正被热情好客的雪山之神挽留着,喝着香醇的青稞酒呢。
每每心中这样想着,格桑多杰总是忍不住望向天边的雪山方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格萨尔史诗。
草原上相熟的牧人们都说,格桑多杰快要成为一名格萨尔说唱艺人了。他们乐于邀请格桑多杰去他们的帐篷里或是牧场上弹着扎念琴说唱格萨尔史诗,然后将新鲜的酥油或是牛肉赠送给他,表达对他歌声的赞美和感谢。
偶尔也有从他乡回来的人,见过了城市里的舞袖笙歌,对格桑多杰说凭他的嗓子和琴声,他完全可以去参加电视上的那些唱歌节目。
每天,嘎玛卓玛挤奶、打酥油、捡牛粪、照顾幼小的牛羊、做家务,从清晨一直忙到天黑;而格桑多杰除了放牧家里的牛羊和帮助嘎玛卓玛座一些家务之外,就抱着扎念琴对着阿尼玛卿雪山,或是给邀请他说唱格萨尔的牧人们弹唱。日子就在《格萨尔王》史诗说唱中循环往复。
这样的生活在格桑多杰十六岁那年的冬季里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嘎玛卓玛的病毫无预兆。白天她还在像往日一样,煮好了酥油茶,又在炉火上烤了几个饼子,等着出去放牧牛羊的格桑多杰晚上回来吃晚饭。嘎玛卓玛还做好了一罐新的辣椒,又晾了许多新鲜的奶渣作为接下来几天的零食。她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因为辣子的缘故,那日她的晚饭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午夜时分细碎的月光朦胧地洒在草原上的时候,嘎玛卓玛突然发起烧来。她的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灼热的感觉就如同烈日炙烤沙漠一般。嘎玛卓玛不想吵醒熟睡的儿子,便挣扎着起身想去为自己倒一杯水。
当她努力起身的时候,嘎玛卓玛才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双臂软绵绵的,甚至撑不起身子,而双腿更是好像不属于她自己一样,完全没有一点知觉。嘎玛卓玛只得靠在垫子上喘息,歇息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攒了几分力气,伸手摸到桌上的杯子。
杯子里面睡前喝剩下的半杯茶水已经凉透,嘎玛卓玛顾不得许多,将半杯冰凉的茶水一口气灌下去,重又躺下,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尽管并不安稳,嘎玛卓玛还是再次睡着了。
嘎玛卓玛从来没有想到,从那个晚上起,她就再也没有能站起来。
格桑多杰是被透过门帘缝隙挤进帐篷里的阳光晒醒的。他有些不习惯阿妈没有一边端来早餐一边叫他起床,但随即他就发现依旧在睡梦中的嘎玛卓玛脸色的异常。
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格桑多杰为阿妈请过医生,也求过仁波切念经加持。他为阿妈放生了一头牦牛和一只羊,甚至还请过咒师,盼望咒师的法术能够驱赶掠夺嘎玛卓玛生命的妖魔 鬼怪。
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没能留住嘎玛卓玛的生命。
按照藏族的传统,因患传染性疾病而逝去的人,是不能被天葬或者水葬的,否则可能将疾病传染给秃鹫或水中的生灵。格桑多杰遵守着古老的传统,请来了僧人为阿妈诵经超度。
青稞、黑豆、稻米、竹段,一捧捧、一盆盆地被泼洒在跳跃的火焰之中。格桑多杰立在一边,表情虔诚,透过袅袅升起的桑烟,他看到坐在火堆前吟诵经文的喇嘛,随着时浓时淡的桑烟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火堆旁边的架子上,许多盏酥油灯微微摇曳。嘎玛卓玛和格桑多杰在玛多草原上没有太多的亲人,这些酥油灯大都是草场的牧人或者他们的朋友为嘎玛卓玛所点亮,还有一些,则是喜欢听格桑多杰说唱的牧人特地从远方赶来点亮的。
在酥油灯的火光中格桑多杰仿佛看到了阿妈的身影。他用力地眨眨眼,试图将阿妈的身影看得更清楚。然而只有一盏盏酥油灯,静静地守在那里。
愣怔了许久,格桑多杰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些发痒,仿佛有小虫正在慢慢爬过他的脸。他抬起手,感到湿润的触感,看到指尖的水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悄悄滑过他的 脸颊。
格桑多杰将脸上的泪用力地抹去,随后他重新抬头看向酥油灯,想要再看一眼阿妈。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到嘎玛卓玛的影子,却仿佛看到了骑着火红色宝马在草原上飞驰的格萨尔王和岭国的千军万马。
为嘎玛卓玛做完法事后,格桑多杰将家里的大部分牛羊都送回到了嘎玛卓玛的娘家,又将剩下的一些东西分赠给了帮助过他的朋友们以及草原上的其他牧人,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匹马,还有那把扎念琴,以及嘎玛卓玛生前经常戴在身上的一颗绿松石和藏银手镯也留下来作为纪念。
做完这些事,格桑多杰骑着马,背着扎念琴,只带了一些路上必需的口粮,便开始了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
央金姑娘
离开了家的格桑多杰成了玛多草原上的流浪艺人,弹着扎念琴,说唱《格萨尔王》史诗,四海为家。除了格萨尔王的故事,他有时也会唱其他的一些草原上的歌曲,然而人们还是习惯于将他当作一名《格萨尔王》闻知艺人。他们热情地邀请他说唱,也慷慨地将青稞、酥油或者肉干送给他。
每当朝阳东升时,格桑多杰从没有想过他究竟要去往哪里,只是信马由缰,到了晚上,他便披着一身月光,盖着藏袍,枕着洒满星辉的石头或是马鞍,露宿草原。从前他和阿妈相依为命,阿妈去世后,他最心爱的便只有阿爸留给阿妈、阿妈又留给他的扎念琴了。
究竟在草原上流浪了多久,格桑多杰并不十分清楚。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有一两年甚至更多的日子,草原上的牧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
他只记得有一天,金色的太阳没入雪山的背后,只留下一缕红黄的余晖,为万里无云的深蓝色天空镀上一抹淡淡的金边。他拴好马便坐在草原上,对着被夕阳染上金顶的雪山弹了一段扎念琴,唱他最喜欢的那些歌曲。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发暗下来,格桑多杰也已经裹着藏袍,怀里抱着扎念琴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格桑多杰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草原,青翠的牧草深深浅浅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而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则耸立着连绵的雪山。格桑多杰不记得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然而这片草原在梦中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在打量着周围景色的时候,格桑多杰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顶帐篷。他无法确定那顶帐篷究竟是凭空出现,还是一直都在那里,然而无论如何,那顶帐篷仿佛带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他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着帐篷的方向走过去。
随着格桑多杰离帐篷愈来愈近,那顶帐篷却突然一下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青草,再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在原本帐篷矗立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的藏袍看起来十分朴素,头上却戴着绿松石、天珠和蜜蜡编成的华丽头饰,额头正中则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珊瑚。姑娘的长发梳成许多条辫子,辫子里还缀着五颜六色的彩线。格桑多杰注意到,姑娘的耳环和手镯上,也都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
梦中的格桑多杰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他呆呆地盯着姑娘看。姑娘对格桑多杰微微一笑,明艳的笑容使得格桑多杰挪不开眼睛。
看着年轻人痴呆的表情,姑娘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她轻盈地站起来,头饰和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曳。她伸出一只手在格桑多杰眼前晃了晃,说:“格桑多杰?”另一只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喊道:“格桑多杰,快回到人间来吧!”
被姑娘这样一喊,格桑多杰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顿时红到耳朵后面,热得几乎能够烫熟饼子。没等他意识到为什么从未见过面的姑娘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时,姑娘已经笑着告诉他,她的名字叫 央金。
格桑多杰无意识地将姑娘的名字喃喃重复了一遍,只觉得央金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仙乐,而她的名字,则是世界上最婉转美妙的音节。
“你……从哪里来?你的家在哪里?”格桑多杰急忙追问道。然而话音未落,格桑多杰又觉得似乎过于唐突,唯恐冒犯了央金姑娘,心中着急,脸上更加地烫红,神情也有些窘迫。
央金看着格桑多杰涨红的脸和不知该放在哪里的双手,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格桑多杰有些尴尬,但同时也放松了不少,他觉得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才张了张口,央金似乎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玛多草原上的著名歌手格桑多杰,你的琴弹得真 好听。”
听到姑娘这句赞美,格桑多杰脸上原本已经渐渐消退的红晕又突然加深了。他犹豫自己是否应该谦虚几句,但央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边让他不要说话,随后便拉着格桑多杰一起坐在了草原上。央金面朝雪山的方向坐着,静静地看着蓝宝石般的天上慢慢变幻着形状的白云。
格桑多杰咽下了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安静地坐在央金的身边。他循着央金视线的方向看着天边的云朵,只是不知不觉中,他的头便微微地偏过来,专注地盯着央金的侧脸,完全忘记了移开目光。
这个美丽的梦最后就定格在了央金美好的侧脸和她凝望着白云时恬静的目光中。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格桑多杰有些恍惚地四处张望,发觉自己并不在梦中看到的那片草原,才意识到央金姑娘原来只是他的一个梦。
格桑多杰不由得感到一丝失落。梦中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使那个梦显得如此真实。格桑多杰抱着扎念琴坐在草原上回味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就着风干肉吃了几口糌粑,又将藏袍重新穿好,背起扎念琴,跳上马背,继续他不知终点在何处的 旅行。
那时的格桑多杰还不知道,在梦中邂逅央金姑娘只是一个开始,从那以后,许多个夜晚的梦境中,央金都会出现。她有时会拉着格桑多杰一起轻盈地跳起欢快的锅庄,或是用悠扬悦耳的嗓音为格桑多杰唱起动听的山歌,有时,他们只是肩并肩坐在草原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雪山、草原和云朵。
对于格桑多杰而言,只要和央金坐在一起,不用说一句话,时光就已经足够美好。醒着的时候,格桑多杰总是渴望知道央金究竟从哪里来。然而,格桑多杰始终没有梦到过自己询问姑娘家乡或者住处的情节,仿佛在梦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唱歌、跳舞、聊天,而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出来。
根据央金唱的山歌,格桑多杰猜测她大概是个安多姑娘。但格桑多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头上的头饰又分明是康区特有的风格。然而无论醒着的格桑多杰想得再多,在梦里与央金共度的那些时光当中,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央金唱过的那些山歌,格桑多杰在梦中只听一遍,就可以弹着扎念琴一点不落地唱出来。此后在流浪的路上,除了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格桑多杰唱得最多的,就是梦里央金唱给他的那些歌。终于有一天的梦中,格桑多杰问出了在他头脑中盘桓已久的问题:“央金,你的家在哪里?”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格桑多杰和央金正手拉着手坐在草原上,央金靠着格桑多杰的肩头。这一次央金没有像她第一次出现时那样完全无视这个问题。她站起身对着格桑多杰一笑,笑容如同青藏高原正午的阳光一样明亮、热烈,她说:“来追我吧,追上了,我就告 诉你。”
姑娘的话音才落,格桑多杰就跳起来想要追央金,但却被央金阻止了。她伸手指了指格桑多杰的身后说:“骑着马。”格桑多杰顺着央金指的方向回头,发现两匹马在他身后踱步,就如同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样。
不等格桑多杰回答,央金已经笑着拉过两匹马的缰绳,随后在白色那匹的马鞍上一撑,敏捷地跳上了马背。她将另一根缰绳向格桑多杰一扔,格桑多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随后也跳到马背上。
格桑多杰在马背上还没有来得及坐稳,央金便一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的鞭子,双脚踩着马镫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白马扬起前蹄一声嘶叫,便带着央金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格桑多杰也不甘示弱,急忙催着栗色马向央金追去。
两匹骏马驮着两个年轻人,在广阔无际的草原上一前一后飞驰。牧区的人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即使是如央金般的年轻姑娘,骑马的本领也绝不逊于 男子。
最终自己究竟有没有追上央金,格桑多杰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他只记得他们策马奔驰在草原上,央金姑娘的笑声清脆悦耳。回忆着梦中的场景,格桑多杰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格桑多杰决定走遍青藏高原上的广袤草原,只为找到梦中的央金姑娘。
野牦牛队
决定为寻找央金而走遍整个青藏高原之后,格桑多杰的旅途不再是一场只有起点却不知终点的、纯粹的流浪。他的终点就是有央金在的地方,哪怕是在最高的雪山之巅,哪怕是在最宽广的湖泊对岸。即使再遥远,格桑多杰依旧坚信自己总会离那个终点愈来愈近。
已经二十出头的格桑多杰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也显出了高原汉子分明的棱角。格桑多杰依旧会在梦中见到朝思暮想的央金,他弹着扎念琴说唱着《格萨尔王》,几乎走遍了三江源,甚至去过甘南的玛曲和四川的若尔盖草原,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央金的身影。
尽管如此,格桑多杰并不着急,毕竟央金依旧常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而且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用来寻找。
海拔近五千米的昆仑山口,就像是从青海到西藏的一道关卡。高原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着无边无际的戈壁滩,青藏公路从这里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边界也从这里开始。
格桑多杰来到可可西里,不仅仅因为他准备从这里去往圣地拉萨,更因为他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召唤他走向那片神秘的土地。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3年第1期
平措朗杰,藏族,1991年生,西藏日喀则人。毕业于浙江警察学院,2013年入伍,现就职于拉萨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有散文、小说、诗歌散见《边防警察报》《西藏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消失的高原红》2021年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