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也就是我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从村里的小学搬到了镇上的寄宿学校,这也让我们从走读生转变为寄宿生,也预示着跟家人一起的时光开始变得越来越短,逐渐习惯自立的生活状态,对我而言,最成难题的还是放假时的无人接送。每当放假或者过完假期开学的时候,我都托给村里同学的家长一同被接来送去。所以在那一刻我迫切的渴望生命中的那位陌生的男人。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放假的气氛在校门口显得格外热闹和嘈杂,络绎不绝的学生和家长在校门口窜动,看着身边的同学被一一接走,我感到有点失落,便背着有点脏兮兮的书包往校门口走去,我看到前面几位同学的家长边走来边跟他们聊的欢,就不好意思的故意临时转了方向,往食堂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看到一位肚子鼓起的孕妇旁的一位小孩在草坪上撒尿,一旁的保安像是抓贼一般的瞪大眼睛直冲过去,大肆的跟她吵了起来,几位还没接到学生的家长就凑过去围住了她俩,看着热闹,我趁机发现门口的保安不在,便溜了出去。

        我听着广播里响起一位藏族歌手的新歌,看到眼前不同于之前的校园环境而显得焕然一新,心情舒畅了许多。校外两边的马路上满是各色各样的汽车和摩托,还有被风吹起的塑料垃圾,我踢着脚下的一罐啤酒瓶,慢悠悠的走到马路对面,透过眼前密密麻麻的小树林,看见河滩里有一群乌黑的羊被赶着过河。便仰头看了看天空,发现那久久不曾散去的乌云像是压着头顶塌来。我转身看着校门口,发现有形形色色的来接学生的家长,有年过花甲的老人,也有寺院里的僧人,还有身体不便的残疾,当然少不了拥有双亲的父母,他们都从学校接到各自要接的学生,其中让我有点想笑的是,这次来接我的同学卡本的家长竟然是寺院里最有学问的僧人桑杰,之所以想笑,是因为卡本是班里学习最差的学生,虽然他学习差,但模仿起老师来,就属他装的最像,桑杰僧人每次对我们几个同村的学生讲学习的重要性,感觉那时他的说辞比老师还有说服力,但看到卡本的学习一直都不见上进。就觉得在某件意义上卡本的学习情况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要是我也有一位颇有学问的僧人亲戚,我就想跟他好好学念经,然后在假期里到别人家里去念经就像跟我同岁的叶丹那样,不仅在别人家里被受尊敬和热情款待,还能尝到美味佳肴。我这样想着越来越香,缓过神才发现空气中飘着一股浓烈的炒香味儿,这时肚子也感觉到这香味般的呼应着咕咕响,此刻校门口的人群已经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去学校对面的餐馆里吃午饭了,门口的保安也无聊的逗着在栅栏间蜷缩的胖猫,我担心保安见我一个人,会叫我过去,然后把家事问个底朝天便迅速的顺着路边走下去。

        我边玩边走,不知走了多久,发现已经到了名叫昨那的村庄,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远远甩开了学校,便停止前进,蹲在路边休息。为了解散郁闷我习惯性的目送来往的车辆,就像小猫紧盯着钟摆一般的脑袋晃来晃去,我看着一辆微型载货车里拉着一群乌黑的羊群正慢慢的从眼前驶过,顺着车辆的远去,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位人影,他也在路旁一个人待着,只是跟我相反的方向注视着,嘴里时不时抽着烟,我好奇的转过身去看他所注视的方向,除了灰秃秃的山坡上有几只山羊在觅草外,不见什么值得久久注视的景观。恰恰我转过身看了同一块地方后疑惑的再看他的这一举动被他发觉。他先是用侧脸看了看我,然后又回过头保持了之前的状态,突然莫名的想起什么似的正朝我这边走来,我霎时有点紧张,因为逐渐靠近我时,他那沉着的外表出乎意料的跟我的语文老师相像。说起语文老师,那叫一个凶,但正因为那份凶相让我们班连年在年级排名第一。我不由的蜷缩着身子蹲在路边,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等待着被老师揪起。“小朋友,你在这干什么?”他的音韵也几乎同语文老师般的响起。我立马挺直身子,两手背在身后,手指间互相揪着。不敢看他的脸,便低头轻声地说:“我在这里等人。”  他见我如此的紧张便语气缓和的说:“别那么紧张,我又不是你的老师。”他一说这话,我才略有勇气的慢慢抬头看了看他,原来他真的不是我的语文老师,我舒了一口气,身体也从紧张中放松开来,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你在等谁?”他也放松的吸着烟说。“我在等……我在等家里来接我。”我有点别扭的说。他听完把左手抬到眼前,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有点疑惑的说:“到三点了,家里还没来接你吗?”我只是慢慢的蹲下,然后缓慢的点了点头。“我也在等人。”他看我沉默不语便说。“只是来接我的人快到了。”说完微笑的看着我。我这才看到他是一个灰白发色的中年的男人。浓密的眉头下戴着一副透明眼镜,身着黑色的冲锋衣,跟村里的大多数中年男子一样,除了右肩上的那一黑色挎包。“你们今天放假了吗?”他把吸完的烟头丢开后问。

        “是的”

        “放几天?”

        “十五天”

        “假期里你打算干嘛?”

        “还不知道”

        “放羊?”

        “我家没有羊,但我舅舅家有。”

        “你是哪个村的?”

        “宗果。”

        然后他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便问了一些他的相识,虽说我们那个村子很小,但他所提及的人我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便连连摇头。我看到他稍有一点失望,便不再追问了。

        “你提人家的真名,我当然不知道啊!村里一般都叫人家小名。”

        他笑眯眯的连连点头,表示有趣,便让我再说说。

        “有一次在村大会上,村长叫了名单上的一个全名,结果半天没认出那人是谁?你知道最后怎么了吗?”我忍不住笑着说。“结果那人正是他的妻子,因为村长常年叫惯了他妻子的小名,反倒真名出现,他却一时间懵了。”说完他也哈哈笑着。之后的一片沉静中,他认真的说:“其实叫人家全名的好,上师给你起的全名才是完整的称呼。”我假装赞同的点着头,心想学校里比起叫人家全名,小名叫起来更有意思。这时一辆汽车停在我俩的面前。一位干净整洁的小哥从车里探出头,问他青海湖是不是顺着这条路走?他凑过去点了点头。这时那小哥突然激动的从车门里既兴奋又紧张的跑过来。“你就是那个!那个……”没等小哥说完,他微笑着连连点头。“我能跟你合张影吗?”我帮他俩合完影,那小哥道着谢给车后座的人说着什么碎碎叨叨的消息,看得出他激动不已。

        “怎么你的家人还不来接你?天快要下雨了。”他关心的说。我看了看天空,发现乌云确实低矮了许多,远处时不时传来朦朦胧胧的雷声。“应该没人来接我……”我有点难受的说。他认真的盯着我,然后问:“你爸爸不来接你吗?”“我没有爸爸”我不敢看他就盯着前方的山头说。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的妈妈呢?”他柔和的问。“她说要是放假那天等到下午两点还不见她来,那就是因为家里忙没空来。”我有点安耐不住愤恨的说。他看我生气的样子便微微的笑着。“那你应该还没吃午饭吧?”他继续笑着说。我原本保持尊严,但肚子对吃饭这一词颇为敏感便抢先回答了他。他更是露齿笑个不停。之后便从口袋里拿出几十块钱,托我给他买包烟,剩下的给自己买零食吃。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站了许久。“就算你不饿,也去帮我买包烟呗!” 最后我还是顺从的去了。但等到走进小卖部,攒着这一新鲜且陌生的纸币,最后还是没敢开口。我把剩余的钱通通还给了他。他有点惊奇的看着我。之后便是我俩都保持着各自的沉默良久,他拆开我买来的新烟,撕开外面薄薄的塑料膜,抽出里面的一根烟点燃后吸了两口。“你要去那边上厕所吗?”我依然蹲着,双手托着下巴紧盯着路面。拒绝了回答他。等到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时,发现他拿着几十个肉包递给我吃,还没我答应。他的电话响起,我有点像帮他拿东西般的接过包子,饥饿在肉包的香味儿面前瞬时输给了精神上的尊严,趁他背过身接电话的缝,我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等他打完电话,脸色有点难看,像是遇到苦恼般的皱着脸。但见我把包子都吃完后,就故意坏笑着说:“你都没给我留一个!我只是托你帮我拿一下,你怎么全吃了?”看着我的脸色立马变得绯红,他便大声笑着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前。

        看到我背后背着的硕大而又脏兮兮的书包,他好奇的问:“这么大个书包里,都装有什么啊!”其实这个包是别人送的,所以不太适合拿书包来用。他见我没有抗拒的意思,便慢慢地打开书包,翻了翻里面的书和练习册,最后选择性的拿出那本藏文版的《尸说新语》,来回翻了几次。“要不你就给我讲讲里面的一则故事吧!”我有点无趣的随口说了说。看他的面部表情逐渐凝重就知道他在想要讲哪一篇,最终他开始讲开了。一开始他讲的跟我之前读到的,甚至从爷爷的讲述中也颇有耳闻,便感觉有点枯燥,我顺着被脑海中原先存在的情节,有点心不在焉,但随着故事的推进,我发觉他开始从书本上抽离开来讲述,还没等我去反驳,自己就被他所讲述的故事深深的吸引,最后他讲完后沉默不语。“你改编了原有的故事情节?”我好奇的对他发问。他这才缓过神来微笑满意的看着我不说话。我又问:“这个故事叫什么?”“《尸说新语:枪》。”他扶正了眼镜说。我有点坏笑的继续用双手托着下巴,盯着远处的山林。脑海中演绎着他所讲述的故事画面,感觉很新颖独特。

        这时几位衣着光鲜的中年妇女戴着墨镜开车停在了我俩的面前。问我们是不是搭车的,我俩同时摇摇头。“哎,这不是那个……”开车的那位妇女摘下墨镜回头跟车里的几位妇女说着些什么。“应该不是吧,就是有点像。”后面的一位妇女往驾驶座探头说。“什么有点,简直是一模一样!”侧窗的一位妇女摇下后座的车窗肯定的说。“你是不是?”几位妇女笑眯眯的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承认后,几位身穿藏服的妇女连同车里走出来,请求同他合影。我看她们像个猕猴一般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就忍不住想笑,最后憋着笑帮忙照完相后,其中一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他是你的孩子吗?”几个人同时回头等待着回答,最后他笑眯眯的说:“你们猜是不是?”我有点尴尬的红着脸跟他拉开了距离。但又觉得跟他拉开距离后,就越显得一个男孩背着书包跟父亲赌气一般,担心被别人再次误会,便无奈的又慢慢靠拢了他。“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问我,“索南卓玛!”我耸了耸肩说。“听出来她应该很漂亮。”他坏笑着说。“你觉得刚才的那几位漂亮还是你妈妈漂亮?”他饶有兴趣地问。我觉得她们基本上都差不多,相比之下,还是我的同桌赛措漂亮我这样想着。但嘴上却说了:“她们都很漂亮。”我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想跟你合影?”他笑着连刚要吸烟的动作都延迟了。“你觉得为什么?”我挠着头摇摇头。“那你想不想跟我合影啊?”他半蹲着问。“我不知道。”我迷惑的回答。他逐渐用有趣的目光盯着我。这时一阵震耳的雷声让我心颤了一下。他也瞬时的望望快要憋不住的天空说:“看来我俩今天要成为没人接的落汤鸡了!”便笑着盯着彼此。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旧摩托声从曲折的马路上传来,等到到我跟前时停住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俩找你找了半天!你就不能安分的在指定位置等吗?”原来是跟我同村的同学尖参和他的驼背父亲。他的爸爸只是不语的对他笑着。他刚要递给尖参的父亲一只烟时,尖参的父亲指了指阴沉的天空婉拒了。“还不上车?你想让我们三个泡在雨里吗?”尖参厉声的继续喊着。我知道虽然他嘴尖但在我遇到难事时,他总是第一个帮我的人,所以我笑着掩盖他的脾气。他托我坐稳在各种杂货上后,一阵突如其里的寒风打在我的脸上。他便把压在我书包底下的连衣帽子抽出来戴在我头上,然后把不知何时买来的水果硬糖塞进我手里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对着寒风说:“才布。”他说:“告诉我全名。”“才让公保。”听完他满意的笑着说:“我叫万玛才旦。”然后笑着跟我挥手告别。我看见他在寒风中目送了我。直达快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他也坐进了一辆华丽的轿车里走了。

        因为驼背爸爸的旧摩托,我们毫无偏差的经历了那场风雨,虽然雨下的很大,但突然间乌云层层散去,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同时又被雨水洗涤,我和尖参大声唱着学校里教给我们的那首校园歌。快要到家的时候,尖参问我:“刚刚那个人是谁?”我说:“一个陌生人。”“陌生人都给你买糖某些人至死都不给我买?!”尖参顺着语气斜眼望了望他的父亲。我笑着从兜里拿出几颗水果硬糖递给他。“今天麻烦你俩了!”“还不跟才布说谢谢!”他的父亲回头对尖参说。“谢谢!这样下次我们还接你。”尖参满意的说。

        到家后,我发现院子后面原先落魄的马厩已被拆了,而上面重新围起了一圈较小的羊圈。里面有几只刚洗完澡似的母羊,其中还有一只健硕的种羊。我一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羊肉味,还有隐约从客厅传来的喧哗声。母亲拿着盘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个不停,见我回家便用宠溺的语气安慰我。这时我丢开沉重的书包,走进客厅,发现舅舅和几个邻里的中年男子正裹着尘土喝酒吃肉畅谈着。见我进门舅舅喜笑颜开的对我亲亲抱抱的。几位身旁的男人也纷纷跟我打招呼。我吃饱喝足后看到墙角处的电视机开着,却没人看,便悄悄地走进跟前,漫无目的地换了某藏地电视台。不知是何缘故,看到里面正播放着藏族题材的电影《塔洛》,一段广告之后,在长达数个小时的时长里又相继播放了《静静地嘛尼石》《老狗》《五彩神箭》《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藏族电影。等到“塔洛”在电视里的表演,那纯粹的语言一时间不但触动了我,就连我身后的同舅舅的几位也举杯盯着电视,一动不动。房间里一切都安静了。母亲也从门口看着电视。最后电影全部放映结束后,我看到影片的导演万玛才旦带着自己的电影团队参加国内国外的各种影展活动。还拿了不少国际大奖,还是那个样子。灰白的发色,浓眉之下的那副透明眼镜。对着场下的各色观众。诉说着藏地的故事。放映告一段落后舅舅红透的脸上笑眯眯的,眨眼的速度也明显慢了许多,他有模有样的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最后叫母亲拿一个哈达过来,母亲看着舅舅的样子笑个不停,身边的几个男人也纷纷让母亲照办,最后母亲拿来一个洁白的哈达交给舅舅,舅舅接过哈达摇摇晃晃的嘴里念念有词,最后顺利的给灰白的电视机献上了哈达。大伙儿兴奋的呼喊祝贺,我也激动万分。看到陈旧的电视机上献着洁白如云的哈达,感觉往日的电视霎时被翻新了一般,远远看来甚是可爱。

        天色继而在电影的收尾和跟酒局的肉香中已然漆黑,我奇妙的迫切想要睡去。

        因为我预感到我即将要进入一场梦,一场特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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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徒,藏族,原名才让公保,青海贵德人,现就读于甘肃民族师范学院藏语言文学专业,酷爱影视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