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我刚刚从一所双语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离县城上百公里外的一所村校任教。当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儿的我,对校园以外的生活有很多遐想和憧憬。
分配到的村子叫扎晓村,学校理所当然的也被称为扎晓村小学。我们从县城搭乘拖拉机到达乡中心校,再从乡中心小学的后勤处借了一匹棕色的马驮着我自己简易的行李和学校的课本,以及乡中心校分给扎晓村小学的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开始上路。
“'扎晓`在藏语里是岩石下的意思——村子就在一座巨大的岩山下,因此得名为扎晓村。学校里只有一位当地的代课老教师,建校以来他就一直在这里任教……”送我去扎晓村小学的文教干事一路上没完没了地介绍着。
马奋力前行着,马背上装着课本和杂物的马褡子与马鞍相互摩擦,随着马的步履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一阵阵微风从峡谷深处吹来,挟着马身上的汗腥味钻进我的鼻孔,这平时难以嗅到的奇特的气味像兴奋剂一样刺激这我的神经。
“学校里只有一个班,你到那儿后主要负责上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原有的老教师就上藏文和体育课。虽然你是专科毕业的,但一定要听从老教师的安排哦!”文教干事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我的妈妈。
几个小时的山路让我俩显得疲惫不堪,好在大山的每一寸肌肤上都布满高低不一、形状各异的植被,为炎热的峡谷平添丝丝清凉,也给我们一路的辛劳注入不少活力。
翻过一个经幡飞扬的垭口,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下一段坡,终于到了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座一层楼的土房,总共也就三个间房。通过介绍,老教师叫白玛,满脸凌乱的胡子尽显邋遢。他带着一顶“撮箕帽”,说话间时不时掏出一条手帕脱下帽子擦拭早已谢顶的头上的汗珠,他的头看似刚刚下的鸡蛋一样净白而滑润,和满脸的胡子配在一处看着很滑稽。
“你就住右边的那间房吧!中间是教室,左边是老师的厨房,学生们中午烧茶也用这间房。我的家就在村子里,下午放学后我就回家住。”老白玛推推那副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简单的一句话就安排了我的住宿和吃饭问题。
此时,烈日正对着那座土房的楼顶。文教干事看看太阳又看看老白玛和我,用平时开会时采用的腔调说:“白玛老师,我把新老师交给你了!你要在生活上照顾他,在工作上带好他,平时注重对年轻人的管理。时间也不早了,我吃完中午就返回乡中心学校。”我看见文教干事的脸上满是严肃,语气中也带着一份傲气。
晚霞映上山头,太阳的余晖和霞光交相辉映,我一直觉得这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刻。收拾好房间的我,坐在老白玛中午分给我的房间的门槛上,眼睛死死地盯住太阳落下的山巅。周围一片寂静,我倚着门框听见自己心跳声,一股不明的寂寞和空虚感顿时涌上心头。突然想到眼前地美景能缓解一些悲伤,但随即而至地黑夜将吞噬一切,我该怎么度过寂静、孤独、漫长的乡村第一夜……我知道恐慌是有连锁反应的,在恐慌惧怕的时空里人往往会接二连三地幻想出更可怕的事情,这样的恐惧便会无限延张,最后会让自己毛骨悚然地瑟瑟发抖度过一夜。
天越来越黑,我从门槛上起身拍拍屁股走进房间,很慎重地关好房门。
点燃一根蜡烛固定在床侧的木桌上,我便和衣侧躺在床上,借着蜡烛暗黄的光翻开一本书试着阅读。床是钢丝床,稍稍挪动一下就会嘎吱嘎吱的响。心中本来充满恐惧时,这样的声音会让人更加心神不安,便再也没有心思阅读,起身从床下的行李包里取出赶路时没舍得喝的一瓶白酒,顺便把包里的那把匕首拿出来压在枕头下。家乡的老人们常常说男人独自外出烈酒和刀子是最可靠的朋友,既可以消除寂寞更可以增加勇气。转念一想,刀可以和有形带来的威胁进行搏斗,而我的恐惧源于无形,这样的恐惧刀子能不能起到防身或者静心的作用。我再也平静不下来,放下手中的书,拧开瓶盖直接灌了一大口高度白酒,然后把酒瓶放在枕头边继续侧身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那一夜,只要心中生起一丝恐惧,我就喝一口酒,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口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约莫到了半夜,一阵冰冷的强风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拉了回来,和强风一道还有一种感觉是猫叫的声音萦绕在耳旁,我马上从铺里起身,摸摸枕头下的那把匕首,匕首还在原处,我便握在手中对着门叫了一声“喂!哪个?”突然看见在门口的椅子上隐隐约约像有个人坐着,我揉揉眼睛再看,好像又不是人只是个影子,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那里飘荡一般。
我偷偷地翻开枕头,准备取出打火机把蜡烛点燃时,那个似人非人的影子终于发话了,“求求你不要点燃蜡烛!我最怕光,我是不会害你的,我也害不了你。”柔弱的声音没有一点力度,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在做最后的交代一般。
“你到底是谁?”我壮着胆又继续问了一次,话语一出口我就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您知道这张床是我和拉姆的吗?在这个房间里记录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我们的一切,直至我们的生命!那是伟大的爱,那是如同牛奶一样纯洁无瑕的爱!”他这样喃喃的时候,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磨牙的声音。
我定定神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乌黑杂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面庞,从发丝中看得出他正对着我的方向坐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他说:“我是七年前来到这个地方的老师,七年前我也是在这里认识拉姆的。我现在是个'食香鬼`,这个房间里充斥着我和拉姆两个人爱的味道,所以我对这个房间依依不舍,这里的记忆让我刻骨铭心……”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一股不明的液体从我的腿膝间直接流淌出来,流到垫子上散发出的热度让我清醒了一些,感觉身体也不再那么胀疼。我握紧手中的匕首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句“那我到底需要干什么?”我清晰地看到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只看得见一坨杂乱的头发。他说他叫曲吉,七年前他初中毕业后分配到这里当代课老师,同一年拉姆也从师范学校毕业到这里当老师,当时学校里有九名学生和两个老师,他比拉姆早到一个星期。自从拉姆进入学校的那刻开始,她清秀的目光和像城里姑娘一样洁白而发出光泽的脸颊,还有银白色的发夹衬托着的乌黑长发,把他的魂都吸住了。爱情是可以冲昏头脑的,它能让人失去理智,爱的种子播种在他的心田,每一天都往身体的各个角落茁壮成长。经过几个月的深入认识,他得知拉姆的父母都是县里的高官,她到这里来教书全因和家里人吵了一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来的。
这个黑影继续讲述着。
“月亮特别圆满的一个夜晚,我们俩坐在学校的坝子里,放声唱歌,两个人也喝了不少酒。突然之间我对她说,你知道月亮最迷恋什么吗?知道雪山最迷恋什么吗?知道岩石最迷恋什么吗?她当即回答,那当然知道啊!月亮最迷恋的是黑夜,而雪山当然是狮子了,至于岩石那不是刚才唱出来了吗是雄鹰啊!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看她一会儿,哪怕是瞟一眼……”
我静静地听着黑影地讲述,眼前展开了他俩的故事。
他低着头又继续问了一句,“那你知道我最迷恋什么吗?”她摇摇头说:“我又不是你的心我怎么知道啊!”喝掉桌上最后的一杯酒,他说:“虽然你不是我的心,但是你知道吗,你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啊!所以我迷恋的是你!当然是你!”
说着这些,他好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在给我倾诉他的罗曼史。
朔风还在从窗户的缝隙不断地往里吹着,他继续说着往事。
过了几天,拉姆终于答应和他在一起了。那几天他感觉空气都是甜蜜的,阳光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喜悦的身心上。烈火遇到干柴那必定会燃烧,他和拉姆也从两间房搬到一间房里。在享受爱情甜蜜的同时他在拉姆的肚子里种下了生命的种子,起初他们两个还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拉姆说她成天恶心,总是想吃东西吃了又马上想吐,他这才意识到她洁白而发出光泽的脸蛋上长了许多乌黑的斑纹。临近放假的前几天,他们俩人急急忙忙地组织学生考试,然后赶回县城的医院里体检,医生检查完后说有喜了,而且都已经两个月了,嘱咐她保护好身体,以免动了胎气。起初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幸福的笑容,过后便沉入了僵硬的局面,因为他们两个都没有做好迎接这个天使到来的准备,最主要的原因是考虑到她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在县城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两个人做了一夜的思想斗争,各自都害怕给对方带来伤害。天亮了,他们终于决定,拉姆给她的妈妈讲清楚这个纸包不住火的事实,他在房间里等她地消息。中午,拉姆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个狭小的房间里。说我们两个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我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这个不同意里有太多的不合适,我没有办法给你讲得太详细。他们两个准备明天带我去医院做掉这个孩子,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虽然他早知道事情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不尽人意,但一时想不出来要去哪里,更放不下拉姆和即将降生的生命。拉姆脱口而出说回学校,我们俩一辈子也不要回到县城。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学校,随后她的父母也到了学校。哭劝相伴之下,拉姆答应随父母回去,但是唯一的要求是今夜必须要和我作最后的告别。
我们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她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关紧门窗,然后躺在我的身后,我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半夜拉姆起身出去了一次,过一会儿这个房间里弥漫着煤炭的味道,她侧身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那就去另外一个世界吧!这里不适合真爱的人生存。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有不舍的眷恋,现在就可以出去,但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听了她的话,我伸手紧紧搂住她,轻轻地亲了一口她的额头,然后静静地搂着她躺下,我们用伟大的爱结束了三条生命。往后的七年里,我一直在这里给新来的主人讲述着这伟大的爱情。
晨光即将莅临大地时,他刚好讲完这凄美的爱情从门口的椅子上消失了,我不知何时也已经把那把匕首放回枕头下……
绕吉,藏族,1992年生于四川得荣。甘孜州作协会员,得荣县文学爱好者和民间文化保护协会会长,现供职于得荣县文学创作基地。有小说、诗歌、散文刊载于《西藏文艺》《青海藏文报》《贡嘎山》等报刊,主编有《得荣风情——民间文学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