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喇嘛手里提着水壶到泉源里打水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天刚刚亮起来。
天空的云是雾浓的,像是一疙瘩一疙瘩棉花蘸了墨水塞上去一样,一坨坨浓黑,稍微的声动恰似要滴漏乌云的黑汁。云层的间隙里射出来的旭光像无数根针一样刺在大地上,同样斜,同样刚直。天亮起来了,才看见大喇嘛手里提的不是水壶,而是一个柏木水桶。水瓢在木桶上飘荡着,像是一只飞翔的鸽子,落在水桶的边沿和瓢柄上跳跃不定,套在瓢头的过滤沙浸在桶里。从水桶里溅出来的水滴像向天空散花一样。
阳光是红色的。
水滴也是红色的。
每一颗红色的水滴都是透明的。
大喇嘛在大殿堂里供水,供完了二十一个供杯,接着在桑台上供了桑,这时才让山腰的这座寺庙活现起来。对面村庄的每一根烟囱里的烟袅袅升起,每户人家的牲畜向这座山攀来,这幽静的山沟里充满了人的气息。
这时候小喇嘛也起床了,他戴上了昨天活佛给他的护身符,这护身符是咒符,可以保护他去往拉萨路途中的安全,不会由禽兽妖魔所害、疾病灾难所阻。小喇嘛的头是昨天他去拜见活佛的时候老喇嘛给剃的,在耳后剃破了三个伤口,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血迹还是可以看得见。老喇嘛回到舍内的时候小喇嘛已经把水烧好了,他俩每人喝了一碗糌粑粥,小喇嘛边喝边扭头看着老喇嘛的脸笑,他俩要今天出发徒步去拉萨。
“我要带着我的猫。”
行李昨天已经收拾好了,今天早上在另外的包袱里装了他俩的木碗、一本德格印的《般若心经》长开本经书,和那副活佛赠予他俩的绿度母唐卡,还有老喇嘛心爱的那台旧收音机。要走的时候,小喇嘛突然在炕上抱出那只猫,说偏要带它去拉萨,但是老喇嘛不肯让他带,说放到背后的山上去,小喇嘛说你要带自己喜欢的收音机,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带我喜欢的,最后大喇嘛决定把小猫寄养在山下的牧人家里,等他俩朝圣回来就可以继续养,小喇嘛虽然没有开口答应,但是他的磨叽老喇嘛自作主张地理解成了同意让山下的牧人家领养。
山下牧人家门口的藏獒远远看见大喇嘛和小喇嘛沿着小路走过来,便吼叫了。当他俩越到附近藏獒吼得越凶,这时才从屋里走出个男孩儿,这男孩儿小喇嘛认识,男孩儿到山上放牧的时候他俩经常一起玩,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男孩儿,因为他俩经常一起玩,不时就会闯一些祸而受到大喇嘛的严厉责骂。他好像是刚起来,光着身子就出来了,在门口用左手揉着左边的眼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小兄弟”撒尿,睁着右眼眯眯地望着狗吼叫的方向,看到大喇嘛和小喇嘛顺着小路向他家来,他就突然转身跑回屋去了。
他的脚踝和脚趾是黑的,脚弓是白的。
他俩还没到门口,东珠爷爷就出来了。
小喇嘛说:“东珠爷爷,这只猫你们家可以养着吗?”
对于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这句话,爷爷显然无言以对,他向狗骂了几句后彬彬有礼地小跑到大喇嘛和小喇嘛跟前,狗像沸腾的开水里加了凉水一样瞬间安静下来,刚刚凶猛的吼叫变成了撒娇的妖娆声,伸长的舌头从鼻子舔到右边的嘴角打转,粗长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喇嘛说:“东珠,我们俩要去拉萨朝圣,这只猫你可以养着吗?”
男孩儿还没有穿衣服,他在门缝里看着他们几个在外面说话,突然辩解道:“那只猫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那只猫是当时他俩在寺庙背后的柏木树林里捉小鸟的时候看到的,那只猫也好像在捉小鸟,正好捉不到小鸟而厌倦的时候,这只猫提起了他俩新的兴趣,他俩就开始捉猫,不再捉小鸟了。猫是男孩儿捉到的,但是小喇嘛通过借助各种出家人慈悲善意的言辞最终将猫弄到手。小喇嘛听到男孩儿的这番话,睁大眼睛看着大喇嘛的脸。
大喇嘛说:“孽徒,出家人岂能撒谎。”
东珠爷爷听到大喇嘛说他俩要去拉萨朝圣,便激动起来,在他羡慕又惋惜的眼神中透露了他悲惨而又感人的故事,他颤抖着枯裂的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始终未能说出来。拉萨在他的心里显得那么的敏感而又充满惋惜。
“等一下……”
东珠爷爷突然小跑回屋了,他的脚步显得很灵巧,东珠爷爷是驼背的,但是平时看惯了,没那么在意,但是看着东珠爷爷转身回屋时只看到一个凸出来如小丘似的疙瘩,看不到头。
过了一段时间,他手里攥着一些东西出来了。
东珠爷爷说:“这是我们家三代已逝世的家人名单,两位阿克去往拉萨,能否带上,在大昭寺给他们写个祈愿。”
在一节布上写着一串已故的人名,男的女的都有。布叠成了四格,露外的边线和面都是黑黄色的,整个布的内外都成了灰黄色,也许原色也是灰黄色,但有可能是白色,也有可能是其他颜色,现在很难判断它的原色了。那块布很柔很软,简直要从手指间淌下去,像水一样。
大喇嘛说:“你放心,你放心。”
大喇嘛接过东珠手里的那一块布。
原来东珠爷爷的手里不只是一块布。他给大喇嘛递过那一块布后他的手里还有一块布。现在东珠爷爷和大喇嘛每人手里都有一块布,只是东珠爷爷手里的比刚才递过去的细些许,长短大概一样,字也少,但都是已故的人名。
东珠爷爷说:“这是我的牢友,我们打算等释放了后去拉萨朝拜,可惜他没能出狱,后来我去了拉萨,但是……我罪孽啊……我拜见释迦牟尼佛时既感动又流泪,一时忙乱中忘记了我忘年交的牢友。”
东珠爷爷看着手里的那块布感到万分惋惜,大喇嘛及时接过了东珠爷爷手里的那块布。
大喇嘛说:“我会在大昭寺给他写祈愿的。”
东珠爷爷说:“阿克真是有福气啊,弃别红尘,远离世间的烟火,去拉萨拜了释迦牟尼佛,就更不会缠在这世间轮回的苦海里……”
“达……哇……加……”
小喇嘛在念大喇嘛手里攥着那块布上的字。
东珠爷爷突然停下来看着小喇嘛,大喇嘛明白后向小喇嘛打了一巴掌。
大喇嘛说:“已故人的名字是可以随便叫的吗?”
大喇嘛的声音明显凶,脸一下子变黑了。
云已经开散,像早上的乌云拧过一样变得洁白了,在天空中显得很轻、很飘。阳光从山顶照到了山腰,把一座山切成了两半,一半是黄色,一半是黑色。大喇嘛和小喇嘛一前一后走上了朝圣之路,大喇嘛在前,小喇嘛在后。
二
一个多月后,大喇嘛和小喇嘛经过一个延绵而伸的砂石公路,太阳灼热,阳光打在他俩身上像泼开水一样烫,地面也一样灼烧。
小喇嘛额头的汗水顺着头发直滴在他的胸前, 公路两旁光秃秃的,有时在他俩的身边会驶过一辆东风牌大卡车,车后的尘土像狐狸的尾巴一样拉着,大喇嘛和小喇嘛在这沸腾的尘土里完全被吞没了,等卡车远去,尘土慢慢散开时,他俩的全身落满了厚厚的土。
小喇嘛的脚上起了泡,瘸着走。大喇嘛与他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看到大喇嘛在路边休息,小喇嘛兴奋地走快了。
“今晚就在这儿过吧。”
大喇嘛坐下来,在包袱里一一取出糌粑袋和酥油盒,小喇嘛放下他背上的背篮,去附近拾来了一些干柴和干牛粪,水很快烧开了,他俩吃了糌粑,喝了奶酪汤,小喇嘛仰躺在地上看着天空,老喇嘛先是手里拿着念珠在念什么,后来他拿出他的收音机播放了《格萨尔王》,格萨尔王说唱家格桑智巴正在说唱霍岭大战,霍部落的大臣和岭部落的大臣正在对唱自个的武力,神器的威力,骏马的叱咤。大喇嘛听得津津有味,小喇嘛想念着他的猫,一路上他都很想念,但是看到大喇嘛一副严厉的脸,他不敢提起,现在大喇嘛很入神地听着他的收音机,小喇嘛又不敢问了,他感到很孤独。
太阳的半圆已经被山峰遮住了,因为山首是凸起来的,现在的太阳像一把冶红的镰刀扣在山首,很细。把太阳遮成细小刀片的那一群山是黑色的。其实山很平,凸起来的大多是小丘,看上去连绵起伏。
光线从大喇嘛的头顶推到了远处,现在阴面远大于阳面,阴面是暗黑色的,阳面是金黄色的。
“岭臣将把霍臣将一箭射死了,把头割下来吊在马鞍上凯旋。”
大喇嘛对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跟着说唱了一句后,抬头四处张望。
“天黑了呀。”
“嗯。”小喇嘛有些淘气地说,但他没转头,没看大喇嘛。
大喇嘛说:“搭帐篷。”
大喇嘛把收音机的天线一节一节地插进去之后装在了怀里。
大喇嘛和小喇嘛把帐篷搭建好后,天完全黑了,就像他俩把帐篷搭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周围一片漆黑。
黑暗的缝隙里穿梭着冷风。
大喇嘛把唐卡挂在帐篷的梁杆上,经书放在枕头旁,磕了三个头,小喇嘛也磕了三个头。
他俩都仰躺在地铺上,大喇嘛和小喇嘛都没有睡着,小喇嘛想念着他的猫,已经有两个月左右没有见到他的猫了,当时那只猫是他骗到手的,为了隐瞒他的师傅大喇嘛,说了它是捡来的,要领养。之后小喇嘛像它真正的主人一样亲近,小喇嘛非常喜欢他的小猫。
“它会不会脱毛变色了?”
“他们会不会弄丢了?”
“把它也带上一起拜见释迦牟尼佛就好了。”
“……”
小喇嘛想起了他与猫之间的许些往事,之后便睡着了。
大喇嘛还未睡着。他俩出发已经有两个月左右了,大喇嘛庆幸着他俩安然无恙地走到了这里,还要走多久呢?大喇嘛祈愿着他俩能平安地到达西藏,在大昭寺拜见释迦牟尼佛,这辈子的心愿也就圆满了。
帐篷周围响起了什么呼气的声音,大喇嘛先是有点儿胆战,后来以为是风声,窃听着这个声音,他听这个声音的时候是停住呼吸的。
“嘘……嘘……”
那个吸气呼气的声音逾清晰逾多起来了,还很急促,好像在围着帐篷跑,而且还有时嘶叫。
“狼?”
大喇嘛判断是野狼,在这荒野上夜晚出现狼也是很正常的,何况他俩带了食物,饿荒的野狼肯定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还有可能是闻到了人味。
大喇嘛一动不动地试探着它们的动机。
那些畜生在围着帐篷跑。
咬住帐篷的缩绳在拽。
一边的缩绳已经咬断了。
帐篷的一边已经塌下去了。
好像是向帐篷里伸了两下头又缩回去了。
现在帐篷的周围那个呼气吐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已经可以听得见许多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互相咬嘴的嘶叫声。
突然,有一只狼向帐篷里伸进来舌头,这舌头是绿色的,像透明的银河一样流进来,很长。最后像一条蛇一样滑腻地缠绕在经书上,经书上包裹的布条像水一样从经书上一滴一滴淌了下来,浸入土里。大喇嘛在绿色的光辉里隐隐约约看见了经书的开面,页面上没有一个字,像白天的荒野一样光秃秃的。大喇嘛更加惊吓了,他看见唐卡的布面也是空的。他又惊又吓,不知所措,愣住了。过一段时间,他又偷偷地凝视眼前《般若心经》的这本长开卷,大喇嘛又清晰地看见经书上的每个字母在跳跃,像是在缠绕的绿色舌头里挣扎,唐卡正在摇动。经书眼看就要卷出去了,在这紧急时刻,大喇嘛想扑过去拉住经书,但他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住了似的起不来,也动不了,呼吸也困难,额头和背部都出了汗,像是淋雨似的湿透了。大喇嘛挣扎片刻后终于可以动了,他肆无忌惮地扑了过去,大喇嘛的无名指触到经书边角的瞬间已经卷出去了。大喇嘛连忙跑出去时,外面很明亮,没有太阳,天地是同一颜色。那只狼像风一样缥缈,嘴里叼着的却是他的收音机。
又有谁扯拉起已经塌下去的帐篷的边缘,快要扯翻了,大喇嘛突然吼了一声,周围的那些突然一同随着一个尖叫声跑开了,大喇嘛立马蹦出去,可又是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但不是像白天一样明亮。而是像黑夜一样漆黑。在外面跺着脚连续吼叫着,他围着帐篷边跑边跺脚,嘴里吼叫着。他又钻进帐篷找火柴,点着了一条哈达跑出去了,在黑暗里,大喇嘛的手里吊着一把火甩着,火星四溅。嘴里吼叫着,围着帐篷跑,哈达燃尽后大喇嘛跑过去双手捞起下午他俩烧完火后的灰,圈住了帐篷。
火熄了,只有烧焦的哈达还在熏烟。
大喇嘛钻进帐篷里。
“愿坠狱的那些狼还在那里徘徊着。”
“是狼吗?”
“是该饿死坠入地狱的一群狼。”
“它们会吃掉我俩吗?”
“对。”
“我俩是和尚,也会吃吗?”
“狼怎会知道我俩是和尚,狼只知道我俩是肉。”
“该死的狼又接近了。”
小喇嘛睡着了,但大喇嘛仍然在和小喇嘛对话。大喇嘛先是在帐篷里吼叫了几声。斜脸窃听动静。大喇嘛屏住呼吸。大喇嘛在帐篷的门帘缝里吼了几声。
大喇嘛在门帘缝里吼叫的时候整个身子是往后顶的,只是脖子伸长了一点,下巴与帘子之间还是有一拳的距离。
屏住呼吸,窃听,头伸出去吼了一声,迅速缩回来,耳朵对着帘子窃听。
一整夜,大喇嘛提起警惕,大喇嘛深夜往外跑了五次,与野狼对战了五次。
他在帐篷里等待着天亮。
大喇嘛还是全神警惕着帐篷外面的动静。
月亮没有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一片乌黑,周围一片寂静。
有时他会因为一些误以为的动静停下来窃听一下,然后又继续念。
在这片乌黑的天空和冰冷的土地间唯有大喇嘛的身子在前仰后合地摆动着。
太阳已经在山首露出大半了,旭光很耀眼,是金色的。
大喇嘛醒来后发现自己很乏累,心像掏了一样空白。他突然惊乍地想起经书被丢了,顺手摸了摸枕头,突然发现经书还在,他猛然翻身时经书就在昨晚他念完时放在的地方,唐卡也一样挂在梁杆上,绿度母很安详。大喇嘛很诧异,连忙跑出去,帐篷的周围洒满了灰,帐篷被灰围了三四圈,大喇嘛的脸和头、僧服上都落满了灰尘,还有烧焦的哈达都一模一样,他突然发现他的收音机撇在了地上,摔坏了。
大喇嘛正在似是非是地回想昨晚的事时小喇嘛出来了。
“师傅您的收音机怎么了?”大喇嘛在手里弄的是他的收音机。
大喇嘛说:“是望坠狱的那群狼,给砸坏了。”
小喇嘛惊讶地问:“狼?”
大喇嘛也惊奇地说:“对嘞,你忘了吗?”
小喇嘛说:“我忘了,昨晚狼来了吗?”
大喇嘛说:“对嘞,昨晚野狼袭击我们,还把经书给抢走了。”
“经书在里面。”说完小喇嘛向帐篷看了一眼。
大喇嘛说:“对呀,早上又在。”
小喇嘛说:“是狼把经书送回来了吧?”
“……”
小喇嘛又说,“那狼来了没?”
“……”大喇嘛什么也没说。
昨晚把一盒火柴给大喇嘛划完了,早上他俩无法生火,就干吃了糌粑面。帐篷帘子的一角被狼拽破了,小喇嘛看着破口问大喇嘛:
“昨晚真的狼来了吗?”
“……”
他俩收拾完准备上路,大喇嘛的录音机已砸坏,他不舍得扔掉,又装在了胸包里。
“狼把经书送回来了?”
“昨晚真的狼来了吗?狼大不大?狼会吃掉我们吗?”
“昨晚……”
大喇嘛没能说下去。
三
大喇嘛与小喇嘛沿着路边嘛呢石所指的反方向前行,小喇嘛背在背上的缸子和水壶在阳光与冷风之间“当啷当啷”地响着。大喇嘛在前,小喇嘛踉跄地跟在后面,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等距离越拉越大的时候,大喇嘛会在路边坐下来等小喇嘛,一起休息一会儿又起身上路,距离又慢慢拉开了,大喇嘛又在路边坐下来等。
“快点。”
这次大喇嘛没有坐下来等,他就在路边站着叫小喇嘛加快脚步。
“快到三家寨了。”小喇嘛瘸着腿走到近旁时大喇嘛指着路边的嘛呢石路标说。
“还没到拉萨吗?”小喇嘛又疲惫又厌倦地说。
“三家寨过后是昌都,昌都过后是那曲,那曲过后就到拉萨了。”大喇嘛看着路的方向慢悠悠地说。小喇嘛没有动静,大喇嘛转过身来时小喇嘛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他的发尖已经刺到眼里,汗水也随着头发流到了他的眼睛里,小喇嘛不停地揉着眼眶。
路,像一根牛筋一样伸向远处,在远处消失了。
路消失的远处是起伏不平的山丘,像是路的尽头耸入云霄。
大喇嘛看着小喇嘛通红的脸,便坐在身边给他挡住了阳光,但是小喇嘛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灼烧,如果在无限的远处看他俩的话,他俩也跟路边的石块儿一样小了,而且会缩成一块灼烧的小石子。
夜幕像一只乌鸦的翅膀一样罩住荒野时,他俩来到了三家寨。
这是个小镇,除了一些酒馆和饭馆,其他都已经关门了,人也很稀少。大喇嘛和小喇嘛刚到镇上就开始下雪了。
一家旅社的门口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召唤着他俩。
那位中年妇女说:“两位阿克是去拉萨的吗?”
大喇嘛礼貌地说:“您好,我们俩是去拉萨。”
那位中年妇女说:“今晚就住下来,去不了了。”
那位中年妇女很勤快,边说边把小喇嘛背上的篮子卸下来打上面的雪。旅社是一栋楼房,有两层,大门进去就是二层,一层是大院,四面都是房间。那位中年妇女走在前头,带大喇嘛和小喇嘛到东边最靠里的一间房子里。那位中年妇女有点儿胖,小喇嘛通过前面大喇嘛的身子可以看到那位中年妇女的两只手,那位中年妇女的左手抓住了大喇嘛的左肩,中年妇女的右手抓住了大喇嘛的右肩。
一进房,有一股冷清的异味,里屋有些许暗,只在门的左旁有一扇窗,窗户有四格,下面的两格糊了报纸,报纸透着光,黄色报纸上的字面密密麻麻。房子里的设备很简陋,只有一台火炉和一张长腿桌,但木床有十张。
“我给两位阿克加火。”
中年妇女边说边勤快地把篮子放到桌子上后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那位中年妇女提着一箱煤进来了。
那位中年妇女说:“两位阿克是安多的吧?”
“是。”大喇嘛淡定地说。
那位中年妇女说:“看你们的口音就是。”
炉子里的火升起来了,房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有事叫我,我在下面。”
那位中年妇女边说边出去了,她是个边说话边走动的人。
“石头也能着吗?”看见那位中年妇女出去了,小喇嘛迫不及待地问。
“……”
大喇嘛没说什么,小喇嘛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对别的东西产生兴趣了。
小喇嘛跑出去了,大喇嘛把唐卡挂在墙面的挂钩上,然后盘腿坐在木床上念经。过了一会儿,小喇嘛突然闯进来,打断了大喇嘛念经。
“师傅您看。”小喇嘛摸着自己的头,笑眯眯地说。
小喇嘛剃头了。
小喇嘛上一次剃头是他俩出发的时候,大喇嘛带着小喇嘛到寺院的活佛那里给小喇嘛剃度的,到现在小喇嘛的头发像墙角的枯草一样有手指那么长,怪模怪样。
“好好好,是谁给你剃的?”大喇嘛看到小喇嘛干净的头,抓着自己该剃了的头发开心地问。
小喇嘛自豪地说:“是老板阿妈……”接着他又开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大喇嘛破口大骂了。
“啊!孽徒,僧人的头发是女人可以剃的吗?”
大喇嘛生气了,为了铲除小喇嘛身上的污秽和邪气,惩罚小喇嘛头顶《般若心经》站立一个饭时。
小喇嘛也生气,漫不经心地站着,趁大喇嘛不注意便玩弄头顶的经书。
没过多久,小喇嘛开始调戏大喇嘛了。
小喇嘛调戏地说:“我有个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你如果不让我放下经书的话,我就不说。”
“……”
大喇嘛没有理他的话。
小喇嘛又说,“是对你有关的消息哩。”
“……”
大喇嘛还是没有理他的话。
小喇嘛又说,“过时别怪我没说啊。”
“是什么?”大喇嘛突然问。
小喇嘛开心地说:“先让我把经书放下。”
“快说。”大喇嘛有点不耐烦了。
“您的收音机可以修。”小喇嘛迅速端正站姿回答道。他胆怯了。
“哪里?”大喇嘛的语气有点急切,但是面不改色。黑瘦。严肃。
“街头铺子里修表的匠人。”小喇嘛不情愿地说。
第二天,老喇嘛在一阵“嘀嗒”的声音中醒来,小喇嘛还睡着。大喇嘛看见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斜照在石膏粉墙壁的绿度母唐卡上,把绿度母唐卡分成了两面,一面是金色的,一面是灰色的。大喇嘛才发现那个声音是滴水的声音。
早晨,天气像一面洁净的镜子一样碧蓝,用两位喇嘛家乡的老话来讲,就是“天空连鸟脑袋般大小的云都没有”。
老板娘从早开始忙个不停,也是边走边说这话:“难得啊!难得。”
老板娘在一楼院子里的晒杆上晒满了床单和被套。阳光下白色的床单和被套是黄色的,老板娘在晒杆间窜来窜去,口里说着什么。在晒杆的边上还没有照到太阳,但还是晾着一些衣裳,一件黑色的内衣,两件斑花色的内裤,内衣内裤很沉闷,但风像锋利的针一般穿梭在内衣内裤里,风很轻微,像小偷。比起阴凉里的衣裳,太阳下的床单被套显得鲜活极了。阳光像水一样流动在上面。
“太阳真大呀!”小喇嘛出来了。
大喇嘛立即带着小喇嘛到一楼大院的水房里洗脸,到一楼,大喇嘛瞄了一眼晒杆边上的那些衣裳,太阳已经照到那些衣裳上了。小喇嘛想在太阳里洗脸,但是大喇嘛特意带着小喇嘛到水房里面洗脸。
那晚整夜在下雪,大喇嘛后悔为了修收音机而待了一天,耽误了一天的路程,担心翌日还能不能赶路,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拜见到释迦牟尼佛。小喇嘛也没有睡着,他得知雪还没有停,就担心起他的猫了,如果他们没管好的话猫肯定会冻死的。
深夜,突然来了好几个人,他们应该是住宿的,老板娘的声音也在。大喇嘛还没有睡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来到了他俩隔壁的房间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与老板娘交谈中拐弯抹角地夹杂着些许低俗的话,当这种话说出去后,紧接着大伙哈哈大笑起来,那位中年妇女的笑声也在其中穿梭着,这就像众多打鼓的声音中敲了一面锣,而这锣声是最清脆的。
早上,大喇嘛让小喇嘛出去看一下雪大不大,小喇嘛跑出去了。
“还没有停。”小喇嘛跺着脚说。
“……”
大喇嘛没说什么,慢吞吞地起来。
“你俩今天走不了了,住着吧。”
老板娘拿了几块煤进来了,火炉里加大了火后又是边说边走了。
“雪这么大,半路上会冻死的。”
老板娘到隔壁的房间去了。隔壁的房间里突然热闹起来,有时说说笑笑。
老板娘进来的时候大喇嘛在念经,他一睁眼刚好看见了老板娘穿着昨天晒在晒杆上的那件黑色内衣。但老板娘走后大喇嘛很快闭上了双眼,手中的念珠不停地拨着。
小喇嘛问:“我们隔壁有人吗?”
“……”
大喇嘛没说话。
大喇嘛盘腿坐在木床上,小喇嘛准备跑出去看时,大喇嘛骂了几句,被叫了回来。说我们是僧人,不能像隔壁的那群俗人一样。小喇嘛乖巧地坐回木床上玩起大喇嘛的收音机。
大喇嘛在翻着经书念经。
火炉里的火正在燃烧。
晚上,小喇嘛早睡着了,大喇嘛还没有睡着,隔壁的那一群俗人先是在谈论老板娘走路的时候某些部位是如何震动,某些部位是如何颤动,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后来有一个开始说一个僧人与一个寡妇的故事,说题目叫做《俗僧》。这个故事很长,那位说得也不快不慢,他说的时候其他的人很安静,就像大喇嘛与小喇嘛的房间一样。突然有个人开门进来,吞吞吐吐地说他刚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一个高个子卡车司机进了老板娘的房间,随后就关灯了。
听到这个新的故事其他人都先是安静,随着有个人吞吞吐吐放低声音说了什么。
雪连续下了七天,隔壁的那群俗人白天闭门睡觉,晚上听俗僧与寡妇的故事,听了七个晚上。
第八天早晨雪停了,大喇嘛和小喇嘛从屋子里听到老板娘告劝说,车马要滑,人可以走了。
小喇嘛跑出去问老板娘他俩能不能走。
“你俩不是人吗?”那位中年妇女开玩笑地说。
“我俩是人。”小喇嘛坚定地说。
小喇嘛跑回来说:“是人就可以走,您是人,我是人,所以我俩可以走。”
说完,他对自己的逻辑感到很得意。
“我看隔壁的那群俗人走了没。”
小喇嘛边说边跑出去了,边走边说话的样子极像老板娘。
小喇嘛突然跑回来惊讶地说:“他们不是俗人,他们也是僧人。”
“……”
小喇嘛又说,“他们准备走了,正好我们一起去拜见释迦牟尼佛。”
“……”
大喇嘛什么都没说。
今天是十五号,大喇嘛持口戒,不可以说话。
原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
桑杰才让,藏族,1995年生于甘肃卓尼,中央民族大学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藏汉双语作者,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作家》《中国汉诗》《贡嘎山》《康巴文艺》《格桑花》《青海藏文报》等刊,著有《三角梦》(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