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过那处挂满五彩经幡的垭口,再沿着弯弓式的小路一溜儿到底,便抵达峡谷深处那个寂静的村庄。

        村庄不大,零星的几个房屋散落村中,房前屋后长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这些高大的核桃树四周长着几棵矮小的野桃树,就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围坐在老人周围缠着老人讲故事。村里外来人口很少,记得这十几年来只有洛绒一人是外来在此定居的。

        傍晚,从河谷深处里吹来的江风,把一天的炎热吹到金沙江畔,整个村子逐渐显得凉爽起来。这个时段又是村里那几个年轻、温顺的男人们喝酒唱歌、讲故事侃大山的时候了。刚开始,他们还清醒着,祝酒的歌哼哼唧唧地响起,当他们微微入醉时有赞美的歌开始嘹亮,他们的歌不会赞美雪山草原、大江大河,只会摇晃着头和上身高声赞美酿酒的老阿妈和借宿主人家的姑娘,“甘醇美酒又甜又可口,美酒出自阿妈灵巧手,火塘薪柴又旺又温暖,感恩借宿之家美貌女”。几个摇晃不定男人围着火塘,你一句我一句地重复哼唱永无完竭的歌谣。

        青稞酒滋养的忽高忽低的歌声中,洛绒又回到当初来到这个村庄的记忆里。洛绒的老家在不知需要翻越几座高山才能到达的大山深处,对家乡的记忆他只能想起那座巍巍耸立的神山和传家的九眼天珠。正是源于这颗传家的九眼天珠,他们家被冠以“斯达布”的家名,意思是天珠的主人,洛绒也自然而然被叫做斯达布·洛绒。仰仗着充满财气的家名,洛绒在村里总是昂首阔步地走着,男人们聚在一起时他的嗓门也总是高别人一调。

        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太阳刚刚爬到西山顶,疲惫不堪的拉姆背着一个用牛皮做的圆形背包走进洛绒家的院子。牛棚里挤奶的洛绒望着拉姆一脸倦容,瞧了一眼她背上的牛皮包,那一条留作装饰的牛毛早已被远行的尘埃染成灰色。

        “我是来朝拜神山的,可以借宿一晚吗?”拉姆怯生生地发出微弱的询问。

        “院子里没有狗,你先上楼吧!我一会儿挤完奶就上来。”洛绒继续挤着牛奶高声叫道,

        那头黄牛微微挪动了一下,牛蹄碰触了挤奶桶,几滴牛奶被泼洒出桶外。

        “哥哥,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拉姆侧坐在火塘的左面依旧低声问道。

        “是的,是的!牛奶马上就热好,你就喝点儿牛奶吧!我一个人也没有准备什么晚饭。”洛绒一边把桶里的牛奶倒入火塘上黑得发亮的锅中,一边急促地说。

        “谢谢,谢谢!”拉姆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感动,声音更加轻微,眼角却泛起泪珠。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按时悬挂上空中。

        那夜云很少,轻轻的微风带着一丝清凉,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照亮了客厅的一半,感觉能打破世间所有的沉默和孤独。

        “听口音,妹妹好像不是方圆几十里的人,你的家乡是哪里,怎么一个人来朝拜神山呢?”洛绒借着酒劲,以一句问话打破了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尴尬。

        “我是从遥远的金沙江边一路走过来的,前年冬天,我家那口子到江对面去换春播的小麦种子时不小心从溜索上掉下来了……听到噩耗,我一蹶不振。去年我徒步去了拉萨,为逝者在大昭寺换了金灯,留在拉萨转经积德,祈祷逝者早日投胎转世。直到年底,我才从拉萨沿路乞讨走到这里的。”拉姆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述说着,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父亲面前忏悔。

        “都是苦命的人啊!我父母在前年相继去世。村里人都说我们的传家宝以前是寺院的东西,我家没有福分拥有这稀世珍宝,父母短时间内相继去世是报应,我家以后还会有更大更惨的报应,吓得先前父母在世时定好婚约的那家也匆匆悔婚……”洛绒的声音听着虽轻柔,但柔中带刚,透露出一丝决不向命运屈服的决心。

        “你就安心我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吧!过几天我要去山上找耕牛,顺便带你去朝拜神山。”那一夜,夜很长,洛绒给拉姆在火塘左侧弄了铺,辛劳的拉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洛绒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眼,满脑都呈现出拉姆清秀的脸庞。风尘仆仆的倦意和尘埃掩盖不住拉姆的俊俏,被命运折磨得略显憔悴的女儿身,让男人看着都会有想要保护她的气概。


2


        缘分的最大诱惑是巧合,拉姆的清纯和洛绒的憨厚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焐热了彼此的心,他开始称她为伊琼拉姆,她也开始用家乡的方言称他为“吾洛绒”。在拉姆的老家,习惯把哥哥称为“吾”。

        就这样,拉姆在洛绒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村里的女人们在田间地头、村头村尾传着关于他俩的各种版本的闲言碎语。有人说拉姆是洛绒家的远房亲戚,有人说拉姆是某个寺庙的尼姑前来朝拜神山,甚至有人说拉姆是染上麻风病后被驱赶出村流落到此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传言在男人堆里也开始传播,洛绒有时也会凑过去听一下,但他从来不解释更不去反驳。

        又过了一段时间,拉姆依然寄居在洛绒家,洛绒也公开提出要和拉姆成亲,请表叔做婚礼筹备人开始忙前忙后。

        凌晨的月亮疲惫地挂在天空的西侧,月光略显暗淡。

        洛绒家的院子里,微微入醉的男女还在摇摇晃晃地跳着弦子舞。右侧的院墙边堆着备用沤肥的青杠枝叶,几对恋人早已离开弦子舞场躲在这儿嘀咕着情话。

        今天是拉姆当新娘的日子,也是全村人为洛绒和拉姆庆祝婚礼的祥瑞吉日。洛绒盘腿坐在楼顶仰望月亮,想到村子里的那些闲言碎语、想起父母双亲竟无福眼见自己成婚,心头不禁涌起些许悲凄。

        月色中,在村里还算德高望重的舅舅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洛绒身边,左手大拇指黑色的指甲盖上倒满淡黄色的鼻烟,舅舅猛地深吸鼻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捏几下鼻子后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洛绒盘腿的膝盖,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的背后有我,有我们整个家族!拉姆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常言道‘找伴侣要低,处朋友要高',拉姆应该是你合适的人生伴侣。”

        月亮渐渐地躲进西山后面,前来祝贺嬉戏的亲朋乡邻们也慢慢散去,偌大的家里又只剩下洛绒和拉姆两个人。

        “你把手洗干净,陪我到经堂里去,我有事要说给你。”洛绒严肃得好像要交代后事一样深沉地说。

        “好的,马上!”拉姆轻声细语地回答。望着她,还是那么清秀那么端庄。经堂佛龛里供奉的佛像,有些面带慈祥,有些面带凶煞,吓得拉姆身体微微颤抖,面容顿显失色。

        洛绒跪在佛龛前,虔诚地叩拜三次,口颂皈依经,然后打开佛龛最上层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黄色绸缎包裹的东西,打开绸缎,里面包着一颗黑里透白的天珠,在微弱的酥油灯光下天珠更加庄严。洛绒严肃的表情和天珠自带的庄严威力,弄得拉姆顿时不知所措。

        “吾,你要干什么呢?”拉姆端详着洛绒的脸,坚定地说。

        “我在佛祖像前发誓,一辈子呵护你!你把这个带上,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宝物,有消灾辟邪的功效,会保佑你!”洛绒严肃得像父亲对孩子说话一样,好像在命令拉姆。


3


        好久没有看到拉姆,村里人私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开始议论洛绒和拉姆间的事儿。

        “结婚都两年了也不见开花结果,肯定是被洛绒赶走了!”一个不明是非的老婆子幸灾乐祸地说。

        “不产奶的黄牛谁要呢?”那位手中拨弄着佛珠,盘腿如山而坐的老人道。

        “早就说过是麻风病人,是别人不要的货色跑到这儿来的……”被称作乌鸦的中年妇女狠狠地说。

        ……

        洛绒焦急如落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每天都在房顶眺望远山。

        自从拉姆说要上山砍柴,前往山里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迹、杳无音信。

        一个多月来,洛绒找遍了村子四周的漫山遍野,最后跑去寺院打卦。

        寺院里德修兼具的老喇嘛半眯半睁着眼睛,捣鼓了半天打卦用的骰子后坚定地告诉洛绒,拉姆是被山妖带走了,需要做很多法事。

        为免去村里人添油加醋地说东道西,洛绒瞒着村里人在寺院里作了老喇嘛指定的所有法事,拉姆依旧没有回来。

        洛绒整日茶不香、饭不思,身心甚是疲惫。走在村里,往日高昂的头略微低下,平时直挺的腰稍显佝偻。

        有一天,跑外面做生意的拥噶回到村里,他说在镇上看见了拉姆,说是要去老家探亲。

        听到这消息,绝望的洛绒眼里生出一丝光芒,他告诉自己,只要拉姆在人间就必须找到她,把她带回家。细思之后,刚刚有点儿希望的洛绒一下子又失望了,他一直以为拉姆早已忘记了家乡,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家乡是何方何处,唯一的线索就是拉姆的老家把哥哥称为“吾”。

        清晨,阳光还没有抚摸整个山头,洛绒早已启程。穿过村头的大道上,洛绒阔步向前,昂首阔步的洛绒决定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找寻希望。因为不知道前程究竟有多远,洛绒没有带多少盘缠,他坚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施舍,他这个找寻亲人的流浪汉就不会饿肚子。


4


        火塘边入醉的男人们东一个西一个随意躺着,那些没倒下的汉子们舌头打着卷儿反复哼唱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酒歌,整个房间里只有酿酒的老阿妈清醒着喃喃地念诵六字真言。

        看着洛绒略显呆滞的脸和些许绝望的目光,老阿妈停下手中的转经筒慈祥地对他说:“孩子,佛祖说‘放下是最好的解脱,不要迷失杂念中',放下心中的杂念吧!”

        朝霞的微光透过窗棂,照射到火塘里未燃尽的薪柴上,洛绒隐约感觉到有人走向自己。

        借宿主人家的姑娘轻步走到火塘边,拉了拉醉卧火塘一侧的男人的袖子。“吾,不要再睡了!该起来喂马了!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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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吉,藏族,1992年生于四川得荣。甘孜州作协会员,得荣县文学爱好者和民间文化保护协会会长,现供职于得荣县文学创作基地。有小说、诗歌、散文刊载于《西藏文艺》《青海藏文报》《贡嘎山》等纸刊,主编有《得荣风情——民间文学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