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陡峭的山崖上,有一所孤立的小房子,除了雄鹰鸟类偶尔在此飞过外,没有什么动物能生存于此。离小房子附近的地方有个村庄,而村庄里只有一户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山崖的脚下。

        在他们的家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一个放牧的男人,在那山崖边赶羊路过时,突然看见了山崖顶上有一所房子。可是,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那是一所房子,他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再一次向那山头望去,这一次,他又看见了房子边上似乎站起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就像是一颗挺拔的松树一动也不动,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连步子都不敢迈的悬崖峭壁上,一夜之间竟出现了人和房。

        在那以后,放牧的男人每当经过悬崖边时,都会观望山头。可山头上的人却和房子一样,不管是烈日骄阳,还是狂风暴雨,依然矗立在那里。过了几年以后,放牧人在一个回家的夜晚,看见高耸的悬崖缝隙中间竟莫名地滴落着间断无序的水,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可流淌下来的水从那以后再也没断过。

        后来啊,放牧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敬意,便把这个陡峭的山岗取名为“拉日”,意为天神下凡的山;把悬崖上滴落的水取名为“拉曲”,意为天上流下来的水。


1


        时过境迁,春夏秋冬。

        卓玛还是决定沿着悬崖的羊肠小道去探望那所神秘的房子。不,确切来说,她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那段凄美的传说故事。她听爷爷讲:很久以前,天上的一位仙女化作凡女德吉卓嘎来到人间,本想逗逗人间女人都痴迷的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的尼玛扎西,却不甚与尼玛扎西的日渐相处中坠入了爱河。他们彼此相爱,彼此爱慕。后来,德吉卓嘎觉得自己不能在世俗的情感里纠缠。于是,在一个夜晚,心中带着无比的悲痛从人间消失。

        失去德吉卓嘎的尼玛扎西,万念俱灰,每天以泪洗面。

        一位长者告诉尼玛扎西:在遥远的阿里,神山岗仁波齐脚下的一个悬崖峭壁上住着一位仁波切,他俯视着宇宙大地上万物的疾苦。如果以你的赤城能感化仁波切,或许仁波切慈悲为怀,帮你找到你爱的人。可拜见仁波切,你必须要转岗仁波齐12圈,途中要心怀慈悲,要除去心中的一切杂念,要忍受饥饿、寒冷、疲惫。长者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去拜见仁波切的几乎都死在了转山路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死。她从昌都去阿里朝拜神山岗仁波齐,转山途中,在一个湖水旁喝水时,不慎把背上的孩子掉进了湖里。失去孩子的女人,悲痛欲绝。为了赎回罪孽,她一心向佛,转了神山岗仁波齐12圈。在一个夜晚,她在梦里得到了仁波切的点化,便脱离世间的苦海升天成仙。

        那是一个冬季的早晨,寒意卷席着藏北大地,河水结冰,人冻得直哆嗦,牲畜冻得不出门。尼玛扎西却从藏北草原出发,孤身一人去了神山岗仁波齐。到了神山岗仁波齐后,他心怀无比的赤城开始转山,寒风吹不散他前进的意念,饥饿打不垮他瘦骨如柴的身躯。可他一步一走中,眼泪始终泪如雨下。一晚,他越过卓玛拉山口时,天色已变得黑漆漆的,他在山头坐下休息时,一个魔女化身的乞丐妇女,在他边上疯狂地吃着狗肉,当魔女把狗肉吃的只剩下骨头架子时,便对着尼玛扎西说道:“这位大哥,我生来没了父母,半辈子乞讨为生没有吃过一顿饱餐。今天,这个狗肉让尝到了人间饱肚的幸福。我的肚子吃饱了,可我现在很渴,却没带一滴水。请你能否发发慈悲,用你的血为我解渴。”尼玛扎西沉默片刻,便答道:“看来,你我都是苦难的人,喝吧,直到你解渴为止。”

        魔女这一喝几乎喝干了他的血。微弱的气息和体力不允许尼玛扎西站立行进,于是他四肢着地爬行前进。又是一个夜晚,那魔女扮成母子二人来到了尼玛扎西的身旁。他看到:饥饿的儿子拼命地喝着母乳,喝到母乳禁断,他开始撕咬着女人的乳房,把女人的乳房咬的血淋淋的。尼玛扎西心疼那女人,便把自己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给了孩子。

        尼玛扎西转完神山12圈,几乎要断气时抵达了神山岗仁波齐脚下的悬崖边。他双手合十紧贴在额前,虔诚地向仁波切请教道:“我敬爱的仁波切,我因寻找爱人德吉卓嘎而来拜见你,可转山途中我遇见了太多跟我一样有苦难的人。他们有的跟我一样在情的世界里承受思念之苦;有的在权势钱财的世界里失去自我承受着尔虞我诈、妻离子散、背叛仇恨之苦;还有的在贫穷饥饿、疾病灾难中承受着皮肉精神之苦。我敬爱的仁波切,我是快要死的人了,可我恳请您普度和拯救那些正在承受世俗之苦的人吧!”说完,尼玛扎西断气归天。

        尼玛扎西的善念和慈悲感化了仁波切,于是仁波切施法把他的肉体从山崖脚下拉回到悬崖上,赐给了他最后一口气,并告诉尼玛扎西他的灵魂生生世世安眠在那间雪白的房子里,还告诉他那间房子是德吉卓嘎的化身。听完仁波切的话,尼玛扎西在他那皮肉干枯的眼角里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然后,他带着微笑安息地走了。 


2


        卓玛爬到悬崖半壁,她想起来了奶奶跟她讲的:这座山叫“拉日”,泉水叫“拉曲”,是他爷爷的爷爷取的名字。听奶奶讲:叫“拉日”,是因为神山岗仁波齐和仁波切始终普度着众生,让万物在世间的苦海里得到解脱。“拉曲”是由尼玛扎西的最后一滴眼泪而成。这一滴眼泪是尼玛扎西为心爱的德吉卓嘎而流下的思念泪;是尼玛扎西看到世间万物的苦难后流下的众生泪;是尼玛扎西看破生死和世俗的悲欢离合后流下的普度泪。

        太阳接近午时,正正地照在悬崖上的白房子,房顶金光夺目。突然的一个意念使卓玛不想往上爬了,虽然经过前人的修建,悬崖上的路能够直抵那孤立而雪白的房子。可她突然害怕了。她害怕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心中破灭;她害怕面对此刻向她突如袭来的爱;她害怕面对梦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感;她害怕面对那未知的结果——身负罪孽深重、心存私心杂念的人,即使有路,也爬不上悬崖的…


3


        旺久兴致勃勃地进了家门,直呼着他妻子的名字:卓玛啦,卓玛啦!

        “怎么啦?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兴奋,难得啊。”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是卓玛的姐姐桑吉。

        “姐,卓玛去哪里了?”

        “去田里割草了。”

        “怎么又去干活了,我叫她在家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你的老婆,我当姐的劝不动啊,可她这样……”

        没等桑吉把话说完,旺久撒腿就跑出家门去找他老婆卓玛去了。秋季,虽然弱小的微风只能吹动那细细的草,却还是吹出了旺久脸上久违且灿烂的微笑。今天的他高兴极了,不,是兴奋的有点不知所措了,即使卓玛时常吐槽他五音不全,他还是去找卓玛的一路上哼起了不知名的调。

        卓玛,卓玛。想到卓玛他就骄傲得意:她身材匀称,皮肤白暂,一头长发像飘柔的波浪披于身后,丰润的嘴唇线条分明却不失柔和,清澈的眼睛里又含着几分成熟的魅力和孤傲,一套无袖藏装穿在她身上,使她饱满的胸脯和修长的身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别有一种不同风韵的性感和艳美。

        这一刻,旺久似乎感到全世界的幸运都降落到自己的头上。他又想了想:不对,世界上哪有这么幸运的事。卓玛是用自己的赤城真心追回来;手里的钱是自己用拼命的劲儿赚过来的。

        见到卓玛的那一刻,旺久还是忍不住将卓玛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便说道:“老婆啊,老婆啊,我终于见到你了。”旺久一切的兴奋、激动似乎在这一刻得到释怀,使他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就好像一只漂泊的鸟终于抵达了属于自己的鸟巢一般,甜甜的、暖暖的。

        这是旺久离家10年后第一次回家。

        在旺久和卓玛16岁那年,双边的父母包办了他们的婚姻。还未成年的他们,虽然对爱情有朦胧的认识和冲动,但他们无法从相互的身上擦出那个叫“火花”的东西,因而他们也无法真正意义上从爱情走向婚姻。确切来说,卓玛无法接受旺久的爱,即使旺久对她百般的疼爱,她也无法打心底里接受他们的爱。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卓玛是心比天高,得了便宜还卖弄。

        这个原委只有卓玛她自己知道,事情还得从那晚说起。和旺久成婚的那一晚,卓玛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与那个男人的相遇使卓玛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卓玛清晰的记得梦里发生的一切:那个男人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脸,且不断地向自己靠近,以至于卓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跳声。当两个嘴唇碰到一起的时候,那微妙的感觉使她陶醉在其中难以自拔。卓玛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确切来说,她享受、沉醉这种触电和与他水乳交融的感觉。

        于是,她荒唐地以为那梦是真的。

        卓玛试图在旺久的身上找回这种冲动和感觉,可她始终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两个不知名的小人时常在她内心激烈争斗。一个告诉她:爱情是自由的,是激情的,是奋不顾身的;而另一个告诉她:爱情是生活,是凑合,是家长里短。

        旺久从跨在右肩的皮包里拿出给卓玛的礼物¬—一个镶嵌玛瑙的金戒指。他抬起卓玛的手准备给她戴上时,卓玛猛从旺久的手里抽出了她的手。卓玛的这一抽使得旺久的心莫名地进入了谷底。

        “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吧?”旺久的眼神有些绝望又有些不甘。

        “谁啊?”卓玛迷惑不解。

        “就是你时常在梦里呼喊的那个。”

        “没有,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卓玛的声音略带哭腔。

        “其实你嫁给我,你也不亏,我现在挣到很多钱了,我也会爱你一辈子的,真的。你看,你看…”旺久使劲地从他的皮包里,掏出一沓沓钞票。可莫名的伤感使他失去了理智,颤抖着的双手不能完全地抓住手上的那一沓钞票,说着说着钱从手里落了下来。

        他们各自沉默了。

        旺久觉得自己真可悲。他从远方带来的思念和期待,就这样无形的被卓玛拒绝了。在他的世界里,他能为卓玛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可那又能怎么样?这种情感的纠结使他对爱情的激情从山顶堕落到了谷底。

        天快要黑了,旺久和卓玛回了家。那一晚,他们各自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卓玛梦见自己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孩子始终在呼喊着旺久,旺久却不予理睬还不停地向一个悬崖边走去,她喊着旺久的名字叫他不要往那边走,危险!可旺久冷漠的全然不顾母子俩,就在卓玛看着旺久向悬崖边迈出步子的那一刻,猛地醒了。

        这时候,卓玛看见睡在自己边上的旺久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自己。他们相互想诉说些什么,可开口的那一瞬间两人又欲言又止,然后背对背地躺了下来。他们各自闭了眼试图再一次入睡,可睡意像是被刺客窃走了一样,整个人异常的清醒,直到天亮。   

        从那天开始,旺久执意要求和卓玛分房睡觉。可即使分了房,旺久也从来没睡着过。至于为什么,卓玛当面质问旺久,他也绝口不提,只是说这是他的选择。

        旺久好像变了,他不在像以前那样积极了,也不在去外面打工挣钱了,对卓玛也始终保持沉默。他每天往县城里跑去喝酒,三天两头不回家,喝得烂醉的时候就在商铺或者茶馆的某个角落找个地方睡觉,即使回家也是直钻到自己的卧室睡觉。

        旺久年迈的父母看到儿子的状况后,既着急又无奈。他们向卓玛问清原因:是不是两口闹僵了?还是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没过多长时间怎么就成了这样?卓玛也觉得委屈,他们压根就没有什么事,现在旺久又成了这副模样,她有苦难言。

        心中的苦讲给谁听呢?给自己的父母?

        她立马断了这个念想。

        卓玛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可她始终都不理解父母为什么不经过自己的同意,就把自己嫁给了一个男人。想到这,她的内心就会纠结,那种纠结既没有对父母的恨,也没有对自己命运的哀叹,只是她需要得到某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这个既定事实的存在。可事实是,对于她的婚姻,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相反,旺久就认这个约定俗成的“理儿”,于是,他栽在了爱情的火坑。

        那是秋收的季节,凌晨6点的样子,村长吆喝着村名去田里收割。卓玛的姐姐桑吉去仓库里取割青稞的镰刀时,看见旺久睡在仓库里,嘴里还不停地说些梦话:什么心没了;什么太可怕了…

        桑吉没有把他叫醒,而是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棉被盖在他身上。这时,她看到了旺久的憔悴:大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脸经过酒精的侵蚀后变得紫黑紫黑的,头发胡子邋遢,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吐出来的东西弄的臭烘烘、脏兮兮的。桑吉心想:一个人的脆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还抵不过一片凋零的落叶。她突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种怜悯之心。

        桑吉把刚才她看到的情况说给了卓玛,并告诉她旺久是村里老实难得的孩子,村里女人的日子都是这样凑凑合合过下去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是不成文的理儿。话刚说完,桑吉就觉得自己有点心虚。她想到了嫁人前的自己:心里也对“那个他”有些遐想和期待,想到那个点她也会脸部发烫、心跳加速。可是,自从嫁人后,这种感觉一下子在琐碎的生活中丢的无影无踪。

        现在,她看到卓玛的挣扎,似乎又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话说回来,桑吉心疼她这个倔强的妹妹了。不,与其说是倔强,不如说是这个不按常规来的女孩。她不听父母的话,她不安分守己,她得了好丈夫还卖乖。桑吉也同情在爱情的疼痛里挣扎的妹夫旺久,可心疼和同情了又能怎么样,在爱情面前他们始终形同陌路。

        村里男女下地干活的声音打破了拂晓的沉静,桑吉和卓玛拿着镰刀往自己田的方向走去。一种直觉告诉卓玛:比起父母的那个自以为的“担忧和爱”,年龄相仿的姐姐更了解自己。

        卓玛突然挽住了姐姐的手臂,对她说:“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想到他你就会脸红、心跳、激动。”

        桑吉迟疑了片刻,回答:“或许有吧!”

        “到底有没有?”卓玛紧追不舍。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桑吉反问道。

        “我在梦里见过他,我觉得我应该爱过他。因为,想到对他的感觉,我就会抑制不住兴奋、激动、脸红、心跳。我觉得我们应该有自己主动去爱一个人的权利,对吧,姐?”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村里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包办中完成了自己爱情和婚姻。”她仓促说完了这句话。

        此刻,桑吉对卓玛提的这些问题很陌生,尤其是对“权利”二字。与此同时,本能反应告诉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规律,“听父母的话”是天经地义。

        “我自私吗?”卓玛接着问道。

        桑吉愣了下,心里嘀咕着这孩子今天怎么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便回答道:“你怎么自私了?”她刻意躲开了关于旺久的话题。

        “我是说对旺久,他现在的一切是不是我造成的?其实,我想过跟他好好过日子,我也想接近他,可是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内心,每当我的内心徘徊纠结时,他就会默默地退出。姐,你知道吗?旺久这种无声退出的感觉可怕极了,它不允许我有任何的迟疑,硬生生的绑架你的内心和情感,我现在真的很痛苦。姐,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说完,她把声音压得更低,紧接了一句“加索切,慈悲无上的仁波切。”然后没有说话,确切来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卓玛的疑问。

        此时,天刚蒙蒙亮。

        他们到了自家田,开始忙起农活。细的看,他们熟练的割青稞手法和紧而有序的步伐简直成了一种节奏。当这种马不停蹄的劳动节奏奏响时,他们就会忘却一切,眼前只有这片黄灿灿的青稞。


4


        秋收过后,卓玛开始跟着姐姐干些家里琐碎的活儿。卓玛的这一微妙变化让桑吉感到了某种欣慰,觉得自己的妹妹开始尝试过日子了。

        可这种欣慰没过多久就被这一现实给打碎了。

        这天早上,卓玛前一步刚从牛圈里挤牛奶回到家,邻居的阿旺大叔就紧随其后地告诉她旺久的死讯。说,今早他去县上时,村前路边的池塘里发现了旺久的尸体,尸体上还散发着很浓的酒气,可能是昨晚醉酒回家时,不慎掉进了路边的池塘里窒息而亡。还说,他已经叫人捞了尸体,他是过来传讯的。

        听到消息后,卓玛先是愣住了,然后回了一句“哦,我知道了”。阿旺大叔离开后,她一屁股摊在地上,心却慌乱如麻。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可至于身子为啥摊在地上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愧疚?是不安?还是本能?

        痛的还是死者,活着人的痛终究在时间的长河里得到治愈。他们开始为旺久奔丧。家里请喇嘛诵经超度他阴间的亡魂,“头七”里村民们每天到卓玛家念经,家里佛堂里百个酥油灯常亮,为死者在阴间指路明灯。按照习俗,雍忠仁波切还给死者卜卦,说:死者的来世也是一个男孩,“头七”的诵经祷告让死者的亡魂得到了超度,仁波切还安慰家人要节哀顺变。

        转眼,到了旺久 “末七”的日子。这些天,卓玛时长在梦中惊醒。她害怕进入旺久的卧室,也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人也一下子变的苍老了。这样的状态没持续多久,她病倒了。她得了“头痛病”,整天叫苦着头痛,然后在地上翻滚。说也奇怪,桑吉带着卓玛去医院检查时却没查出任何的问题,医生说可能太劳累或者伤心过度引起的,给了点滋补药,可药吃了好几天也不见好转。后来,请雍忠仁波切卜了卦。仁波切告诉他们说:东边的一个魔女在施巫术做坏。雍忠仁波切做了几天的法事,卓玛的病渐渐地有了好转。

        病状得到痊愈后,卓玛好像是换了人似的,她对穿衣打扮更加讲究,还开始化了妆。姐姐桑吉看到她的这一做法后就觉得不妥,劝她暂时不要这样。旺久过世刚过“末七”,会让村里的人笑话的。卓玛却说:“让他们笑吧,他们的预言不都已经都兑现了吗,就让他们再看清楚我这个害死丈夫的恶妇,痴心妄想的贱妇。”说完,她寂静了。桑吉心里嘀咕着:我可怜的妹妹,你怎么不听姐姐的话呢,人生下来命都是被老天爷定好的咧。


5


        时光如水,春来秋去。那是旺久去世的第5个年头,在姐姐桑吉的撮合下,卓玛与泽仁翁登一起过了日子。这次,卓玛似乎好像看透了什么,关于她伴侣的问题上,桑吉多次征求过她本人的意见,可她始终是那句话:“姐,你看着办吧,父母在世时父母为我做主,现在你帮我做个主吧!”

        桑吉打心底实在是不敢做这个主,可她看到妹妹现在的状态,又觉得应该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她。于是,她豁出去为卓玛做了主。 

        桑吉的选择也是单一的,她就锁定了邻居的泽仁翁登。虽然泽仁翁登是个沉默的人,但他是一个踏实肯干的主儿,卓玛交给他主要是图个安心。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泽仁翁登与卓玛在那山旮旯里过着他们的日子。生活没有波涛汹涌,卓玛的内心也与这片土渐渐地融为了一体。她偶尔也会想到死去的丈夫,可想死去的旺久,卓玛谈不上悲伤,只是觉得自己很好笑。

        雪又不打招呼地把村子包裹紧紧的,又是一个冬季到了。卓玛疼痛难忍的叫了一晚上,小孩还未降生,这种撕心的叫声使得泽仁翁登的心都纠到了嗓子眼。他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在佛堂和卧室之间。又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可这天,泽仁翁登来不及见着升起的太阳天又要快黑了,一整天的疲惫使卓玛已经透支了身上所有的体力,以至于她无法叫出声来,表情显得极其的痛苦。

        邻居桑姆大姐在接生方面是村里出了名的,现在,她也无奈的直叹气,说,全村小一点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凭她的经验,从来没见过这种过了点还不出来的。她继续给卓玛加油鼓劲儿,可卓玛像是受了伤绵羊,奄奄一息。无奈之下,她叫泽仁翁登去曲登寺请雍忠仁波切卜个卦,顺便烧香拜佛求个平安。

        曲登寺坐落在一个湖心岛上,岛上高耸的树枝密林几乎覆盖了曲登寺的建筑本身。从远处的湖边向寺庙所在的湖心岛凝视,能看到岛上高大的树林外,四处都是碧蓝静谧的湖水。

        泽仁翁登连夜出发,到达寺庙时已经半夜三更。他顾不得礼节,敲门叫醒了雍忠仁波切。给仁波切敬献了哈达和酥油后,把媳妇儿难产的情况告诉了仁波切并请求仁波切卜个卦。雍忠仁波切拿出一本经书和卜卦的神器盒子,在嘴里喃喃念了一段经文后,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四个筛子,手里搓了搓吹了一口气,就把筛子甩到桌面上。雍忠仁波切看了看筛子上点数,向泽仁翁登解卦道:“你家孩子是一个活佛,他的降生需要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僧人去迎接。可是,现在时间太晚来不及了,他今晚就要降生了,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他洁白的贵体已经被玷污了,可能再次遭受一番世俗的苦难。小孩取名叫扎西吧!愿他能早日脱离世间的苦海,扎西德勒!”

        泽仁翁登答谢雍忠仁波切,便匆匆赶路回家。

        那一晚,扎西果然降生了。泽仁翁登心里始终惦记着仁波切的话,即使他是扎西的父亲,也对这刚出生的小孩始终怀有一种敬意,处处注意扎西的吃穿住行,始终保持清洁干净。

        扎西满月后,有一次泽仁翁登扶他起床时,看见扎西小小的手里握着泽仁翁登在枕头边落下的佛珠,还嘴里吧啦吧啦地说些东西。泽仁翁登把耳朵贴近一些,细细地听了扎西在说些什么,他没听出具体的东西,可从扎西的整体说话节奏和泽仁翁登多年的拜佛经验告诉他,扎西这是念经。泽仁翁登把这个情况说给了媳妇儿。于是,他们决定扎西满岁时挑个吉日,把他送到曲登寺。

        下一年春耕时,扎西满岁。那天早上泽仁翁登早早地起床,他先在自家的佛堂里点了一支酥油灯,又在佛像前叩拜了三下,然后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扎西。泽仁翁登把半年前就准备好的偏黄色的小藏装盖在扎西身上,又把一根金黄色的哈达围在了扎西的脖颈上。天刚蒙蒙亮时,泽仁翁登就骑着马带着扎西去了曲登寺,路上扎西几乎没有哭。他们到湖边时,雍忠仁波切有先知般地在岸边船上等着,见到泽仁翁登就问候道:“泽仁翁登,辛苦啦!请把扎西交给我吧,他能降临在你们的家,是你们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说完,雍忠仁波切带着扎西坐船离开了。


6


        湖水结冰、融化,再结冰、再融化;青稞收了再种,种了又收;这是多少年过去了?

        扎西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那是他在曲登寺生活的第12个年头。从小在寺庙的修行和历练使扎西比同龄的人显得更加淡定、从容。可是,今天莫名的流泪使他不能一心的念经。为了排除外界的影响,他刻意加快了念经的速度,心里执念仁波切的教诲:凤没了声音,雪没了颜色,应无所往,而生其心。

        坐在上座的雍忠仁波切看到流泪的扎西,便走到他的身旁,问道:“今天你怎么掉眼泪了?”扎西看到走到自己身旁的雍忠仁波切,立马用他那有些陈旧的僧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可那一刻眼泪就像是融化了的雪水,止都止不住,且把一种莫名的伤感带进了扎西的内心。于是他向仁波切回答道:“仁波切,我一直在内心排除掉眼泪的执念,可它由不得我。现在,我的内心又莫名地多了点伤心,使我有哭的冲动,可我到底要不要哭我也不清楚。”

        仁波切拉住了扎西的手,并让他闭上眼睛。任波切带着扎西往平时转寺庙的路上行进。刚没走几步,仁波切就问扎西:“现在,你跟瞎子没有任何区别,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到,仁波切。”

        仁波切又带着扎西走了一段路,到了湖边,让他睁开眼睛,便问道:“现在,你能看到什么?”

        扎西回答:“远处是村庄和雪山,近处是湖水和树林。” 

        “哦,现在你的眼睛不流泪。” 这一刻眼泪也莫名的消失了。

        “不,仁波切。现在我感觉我的眼泪滴进了我的心房,让我感到心是凉凉的。”

        仁波切口中喃喃念了一段经后,便说道:“眼角流出的泪是你自己的眼泪,滴进心房的是你前世的眼泪,或许你的前世此刻也正在哭泣。” 

        前世?这两个陌生的词让他感到有点迷惑不解。他思索着:前世哭泣的眼泪掉进我的心房,那我的前世又是谁、在哪里呢?他双手合十,跟仁波切问道:“仁波切,当我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我就在寺庙,这世界上除了您,我未曾见过世人的面。我哪来的前世?”

        “孩子,你还有很多个你,现在的你只不过是生死轮回中,借用一具肉体一瞬间的存在于这个世间而已。除此之外,你还有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上父母,他们或许正与你相望、思念着你。我只是你的一个有缘人罢了。”

        扎西的思绪正在变的扰乱不堪。今天,仁波切说的话他似懂非懂。确切来说,打乱了他十几年单一且平静的思想。什么前世、父母、思念、流泪等词让他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让他纠结于其中。这种情感既不是对仁波切的那种敬仰之心,也不是对世间万物的慈悲之心,它只是存在于他心中的一扇打不开的门。当这种情感一旦走进他的内心时,稍不注意就会不由地被它控制着。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扎西端着茶壶给雍忠仁波切献茶。仁波切从扎西的手中接过茶杯后,顺势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说道:“从你上次流了第一滴泪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虽然你现在白天不流泪了,可我知道夜晚你时常在梦的世界里流泪。”

        听完仁波切的话,扎西把茶壶放到身边,双膝跪地,双手合十紧贴在额头,深深地鞠躬在仁波切的面前,向仁波切请教道:“我敬爱的上师,请指明,我如何才能摆脱泪不理身的苦海?”

        “在你出生的地方,因为你的出现而一个人的灵魂得到救赎,你与世俗的缘还未了断,现在的你不属于这里。”仁波切从自己的怀中取出来一个护身符赐给了扎西,接着说道:“如果我们的缘未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遇见的。”说完,仁波切开始念起了的早茶前的供养咒。

        扎西离开寺庙的那天,寺庙周围树林中的群鸟异常的活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时不时的飞到寺庙顶上。他们这是在告别扎西,告别一个和他们常年作伴的老朋友。

        别了,扎西!

        仁波切把扎西送到了湖边,还叮嘱他说:“切记:执着的不是世人,是世人的心。”说完,15岁的扎西就坐着竹船离开了曲登寺。随着船的移动他离仁波切越来越远,最终仁波切消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就在这一瞬间,又是那个不知名的情感莫名地闯入了扎西的内心,使他再一次有了哭的冲动。


7


        扎西的到来使泽仁翁登和卓玛很是激动。可激动过后,他们又陷入了沉思。他们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想到儿子“仁波切”的身份,他们内心中有意地隔开与扎西的情感,并尊称扎西为“您”。

        扎西则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后,那个哭的冲动顿时消失的无踪影,随之而来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父母”?他现在到了雍忠仁波切所指的终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寺庙还是留在这里?这些都仁波切没有给他答复。

        时间从来不问生活的苦难。转眼,扎西在村里生活已经有两年多了。他的生活也渐渐地被琐碎占据着,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离仁波切更远了。他现在已然成为了这个村集体中的一员,可大家对他的客气还未改变,始终以“您”来尊称。

        那是一个早晨,泽仁翁登急忙忙地叫扎西,说:卓玛的“头痛病”犯了,症状跟旺久死去后犯病时一样:整天叫苦着头痛,然后地上翻滚。旺久叫他看好卓玛,自己则骑马去曲登寺找雍忠仁波切。太阳快落山时,泽仁翁登到达了曲登寺,他恭敬给雍忠仁波切说了卓玛的病状,并请求雍忠仁波切给卓玛卜个卦。

        这一次,仁波切没有拿出卜卦法器,而是对他说:“执着的不是世人,是世人的心,人心着了魔,如何救?自救。”旺久没有听懂仁波切的话意,于是更加诚恳地向仁波切请求道:“仁波切,世间万物离不开您的慈悲,请你救救我的妻子卓玛吧!”雍忠仁波切回到:“请回吧,卓玛心中的任波切就在她的身边。”说完,向泽仁翁登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另一边,泽仁翁登走后,扎西看到卓玛的现状,慌得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卓玛撕心的叫苦声,先是让他感到无措,然后是揪心,现在转化成了一种无尽的悲痛。他的眼泪不由地在落下,就在卓玛头痛晕厥的那一瞬间,扎西内心深处的情感彻底爆发了:他迅速地把晕厥的卓玛接到自己的怀中,放声地叫了一声“阿妈啦”,之后,“哇哇哇~”跪地嚎啕大哭。

        他的哭泣声跟卓玛的叫苦生别无两样,都是那么的撕心、揪心。不知怎地,扎西的这一声“阿妈啦”把卓玛奇迹般地叫醒了。卓玛醒后不再挣扎了,她看到自己在扎西的怀里,便说道:“孩子,阿妈没事,死不了,你不要伤心。”说完,卓玛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她觉得,是那一声恍惚中听到的“阿妈啦”使她在死亡的边缘重新捡回了一条命。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把这些明白的东西让她用语言陈述出来,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感到这一刻是如此的平静。

        扎西把阿妈从客厅送到了她的卧室,并安慰她说,病请会慢慢好转起来的,叫她多向至尊的仁波切诵经祈祷。卓玛却说:“孩子,阿妈再也不会犯‘头痛病’的,你那一声“阿妈啦”驱除了我的心魔,让我回归现实、正视现实。”说罢,她向扎西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扎西静静地看着他的阿妈,这一刻他才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阿妈的模样:她的脸庞在岁月的雕刻下略显沧桑,额头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丝丝白发正在从她的前额、鬓角两处向她的整个头部侵袭,她修长滑嫩的手已变得粗糙折皱。此刻,他的眼泪真相大白:是的,是他苦命的阿妈在牵挂着他。

        卓玛此刻很是幸福,今天她不是向扎西诉说她的痛苦和不安,而是享受一种生命的解脱。她接着说道:“孩子,阿妈的此生,这一刻算是活明白了。阿妈的这一生啊,年轻时是贪,然后葬送了丈夫的命;中年时是嗔,活活地葬送了自己;晚年时是痴,苦了你老实的阿爸。谢谢你孩子,救了我那世俗的心灵。” 

        扎西完全不能理解他阿妈说的一切,他的思绪像海浪翻涌一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情感和认知。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何流眼泪了,为何不由地哭出声来?是的,是他的阿妈在牵挂着他。这几十年来,她的阿妈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和思念,直至她生命的尽头。是那一句“阿妈啦”使她毕生积攒的情感和母爱才得以得到解脱。扎西也因为那句“阿妈啦”而感到一种解脱,以至于他不在害怕掉眼泪了。但是,现在他又陷入另一种痛苦:那就是他害怕失去阿妈啦。

        泽仁翁登到村时已经是三更半夜,他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灯还亮着,一路上他一直揣摩着仁波切的话:“执着的不是世人,是世人的心,人心着了魔,如何救?自救。”可是他再怎么想都无法理解到底谁是卓玛心中的仁波切?

        到了家门口,他不敲门就直进了客厅。

        前脚刚踏进客厅门槛,他就看到扎西穿着两年前回家时的僧服,静静地禅坐在火炉边的床垫上,嘴里还念着经。从扎西禅坐的形态来看,他是那么的淡定、从容和平静。

        泽仁翁登幡然醒悟:卓玛心中的仁波切就是自己的儿子扎西。对,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于是,他恭敬地走到扎西的面前,说道:“扎西仁波切,请你发发慈悲救救我那苦命的妻子吧!”

        扎西回到:“我的阿爸啦,请免去“仁波切”的称号,请不要这样对我,我终究是您的孩子,阿妈啦的‘头痛病’好了,她已经睡着了,您奔波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泽仁翁登的心“咯噔”一下,内心复杂的情感使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扎西的话,于是,他转身就去了卓玛的卧室。看到卓玛睡的那么安稳,他悬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扎西刚才说的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心想:扎西是自己的孩子,可他出生以来自己始终没有用真情去接触他,始终把他当做一个外人来客气,还美其名曰,是对“仁波切”的敬重,可这对幼小的扎西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啊。他闷声自责到:孩子,阿爸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那世俗的偏。想着想着,他在卓玛边上睡着了。

        那晚,卓玛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她梦见自己不停地沿着悬崖边上走,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泽仁翁登在后面一直呼喊着她的名字,叫她不要往那边走,危险!她清晰地听到泽仁翁登的呼喊声,可她的嗓子就像是被某个东西堵住了一般无法发出声音,头部也像是被钉子固定了一般无法偏转,双脚不听她的使唤,不停地往悬崖边迈进。她看到前面有一个骑马人也跟她同向而行。从背面看,他个头不高,穿着一身华丽的藏装,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似乎要去参加什么喜事儿。卓玛心想,前面是万丈深渊他怎么往这方向走呢?于是她朝着骑马人的方向喊道:“别走了,前面是万丈深渊。”骑马人却不予理睬继续前进。当她喊叫骑马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以发出清晰的声音。她高兴坏了,立马喊了一声:“泽仁翁登!泽仁翁登!”声音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骑马人还在继续往前走,离悬崖边越来越近了。就在马蹄迈过悬崖边时,卓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小心啊!骑马人这一次好像听见卓玛的叫声,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使劲儿拉住了拴在马口上的绳子,可是马硕大的冲力使骑马人再怎么使劲儿都无法刹住车,于是骑马人惶恐地从马上跳过去,抓住了悬崖边岌岌可危的岩石,马却坠入了万丈深渊。

        骑马人等待着她的救援。她加快了步伐,离骑马人的距离不到三五步时,她清晰地看见了骑马人的面貌,她不由地说道:不,不可能!她试图躲避眼前的事实,可事实就是事实,千真万确:那个人就是他死去的前夫旺久。于是,她呼喊一声旺久的名字,可骑马人无动于衷,好似不认识旺久这个人。她继续小心翼翼向骑马人靠近,她从骑马人的眼神里看的出他对活的渴望。她走到骑马人跟前后,他高兴的说了一句:“太好了,没有你,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媳妇儿了。”卓玛的心猛地一颤,想到:他的媳妇儿不就是自己吗? 

        就在她向骑马人伸出救援之手时,岩石“咔嚓”一声裂开了。刺耳的声音把卓玛猛地吓醒了。这时候,卓玛看见睡在自己边上的泽仁翁登。他安抚着卓玛说:“做噩梦啦?没事的,梦不能当真,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身子才好安心地睡吧!”卓玛应了一声:哦!然后又躺下了,心里却出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原来这就是旺久当年的那个梦!这一刻,她的心像是被某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刺了一般,真心地疼痛。


8


        自那一声“阿妈啦”以后,扎西的内心再也没有平静过,他甚至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感产生了一种依赖。他时刻关注着犯“头痛病”的阿妈,并诵经祈祷阿妈啦永远健康长寿。

        卓玛的病情如扎西所愿,不仅好了,身子骨比以往更硬朗。她现在不在对扎西那么刻意地表达敬重了,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疼他爱他。相反,泽仁翁登变得有点心神不定:他时不时地指责卓玛,叫她不能那样世俗地对扎西,那是犯忌,在阴间会遭到谴责的。

        泽仁翁登原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主儿。任这个村子里激起多大的浪,作为土地主人的他始终只认他手里的那一亩三分地。他春季踏实种地,秋季欢快地收割,始终保持一个虔诚的心,向他至尊的仁波切祈祷:芸芸众生早日脱离世间的苦海。

        那晚,泽仁翁登从田里干活回来,他又听见卓玛在牛圈里直呼着扎西的名字,一股气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心想:这成何体统,现在卓玛实在不可理喻。虽然扎西是他们的孩子,但对“仁波切”保持尊重那是做人的基本。他觉得,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对自己至尊仁波切的信仰,那会遭到天谴的。他气冲冲地跑到牛圈,把卓玛狠狠骂了一顿,又气冲冲地进了家门。

        进了客厅,他看到正在诵经的扎西。扎西现在每到了晚上就开始诵经念佛,他试图走出那种对失去的恐惧感,可他发现在怎么赤城都无法走出恐惧,而且越想越害怕甚至沦陷的更深。他看到气冲冲回家的泽仁翁登,便问道:“阿爸,您怎么了?是谁惹您生气了?”听到扎西的问话,泽仁翁登本能地回了一句:“没事,是你的阿妈…”说“阿妈”二字,他又觉得不妥便改口道:“是卓玛不懂礼数,我数落了她一番。”扎西又回到:“阿爸,您这是何苦?这几天,我一直诵经去除内心的杂念,可终究还是无法躲避失去亲人的恐惧感。”

        听到“阿爸”两个字,泽仁翁登的心又“咯噔”了一下,他有点不知所措。此刻,老实的泽仁翁登在内心寻找一个救世主,就像雍忠仁波切一样,告诉他该怎么办?可事实是:他内心复杂的情感使他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于是他又沉默地离开了。

        听到泽仁翁登的苦叫声,已是深更半夜。卓玛急匆匆地跑到扎西的卧室,对扎西说:“你的阿爸犯病了,病状和我以前的一样,你快去看看,就像那年你喊阿妈一样喊他一声‘阿爸’,或许病会好起来。”扎西急忙跟着阿妈走到泽仁翁登的卧室,他看到阿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他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呼喊“阿爸”的同时伤心地哭了起来。可奇怪的是,扎西哭了以后,泽仁翁登的叫苦声听起来变得更加痛苦,最后他在一声声另人揪心的惨叫声中,断气而亡。

        扎西悲痛欲绝地哭了整整一宿。他觉得是自己的哭泣声使得阿爸的病情变得更严重,以至于最后命丧黄泉。次日,全村的人到卓玛家开始奔丧。每家每户的人见到扎西都会跟他行礼,顺带还说一句:泽仁翁登真有福分,去世时还有仁波切您的祈祷和陪伴。

        按照村里的习俗,泽仁翁登的葬礼完成了“头七”法事。卓玛经过短暂的悲痛后,她生活和劳动的中心一下子都转移到了诵经念佛,现在,只有一样东西是她在乎的:那就是祈祷宇宙万物早日脱离世间的苦海,包括她死去的丈夫旺久和泽仁翁登。扎西的内心还是还在痛苦中挣扎,现在,他想躲避阿爸去世的现实,亦或迅速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比起村庄,他还是怀念曲登寺、怀念雍忠仁波切。


9


        雪渐渐地覆盖着远处的山,卓玛家里储水的桶都结了一层坚硬冰,这个冬天与往年相比冷的让人直哆嗦,再过几天“藏历新年”就要到了。

        “藏历新年”的喜庆还没吹到卓玛家,泽仁翁登去世还没过“末七”,这年他们是没法过了。只有母子二人的家比起泽仁翁登在世时还冷清。以前,泽仁翁登在世时沉默覆盖着这个家庭,但至少有个主事的人在,可现在是除了火炉里牛粪的烧焦声和水的煮沸声外,就剩下死寂。

        除夕那晚,母子二人有过简短的交流,交流的实质是他们过年的打算:扎西决定回曲登寺去拜见雍忠仁波切;卓玛则决定去神山岗仁波齐转山。

        那天,大年初一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在离开村子的那距离不长的路段上,他们看见了每家的灯都是微亮着,路上还有去挑“金水、饮水”的妇女。在这个大年初一的早晨,那些妇女见到他们时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有一句:扎西德勒!

        母子二人也回了一句:扎西德勒!

        时间真快,太阳已经正正落到了他们的头顶。再过一些,母子二人就要分道扬镳了。在这段不长的同行路上,他们的内心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一离别是一场永久的离别。可即时是永久的离别,他们的内心好像也没那么的伤心了,反而是因为各自有了某种心灵的归宿而感到欣慰。这就是人的极端:执着时执着的不可理喻,放开时又放开过于洒脱。

        卓玛到达岗仁波齐的那天,雪花还零散地飘落在空中。可她没有停歇,立马上了转山的路。再次遇见神山刚仁波齐,她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年情窦初开的自己去探寻尼玛扎西凄美爱情传说故事的经历。想到这,她笑了笑,心想:那时自己怎么那么天真呢?即使自己爬到悬崖顶上,又有什么呢?能躲避自己现实的婚姻吗?

        “人到晚年,再回头,什么都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是吗?”她思索着。这似乎也是她对自己这一生的简短总结和感慨。

        同日,扎西也到了目的地曲登寺。雍忠仁波切还是有先知般在岸边等着他,然后他们坐船回了寺庙。回到寺庙那晚,扎西迫不及待向仁波切诉说他的际遇,可却被雍忠仁波切打住了,还叫他好好休息。第二天清早,雍忠仁波切就叫醒了扎西,仁波切跟那年一样让他闭上眼睛,而后带着扎西往转寺庙的路上行进。刚没走几步,仁波切就问扎西:“现在,你跟瞎子没有任何区别,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到,仁波切。”

        仁波切又带着扎西走了一段路,到了湖边,让他睁开眼睛,便问道:“现在,你能看到什么?”

        扎西回答:“远处是村庄和雪山,近处是湖水和树林。” 

        那一刻,扎西想起了仁波切当年跟他常说的那句话:“凤没了声音,雪没了颜色,应无所往,而生其心。”他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直到他们再次回到佛堂的大殿。仁波切坐在上座,扎西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那一刻,他感到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他们开始念起“六道金刚咒”:啊、阿、夏、萨、嘛、哈! 

        念着念着,扎西眼前闪现出很多的画面:他看见阿爸阿妈犯“头痛病”时地上打滚的场景;他看见村民恭敬地称他为“仁波切”;他看见…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世间的原本面目就是这样。任他的内心如何挣扎,不变的是流逝的时间,而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想到这,扎西双手合十,虔诚地向雍忠仁波切鞠躬致敬。

次仁伦珠.jpg

        次仁伦珠,藏族,1993年生于西藏阿里,现居拉萨。作品散见《西藏日报》《解放军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