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也别忙着哭鼻子,雍措,你先说说这只羔羊是怎么丢的。”阿妈坐在微弱的酥油灯下边咳嗽边说。
雍措抹了把早已流到嘴角旁的眼泪,瞥了一眼阿妈,胆怯的说:“今晚先别告诉曲加管家,明天天不亮我就去牧场找,说不定这只羔羊就在一爿水草肥美的地方停下脚步,就跟人一样歇上一阵子,对吗,阿妈。”
雍措说完瞅了一眼阿妈脸上的表情。接着说:“阿妈,你不记得了,你和阿爸多年前带着我和拥青,在行乞的路上,当我们走到富裕一点的村子,我们不也就停下来,找个青稞草垛住上十天半月的,等到村子里的有钱人嫌弃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羊也应该一样吧。”
阿妈说:“孩子,这羊和人哪能一样呢。”
“我们丢的是一个半大羔羊,羊们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同类,就会咩咩咩地边叫边跑,也就是说,它会跑到别的羊群去,也会被别人捡走,更会被野兽围猎。”
雍措不哭了,灯下的阿妈一言不发,妹妹拥青盖着阿妈宽大的破棉袄睡着了。
雍措回忆起今天她和拥青偷偷爬上牧场北面的山顶,她俩远远地望过去,有“红汉人”骑马打靶的场面,虽说离的比较远,但雍措觉得好奇,心想,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是一支怎样的队伍?真就像曲加管家说的,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没有粮食他们就会乖乖地撤走,有人还说他们是过路的神仙。
她俩在山顶呆的时间太长了,这时候的散开的羊群一拨向东一拨向西,等她俩费经周折将羊群归拢后,一数,发现少了一只,这时候,太阳已经收起了它那焦黄的帘子,头顶被一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黑氆氇遮盖住了,雍措的眼前发晕。她让拥青挡着羊群让它们别走散,羊们咩咩地叫着。她沿着牧场周围跑了一大圈,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无果而终。
“你先睡,雍措,明早我去牧场,你和拥青按时赶着羊群出圈。”阿妈说完,盯着雍措看了一眼,雍措会意地点点头。
等阿妈吹灭了酥油灯睡稳后,雍措想着阿妈刚才说的话,既然离群的羊不会站在原地,那明天去找不就晚了吗。不一会儿,他偷偷爬起来借着措布拉雪山上的雪光,风一样扑向牧场。她多想找回这只羔羊。直觉告诉她,白云一样的羊,在绿色的草原上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发着光,很亮。
西风吹乱了雍措的头发。大半个晚上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她顶着一轮残月回到查古庄园农奴的住处。阿妈翻了个身,问雍措在做什么?雍措说,我在起夜。
当太阳照在措布拉山上的时候,阿妈已经在牧场上转了三炷香的时辰,她到附近的牧场打听,询问几个牧羊人,叔叔多吉啦,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羊羔?曲珍阿佳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羊羔?要么摇头,要么摆手。几个时辰过去了,依旧不知这只羊的下落。
羊群到了牧场后自动散开,雍措远远地看着阿妈坐在一个土坎上,拥青跟在羊群的尾巴后面,奔跑着。她采了几朵好看的野山花,攥在手上。拥青今年十一岁了,宽大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衣裹在她的身上,使她奔跑起来显得有点吃力。
六月的河谷地带,野草葱郁,雨水充沛,羊们吃起草来挪动的步幅不大,除非牧人不在身旁。羊们有时会越过草场的边界,啃食几口青稞苗,解解馋,一旦这样,雍措就会受到这片庄稼主人的“厚爱”,轻则谩骂几句,重则放出恶狗伤人和追着撕咬羊。
晌午时分,垂头丧气的雍措打开身背的氆氇包,取出两只木碗,一只有裂纹,但用麻绳缝补过,用来盛水会渗漏,吃糌粑尚可。一家人简单地吃了几口糌粑,雍措感觉阿妈今天的话有点少。
雍措一直在想,这只羊或许被野兽逮走了?她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哪知道在这温暖的夏日也会有野兽出没?
阿妈的眉宇间压着一朵愁云。这只羊丢了,她们一家人拿什么赔人家呢?
二
终于等到黄昏降临了,羊群归圈后,阿妈硬着头皮推开了查古庄园的大门,管家曲加住在一楼的房间亮着灯。阿妈低着头,迈过门槛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管家曲加的面前。阿妈怯怯的说:“昨天丢了一只羊,今天找了一天都没有下落,这才来给管家您禀报。
“什么?丢了一只羊。”
曲加管家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你有两个女儿吧,怎么没有把她们丢掉一个!”
雍措让拥青去窝棚先睡了。她偷偷地尾随着阿妈来到了管家的窗下,她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屋子里两人的对话。
曲加管家问阿妈:“怎么办?你说个办法?”
阿妈说:“请求管家宽恕我们,我的小女儿拥青长大了也去庄园的牧场放牧。”
管家说:“这算是什么态度?”他突然话锋一转,说道:“那就扣掉你和雍措三年的工钱,怎么样?”
阿妈哭诉着说:“求求您,没有工钱,我们一家人都会饿死的。”
“好了,你们一家人还没有我的一只羊值钱呢,饿死了不正好吗,不仅逃脱了处罚,还免除了欠的债,这么划算的事情,你还想不明白。”
阿妈近乎哀求地说,求求您,管家,放我们一马吧。
管家翘着二郎腿靠在一把做工考究的木雕椅子上,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管家手里一直拿着一根牙签在牙缝里寻找饭后的余渣。
管家说:“你先回去,明早我向庄园主人报告这件事,怎么处罚由主人裁定。”
“孩子的阿爸在庄园的驼队里丢了一袋盐巴,赔上了一条性命,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先别报告主人。”阿妈的声音近乎哀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咋办?”
阿妈看着管家异样的眼神,听着管家的大声呵斥,情急之下顶撞了管家几句,愤怒的管家举起鞭子,对着阿妈就是一阵猛抽。
忍无可忍的雍措一把掀开门帘,大喝一声“住手”,站在管家的面前。跪在地上的阿妈还在哀求管家放自己一马。
管家指着雍措说:“你来干什么?”
雍措说:“我来救我阿妈。”说完,双手扶起阿妈。管家二话不说,冲着雍措就抡起鞭子,左右开弓,鞭子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雍措被激怒了,她一个健步上前试图抢夺管家手上的鞭子。
管家惊愕地看着雍措的这一举动。即刻,他大声呼喊起来,“来人啊,有人要造反了。”人还没有迈进门槛声音已经冲进了房间:“谁在这里捣乱,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左脸上有一块刀疤的男子说完,紧接着庄园里几个看家护院的侍从陆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管家说:“把这个老母狗给我关起来,关进地牢。这个小母狗,抽她几鞭子,管教管教。”
阿妈还在央求着管家,但均无济于事。
左刀疤男继续说,管家,你知道吗,这几年闹红汉人就跟闹瘟疫一样,我的一个本家叔叔早年在昌都做驼队上的茶叶、烟丝和盐巴生意,这一闹,生意就没法做了。昌都都叫他们红汉人全部吃掉啦。我们精锐的藏军一个团一个团地溃败下来,有的全团覆没。曲加管家,这一老一少母狗就交给我们吧。
就在这时候,雍措扑向管家,抓住管家曲加的胳膊使劲地咬了一口。管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几个打手上前,轻轻挽起管家的衣袖,一阵惊呼,牙印凹陷,血渗了出来,那一块肉快要咬下来了。管家凶狠狠地说,剁了她的手指头,挖了她的眼睛。
左刀疤男说,挖了眼睛谁替我们放牧,眼睛还是留着吧。管家说,好,眼睛那就先留着吧,等下次挖也不晚。
不一会儿,从查古庄园外面传来一声惨叫,雍措昏死了过去。
雍措的右手小拇指被生生剁掉了。
管家锊了锊头发,背着手在雍措面前来回走动。他看了看剁下来的手指头,再看看雍措血淋淋的手,随后在原地转了几圈,说,你违背了庄园主的意志,就要受到惩罚,不过看在神灵和菩萨的份上,只要你每天祈求神灵菩萨保佑,埋头做事,刚才剁掉的这根手指头和割掉的韭菜一样会长出来的。
这个恐怖的夜晚,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雍措的耳边回荡着:
天上的白云在海里面游,
白云哪知道鳄鱼连你也不放过。
地上的羔羊在春天里叫,
羔羊哪知道豺狼连春天也要撕开来糟蹋。
冷漠的世间啊,这刻骨铭心的白夜
蛇蝎心肠的头人哪知道农奴们挣扎在死亡线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乎站不起来,几个中年女奴把她搀扶到屋里,在低矮漆黑的土炕上,雍措忍受着钻心的痛,像鹰鹫断裂了翅膀。手指上的流血算是止住了。渐渐地,她们安慰着她睡去了。
沉沉黑夜里,突然天空电闪雷鸣,雍措的双脚布满鲜血,她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啕中,举起双臂,大声地控诉这惨无人道的社会。她在质问,她在哭诉:
苍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这吃人的社会?
雷电啊,你为什么不击碎这罪恶的制度枷锁?
暴雨啊,你为什么不冲毁横亘在这穷人与富人之间铁板一样的栏栅?
哭干了眼泪的雍措,又一次昏死过去。
雍措的眼前一会儿是幻觉,一会儿是妹妹拥青的身影。
她在做梦,她在梦中游荡,像蒲公英的种子在草原上飘飞着,眼前野花迎风,一群孩子在奔跑。雍措向往的世界,正是这草原上花草舒心的开放,柔风吹拂着齐腰的草丛,一群小伙伴在召唤着她。清澈的浅水里,无数裂腹鱼环游在雍措的身旁。梦中的雍措,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长夜里,雍措的梦醒了,她渴,她想喝水,周围依然是一片黑暗。
庄园里一个年长的女奴听见她的呻吟,给她端了半碗水,她喝完后想爬起来。
胆小的妹妹拥青看着姐姐脸上明显的鞭痕,嘴角淤积着一块血痂,头发凌乱,一会儿抓着雍措的左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雍措睁开无助的眼神,嘴里喃喃自语。她要找管家算账,她说,我不想活了,我要报仇,我要杀了管家和头人。
围过来的几个女奴哆嗦着身子,劝她说你这是不要命了,是白白地拿鸡蛋去碰石头,忍忍吧。我们今生遭罪是前世做的恶。
雍措愤怒地说,我从记事起就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如今,她把我的手指剁了,下次还会挖我的眼睛呢?
一个女奴劝她说,我们都是戴着枷锁的人,我们挣不脱这个枷锁,这就是命。不甘心的雍措只有把满腔的怨恨埋藏在心底,吞咽下这泉涌的眼泪。
七天时间,她的手不怎么钻心地痛了。
这晚,牧羊回来的雍措,被庄园里织氆氇的德吉阿婶叫到一旁,她悄悄告诉雍措,关在地牢里的阿妈三天前就已经死去了,庄园已经派人把尸首扔到了年楚河里。
听到这里,雍措一阵寒颤,头顶像惊天霹雳一样。他们害死阿爸的那时候,雍措还小不懂事,这一次雍措才知道了他们的残暴和狠毒。
当她听到阿妈死去的消息,几次都按奈不住激动的情绪,他要找管家算账,最终在德吉阿婶的劝说下,情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这个夜晚,风吹的很紧。雍措又饿又渴,她几次晕了过去。
雍措的耳边不断响起阿妈的声音:我们为什么在冰天雪地里出去乞讨,我们天生就是受压迫受剥削的命。任命吧,孩子。
似梦非梦中,雍措一会儿呼喊着阿妈,一会儿诅咒这万恶的农奴社会和冷血的管家和头人。
你们这些阴险的头人啊,我们农奴被你们心甘情愿当作玩偶戏耍。雍措在梦中声音嘶哑地呼喊着、唱着:
大风吹不走魏巍雪山,
牛羊藏不住茫茫草原。
无尽的长夜啊无尽的长路,
望一眼经幡挂在积雪的天边,
一日三餐,农奴们也只有半碗糌粑;
天堂在上,穷人家的孩子捧不住一抹阳光。
查古庄园有多少头人的狠毒就有多少农奴的悲惨,
年楚河上有多少咆哮的巨浪就有多少穷人的反抗。
醒来后,雍措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困乏无力。
三
阿妈走了,十六岁的雍措只能和拥青妹妹相依为命。这几天雍措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她要照顾好自己的妹妹。这段时间经过许多事后,雍措遇事不再那么冲动,她渐渐地学会了坚定隐忍。有时候她会想阿妈,她也会趁妹妹不在时候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抬头会看见阿妈的面容,忍不住会用手去触摸一下。
远山白雪如冠。在牧场,雍措有时会回忆起阿妈在世时候的一些日子,她和阿妈在牧场给查古庄园放牧。她想起那些日子,虽苦,但有自己的亲人,有阿妈和妹妹拥青陪伴,感觉很知足。
生活的残酷使她低下了头,一次又一次。看似绿荫的草原,风雨来时却夹杂着无尽的冷厉。午后,风住雨歇,她捋捋刚刚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揉揉眼睛,裹紧打了补丁的氆氇,围好头巾,一步步向羊群走去。
牧羊少女的人生是孤寂的,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学来的民谣。她一会儿在羊群中穿梭,一会儿跟在羊群后面,她手上握着一枚牛毛编织的吾尔朵,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
雍措想,我不求荣华富贵,只希望在草原与雪山之间,找一个能容己之身的去处,吃上一顿饱饭,用勤劳的双手换取一份温饱的生活,像那只自由鸣叫的小鸟一样,但这却太难了。
一到冬天,这里总要下几场雪。
这天,羊群归圈时,又少了一只羊羔,雍措打发妹妹回家,她却借着雪光,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大约半夜时分,她顺着风,追着咩咩咩的叫声,丢失的羊终于找到了,雍措抱在怀里,羊一直咩咩地叫个不停,一会儿被积雪绊倒,爬起来又摔倒了,顶着风雪,她吃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着。
雍措无力地唱道: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年龄有多大,
你就数数我的马尾辫吧。
如果你要知道我身上有多少处伤疤,
那就数数我的头发。
如果你要唱山歌,
山歌里永远唱不尽穷人的苦难。
高高的喜马拉雅,
堆满了农奴的白骨;
滚滚的雅鲁藏布江,
流淌着几代农奴的血泪呀。
这歌声悲凉悲壮,这歌声字字辛酸,雍措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北风呼啸的夜,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能见度很低。几匹马呼啸而过,一辆汽车路过一个叫查古的庄园,透过车窗,排长李铁树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雪地上,一个黑影在移动,他喊道“停车”,司机小刘慢慢刹住车,两人下车打起手电筒,看到一个藏族女子怀里抱着一只羊羔,筋疲力尽的姑娘几乎是趴在雪地上匍匐着身躯向前行进,李铁树看到姑娘脸色煞白。
李铁树握着手电筒,问话,摇头,再问,姑娘却昏了过去,语言不通,也没有翻译。实际上这个女子(雍措)会说汉语,但这时已经筋疲力尽。在陌生的解放军面前,雍措很胆怯也不敢说话,生怕惹下什么大祸,何况有人到处散发藏汉双语传单,说“新汉人是恶魔”的谣言。从拉萨到康贡县城,一路上李铁树看到的是民不堪生,乞丐成群。
大家一起把她扶上车,李铁树一手抱着羊羔,一手扶着这个女子,到了团部卫生所,卫生员姚静先给身体虚弱的雍措喂了几粒药,过会儿又给她端来一碗面条。
李铁树第一眼用手电看见这个牧羊女脸色煞白。第二眼再一瞅浓眉大眼,脸盘也大,好标致的一个女子,一头浓密的头发呈现出枯蒿色,两只手冻得通红,垂落的右手只有四个手指,手背上结满冻疮的斑点,小拇指根部有一块疤痕,身上裹着破旧的补丁摞补丁的氆氇,于是转身从车上找来一件自己的旧军大衣给她披上。
睡了一夜的雍措体力渐渐恢复了。天亮以后,她躺在病床上,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看这看看那,她第一次看到了毛主席戴着帽子的像,看到这个慈祥的面孔,感觉很亲切。解放军,他们是解放军,这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吗?昨晚发生的这一切,像是在梦里,都烙印般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去食堂打饭,不一会儿卫生员姚静端着饭推门,发现病床上的牧羊女不见了。她到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再一看门外拴着的小羊羔也不见了,大家分析这个姑娘肯定是抱着小羊羔回查古庄园了。
姚静自言自语地说,嗨,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李铁树气喘吁吁地提着几桶罐头来了,他想把罐头拿给昨晚他们搭救的这个姑娘。谁知他早就偷偷溜走了,他很失望,心里想,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呢?
十八军C团开进康贡县城不久,李铁树他们在做社会调查的时候,许多藏族老百姓远远地看见解放军就跑,或者就赶紧关紧房门。于是团里组织军医和其他战士带上翻译上街给老百姓看病送药、宣传政策,渐渐地很多老百姓也不惧怕他们了,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和解放军拉家常。
残雪积压的一腔心绪,总有融化的时候,孤削弯曲的梅枝,花香却在最冷的冬季。康贡的老百姓说,金子蒙上灰尘,不去擦拭仍然不能改变金子的本质。
有一天,雍措的妹妹拥青得了病,雍措一摸额头,吓得抽回手臂,很烫手,肯定是发高烧了。着急的雍措马上想到了解放军,她给妹妹裹上件破衣裳,便急急忙忙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团卫生所赶去。
雍措的家离部队卫生所大概有五公里多,得走上一阵子,走了好久,过来了一辆解放军的苏式嘎斯军车,雍措招手说我认识你们的李铁树排长,于是他们就掉头把她俩捎到了团卫生所。
这一次,见到卫生员姚静的雍措开始说话了,大家都很吃惊,原来她不仅会说汉语而且很流利。
早先,茶马古道上贩卖茶叶、盐巴、火柴、布匹等日用品的人们常常来查古庄园卸货、住宿,雍措除了与其他人轮换着放牧,管家还指使她给他们烧水做饭,干这干那,时间长了雍措就学会了很多简单的对话,许多年下来,雍措还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语通了。
几天后,雍措拿出一张黄色的布料,请人在上面写好字,她和妹妹就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一针一线地绣成一面锦旗。
一个晴朗的下午,雍措带着妹妹来到卫生队。说着话,姐妹俩扑通一声跪在了所长和卫生员姚静的面前。人们赶忙拉起雍措和拥青说,“使不得,使不得,解放军不兴这一套,以后见了头人也不能屈膝下跪。”
说话的间隙,雍措展开了一面手工绣制的锦旗,上面写着藏汉两种文字:“感谢金珠玛米,救苦救难的菩萨兵。落款上写着雍措、拥青赠。”所长和姚静收下了这姐妹俩送来的锦旗。姐姐雍措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高挑的个子,知道她叫雍措。姚静说,真好听的名字。姚静捧着拥青两个红苹果样的小脸蛋一再地夸她聪明伶俐。随后,她把自己大红的围巾摘下来给拥青围上,胆怯的雍措一再推辞不能要,姚静拍拍雍措的肩膀说,就当是我这个姐姐送给拥青小妹妹的见面礼物,你就收下吧。
四
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到1959年3月,一件事震惊了贡康县,西藏的叛匪伏击了18军C团的汽车兵小刘和另外两名战士,活活挖眼后杀害,残忍地剥皮挂在山的垭口上,最后放火烧毁了汽车。
一时间,全团上下高度戒备,团部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兼誓师大会,会上官兵们群情激愤,师团首长发出号令,要随时准备迎接新的战斗,迎接更加残酷的斗争。
有一天午夜,查古庄园里来了很多人,大厅里黑压压的人群相互窃窃私语。一会儿晚宴开始了,贵族们举起盛满青稞酒的银杯,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家奴站忙碌地端盘送菜送酒,他们谦恭地弯腰低头,伺候着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
雍措看见,看家护院的伺从都配发了枪支弹药,机灵的雍措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出了庄园,奔向部队报信。半路上遇到了汽车连副排长李铁树的车子,车上满载着大部队,雍措带路很快到达,部队包围了查古庄园。骑兵连战士贡布是本地人,从小在庄园里做苦役,不但有冤仇,而且有深仇大恨。庄园情况他熟悉,他带三个战士,很快拔掉了庄园设置的明哨和暗哨,为部队拿下查古庄园扫清了障碍。
贡布在昌都参了军,昌都战役前他认识了解放军。早先跟随叔叔在昌都与甘孜之间的驼队里做帮工,后来给解放军当了半年的向导和翻译。
这时候,雍措悄悄进入庄园策应。不料,管家又一次看见雍措干活时偷懒,顺手捡起挂在墙上的皮鞭就抡过来,雍措没有下意识地躲开,任他的鞭子落下来,平日里受尽屈辱的雍措突然怒目直视管家,喊道,放下你的鞭子,你这个舔头人肥勾子的下贱货色,你这个畜生。
管家被这突然来临的呵斥声吓懵了,拿着鞭子的手举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在雍措的怒目逼视下,一步步后退着,雍措前进一步,管家后退一步,直至逼近墙角。雍措狠狠地甩出右手,那一巴掌上去,打得管家晕头转向,差点倒地,只见雍措的四根手指头像烙铁一样刻在管家的脸上,清晰地显现出四道血印,久久不曾消失。
纷乱中,一个人扑上来,又一个人扑上来,对曲加管家就是一顿拳脚相加。
雍措她再一次想起李铁树的话,她的被压抑的仇恨全部被调动、被激活、被唤醒。李铁树说,农奴要反抗奴隶主,个人单枪匹马不行,奴隶们要团结起来与庄园主斗争,争取做人的权利和自由,才能获得彻底解放。
查古庄园头人和管家的心永远都是黑的。是牛粪它就永远变不成金子,是污水它就永远变不成清油。这时,怀着满腔怨愤的雍措一头撞向正在举杯的庄园头人,她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恐惧。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强忍着刚才管家抽在她身上的鞭痛,她手执一根火钳,掀翻了火炉,一下子引燃了大厅的地毯,仿佛点燃了一个黑暗的旧社会,那蓝色的、红色的火苗似乎象征着什么,她听见她的身后有无数个农奴也在呼喊着,大厅一片混乱。
解放军缴获了头人和侍从们的枪。
一场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仿佛烧毁掉上千年旧政权的大厦。
第二天,雍措看到东边措布拉雪山上升起的太阳分外璀璨鲜亮。有人说,日出之美在于它脱胎于最深的黑暗。
平叛结束后,李铁树开车接送解放军的工作队员们开展土改。雍措参加了村上的土改,她和德吉阿婶等村民一起烧毁了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的卖身契,从此彻底结束了几代人与庄园主形成的各种人生依附关系,各类债务也一笔勾销了,分到了牲畜、田地和农具的雍措,感到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那天,雍措看见李铁树也在会场,她上前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李铁树回答说:“我的任务是接送工作组的人。”边说边用两个手臂比划着手握方向盘的动作。雍措站在李铁树身边,不时偷偷地瞄一眼这个爱说笑话的李铁树,中等个子,偏瘦,显得很精神。
喧嚣的会场上,李铁树悄悄地告诉雍措说:“以后我要娶你当老婆,你愿不愿意?”雍措害羞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随后赶紧捂住自己合不拢的嘴。
雍措双手举起自己领到的土地证,在李铁树面前开心地笑了。不一会儿,李铁树发动了车子,回头看了一眼雍措和众人。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在藏区,纯白的氆氇可以染各种颜色,在年楚河畔每一块肥沃的土地上,这些昔日的农奴们已经开始耕耘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了。
五
这天,拥青妹妹抬头看着雍措,她噘起嘴,不服气的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真挚到让雍措不知所措的眼神望向她,说:“阿佳,我跟你一起去嘛?”
雍措看着她先是愣了两秒,随即便自然而然的笑出。雍措想,这些年,自己还从未看见过妹妹这样孩子气的语气。
自从阿妈离开她俩后,他们好像一下子成为了大人,她们起草贪黑为庄园放牧、做着它苦力活,他俩干活时碰面后,只用眼睛说话。雍措和拥青早就有这个约定,目的是少惹麻烦,雍措让她必须记住,拥青做到了。
拥青把嘴巴轻轻贴在雍措的耳边说:“那个开车的汉族大哥哥,看样子他很关心你哟。”
雍措顿时羞红了脸。问拥青:“小孩子懂什么关心不关心的。”
拥青说:“李铁树哥哥说要娶你这是真的吧,那天他对你说的话我偷听到一半。”
雍措摸了摸拥青的头发,说了句,遇见外人别瞎说。
拥青抬起苍白的脸,看了一眼雍措,点点头。
今天,她受邀来参加康贡县两个乡各村代表大会,并担任藏语翻译。估计能见到那个开车的李铁树,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直跳,他不但会开车还是个副排长呢。
有时候,雍措会想起许多事。
她的生活就像这路旁的杨树,先由一片一片的嫩叶变成枝叶繁茂的浓荫。生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条光明的大道,她要使出自己的十分力量,不能是七分、八分,也不能是九分。
她把妹妹拥青带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卫生员身边,她说,姚护士,我妹妹拥青非要跟我一起来,你要是不忙带她一会儿,姚静爽快地答应了。并说道,你忙去吧。雍措叮嘱拥青不要乱跑,听姚静大姐姐的话。
她被请到了主席台上,在工作队队长的旁边坐下,队长每讲一句话,她就翻译一句,一个小时下来,大家都佩服她流利的翻译。
会议结束时,她扫视了一眼会场,李铁树就坐在最后一排,为她竖起大拇指,他举起的大拇指和鼻梁一般高。
就在刚才,雍措想,一种真实的美好而不是虚妄中的幻梦,就在眼前。雍措清秀的眉宇尽力掩藏着激动,单纯的脸上挂着稚气的笑。爱情就像高原四月的地表,被嫩黄的幼芽冲破。四月,是一个破土而出的时节,农奴们都分到了土地、牲畜、农具,他们喜出望外。
散会后,李铁树给雍措说,他联系让拥青去康贡县城的藏毯培训班上课,学织藏毯的技术,过几天开课,包吃住,这是县上和工作队合办的培训班,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做主给她报名了,你看行吗?雍措很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李铁树说,到时候,我请假去接,我们一起送她去学习。
在回家的路上雍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拥青,拥青拉着雍措的手说,谢谢姐姐姐夫。雍措一下子羞红了脸,丢了抓着拥青的手,对拥青一本正经地说,别胡闹。
姐妹俩手拉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雍措望着远处的措布拉雪山,心想,这山上的雪将要开始融化了。她当上了生产互助组的小组长,她要带领这个村子几户人家做好播种,因为一年一度的开耕节快要到了。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第四期
田霁春,甘肃靖远人。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空军某部队退役,现居西藏。有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日报》《青海日报》《格桑花开》《中国诗歌网》等报刊网络平台。出版纪实文学《印象萨迦》、诗集《在珠峰,守望中国最晚的春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