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侃侃而谈


        我是一条见多识广又智慧的狗,但人类却叫我“流浪狗”。之所以叫“流浪狗”,是因为我没有“身份证”,也就是家养的狗脖子上挂的那种牌子。像我这样的狗,体内有一种病菌,这种病菌被我排出后,人只要沾染了,会得一种叫“包虫病”的病,患这种病的人非常痛苦,内脏、脑子会长虫。因此,人类要抓捕我们,对此我表示理解。可我也要保命,像当年的“超生游击队”那样,整天东躲西藏。白天尽量不出现,晚上出来吃烧烤摊上的残骨剩肉,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我是从江那边过来的。那天,我和一群流浪狗被几个人装到一辆车上,过了江,车箱往后一倒,一群狗重叠着稀里糊涂地扔在了巴塘。这里田土肥沃,是个好地方。我们欣喜无比,不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后来,我的伙伴们被抓捕了不少,其他同类也不知去向,剩下我这条光棍在巴塘的城乡结合部流浪,有点孤独,也有点寂寞,不过这些都没啥,每天能看见太阳升起就好。

        我潜伏在巴塘四年多了,是这个城市的见证狗。在巴塘的流动人口中,有两个被称为“疯子”的,也就是人类常说的“边缘人”,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巴塘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一直以为只有狗才流浪,没想到人也会。在过了一段超生游击队的日子后,抓捕我们的风声小了,我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窜起来。这时,有个人来到了我身边。

        他曾是一个僧人,因为他穿着僧袍。僧人们在寺庙念经的时候,他在一幢大楼前面的小河沟里洗澡,不管水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无论周围有没有人,他洗他的。太阳下,他的身体有两种颜色,僧袍遮住的地方白,手臂这些遮不住的地方黑。洗完澡,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太阳下,慢慢地把衣服一层一层穿上,再把一截布搭在肩膀上,眼睛斜睨着。人们叫他“疯僧”。他的确有点不一样,连我都知道把私处藏起来,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下裸着身子,难怪自诩聪明的人类要叫他“疯子”。

        不过我觉得他很正常。我正在脱毛,在流浪狗的基础上,变成了一条癞皮狗。他面色白净,眼睛细长,很清秀,长得比我漂亮。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用杂乱混沌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世界,仿佛看到了叫他“疯僧”的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其实比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清醒。只要看到他走过来,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分明是怕他,只有我跟他亲近。白天,我和他各自觅食。晚上,他和我呆在两个饭馆之间的巷子里,在那儿睡觉。睡觉前要聊会儿天,他用人言,我用狗语。我抬眼看他:

        “你怎么不在寺庙念经,跟我在一起了?”

        “他们说我疯了。”

        “他们赶你走了?”

        “我自己离开了。”

        “那里有吃有喝,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回归了。”

        “你回归什么了?”

        “回归自己了。”

        “什么叫疯?”

        “不知道。反正就是跟他们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见一个清澈的世界在我眼前,所以我回归了。”

        ………

        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他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哪个寺庙的,他都不说。我也不想问,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的狗,我只要不被抓捕,每天有根大骨头啃就好。


        后来,又多了一位伙伴,他也是人类口中的“疯子”。这个人长得胖,挺着一个大肚子,皮肤黑,像我鼻子上的黑毛。顺便说一下,我是一条黄色的狗,鼻子上有一撮黑毛。他有一双和我一样的大眼睛,只是他有眼白,我的眼白不明显,几乎是全黑。他左手戴着一串珠子,有时会取下珠子,口中念念有词。我们是在一个饭馆里邂逅的。那天,他趴在桌上,享用别人吃剩的残渣,油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脖子里。我在桌子下面啃别人扔下的骨头,他吃完走了,我尾随他而去。没想到,他来到了我和“疯僧”的地盘,我们三个就这样会合了。夜晚,他主动找我谈心,当然也是人言狗语。他说话,我看着他,有时“汪汪”叫两声,表示我听懂了。  

        “知道吗?我以前是富翁。”

        “也就是有钱人?”

        “是,有很多钱。”

        “那你应该有很多大骨头了?”

        “现在没有了。”

        他不像“疯僧”,来来去去只说自己回归了,他很健谈,不停地向我倾诉。而我也需要有一个能和我对话的,狗或人都行。这种时候,“疯僧”在一旁斜着眼,显得很不耐烦,但他没把我们怎么样,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我们一会儿后,枕着一块石头睡了。

        我知道了“富翁”的故事。他是一个做生意的,从卖烟酒、洗衣粉开始,后来开了一个饭馆,他的饭馆是不允许我这种流浪狗进去的。毕竟流浪多年了,我拎得清状况,他开的那种饭馆都是挣大钱的。后来,他接了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儿子,又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媳妇打理饭馆,他和外面那个女人混在一起,合伙去做古董生意。他家里有很多大骨头,肉很多的那种,大家都叫他“老板”。

        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他承包了一条公路,把饭馆里挣的钱投在了路上。路修了半截后,一个姓李的老板耍赖不干把钱撤走了,然后你欠我,我欠他,他欠他,很多人又欠他,大家都被套在了里面。“富翁”特别惨,欠了几屁股债。他背着媳妇在外面找的女人偷了和他做古董生意的钱跟别的男人跑了,断了他的后路。这时,儿子得了白血病,需要很多钱,他卖掉了饭馆。因为只有一个儿子,又找不到一个叫“骨髓”的东西,去了很多地方也没办法救命,最后儿子死了,媳妇回乡下了,他从一个老板变成了人类所说的“疯子”,跟我这个流浪狗混在了一起。

        “我儿子的眼睛和我一样大。”他说。

        这时,“疯僧”说话了:“回归了。”

        “什么是回归?”

        “本来的样子就是回归!”“疯僧”突然横着细眼,凶狠地喊了一句。

        我们两个被吓了一跳,我不敢叫了,富翁也闭了嘴。

        每个晚上我们都这样度过,第二天早上慢悠悠地醒过来。有一天,我突然想看看他俩究竟怎么找吃的,顺便观摩学习一下。于是,我分别跟了他们一天。


        “疯僧”从梦中醒来后,从地上爬起来,斜着眼,冷冷地看看我和“富翁”,嘴里发出一声怪笑,转过头去对着墙壁撒尿,一言不发地朝县城西边走去,那儿有一座寺庙,里面的僧人会给他吃的。然后,他沿着河不停的走,走累了,就躺下来晒太阳,晒饿了,就去垃圾桶里找吃的。他似乎很喜欢水,见到水就脱光了洗澡,洋洋得意地站在河水里,把私处亮出来。

        “富翁”一大早就来到饭馆门口,他好像对饭馆很有感情,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开过饭馆吧。他挺着大肚子,手上拿着珠子,咧开嘴,叉着两只腿站在饭馆门口,那些人怕他,赶紧给一些吃的把他打发了。下午,他又去那些饭馆,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或者在泔水桶里捡一些吃的。这时候,饭馆里的人都躲着不出来,随便他怎样,直到他走了才松口气说:“疯子,好吓人。”

        吓人?我觉得一点都不,我的两个伙伴都是好人,特别是“富翁”。作为一条见多识广又智慧的狗,我清楚地知道,遇到灾难时,好人有两种结局,一是死,二是人类所说的“疯”,“富翁”就是后一种。我觉得,街上那些体面的人才是疯子,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快乐和忧伤,每天来去匆匆,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忙啥的人难道不是疯子吗?我们三个就知道自己要啥,找吃的,晒太阳,抠痒痒,抓虱子,挤在一起睡觉,很温暖。

        “疯僧”是没人找的,坐在太阳下,微风轻轻吹过,他一面捉头上的虱子,一面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思。有时用指甲狠狠地掐虱子,有时咧嘴一笑,把虱子放在嘴里用牙齿咬;“富翁”有人找,总有些体面的人来要把他拖走。有个人给他一把钱,说:“老板,我是降措,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司机益西降措啊!”富翁拿过钱,一把撒向天上,说:“我的儿子死了!”那个叫降措的人大哭:“老板,跟我回去吧!”“富翁”茫然地看着他,转过身,又去捡泔水桶里的东西吃了。

        看到这种情景,我流泪了。我们狗也是要哭的,哭起来的时候,声音比人还要大。“疯僧”看了我一眼,望着“富翁”远去的背影,说:

        “都是一个圆。”

        我向他“汪汪”叫了两声,他以为我听懂了,摸了摸我的头。其实我没有听懂,什么圆不圆的,我不明白。


        我也有我的烦恼,没法对他俩讲,只有自己消化,犹如慢慢地啃光骨头上的肉。去前年,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棚子,特别是大桥下面。所有的街道挖得一塌糊涂,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藏起来。我喜欢一种黑色的大管子,在里面睡觉最舒服,这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原因。今年不同了,桥下的棚子被拆除,挖过的地方用土平整了,种树、栽花,安上了红红绿绿的灯。这是人类喜欢的,但我不喜欢,我的藏身之处越来越少了。“疯僧”和“富翁”是人的同类,人类是不会为难他们的。我就不同了,我是流浪狗,我怎么办呢?晚上,听着他俩的鼾声,我就这么胡乱地想着。

        不过也没啥,大不了离开这里,换一座城市,最好是个乱糟糟的城市。


        这晚,我们离开两个饭馆之间的巷子,去了一户人家的墙角根儿。这些日子,“疯僧”不穿僧袍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不是一个僧人了。他不知从哪找了一件女人的衣服穿,又换了条宽大的裤子。不时白我一眼,又去想心事了。自从那个叫降措的来找“富翁”以后,他对我爱理不理,变得不喜欢说话了。

        我们三个沉默着,白天各玩各的,晚上睡在一起,这就是“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吧?

        这时候,两个醉汉走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显然是没有看到我们,不然他们会害怕的。高的那个的手搭在矮的那个的肩膀上,说:

        “兄弟,一辈子哦!”

        矮的那个的手抓住高的那个的腰,连连点头:“一辈子的兄弟。”

        “一辈子哦!”

        “一辈子的好兄弟!”

        ……

        我想起下午在一个饭馆的桌子下面啃骨头时,桌上两个人也是勾肩搭背,酒杯碰了又碰,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有时我不注意碰到他们的脚,他们踢我一下,说:“爬松!”(巴塘方言藏语:滚开的意思)然后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一辈子的好兄弟哦!”“一辈子!”……

        啊,这是人类的流行语吗?而我分明看到,前一天说“一辈子”的两个人,第二天就像不认识一样啊。

        晚上有点冷。我把头靠在“疯僧”的膝盖上,“富翁”把我的尾巴盖在他的手背上。我们以天为瓦,以地为席,自生自灭,彼此温暖着彼此。这才是“一辈子”吧?

        呵,愚蠢的人类。


一头牛的心灵独白


        从一头初生牛犊到一条老牛,我在这个家十八年了。牛的寿命一般是二十多年,也就是说,我的日子不长了。

        正因为日子不长了,才老是陷入回忆。

        我大半生的回忆,都和这家过去的媳妇,现在的女主人拥金有关。


        我出生后没几天,拥金从邻乡某村嫁进来了。一个明亮的女子,20岁,头发乌油油的,黑里透红的脸,高鼻梁,大眼睛。嫁给了两兄弟,哥哥叫贡布,弟弟叫尼玛,一个女的嫁几个亲兄弟是为了不分家。送亲的队伍中有一个老女人,回去的前一天,她避开众人,在楼下的牲畜圈里悄悄地对拥金说:

        “以我们家的条件,能嫁个情况好一点的人家,已经不错了,总比去当尼姑强。女人一辈子就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等儿女长大了,你就出头了。”说着,把二十元钱塞到拥金手里。拥金擦了擦眼睛,想哭又不敢哭地说:

        “您要经常来看我啊。”

        老女人说:“我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公公婆婆会以为我在教唆你,把你教坏了。你也不能经常想着回家,他们会不高兴的。反正,日子过好过坏,以后都是你自己的事了,你要多保重。”老女人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后,又怜惜地说:“嗡嘛呢叭咪哄,阿宝,好好过日子吧!(巴塘方言藏语,意即小宝贝),愿佛祖保佑你。”

        ……

        我是一头奶牛,可以给这个家带来财富,又因为脸上有一片白毛,老主人给我起了个名字:雍嘎。每天下午,拥金的婆婆都会把我关到另一个圈里,好挤我妈妈的奶。那是个痛苦的时刻,因为我也想吃奶。我困在圈里烦燥不安时,拥金便会过来轻轻地摸我的头,让我慢慢安静。圈里有个小窗户,太阳能照进来,不一会儿,光线就昏暗了。拥金对我说:“雍嘎,要乖乖的哦。”就去忙自己的了。老主人坐在门口念经,或者望着天空发呆。贡布和尼玛各干各的活儿。看得出,拥金喜欢贡布一点,因为贡布的性情像我们牛一样温和,尼玛脾气暴躁,不喜欢干活,比贡布懒。晚上,如果贡布在屋里,门外就挂一把藏刀,尼玛不会进去;尼玛在的时候,挂一把镰刀,贡布也不会进门。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楼上吵翻了天,声音大得楼下的牲口们都听见了。尼玛怀疑贡布和拥金偷了卖猪的钱:

   “你们今天不说清楚50块钱的事,大家就都别想睡觉!”

        “我没拿!”拥金说。

        “我也没拿!”贡布接着说。

        “那50块钱到哪去了?”尼玛对拥金大吼道:“我相信大哥没有拿。拥金,我那天看到你买了瓜子吃,你哪来的钱?”

        “那是刚结婚的时候,阿孃志玛给我的!”

        “阿孃志玛给你的?给了你多少?”

        “20块!”

        “哈哈!你的阿孃志玛自己都穷得叮当响,还有钱给你?”

        “是真的!”

        “我不信,谁可以给你作证?”

        “当时给我的时候,是在关小牛的圈里给的。”

        “哈哈哈!畜牲能给你作证啊!你这个满嘴谎话的女人!敢不敢拉着寺庙的门环发誓?”

        贡布诧异地问:“拥金,你还有钱买瓜子吃?你到底拿没拿?”

        拥金哭得一塌糊涂:“走嘛,我们去拉寺庙的门环!”

        “再好好找一下!”拥金的婆婆没好气地说:“拥金,你也不需要去拉门环,拿没有拿,以后自然见得了分晓。”

        “阿妈,你也怀疑我啊?”

        “………”

        “你们吃饱了撑的是不是,都给我闭嘴!”老主人低沉地吼道:“邻居们的耳朵都竖起在听呢!”

        大家闭了嘴,丢了的钱还是没找到。这件事儿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都很沉闷。牲口们各干各的,驴子跟着贡布上山砍柴,骡子和尼玛去驮肥料,耕牛被老主人吆喝着去犁地;羊和狗没事做,静悄悄地晒着太阳;几只鸡一会儿从树上飞下来,一会儿从墙角飞上树,在院子里翻腾出一片黄土后,公鸡继续扑扑腾腾,母鸡进圈下蛋。拥金到自留地里放水、扯猪草,回来后在灶台上做饭。拥金的婆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纺羊毛,喃喃地念着经。


        没过多长时间,尼玛在外面跟一个女的好上了。那天,这个家像是发生了地震,老主人骂儿子不是个东西,拥金的婆婆大哭,拥金沉默着不说话。贡布问:

        “家咋个分?”

        尼玛说:“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现在都是一夫一妻,哪个还两兄弟找一个女人?这个家有啥子好分的,不就是几亩地几头牲口吗?阿爸做主就是了。”

        尼玛走了,很久都没有消息。拥金的婆婆思念儿子,思念得厉害了,就把气出在拥金身上。

        一天,几个女人在外面喊拥金,是她的老乡们有事路过我们村,顺便来看看她。拥金和她们出去聊了会儿天,耽误了做饭。回来后,婆婆便大声骂她:

        “你的心不在这个家!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难怪尼玛不要你。”说到尼玛,马上触动了心事,她把手里的纺缍朝拥金甩过来,正好打在她的右腿上,纺好的线扯了一地:“那些飞叉叉的女人从来不教你好的,都是她们把你带坏了!”

        拥金揉了揉膝盖,连忙低头弯腰去理纺缍上的线。婆婆继续骂道;

        “‘八岗’(巴塘方言藏语骂人的话:即不生牛犊的牛,讽刺女人没有生育),你为这个家着想过没有?一天到晚只晓得玩!”

        这时,贡布回来了,见阿妈在骂拥金,便不说话,默默地卸下驴子身上的柴火,在大门外的水沟里洗脚。

        拥金不敢顶嘴。婆婆骂了一会儿,骂累了,念着经上楼去了。拥金把我牵进圈里,流着泪对我说:“雍嘎,你好安逸哦,你可以天天和阿妈在一起。我好想家和阿孃志玛哦……”我轻轻地踢了踢她,表示听懂了。她高兴起来:

        “你要好好吃草,早点生个小牛,我们就有牛奶做酥油了。”

        她又叹了口气,说:“不要像我,是个‘八岗’。”说着又流下泪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面前的草料上。后来吃这些草的时候,有一股咸咸的味道,那是她的眼泪。

        我想,我要为这个长着一头美丽长发的女人争口气,好好吃草,让自己健壮起来,早点生个小牛犊。


        草枯了三次,又绿了三次,我还没有怀上小牛犊,拥金的肚子却大了起来。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田里放水、割草、喂牲口。楼上楼下之间是一根细长的独木梯,用两只抓钉固定着,她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抓着梯子,小心地踩着上楼、下楼,吃力地把扎好的草拆开,刮刮我的鼻子,挺着肚子对我说:

        “雍嘎,我有孩子了,再也不是‘八岗’了,你也要快快生小牛哦。”

        我“哞——哞——”地叫了两声,回应她。

        人怀孕时大概是想吃点酸的东西,拥金馋了时,只能吃点泡菜,或是喝点做馒头用的酸水。院子里的苹果、石榴、梨子她不敢去摘,每棵树上究竟结了几个果子,婆婆都点了数。被风吹下来几个,心里也是有数的,树上的果子要拿去卖,掉在地上的苹果、梨子得切了晒成干果,它们都是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到吃鲜草的时节了。拥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还是在劳动,没有休息过一天。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拥金生孩子了。他们没有去看“门巴”(藏语:医生),是在我住的地方生的。那天,她惊天动地地叫唤,狂喊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我没有生过小牛犊,不了解她的感受,但我听不下去,也跟着踢了踢腿,“哞——哞——”地叫了十多声,然后便听到了哇哇的哭声,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接生的女人双手合什:“嗡嘛呢叭咪哄!总算生了,还是个男孩!”她麻利地在孩子与拥金之间连着的脐带上分别打了两个死结,在一把锋利的藏刀上倒了点白酒,割断了脐带。然后跳过来,用刀割下了几根我尾巴上的毛,划了一根火柴,我闻到了自己的毛发燃烧的味道,她迅速把毛捻成粉末,一把抹在孩子的肚脐上止血,我的毛发和脐带里的血融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胎盘顺利地下来了。从此,我对拥金产生了一种别样的、亲切的感情。 

        老主人在一直在楼上,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便下楼来站在圈外,欣喜地说:“贡布去活佛那儿请了个名字,活佛说今天晚上满天都是星星,是个好日子,赐名为嘎玛(嘎玛:藏语星星的意思)。以后,这孩子就叫嘎玛了。”

        接生的女人和她婆婆把麦草推到墙角堆好,空出一片地来,铺上垫子,让她和嘎玛睡在上面,为她们母子盖上被子。拥金不停地颤抖:“啊秋秋,好冷!”接生的女人说:“刚生完孩子是有点冷,吃点东西就不冷了。”贡布走进圈里,手里拿着一碗滚烫的酥油汤让她喝下,拥金便不再发抖了。婆婆说:“贡布,女人生孩子的地方不干净,看一眼儿子就出去吧。”夜里,嘎玛要吃奶,她便起来喂奶。对我说:

        “雍嘎,我终于不是‘八岗’了,你也要加油哦。”

        “可以好好躺几天了,真累啊……”说着便沉沉睡去。过一会儿,嘎玛饿了,拥金惊醒过来,又斜起身子喂奶,喂了左边,又喂右边,不知不觉,天就大亮了。

        之后几天,拥金都和我住在一起。连续七个晚上,拥金都跟我说话,喊“雍嘎”的声音甜甜的,她抱起嘎玛让我看:“你看,嘎玛的眼睛像我,鼻子像贡布。”我们一个用手,一个用尾巴赶着圈里的苍蝇蚊子。第八天,拥金起来了,收拾好垫子和被子,在我头上拍一下,对我说:

        “雍嘎,我上楼去了,好好吃草,早点生头小牛。”

        她又开始劳动了,在细长的独木梯上走上走下,做饭、洗衣、扯草、收割、背柴、挑水。

        没过多久,我也怀上了小牛。

        生小牛犊那天,我体会到了拥金的痛苦,难怪她叫得么惨。我半跪着躺在干净的麦草上,背紧紧弓起。子宫一收一缩,我痛得全身发抖,像拥金那样呜呜地叫着,不停地用牙齿卷着拥金的围腰。拥金摸着我的头,不断地给我打气:“坚持,坚持,雍嘎!”快生的时候,我猛地站起来,小牛犊的前蹄出来了,接着头也伸了出来,拥金和她婆婆在一旁惊呼:“出来了!”小牛犊应声落地,我的身体像掏空了一样轻飘飘的,羊水流了一大摊,滑滑的,胎盘也跟着掉了下来。拥金兴奋地说:“阿妈,你看,好大的胎盘!我去把它埋在苹果树下!”她婆婆说:“快去快去!”我慢慢地舔干孩子身上湿漉漉的毛,不一会,小牛犊就可以自己动弹了,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桩大事。拥金埋了胎盘回来,欣喜地称赞:“雍嘎,你的名字起得真好!你给这个家带来了福气!”我暗暗感叹,生了小牛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很虚弱,可拥金生了孩子七天后就去干活了。

        生了小牛犊我就有了奶。每天下午太阳落坡后,拥金便会来挤奶。从手的轻重上,我可以感觉到她心情的好坏。生产以后,我越来越强壮,拥金生了嘎玛后,明显地老了一截。经过婆婆的允许,她有时要回娘家,但从来没有超过三天。回来时如果不带点礼物,婆婆的脸色就会很难看,贡布也不太高兴。她娘家的人也会来走亲戚,最多住一夜就走了。

        枯草变绿,苹果树结果子的时候,壮实的老主人生病去世了。老主人的手脚被叠起来捆好,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送去天葬。女人不能去天葬场,拥金和她婆婆站在院子里,我站在苹果树下,目送老主人远去。老主人捆起来的形状,让我想起怀过的小牛犊,不知拥金和她婆婆有没有想起在她们肚子里呆过的孩子。我看了她们一眼,她俩双手合什,念着“嗡嘛呢叭咪哄”,眼泪默默地落下来,滴在了衣服上,流到了颈子里。


        老主人去世后,拥金的婆婆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贡布和拥金继续劳动,生活没什么改变。拥金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除了在自己屋里和贡布说一些私房话外,平日里话不多。但她喜欢跟我说话:

        “雍嘎,阿爸去世了,‘门巴’说是脑溢血,这个病不是瘫就是死,‘拉玛切’!嗡嘛呢叭咪哄……”(拉玛切:巴塘藏语方言,悲惨的意思)。

        婆婆因为年轻时太劳累,腰腿落下了病根,除了纺羊毛、念经,干不了其他活儿。她每天坐在门口,拿着转经筒一面念经,一面指挥贡布和拥金。什么时候给田里放水,该做什么饭吃,挤下来的奶做多少酥油、奶酪、酸奶和酸水,都是她说了算。来了客人,拥金做饭,婆婆和贡布陪客人在楼上吃饭,她在牲口圈里干活,清扫、集肥、扎草料。

        拥金又怀上了孩子,这次找了“门巴”(藏语:医生)接生,生了小孩回家后,没有和我住一起,但还是只躺了几天,就开始干活了。从梯子上下来时,她两腿直是发颤,我很担心她摔下来。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也是在活佛那里请的名字,叫娜姆。

        娜姆一岁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贡布是个老实的男人,除了干地里的活,就是给别人做“点工”,搬砖、修房子、拉钢材,从一天50元到一天150元,做了很多年。因为只会讲藏语,他没法到外地去打工,看到村里那些打工回来的人,他除了羡慕,就是恨自己没用。一天,邻村有人修房子,他在夯墙时,唱着“打墙歌”从墙上摔了下来,摔在一块石头上,在家睡了两个多月,半年后手上还绷着个带子。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跟我说话。那天在院子里,他突然用受伤的腿挨挨我的身子,带着哭腔对我说:“你吃草晒太阳好安逸,我是你就好了……”

        贡布摔伤后,拥金只能里里外外一把手地忙,农闲时也出去做“点工”,还卖菜、卖水果、卖酥油酸奶,学会了说汉话。这段时间,我没奶可挤,拥金每天给我喂草,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话,或者,是在对自己说,有时讲藏话,有时说几句汉语,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但她很容易高兴起来,见我吃得欢,她脸上浮起微笑,说:

        “阿孃志玛说过,都是命。雍嘎,还是你的命好。嗡嘛呢叭咪哄,愿佛祖保佑我们家能快点好起来。”

        我又连续生了四头小牛。


        尼玛跟别人结婚后,在那年霜打草叶时,一个人回家了。以前他滴酒不沾,现在一回家就喝酒,一喝酒就发酒疯,甚至对着我咆哮:“你这头死牛!”对尼玛这个曾经的丈夫,拥金不敢说什么,贡布本来就不爱说话,摔伤后话更少了。婆婆看到小儿子回来,高兴得要命,任他发酒疯。还说:“阿宝(巴塘方言藏语,意即小宝贝),要吃啥子?我叫拥金给你做。”没过几天,尼玛又走了。然后传来了他进监狱的消息,尼玛在外地被抓了,据说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拥金对我说:“雍嘎,你说尼玛是怎么回事儿呢?不好好过日子,老婆跟别人跑了,他又被抓了,他做啥子不好啊,竟敢去贩卖枪支!这对阿妈和贡布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这时,大儿子嘎玛成年了,他们把嘎玛送到寺院做了僧人。


        仿佛是天变了,虫草这玩意儿在我眼里,就是一根草不是草,虫不是虫的东西,只要有香甜的青草,我不会看它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竟然成了比酥油牛奶还贵的东西。难道虫草成精了?自从虫草比牛奶酥油贵以后,每年五月,是这个家最开心的时候,给我的草料也比平时鲜美。拥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可以回老家,跟娘家人一起去山里挖虫草。她喜气洋洋地对我说:

        “雍嘎,我要去挖虫草了,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咯!好好吃草,不要生病,争取再生头小牛。现在虫草价钱高,我要多挖一点卖个大价钱!”

        她高兴,我就高兴。去挖虫草的前一天,拥金也没有闲下来。院子里那棵苹果树长了许多新叶子出来,我舒舒服服地睡在树下。她剪了羊毛,拿着纺锤纺线,又用一个木头做的机器织毯子,那家伙只要一动,就会发出“吱——吱——”和“咵嚓——咵嚓——”的声音。我站起来,“哞——哞——”地叫两声,有时用尾巴扫一下她的脸,或者在她脸上蹭一蹭,她身上散发出的猪草、牛粪和奶水混合的味道,让我感到温暖。

        拥金大概是手脚麻利眼睛尖,总是能挖到很多虫草,卖个好价钱,在家里也有点地位了,婆婆对她的脸色好看多了。贡布从墙上摔下来后,做不了重活,尼玛又抓进了监狱,她再也骂不动拥金,她老了。她拿不动转经筒,改用一串念珠念经,不念经时就哭。后来便整天睡在床上,再也不下楼了。每天,拥金提着一个尿桶上楼下楼,把婆婆的屎尿倒在院子侧边的茅坑里。她牵着我出门,走过一条小路,把我拴在田坝里的一棵柳树下,在水沟里洗全家人的衣服。她用几块石头砸断流水,把婆婆宽大的藏装泡在里面,上面的屎尿让沟里的水变得又黄又臭。洗好后,把衣服晾在田坎边的刺巴丫丫(即荆棘)上,喘着粗气捶捶腰,坐在树荫下休息。我喝水,不时哞——哞——地叫两声,她呆呆地看着田里的玉米。

        看到她这样,我有点愧疚,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有一天,我独自出门到田里玩,迎面过来一头牛,很得意的样子。我有些不高兴,便夹着尾巴和它对峙起来,我们互相盯着看了几分钟,它松开尾巴,自己走了。回到院子里,我的心情还是不太好,肚子也饿了。娜姆过来牵我,把绳子套在手上,我使劲一挣,她大叫一声:“哎哟!”拥金大喊:“雍嘎,找死啊!”赶紧过来拉住了绳子,把我的颈项扯来扯去。我跳了起来,踢翻了狗吃饭的盆子,然后睡在地上耍赖,侧着身子磨来磨去,磨了一个小土坑出来,还流了几滴眼泪。“娜姆的手差点拉断了!你这头该死的牛!”这么多年,拥金第一次生气地骂我。那天我没吃多少草,即使我哭了,拥金和娜姆也没有搭理我。现在想来,是我错了。

        拥金的婆婆去世了。和老主人一样,也是天葬,手脚也是被叠起来捆好,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贡布拖着有伤的身子,一跛一拐地和村里人去送了她。拥金站在大门口,左手转动着念珠,目送装着婆婆的箱子远去,眼泪流了又流。夜里,她拿起又粗又长的门拴,插好门后,又往外拉一拉,仔细看看门关好没有。走进漆黑的牛圈,她冰凉的手盖在我的眼睛上,轻轻往下抹:

        “雍嘎,我老了,你也老了。阿爸阿妈都走了,嘎玛做扎巴(藏语:即普通僧人),尼玛在监狱里,这个家只剩下三个人了。”

        我想起多年前送亲的老女人对她说的话,“哞——哞——”地叫了一声,在心里对她说:“是的,拥金,我们都老了,你总算熬出头了。”

        她熬没熬出头,日子都要过下去。贡布做不了“点工”,在家做些轻便的活。不挖虫草的时候,拥金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地里,或者是去卖鸡蛋、果子的路上。起床、劳动、睡觉,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我也一样,白天吃草、晚上把胃里的草呕出来重新嚼、配种、又努力生了两头小牛,有奶了就让他们挤了做酥油、奶酪、酸奶、酸水。


        慢慢地,我变成了一头老牛,再也生不出小牛了。拥金穿上了汉装,那是乡上的“甲姆”(藏语:即汉族女子)送给她的不要的衣服。她才38岁,却已经很苍老了。脸色蜡黄,头发白了很多,随便地盘在脑后,脱色的红头绳又脏又旧;额头、鼻梁、脖子上长出了细细的皱纹,皱纹里黏着泥土。如果不仔细看,我已经快认不出那个一头黑发、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明亮女子了,只有喊“雍嘎”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年轻的她又回来了。

        他们用卖虫草的钱整修房子,我们牲口们住的地方也糊上了土坯。

        娜姆和她妈妈一样对我好,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拍拍我的脑袋,扯扯我的尾巴,赶走我屁股上讨厌的大蝇蚊。她说:“你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是一头孺子牛。”她还带了一个讲汉话的孩子来家里玩:“看,老师说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就是它。”又说:“没事儿,它叫雍嘎,很温和的,你摸嘛!”讲汉话的孩子摸了摸我的头,问道:“它为啥叫雍嘎?”娜姆说:“雍是福气的意思,嘎就是白色。你看,它脸上的毛是白色的,所以叫雍嘎。”讲汉话的孩子说:“哦哦,它是一头孺子牛。”孺子牛是啥意思?我是孺子牛?不,我是生了七头小牛犊的雍嘎。

        在这个楼下生活了一辈子的驴也老了。一天,这头老驴对我们说:

        “伙伴们,我走了。我们驴有两种死法,死在家里或死在外面。我不回来了,我不想给主人们不吉利的感觉,我要到外面去死。”傍晚,吃了最后一顿甜香的玉米根根后,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拥金和贡布到处找它,找到时,它已经在对面的山坡上死去了。

        我想起年轻时的两头耕牛伙伴,自从有了犁地的机器后,他们就吃起了闲草。没用的东西只有被杀的命,所以它们变成了一堆肉。据说耕牛的肉硬,不好吃。但即使不好吃,老主人和拥金的婆婆也舍不得吃,他们把两头耕牛变成了一大叠钞票,从市场回来后,眉开眼笑地在我面前数。

        伙伴们一个个离去,我也老了。拥金和娜姆把我牵进牵出时,我感到腿脚很沉。


        这段时间,他们家来了很多人,一拨又一拨,有送清油、面粉的,有送钱的,有来看望贡布的。那些人说:“我们是亲戚。”我在这个家18年了,他们家的穷亲戚我全都见过,这些亲戚是什么时候攀上的,我不知道。贡布和拥金把这些新认的亲戚送到大门口,不断地说着:“高列切!高列切!”(巴塘方言藏语:意即谢谢)那些新认的亲戚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电话号码要记好。贡布大叔,你要看骨科的话,我带你去。”贡布和拥金连连点头。

        终于有一天,他们把地租给了别人,不种地了。喂草的时候,拥金摸摸我的鼻子,欣喜地说:  

        “雍嘎,嘎玛在寺院,至少吃住不用担心,娜姆学习很好,嗡嘛呢叭咪哄!我们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为了表示听懂了,我“哞——哞——”地叫了两声。

        “来的这些人,是政府的人,他们给我们出了主意,说是可以在东边开个窗子,朝大街开个小卖部。”拥金拍拍我的脑袋,把头转向一边的贡布:“这是个好主意,以前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啊,我们不识字,汉话都说不了两句,哪里想得到这些。再说了,开小卖部进货得有钱,那时没钱啊。”贡布叹了口气,又说:“如果当年日子好过点,应该送嘎玛去上学,这孩子聪明,学习肯定比娜姆还要好!”

        “政府发的退耕还林和直补款,还有这些年卖猪的钱,一直存起来没有用呢!”拥金欣喜地道。

        贡布微微一笑,不说话。

        “今天乡长说了,房子可以重新改一下,完工了就会发钱下来,我们可以先用存的那些钱吗?”

        贡布点点头,屈起指拇,开心地敲了敲独木梯:“首先该换的是这个梯子!”


        他们又开始折腾房子了,厨房从楼上搬到楼下,安上了宽大的梯子。在我住的圈里开了个大窗子,和新认的亲戚一起搬了些东西进去,一样一样摆到一个木架子上。其中一个人用藏语说:“阿孃拥金,货帮你们进好了,我们再帮你把帐算一下。”

        新认的亲戚又说:“精准扶贫的小册子,你们看不懂不要紧。过几天县上有人下来用藏语给你们开会解释,你们再忙也要去听哦。”

        拥金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和贡布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

        我和骡子、猪、羊住在新修的圈里。对面有一间大偏房,用装草料的土坯房改成,是留给尼玛的。贡布对拥金说:“家里的地有尼玛的一份,以后他出来了,没地方去,这里还是他的家。”住惯了楼下的牲口圈,这个新房子有一股怪味儿,我不喜欢。

        太阳出来时,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晒久了,身体便轻得像一片羽毛。我学着老主人的样子看看天空,天很蓝,很空旷,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网从四面八方包裹着我,如果年轻一点,我可以用角抵破这张网,冲出去,在另一片绿草地自由呼吸。现在,只能让这片巨大的柔软将我渐渐吞噬。

        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主人们认为我的贡献大,没有把我像耕牛那样杀了卖钱,也没有把我送去放生。我喜欢拥金,我亲眼看着她生的孩子,在那个满天繁星的晚上,我的毛和她的血融在了一起,而我的七个孩子,都是拥金帮我生下来的。有时,我觉得拥金就是我,我就是拥金。我们吃饭、睡觉、劳动、生孩子,只有落下又升起的太阳懂得我们心中的慈悲。十八年来,我和她走得再远,还是要回到山坡上的这座房子里,它交织着麦草、粪便、肥料、酥油、牛奶的气味,很特别,也很熟悉,没进家门就能闻见,让我们安心。

        这是一种奇妙的缘份,我感恩。

        但我最怀念的,还是全家人都在的时候,包括死在山坡上的老驴。

        这种心情,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只有老成我这样时,才可能懂。


原刊于《贡嘎山》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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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凌,女,藏族,四川巴塘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著有诗集《青藏高原的81座冰川》、散文集《远岸的光》《拾花酿春》、非虚构纪实《家住苍烟落照间》,多次获得各级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