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珍要回来了,即将成为二把手。消息令昔日的同事们大吃一惊,往事像过电影般在每个人脑海中铺展开来。
五天的假,这是单位给白珍临走前的奖励。
第五天清晨,等领导和同事来给她献哈达时,她已经走了。大家纷纷表了遗憾,也对她的担当和魄力点赞。在大会上,领导深情地说:“白珍同志主动提出下基层,五年哪,我敢说在座的不是哪个人能够轻易做到的,像这样积极向上有担当的年轻同志,值得我们学习和骄傲。我提议,我们鼓掌向白珍同志致敬。”
这消息仿佛被风吹过来,传到了白珍耳边,她只说了一句:“我们都是演员,只是你永远不知道导演是谁!”
城里的白珍是孤独的演员。她的孤独向来奇怪,身处嘈杂人群中,甚至朋友间聚会,她总想逃跑。
而现在,因为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孤独惯了的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和平常一样,央宗打扮了一番。走之前,她叫醒正在睡懒觉的白珍,说下午会有朋友来坐坐。
白珍在被窝里赖了会儿,起身下到二楼去洗漱。这栋楼共三层,住着单位里的单身汉,一层是男卫生间,二楼是女卫生间,卫生间和洗漱间隔着一堵单薄的墙,像是被谁削了又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一扇象征性的木门,歪着脖子靠在一边,无精打采。
外间洗漱间六个水管,一个水管滴答滴答地漏着水,把脸盆放在水滴下,白珍劲直走进卫生间。
过一会儿,洗漱间传来聊天声。
“咦,你怎么也没出去逛逛?”
“我,我有点不舒服。”
“昨晚喝酒了?”
“嗯。”
“和男朋友一起吧?你们可真浪漫!”
短暂的沉默。只听见搓衣服的声音。
“什么浪漫呀,闹心!”
接着是低低的哭泣声。
“啊呦,别这样,伤了身体可不值当!”
哭的人擤了擤鼻子,控制不住抽泣。
“你别着急,慢慢说!”
白珍的腿蹲得麻木发酸,尴尬之后是一种罪恶感,偏这两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有力地踩住冲水阀,伴着哗的一声,她呼出了一口气。
看到她从卫生间出来,洗漱间两人顿时鸦雀无声,
“洗衣服哪?”白珍让自己显得轻松些。
白珍认得她们,低头悄悄擦眼泪的是白玛,同一年进的单位。她和白珍不但名字相似,长得也有几分神似。但她们是两个在不同轨道上滑行的星球,没有共同的舞台。
另一个是后勤的央啦。
“你一直在里面?”央啦疑惑的眼神扫向白珍。
“肚子不舒服。”白珍赶忙解释。
央啦用胳膊肘顶了顶白玛,嘴巴朝门口努了努。两人草草收拾走开了。身后传来他们轻声的嘀咕,白珍把水龙头放到最大,水在盆中剧烈跳动,溅湿了她的衣服。
简单吃了点糌粑,她想起央宗的话,不知不觉来到了办公室。周末的办公楼满是没落宅子的寂寞,没了往日的热闹。
她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月亮与六便士》,翻开第十章,“作为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比别的艺术家也更刻苦。大多数人用来装点自己生活的那些东西,斯特里克兰却不屑一顾。对名和利他也无动于衷。我们大多数人抵御不了各种引诱,总会对人情世故做出妥协;但对斯特里克兰,你根本不需要赞扬他抵御了诱惑,因为对他来讲,除了他追求的那种,任何诱惑都不存在。因此他不需要妥协或者不妥协。对他而言,住在巴黎跟住在底比斯沙漠没有区别。他对同伴们一无所求,只求别打扰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也不在乎牺牲别人。”
她喜欢斯特里克兰,这个中年人有趣的灵魂,随性的人生,看得她竟有些钦慕。赤裸裸的生活,这样的抉择与她也就只有书本上能找见,放弃一切,那是需要多大残酷的勇气。书本中的很多人之所以吸引、影响并经久不息存活于人世间,正是因为他们遥不可及,更因为他们帮助其他人类实现了内心风起云涌却被压抑扭曲的狂妄和痴迷,所以更多可怜的人通过书本实现了内心的渴求。
阳光从窗户里飘进来,柔软地停留在靠墙的沙发上,她把身子放上去,暖暖的,竟然昏昏睡去。等她醒过来,阳光已悄然从她身上移开。她拿起书,继续看下去,看得很慢。
一个多小时后,她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好几盏灯泡都烧坏了,两三个亮着的也发着陈年的光。
白珍下楼走到业务楼,见到一男一女两位同事迎面走来,两人说说笑笑问白珍是不是加班,白珍摇了摇头。白珍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行政部门。不像业务部门的同事经常下乡,见多识广,自我感觉高人一等。这不看他们加班的样子,那么有激情。白珍陷入了深思,她工作已经四年了,头几年还梦想着能调整到业务部门,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行政工作的程序和节奏,也不再有这样的念头。
走出业务楼就看到单位的大门,两个水泥柱子顶着白色的门牌,门牌上黑色的字体一板一眼,有点严肃,有些落魄。“像个废旧工厂的大门。”姐姐来送她报到时,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家城里单位大门。
大门保卫室的门敞开着,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屋里电视屏幕一闪一闪的。两个气喘嘘嘘的中年女人,跑过来问她:“姑娘,你看到朗杰进楼了吗?”
“哦,朗杰老师加班去了。”
“我们是朗杰的家人,有急事找他,他在几楼加班呢?”说话的女人瘦高,五官大方,穿着很讲究。另一个个头低些,灯光下也能看到她脸上厚厚的粉和纹过的深黑眉毛。
“就这个楼,好像是二楼最东头那间办公室。”白珍指了指业务楼,二楼走廊的灯亮着几个。
俩女人急忙朝业务楼跑去,白珍身后传来他们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小面馆里,人头攒动,异常嘈杂。转悠了好一会儿,白珍找了个空位,冲服务员喊:“来晚杂酱面,辣椒多点。”大概过去十来分钟,杂酱面依然没影。白珍跑去问服务员,服务员说不知道她点了杂酱面。白珍有点生气,说我现在点,杂酱面,辣椒多点!面点上了,位置被人占了,一丝阴云爬上她的脸庞。
“我们挤挤吧。”是收银台旁边桌子上的人。那里坐着四个人,像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两儿子,两两对坐,各自将头埋进宽口碗里,也不言语,中间摆着一碟凉拌黄瓜和泡菜,他们像完成某种程序似的把饭吃完走了。
面端了上来,鲜红的辣椒浮在上面,全然不见其他颜色。白珍草草吃了几口便走了出去。外面有微风吹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晚霞染得大地通红通红,像披上了一层玫红薄衫。她抬头望望天,东边一大片红霞,由浓变淡,时散时聚。大自然神奇的魔力,让她忘却了刚刚的不快,她就地驻足欣赏起来。晚霞像含羞的新娘,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快快挪动脚步,向四周散去。不久,天渐渐黑了下来。
她漫步走过街道,看着人们匆匆忙忙的样子,有些怅然若失。街灯依次亮起来,夜幕下的城市有另一番温情。她突然想起老家,这会儿牛已经被圈进牛棚了,鸡们也在鸡舍里了,村庄里到处是流浪狗的犬吠声,夜幕笼罩了炊烟。唯有家家窗户里的灯光依然亮着。
打小她就胆小,夜里上厕所,得姐姐拉着去,漫天的星星也抵不住她的恐惧。到了城里,到处是灯,她不再害怕,灯光给她带来了安全感。她谈不上喜欢城市,也很少痛哭流涕地思乡,她既不是眼前城里的人,也绝不是乡下村庄的一份子。她是她,她对谁都不曾感到依恋。在单位她也这样,她一向独来独往,她就是自己最好的保护神。
可这个保护神却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被冷言吹、被口水涮,险些葬送在各色目光。
周三中午,快到食堂门口的白珍被别人拦住。
“白玛疯了似的找你,你想好怎么应对。”说完那人一溜烟不见了影。
白珍皱了皱眉头,随即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正打算埋头吃饭,只听桌上砸下一个饭碗,碗里的青椒、豆腐蹦跶到桌上。几块沾着红油的豆腐落在白珍袖子上,被惊到的她刷地站起身。
“管好你的嘴,再让我听到什么,我打烂它。”白玛白皙的脸红一阵紫一阵,丹凤眼瞪成了一口深井。
“你干嘛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珍抖掉衣服上的米粒和豆腐,直视着白玛的眼神,她听得见白玛粗重混乱的呼吸。
“别装了,恶心,下贱。”白玛拿开饭盒,扬长而去,留下大家惊奇地瞧着白珍。白珍坐下来,看了看袖子,红油已经浸入了衣服,正在肆无忌惮地扩大地盘。她合上盖子,在众人窃窃私语中离开了食堂。
“别看她平常斯文和气,哪里想到这么多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也许搞错了,我看她不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拜托快点告诉我。”“难怪白玛这么伤心,人家的私事被她传的人人皆知了”“什么人人皆知,我怎么啥都没听说。”“这姐妹俩这下彻底翻脸。”……白珍头也不回,留下一屋子的人,像煮沸了的面疙瘩。
到了宿舍,她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脑袋,半晌听不见一丝声响。
下午,白珍照样上班,人们用各种方式留意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和往常无样,大家有些失望。现在,他们的立场悄然发生着变化。如果被冤枉了,不得委屈哭肿眼?看她面不改色神不慌,明摆着是脱不了干系。原本同情她的人转而觉得白玛可怜,恋爱中的女人哪个不是昏了头的呢,谁不犯点糊涂,谁没点丑事呢?爱情冲昏女人的头,那是一盯一个准儿。人们盲目地同情着,同情中带着某种不显山不显水的暗藏的庆幸。眼下,他们貌似坚强的统一战线,纷纷摇头叹息。话题的结尾自然又怪罪到白珍身上,说她嫉妒心重,年纪轻轻太会伪装,令人难以置信。
白珍想要若无其事,已经不可能了。一股看不见的浪在追赶她,击打她,要把她推到莫名的岸上。
下了晚班,她径直去找白玛。
路上遇见央宗,央宗拽着她回到宿舍。
“你呀,你哪是她的对手。”央宗也听说了这件事。
白珍仰起头:“我问问清楚不行吗?”
“别天真了,这事怎么问清楚?”央宗递过来一块糖。
白珍把糖送进嘴里,来来回回地叠着糖纸,一会儿五角星一会儿心形。
“你那么谨慎的人,听就听了,为什么还要给说出去。”沉默了一阵,央宗说。
央宗有点着急,她其实很想亲耳听白珍讲讲还偷听到了什么。
“我说了不是我,”白珍起身,“我去找一下白玛。”
“啊呦呦,现在谁信你呢?”央宗拽住白珍。
“我信啊,你不信?”白珍的眼里有泪光在躲躲闪闪,她的声音发颤。
“男朋友在她怀孕后带着另外一个女人来,这打击本来就够她受的,这下又有说三道四的。我们都是女人,将来等你谈恋爱了你就明白了。”央宗说。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明白什么?”对央宗教训似的口吻,白珍有些气不过。
“大家都说你做的绝,亏我还替你解释。”央宗这话说的没底气,白珍心想。
“做没做,我自己心里清楚。”白珍拿过一本书,再也不抬头说话。她和央宗只是同宿舍而已,没有更多的交心。平常央宗总把单位里女同志家长里短挂在嘴上,白珍从不搭理,别人的故事无她无关。
“哎,白玛怀孕多长时间了?怎么一点不显呢?”过了好久,央宗还是忍不住问白珍。
白珍一声不吭地出了宿舍门,门在她身后张着大嘴。
她走出单位大门,夜幕即将降临,到处是急匆匆回家的车和人。
转悠了半天,她走进一家面包店,面包店发着甜腻腻的味道。
“彩色的世界我在我的雾里多么清晰 他们黑白的心 自顾自己已经有了定义何时该靠近什么应该摈弃 ……” 听着音乐,看到对面一个精瘦、留着短发、带着大号黑框眼镜的女孩朝她笑,白珍想起这女孩在业务楼上班,来送过几次文件,也朝她笑了笑。
白珍买过面包,女孩在门口等她一起走了出去。
女孩问她是不是每天早晨也吃蛋糕,白珍说很少吃。
走到单位门口,女孩停住脚步,说她早不住这里了。没等白珍问,她神秘地说:“我刚来上班就听说,这院子有点邪乎,在这里谈恋爱、结婚的都不长久。我从一开始想好了绝不在这里谈恋爱结婚。我搬到男朋友单位了,阿佳你什么时候也搬吧?”
“这样啊,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白珍笑着说。
“其实我就想问问,普布啦的爱人是怎么找到他的?听说抓奸时你在场。”女孩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我想你是搞错人了。”白珍转身就走。
“不可能,他们说是保安看见你带着普布啦的爱人。”女孩执着地上前一步。
“保安看见我?他根本就不在门口。”白珍想起那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
“你真坚强,他们都在背后说你,你还能这样从容。” 女孩竖起大拇指,又补充道:“女侠。”
又来,又来,又来。
白珍只想回宿舍。
那个甜甜圈被她啃了一半,就放在了桌上。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早晨醒来, 却一个都记不得。
央宗昨天一个劲地劝她请几天假,回老家散散心,避避风头。
白珍想笑,请假?避避?她可从来没想过。
接下来几天,单位上形形色色的人们粉墨登场,给白珍上演了风格多样的戏。不乏善意安慰的,有绕圈套话的,有旁敲侧击的,有话里带刺的,更有幸灾乐祸的。白珍始终没有解释,也始终没有向谁喊冤,这令人们失望和沮丧。
一周后,单位领导找到白珍,这是位年纪轻轻发了福谢了顶的男士。他的一举一动活像一出戏,说话故意拖长调子,可任他怎样努力也还是模仿不出老领导的稳重和慈祥来。
“最近工作怎么样啊?”他一开口,白珍就想笑。
一翻无关痛痒的铺垫后,领导突然严肃起来。
“我今天找你,是受了党总支的委托。我们正在着手筹建工青妇组织,这是健全基层组织的要求。”他开始正式步入主题。白珍认真地点点头。
“党总支对你的工作还是比较肯定的,你积极向上,认真踏实,要推荐你为妇联主任的候选人。”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毫无喜悦表情的女孩。
“符合推荐条件的人比较多,很多人也很希望得到这个机会。”领导放低了声音。
“我还有差距,怕辜负了您的期望。”白珍回道。
“不是我,是组织。你要明白你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监督中。说话要谨慎,做事要低调。”他喝了口水,白珍听见茶水顺着喉咙“咕咚”滚落下去的声音。
此时桌上的电话响起,那头汇报说开会的人已经到齐了。
“很快要公示了,这事你掌握就行了。”领导拿起笔记本和杯子。
白珍立马站起来说:“我不打扰您开会,您的教诲我都记下了。”
一出领导办公室的门,白珍噗嗤就笑了。妇联主任,她有这么老吗?女人窝里她能带个啥头?她宁愿做个普通职工。
央宗不愧是单位里的万花筒,没几天,她对白珍说:“听说领导已经找你谈话了,妇联主任一事板上钉钉的了。呦,我的妇联主任,今后请多关照。”
“你别瞎猜,八字还没一撇呢。”白珍心里在嘀咕这舍友把不住的嘴。
“我可听说人家勤着找领导汇报工作,谈今后的规划呢。你别老犯傻,别老缩在屋里啊。”这让白珍知道候选人不止她一人,所以也就放了宽心。
劳动节放假期,白珍同学结婚,很多在基层的同学也都来了。大家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期。班长提议找个酒吧去坐坐,得到大家一致响应。班长规定每个人必须为他们这么齐整的聚会干一杯,白珍很愉快地举杯酒杯,但只是轻轻滴抿了一下,被眼尖的同学发现,偏要罚三杯。“女生就算了吧。”大家听见班里高个子说,大家起哄说英雄救美可不能光靠嘴。结果高个子连着吞下三杯酒,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白珍感激高个子,她冲他微微一笑。高中三年,她和高个子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在她印象里,高个子属于言语稀有的类型。那晚,他们把高中时唱过的所有歌,又齐声唱了一遍,唱到最后,女生们哭了,男生们醉了,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凌晨一点,大家陆陆续续回家。白珍扶着拉姆,拉姆左左晃右晃的,白珍有些力不从心。班长叫高个子帮着白珍把拉姆送回宿舍。拉姆在车里又吐又唱,白珍不停地向司机道歉,高个子一路一声未吭。等到把拉姆送走两人有些筋疲力尽,白珍问高个子要不要去夜市,高个子说他也有点饿了。两人吃着烧烤,聊起了工作。白珍问她有没有想过调到城里,高个子说他喜欢基层,基层人单纯,事呀实在。
白珍问他:“什么时候参加你的婚礼?”
高个子想了想说:“等吧,第一个通知你。”
凌晨的街头,灯光零星,寒风吹来。他们在街角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辆车停下来。
回到宿舍,白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慌过,慌得都忘了和高个子说再见,高个子一定觉得她没教养。连着几天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仿佛有人在导演着一部电影,那个人精确掌握她的出行意愿,在每个转角都给设计了不同的遇见。精确到那些演员什么点出现,说些什么,哪些话要让她听见……而她只能像个玩猴,更无处可诉。这些恼人的遇见让她头昏脑涨,她头一回有点恨自己,连带着把结婚的同学和高个子也恨了一遍。想到高个子,她把他们在酒吧、在夜市的经过回忆了一遍,忍不住在被窝里笑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高兴或悲伤从来都是自己消化。
白珍家里有九口人,但真正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姐姐,但她从来不站在任何人的一边,她就是自己。
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只留下姐妹俩相依为命,幸好有个能干的舅妈时常照顾着她们。在舅妈的操持下,二十一岁的念扎入赘到家,姐姐十九岁当了新娘,二十岁当了孩子妈。等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念扎家里发生了令全乡人八辈子没听说过的事儿。好赌的姐夫把房子赌输了,念扎姐姐、侄女和老阿妈无家可归。经白珍姐姐同意,念扎暂把他们接到了家里。家庭的变故,让念扎的姐姐处处小心谨慎,性格温顺的姐姐,包揽了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念扎的阿妈只有五十多岁,但在没了房子的一瞬间,她苍老了,萎缩了。她话不多,天天和三个孩子在一起,孩子们也喜欢围着她玩。姐姐和念扎被腾出来,开了家茶馆,茶馆只五张桌子,但小火够旺。
这个新组建的家庭,格外引人注目,但她们竟低调地让乡里人大失所望。人心向来都不是善的,眼睁睁看着这家没风没浪的,大家多少有些失望。就连转经的老人,经过她们家门口也要压低声音想着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些什么。
白珍从不怀疑念扎姐姐和阿妈对自家的衷心,更不猜测姐姐的打算。有人想从她嘴里知道点家里的事儿,那是奢望。小时候这样,长大了她更是坚信,个人活好自己,别人的故事无她无关。
可眼下,她明显地感到了些不同。这变化来自周围的人,还来自她自己。
她依然干净利落地完成工作任务,也同业务楼和行政楼的人们照常交往,但她的心在旷野上寻找着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有时也像在寻找改变这一切的恶魔,但她很快发现,旷野上一望无际,恶魔早已住进人们心里。她同对面走来的同事交谈微笑,在背过去的瞬间她的心冰凉。日子仿佛安静地走着,但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波涌动,使她不安和惶恐。她发觉日子就像玻璃做的,指不定哪天就碎掉了。
很快领导找她谈话,仍挂着慈祥稳重的笑,反倒是她,没敢直视领导。
“你知道我们的工青妇要改选,这个时候一般都比较敏感,你一定要注意群众影响。如果群众基础没打好,说了些不该说的,做了些不该做的,组织的眼睛也是亮堂堂的。”这是领导的开场白。
对找她谈话这件事,她等得有些迫不及待。所以,听好每一句是她想做的。
“前阵子,出于对你的爱护,有些同志提出来,你还需要再磨练。无论是为人处世、组织协调等方面再历练个几年,你就可以胜任管理工作了。”白珍开始抬起头看着说话的领导,领导的淡定从容让她暗自惊叫,
“我确实需要学习锻炼。”她说的可是真心话。
“现在呢,有个干部选派机会,到基层工作五年。”领导说。
“我去,我愿意。”白珍打断他的话。
“你先听我讲,五年之后……”他看见白珍起身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当白珍鞠躬起身时,她看到领导惊愕万分的脸,和那晚正面遇着她的神情是如此的一致。
从夜市出来,白珍和高个子等了半天,路上少有车辆。当那个车子停在他们面前,白珍迫不及待地开车门,才发现车里有人。她退后一步,看着男人拉着女人的手,正往外拉。女人穿的单薄,浓妆艳抹,娇滴滴地撒着娇,非要男人抱她出来。白珍转身背着他们,高个子把目光转向远处。确定他们下了车后,白珍面向车子,但她愣住了,一时惊慌失措,慌忙低下脑袋,脑袋轰地一声巨响。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她稳重慈祥的领导!那个女人尖锐地抓到了领导瞬间的眼神,“呦,你别松手啊,我可要倒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软软地贴在领导身上。回过头冷艳地瞟了白珍一眼,又向高个子妩媚地笑了笑。
车子飞也似的载着她和高个子,把那一男一女甩在了好远,但白珍感觉有双仇视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路,而车子像被点了某个穴位,太慢太慢。
这之后,白珍总在做同样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跑,她不清楚要甩开谁,更不知道要追随哪个。做梦的夜里,她听见自己胸腔里呼哧呼哧的火辣辣的声音。而那些没梦的夜,她却充满某种冲动,她不一定需要地上的六便士,倒是遥不可及的月亮,让她心里发痒。所以当基层的消息才冒出头,那火辣辣的声音便替她爽快应下来。
基层是一片广阔天地,她是棵坚强的种子,会开出依旧夺目的花。基层还有像高个子一样纯洁的人们,这是多么喜人的明天哪!
下到基层的第一夜凌晨五点,她被自己梦中的叫喊惊醒,这挥之不去的莫名的疑惑,使她在万籁俱静中格外清醒,但她一点也不痛苦。佛晓之时,她起身吃了简单的早点,收拾停当后往乡上走去,道上冷清,空气清晰,少有人走动。等她转了两遍时,办公室负责接待同志才找到她,请她去食堂用早餐。
她向这位同志了解乡上干部的作息时间,得知绝大多数的干部都是九点起床,九点半用早餐。那么几点上班?她问。那位同志笑了笑说十点。她又问规定是几点,那人回是九点半。
那天,她没有去食堂,但满食堂的人都在谈她,那位接待员更像是位相声演员,他添油加醋讲述着和新来的副乡长大清早的对话。边听边吃,听完吃完,起身去上班时已经十点半了。
白珍在欢迎大会上,谦虚地说她就像一张白纸,请在座的同事们多帮忙指点。大家也礼节性地热烈鼓掌,而后继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乡长讲话除了对白珍表示欢迎,大部分的篇幅用在了对过去的回望上。即将退休的他,表现出一种缓慢而轻松的节奏,白珍像个孙女,一会儿望望嘴唇发紫的乡长,一会儿扫一下台下的新同事。她们陶醉在各自的小氛围里,仿佛这是两个毫无交叉的空间。她尽量保持着庄重,他们迟早要被改变的,他们似一群懵懂的少年,被这大山蒙蔽,被这时代抛弃,她的神圣职责便是拯救他们。
自她报到上班后,乡长就隔三差五抱恙。她开始规划整改思路,她白天到各处调研考察,深夜秉灯夜烛,桌上、床上到处是制度整改书、规划起草书。一个月后,她以代理乡长的身份召开会议,宣布了好几项整改计划,大家对新来乡长的计划早有耳闻,也对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已熟知。尽管白珍在台上严肃宣布着一项项工作,但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整个楼道里除了清洁工和白珍自己外,仍然静悄悄的。白珍胸中的火在熊熊燃烧,但她及时灭掉了火,这是一种文明的象征,是她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
如她所愿,很快有人站在了她这一边,并且把那群人在私下里如何说她,如何抵制她的整改,描绘的栩栩如生。她对这个消息灵通人士投以鄙夷的目光,她大度地和他谈心,指出对他们暂时的不开悟要体谅,要原谅他们因陈旧思想蒙蔽的行为。她同消息灵通人士的谈话,竟然使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当晚她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经历:一个使者,背负着重任的使者,除了爱便是爱。纵有千万条支流流向四面八方,但我的江河必将勇往直前。
在下一个月,她在上午九点半的走廊里,看见急匆匆的人们。
可其他的规划,仍然难以实现,如她的乡长日,及时大门敞开,却门可罗雀。为了消除掉乡里人的自卑,她主动深入到各部门,她的突然造访,让人们几乎措手不及。她每周的恳谈会,都以人们低头认罪似的沉默尴尬收场。她要开发核桃林,靠核桃致富,却因村民“土地是种地的,对老天不能指手画脚”而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资金原样退回。她的周围有蚊蝇般的一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分斗秒地汇报工作。渐渐地,她意识到人们并非如她所想。人一旦陷入对愚蠢的执着,那便不值得同情。身边不停有人建议既然挽救已无法解决,唯有使他们孤立,打破他们固有的保护屏障。
这样的认识,是重大发现,是突破的关口,但她愿意给他们时间。她的办公室、甚至她的家里,登门汇报的、表立场表决心的人越发多了起来。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她采纳了那些人的建议,安排车辆带着乡长到地区进行体检。不久,她听到汇报乡长住院了。她逢人逢会讲,乡长非让她担起这份重任,她感激乡长的信任。
一个个计划在她脑海中跳跃,她迫不及待地记下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单独谈话,像得了传染了一样,呈连番轰炸式形态。现在她的语气带着某种威胁的暗示,居高临下的透视以及所有人能够并且是她愿意让他们感受到的蔑视。大家坐在她对面,冷冰冰地看着她,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们像尊雕像。然而这似乎不影响到她,她知道他们内心的不安和孤立无援,而她的优势如头顶的阳光势不可挡。在战胜愚昧的这场斗争中,她代表着历史发展的规律,她和站在她这一边的少数人,策划并导演着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
她的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夸耀她的胆识和智慧,赞美小乡有史以来的巨变,并且不忘适时地诋毁对自己造成竞争的对手。小乡活了起来,与时俱进的口号随处可见,人们的脚步快了,警惕性空前高涨,一切都在改变着。白珍站在核桃林里,愉快地瞧见乡上的网络红人正在直播。当天下午,她听取了蔬菜棚和鲜花棚项目的筹备工作。美丽乡村并不仅仅是吃得饱,还要过得美,这是白珍前段时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的话。
几个月后,许久不见影的乡长主动约她见面,倒没有让她意外。乡长开门见山地问她,到底要把乡改造成什么样?到底还是老乡长对这里有感情,她喜形于色,滔滔不绝。但乡长摆了摆手,那双满是老茧和褶皱的手指向她,你知不知道,老百姓最怕什么?乡长的目光像把剑直逼她的脸庞,那目光浑浊中透着倔强。他们怕什么?他说完重重地咳了一声。白珍心想,这样一个老人,满脑旧思想,老办法,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纵让他说说也不妨。面对白珍笑嘻嘻的请教,乡长的面容愈加严肃起来。
三十多年前,我来到这个乡上,乡上只有十户人家三十九口人。他们都是从不同地方搬迁过来的,所以言语稀少,一天到晚安静极了。我当时年轻,总想尽快改变这状况,我常把大家拉到一起干活,聊天,可惜大家还是习惯了各自安分守己。我到乡上第三年的夏天,乡里发大水,地里的青稞颗粒未收,屋里储备的青稞也泡发了牙。那叫绝望啊,人们把眼泪都哭干了。
我是乡长,那阵子的白天难捱吖,我怕看见人们的泪水。我到镇上,到县上,背回来一袋袋的青稞和面粉,人们沉默地分完又沉默地回家。后来,我又用手扶拖拉机装回一袋袋青稞,乡里开始有了笑声。我迫切希望听到乡亲们对我笑,于是我又带着大家没日没夜地织起氆氇,那是我们祖传的手艺。过些日子,我们用氆氇换回青稞、土豆和面粉。灾年总算过去了,大家抱在一起,唱起来,跳起来。那个场面,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第二年我们将青稞种子洒在新翻的地里,可青稞苗长到膝盖高,天又旱起来。我们天天盼哪盼,可怕的泪水又在乡里流动起来。我带着乡上所有年轻力壮的人,上山修坝子,一个月我们没回过家,靠着女人们送来的糌粑和清茶,愣是把坝子修好了。临乡的水引流到了我们干旱的土地上,金子般的水瞬间渗进泥土中,也渗进了人们的心坎里。土地对于乡亲们,那是命根子,经历了饥饿和恐慌,他们更加离不开土地,你要明白他们对土地的特殊感情。
他们的世界太狭小,除了青稞,土地也可以结出更好的果实来。白珍不喜欢老乡长像个说客似的神情,谁没有艰辛的过去呢?
老乡长又举起那双茧子手,半截食指倔强地杵着。白珍听过这个英雄食指的故事,据说当年乡里买回来第一台压面机,乡长自己先学。等到乡亲们来学习时,竟发现铁家伙把乡长的食指吞了半截。白珍一言不发,任凭老乡长激动地回忆,但此时办公室的小刘急匆匆进来,支支吾吾半天。
“乡长又不是外人,别掖着藏着,说。”
“上面来电话了,马上有一批记者要来咱们乡上,要您做好采访准备。”
“这样吧,今天请他们采访我们的老乡长,这是我们的大功臣哪。”白珍并没有争取乡长意见。
乡长示意小刘先出去,小刘的眼睛在乡长和白珍之间溜溜地转了转。
“功不功臣的乡亲们心有自有一笔账,”乡长不紧不慢,“我就三句话,第一、乡里的事要和乡亲们商量着来,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二,要通过自己的观察认识人,而不是道听途说。这三,不要被表象遮住了双眼。我说完了,你忙吧。” 乡长起身离去。
白珍稍事调整了情绪,出门迎接采访团的到来。
采访的内容都没有跳出办公室准备的稿子范围,很顺利。小刘悄悄告诉他,要采访的点和群众已经安排好,数据也已经更新,请她放心。这些年,虽然乡里的有些数据确实是根据宣传需要更新的,她也的的确确为乡里跑前跑后,勤勤恳恳,可乡亲们并不愿意出来说句好话,回回都需要提前做好安排。思想还是落后,不想为改革出力,却坐享改革的成果。突然,她有了主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乡里每晚都轮番召开乡干部、村干部思想提升大讨论,白珍还定期到各个村里调研村级思想提升谈论情况,她鼓励大家充分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有效手段,促进认识上共同提升。乡长几次被邀请,都因身体原因,未能参会。
很快,作为美丽乡村建设典型,有众多的基层干部前来观摩学习,这里就有高个子。傍晚,白珍请高个子吃饭。高个子兴致勃勃,说今天就咱俩轻轻松松地聊聊生活,不谈工作。白珍摆了摆手,打了个电话,马上就有几个人赴约。白珍丝毫没有留意到高个子明显的不悦。她向来人一一介绍了高个子,高个子筷子还没夹菜,来人频频向他举杯。白珍轻松应对台面上的所有话题,还不乏荤段子。
几杯酒下肚,高个子嗓门也大起来:“你的变化真大。”
“记得几年前,咱俩半夜吃烧烤的事不?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做个梦,一直不知道梦里自己在追什么?还是被什么追?”
“你该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你听我讲,现在我终于弄明白是我在追我自己。”
“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现在的我就是原本的我,只是经过我自己导了一场戏而已。你给我的演技打多少分?”
高个子茫然摇头,依旧是稍显暗色的皮肤,圆脸,小鼻子,依旧是朴素的黑色直发,他在心里无数次想过这张脸,这个人,可他又觉得眼前并非那个率直的白珍。
他不禁问道:“在你心里,我有多少分?”
“你想要多少分,我就给你多少。”
“我以为,你来基层是因为我。”
“别说了,现在都不重要了!来,我敬你。”
“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
对高个子的忧心忡忡,白珍哈哈大笑,眼泪竟然也飞了出来。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围着白珍,高唱敬酒歌,斛筹交错,气氛热烈。高个子悄然离开,到门口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有一年年末,乡里的表彰总结大会隆重召开。会议安排老乡长给受表彰者颁奖,却没让他讲一句话。白珍的发言稿写得激情澎湃,她的即兴发挥更是锦上添花。老乡长始终没有发言,一些年长的职工和老乡长握手,也并没有多少言语。
“啊呦,好不容易跟您有个聊天的机会,您都不给我。”
“跟我聊天有什么趣呢?我都是老思想了。”
“瞧您又谦虚了,我现在踩的江山可是您打下的。”
“这可不敢当,我还是那句话,有事要和乡亲们商量商量。我呀要说错了,您见谅啊。”
“就这句话,您跟我直说就行了,何必还费神麻烦上级组织。是不是?”
老乡长大为震惊。前两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给上级组织写过一封反映乡里情况的报告。他谈了乡里的改革,谈了年轻的乡长和她的工作作风,谈到了一股正在滋长的风气,更谈到了眼巴巴的乡亲们。没成想......
老乡长最终盼到了组织的谈话。两位年轻的同志代表组织肯定了他多年的革命热情和显赫成绩,委婉地请他放下负担,保重身体,同时关爱后来者的成长,讲团结,共同建设美丽乡村。面对两个年轻人稚嫩的面庞,背诵似的谈话,老乡长无言以对。不久他向组织递交了退休报告,白珍说她不够资格在上面写意见,把报告上报到县里。很快,老乡长退休,再没踏进乡政府一步。
五年后,县里大张旗鼓地给白珍召开了欢送大会。
那时,老乡长已经卧病不起了。白珍想给这个倔强的老头留个字条,但最终还是没有。
出发前,她接到了老单位办公室负责人格桑的电话。
“领导,您的家已经布置妥当了,晚宴地点也已经发给您了,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您随时吩咐。”她说好。格桑支吾了一下,接着汇报:“原来办公室的这些工作是由白玛负责的,我担心她毛手毛脚,还有……所以,关于您的行程都是我在安排。”
“你说白玛?嗯,还是她吧。”没等那边回话,她挂掉了电话。
达娃央金,女,藏族,西藏山南人。有小说、散文发表于《西藏文学》《青海湖》《中国西藏》《西藏日报》等刊物。获第八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