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里都是荆棘和悬崖,并没有鬼。原本,她就觉得鬼并不可怕,她相信鬼不会妄害了无辜的人,因此她的噩梦总是由人的无情组成。一个无情,接着一个无情,组成串联不息的绝望,让她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失声痛哭,她觉得委屈,也觉得恐惧,她在回过神来后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将烟雾吞下。
店铺十点开门,此刻才凌晨四点半,也就是说,她只睡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的睡眠无比宝贵,需要支撑她一整天精力充沛。她的店开在一所三流大学旁的步行街,生意很好,也充满聒噪。聒噪是她厌恶的,可如果没有这聒噪,恐怕生活都将无以为继,于是她的清冷渐渐适应了嘈杂的人群。一茬又一茬叽叽喳喳的女生在烟雾缭绕的十平方米铺位里试了又试,她在香烟离开嘴唇的一瞬间冒出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再推销,如果需要昧良心的话,她就做不到了。
她靠在窄窄的钢丝床上,把烟灰抖落在易拉罐里。她摇晃着罐子里剩下的一点点啤酒,倒吸一口冷气,突然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
夜风吹进来,轻轻吹拂着她穿了吊带的肩膀,她在关窗户的时候看到了月光,低矮的租户区像下过雪一样明亮,她的腿在月光下更白了,伤疤更红了,猩红的扭曲的,是童年被毒打后的印记,后来她顺着疤痕纹了一朵玫瑰,玫瑰此刻就绽放在月光下。
她回到床上,盘腿坐下,喝一杯水,水是被冰镇过的,她从不像大部分女人那样注重保养,多年独自闯荡让她将身体看得很轻,于是她明白所有的保重都是为了他人,或者说是为了爱人,她不爱自己,是因为没有人爱她。
可这似乎也说不过去,她倒下,翻手机,翻出十几个声称爱她的人,想她想到痴狂的人,想要立马见到她的人。她觉得好笑,甚至笑出了声。这些爱慕者中,有人向她借钱,有人只有凌晨后才会出现,有人盛赞她的容貌,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不化妆的脸和哭泣的眼睛。
这世上最惨烈的寂寞都熬过来了,她将薄薄的毯子盖在裸露的腿上,冰水穿肠而过,到胃里反而是难得的舒坦,她在汗水被风干后,打开了摇摇摆摆的风扇。
风扇送过来的风也是炽热的,她进入第二回合的梦境,恍惚间望到了张国荣,这是她唯一喜欢的演员。他就站在她的房间里,站在她的风扇前,独自跳舞。她望得迷醉了,噩梦变成了美梦,她在自己的梦里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可不愿意醒来。
“莫沙!”
张国荣的梦境被敲门声击碎,她从床上坐起来,恍了神,门外的人还在喊叫,像世界末日到来了一般,是莫石的声音。
莫沙的哥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到来往往伴随着十万火急,十万火急的病症,或十万火急的潦倒,或十万火急的嫂子要跑,无论哪一种十万火急,都需要钱来化解,她晓得这十万火急的分量是要白干几天,这十万火急的意义还在于提醒她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陷入一种奇妙的矛盾,一边憎恶着,却又一边期待着,当这期待切切实实地从天而降,她披了衣服,打开了门。
男人挤进打开的门缝,望着冰箱前的妹妹,讪讪地笑:“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家家,不要老喝冰的。”
她没回答,将凉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把空水壶放回冰箱里。她是真的没听到,哥哥的关怀很朴实,却从来都是开场白,重点都在后面。
她抽了把椅子,坐在茶几旁,开始吃昨天早晨剩下的面包。
“沙,最近生意好不好?”他脸上还是那讪讪的笑。
莫沙侧头望着他,觉得有趣,哥哥似乎只有两种表情,讪讪的,或气急败坏的,这两种表情总是随着莫沙给钱的爽快程度而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
“还行。”她从思索中给了答案。
“给我一千,等我一有钱就还你。”哥哥还是讪笑着。
她没有继续分析这张脸,起身从包里取了五百,放在桌子上。
红艳艳的一叠钞票盯着兄妹二人,似笑非笑。
窗户开着,风扇关了,折起来的钞票轻轻抖动,莫沙的哥哥站在放着钞票的茶几旁,双手都在裤兜里。
对他来说,把手拿出来,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在僵持中,他有点恼火,恨妹妹没有把钱塞进自己的手心里,此刻,他只好继续站着,说些有的没的,好在交谈中寻找一个 拿钱的机会。
“你和那个谁怎么样了?”希望妹妹有个好归宿,是出于真心的。
“哪个谁?”
“就是一直追你那个,戴眼镜的。”
莫沙撕下一片面包,面包还能被撕扯,而不是直接掉成渣,说明还是新鲜的;女人还能被追逐,而不是急于作茧自缚,说明还是年轻的。她觉得自己就是这过期仅一天的面包,口感依然松软,但不能独食,必须配点茶了。
“哦,那个啊,傻不拉几的,我不喜欢。”
“你不要太挑了,也要看看咱们自己的条件,公务员,铁饭碗哎!”莫石的眼睛睁得很大,一激动,阳光下喷出许多吐沫星子,恨不得自己嫁掉一样。
他的样子把莫沙逗笑了,更可笑的却是他说的话。她斜倚在墙上,不抬头,轻飘飘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咱们?你和我什么时候成了咱们?你的条件是你的,我的条件是我的,你可别混淆了。”
莫石的脸红了,虽然他很少脸红,可在妹妹的这句话后,确实红得厉害,原本的手足无措变成了坐立不安,他垂着头,等待被赦免。
“拿着钱快走吧。”
一声令下后,像疾风裹挟残云那样,钱就被带走了。莫沙还是坐在椅子上,还是斜倚着墙壁,粉色的睡裙粘上了油污,她拿手去拍,想要将污点拍散,雾霾蓝的长指甲有点褪色了,她垂着头,不敢再去想被五百块打发走的哥哥。
2
最近,这个卷闸门开始闹脾气,打开它不能仅仅依靠蛮力,还需要掌握其中关窍,左冲右突,才能成功。
对莫沙来说,生活中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痒,门打不开与租金要涨的传言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作为美女,一扇难搞的门并不会让她失了风采,她裹在细带高跟鞋里的雪白的脚站定,膝盖弯曲跟着发力,胳膊轻轻一抬,将这一套动作重复几个来回,门,怎么着也会开,这一套动作不但不使她狼狈,反而更让她优美。
这天在重复这套动作时,身边多出一双抬门的手,这双不请自来、不懂关窍的手影响了开门的进程,莫沙不得不将开了一半的卷闸门重新放下,然后按照自己的节奏,重新开一遍,那双窘迫的、察觉到自己帮了倒忙的手,也就缩了回去。
莫沙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哥哥口中的公务员,今天是周末,看来他不用加班。
男人跟着她走进店里,将一份搭配得很营养的早餐放在收银台上,自觉地坐在收银台旁的一张矮凳上,并着腿。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谢谢啊。”莫沙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拒绝着这份持之以恒的好意。
男人起身:“哦,那你留着中午吃吧,我走了。”
莫沙没回头,这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一份默契:坚持付出,与坚持拒绝。时间久了,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付出,也习惯被拒绝。莫沙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童年的经历让她畏惧饥饿,她会像男人建议的那样,将留下来的早餐当做午餐。
周末,客流加倍。
莫沙的生意从不以招徕顾客取胜,她坐在那里,就是一张活招牌,她换着款式将店里的衣服穿在身上,随便一套搭配就能吸引一群渴望变得像她一样风情万种的小女生。偶尔她甚至想开口劝阻,劝她们保留青春,保持清纯,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笑自己头脑发昏,笑笑之后,她望着眼前的女大学生将墨绿色紧身长裙裹在身上,淡妆的脸、帆布鞋,竟然也很好看。她苦笑,原是她多虑了。
莫沙快要二十八了,离开学校十多年,心态老得像个中年妇女。她孜孜不倦地爱美,更像是职业操守,而不是出于女人的天性,她要够美够妖冶,才能活,这是十四岁就懂得的道理。
能攒够开店的钱是因为在酒吧卖了两年的啤酒,她从开始的畏手畏脚到后来谈笑风生,再到后来,明白只要够漂亮,不说话也能卖出去。美人胚子觉醒,便艳光四射,她清冷高傲、淡定从容,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美貌,清楚地将美貌当成了武器,这武器保护着她,也深深刺伤了她。
混夜场的小女孩儿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就像动物保护组织不能出手拯救即将被狮子咬死的羚羊一样,轻贱的夜场女,也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生意。
被灌酒也好,被调戏也罢,这都是工作,莫沙板着脸卖酒,总还有大批追随者,她随手挑拨着男人的征服欲,于是她的笑脸像金子一样宝贵。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莫沙,穿着制服游走在各大夜场,做着深夜中的销售冠军,当然不会没有代价,当然有人不懂怜香惜玉,挨过的耳光,或不怀好意的双手,都在下班回家的早班公交上独自消化。挨打是最不可怕的,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疼,跟饥饿比起来,疼痛真的不算什么,刀伤也好,拳脚伤也罢,都能咬牙隐忍,唯有饥饿,抓心挠肺,越熬越深沉,不因时间好转,反而愈加迫切。挨过饿的人总能抑制住七情六欲,那是因为所有别的欲望,总要以食欲为先,莫沙吃什么都觉得香,是童年味觉的巨大缺失,在温柔地做着弥补。
卖酒事业渐入佳境后,莫沙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那是莫沙第一次感受到除母亲之外,一个成熟男人的臂力。她在鼻血横流的档口,突然觉得自己很禁打,这个想法很下贱,却很现实,原来挨打这件事也能百炼成钢。她被打倒在地,一侧耳朵嗡嗡作响,只有剩下的一只耳朵机械地接收着嘈杂的音乐。
事后和解,代价是打人者买走了整整一个季度的啤酒,并提出和她成为朋友,她笑着接纳了。
她仍然坚信,伤痕都可以复原,别让钱吃亏,钱能买来粮食,也能买来尊严。
就像动物世界,没人搀扶倒在地上的莫沙,即使她美艳不可方物,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也只相当于一个季度的啤酒。小姐妹们甚至羡慕这个耳光带来的收益,而当她温柔拥抱打过她的那个男人的时候,她知道,她整个人,已经支离破碎,不能被称之为人。
夜场的经验是靠血泪获得的,在辗转中,她委身于人,是为了求一份保障。也抱有过一丝幻想,想着也许一生都能安顿呢?可得到的结果总让她失望,富有的只玩耍她;和她一样潦倒的,甚至想依傍她。她的美貌成了累赘,阻碍她“从良”的脚步,在万般绝望的时候她想过,是谁将她推进了黑暗?
是谁呢?是母亲吗?毒打和饥饿让她想起母亲都觉得恐惧,可她长大了,也变成了女人,晓得情爱,晓得辜负,就要追问一句: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不是才是制造噩梦的始作俑者?莫沙觉得自己现在很懂男人,男人对女人而言,只能以两种形态存在:辜负与利用。
莫沙一边寻找男人,一边否定男人。
公务员叫谢昆,按照徘徊在莫沙身边的时间来算,可以说是老相识了。他在这片大学城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考公务员,在世俗眼中,不但顺风顺水而且很有出息。而莫沙连初中都没有读完,除了容貌,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能对谢昆构成吸引力。即使没有文化,她也还具备常识,容颜易老,这绝不是能维系爱慕一生的法宝,她不想高攀,于是不去攀附高学历;她也不愿意低就,不愿意对着一张不喜欢的面孔过一生。
她在忙碌的间隙,吃掉一顿冰冷的午餐。
3
梦从反面扑过来。
莫沙在战栗中醒来,一点一点将恐惧吞下。
梦里,年幼的她和哥哥被反锁在屋子里,等待着没日没夜打牌的母亲。母亲会在清晨将面包与希望带回来,于是,她迷恋上了高跟鞋与木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清脆的,沉重的,踩在小女孩儿的心上,她因为饥饿而疲惫的心,会瞬间活泼地跳动起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莫沙拥有母亲;也只有这个时候,母亲代表关怀。这仅存的,没被饿死的事实,是莫沙到现在也没法记恨母亲的原因。
这不是噩梦,这只是一场回归,回归到肉身,回归到现实。即使她的每一天都无比现实,但总还是有一些属于年轻女人的浪漫的幻想出现,只有被关进梦里,她才能明白自己仍旧是那个饥肠辘辘的小女孩儿。
又是寻常的午夜,她的心被轻轻拨动,突然开始期待更好的生活。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啊?她在突然被点燃的巨大的希望面前愣了神,嫁给谢昆,是不是就代表着嫁给安定?她在心里问自己,得到明确的答案,是的!可她不爱他,也是无比明确的答案。她在梦与现实间来回穿梭,埋怨自己不应该这么幼稚,她想起哥哥的话,重新审视所谓自己的条件,除了漂亮一无所有。
可漂亮难道不是资本吗?她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母亲这样说,哥哥也这么说。父亲离开时哥哥已经六岁了,他清晰记得父亲的背影,也清晰记得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莫沙很不幸将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遗传了下来,这使得母亲的痛苦也毫无保留地转移。母亲经常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莫沙的眼睛,然后狠狠地扇她耳光,扇到自己累了,才转身离去。可是,这被母亲深深仇恨的面目,也带给莫沙活下去的种种好处,她对着镜子,说不清自己该不该爱镜子里的女人,这女人不再年轻了,眼神沉沉的,几乎不笑。
谢昆的爱是润物细无声的。
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执着,她的前半生,都是本着千金难买我乐意的原则过的,她很少有目的地去做什么。她喜欢同样好看的男人,她可以为他花钱,可以无底线地付出,只要让她身心愉悦,她什么都可以做,这一点,毫无保留地来自母亲,可母亲并不晓得。
莫沙想过,也许命运也是会遗传的,尤其是母女,她们的血脉绑在一起,痛苦和快乐都绑在一起,她们会爱上同样的男人,会受到同样的伤害,然后,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莫沙十四岁时,母亲上吊自杀,她终于从毒打中解脱了出来。她站在客厅里,看着悬挂在阳台上的母亲,她的脸被蓬松的长发覆盖着,只露出涂了口红的猩红的嘴。
她在哥哥的尖叫哭嚎中恍若置身事外,那悬挂着的、身材妖娆的女人,好像并不是自己的母亲,她只痛惜这样美的女人不能再穿着高跟鞋了,也只有在母亲死去这样巨大的事实面前,她觉得自己也要死了。
死去的母亲再也没有出现在莫沙的世界里,不仅肉身,连灵魂也一起消亡,她无所畏惧地冲进生活的洪流中,如同当年十四岁生子的母亲。
莫沙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她像十四岁的母亲,可她也是二十岁的父亲,她在模糊不清的血脉中活出了另一种方式,她自认为活得很好。
在这样的,寻常不过的,睡不着的夜里,她决定出去走走。
她一个人,裹紧衬衫,顺着碧蓝色的江面,慢慢地走。夜风不冷,像波浪侵袭潮湿的毛孔,向来不怕冷的莫沙觉得舒畅,她爱死这样的夜了。路灯下婆娑的杨柳、聒噪的蚊蝇,路上有醉酒的男人冲她踉跄着说话,她笑了。
见惯了醉酒的人,早就没了小女孩儿的恐惧,她清楚掌握各类男人醉酒后的心态,无非喜欢借酒装疯,看你花容失色而已,你越是躲避,他便越是来劲,所以莫沙从不躲避。她摆出不屑的表情,眼神清冷,看得人发毛,所有弯弯绕绕的套路在这双美人的眼睛里都无所遁形,她不急也不恼,她会说你坐好。
寒暑假,是商业街的灾难。
学生们放假,莫沙也跟着放假,放假代表着没有钱可赚,于是她开了一家淘宝店,放假就在家卖衣服,在叮叮咚咚的旺旺信息里,她失眠的夜派上了用场,她是不下班的客服,她的轻衣阁从不打烊。
模特都是自己,找来闺蜜拍照,十分不专业,但好在女主角够美,光和色的缺失就变得微不足道。夏天快结束了,卖得最好的是一件酒红色复古款收腰连衣裙,一字领外露出莫沙小小的、圆圆的肩膀,长发随意盘在脑后,她画了长长的眼线的眼睛盯着屏幕前的顾客,像一只神秘的麋鹿,既危险也诱人。
这几天她收到退货申请,卖了五套,全部都要退。开网店的都知道,有些无良客人,穿了拍拍照就会申请退款,平台规则优先照顾买家,可莫沙不想吃哑巴亏,她的衣服都是自己一件件去档口挑回来的,虽然价格贵一些,却件件精心,这样的退货让她有些恼火。她拨出那串号码,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人。
“先生您好,我是轻衣阁的老板,我这边收到您的退货申请,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帮女朋友买的,分手了,我总不能自己穿吧。”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这边立刻给您退货地址。”
这样的退货原因当然无懈可击,莫沙有点厌恶自己凡事都问个究竟的性格,她不想做多事的女人,可做生意总要有点求真精神,她别别扭扭地当着老板娘,别别扭扭做着孤傲的女人,确实很累。
顾客突然撤销了退货申请,这笔五千多块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做成了,她看着来自隔壁城市的地址,突然觉得温暖,在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
4
九月后,城市越来越凉。
兼顾两间店铺,莫沙很累,累却无法入睡,她在恐惧中购入昂贵的护肤品,企图让时光对她温柔一些,可是谁也不能与自然规律抗争,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细密的皱纹,她觉得自己的脸蛋有点下垂,法令纹悄悄加重。她在即将老去的诅咒中无比渴望拥有一个家,却对身边的朋友说,谁也没资格折断她的翅膀。
撤销退货的男人,隔三差五就会发来消息,以旺旺的方式,他们成为简单的朋友。若干年的单打独斗,让莫沙不轻易得罪任何潜在的,会给她带来收益的人,她默默地,在现实之外开辟一方天地,和陌生的顾客,一不小心,说了很多心里话。
他始终没说过她美。
这让她安心,也许他不觉得她美,也许他那位决绝离去的前女友更加耀眼,他和她聊天,只说共同的命运。他也在苦苦挣扎,比她略好一些,却也谈不上富裕,年轻的男女在大都市维持着表面的风光,却常常捉襟见肘,他们在越来越熟络后说起了童年,莫沙酒后昏了头,跟他提起了母亲。
“现在的问题,总能在小时候找到答案。”
男人无比理智地敲出一行字。他没有腻腻歪歪的心疼,大概是因为并不比莫沙好过多少,他在酗酒的继父身边长大,狂悖与骄傲都被拳脚击碎。
这个叫彬辛的男人,对浅薄的莫沙形成了致命的吸引力,他高深莫测,他是世外高人。在一来二去间,在你来我往中,这城市的冬天缓缓到来。
冬天对美丽的莫沙来说,又有了别的风情,她每天都会仔细打扮,不肯疏漏一点。秋冬要抹枫叶色的口红,眉眼的颜色也趋向大地,她在腮上铺一层薄薄的铁锈色,用眼线笔在眼睛旁做一颗假冒的小小的痣,她的眉毛总是跟着发色走,眉形几乎都是挑着的,鼻尖有闪亮的高光,低领的毛衣外,深深的锁骨也是闪闪发亮的。
她将卷发拢在一起,盘在脑后,碎发不去管它,乱也是美的;随便一件束腰的深色大衣,牛仔裤一定是窄的,靴子有很高的粗跟。她走在步行街上,摇曳生姿,窄窄的背在寒风中更加小了。她不回头就是美人,她回头,眼睛总像刚哭过那样闪闪烁烁。
店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不是很高,远远望见她,就熄灭了手中的烟。他微笑着,看着莫沙越走越近。莫沙觉得疑惑,预备不搭理,可他开口,是一声深情的“莫沙”。
她愣住了,熟悉的声音来自听筒对面的彬辛,是的,没错。她再次认真打量,这个很显然比她年轻的男人,带着幼稚的婴儿肥,也没有幻想中的潇洒俊逸,他只是个普通的年轻男人,正满怀希望地望着她。
“彬辛?”
“嗯!”男人笑了,一脸灿烂与懵懂。
莫沙也笑了,她觉得浑身扬起一股暖意,整个人变得绒绒的。
没有什么比孤独中的相依为命更加可贵,莫沙很容易爱上谈吐深刻的人,笨嘴拙舌因此很难被她青睐,这在无意中加重了被骗的风险。她忽略外表,跨越年龄,认定自己必须爱上这个与她一样浸在苦难中长大的男人,她相信相似的经历一定会带来不同寻常的心灵契合,她张开怀抱,拥抱新的生活。
谢昆知道她恋爱了,便不再表达关怀,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样很好,免得她还要亲自说。虽然对谢昆,她从来没产生过一丝一毫男女间的情感,可长久的相伴,让她对这份默默的爱充满歉疚。谢昆孤独地消失了,无论好与坏,莫沙都希望别让自己看到就好。
彬辛在隔壁城市的一家大型电子商场里拥有一个小小的柜台,熟络后,他跟莫沙说,并不甘心这样勉强糊口的状态,他想加快挣钱速度,在莫沙的城市买房子,尽快结婚,毕竟莫沙不小了。
莫沙很感动,结婚是她多年来想也不敢想的,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与灵魂,早就放弃了那份奢望。她不是没想过,甚至在做夜场的时候,就这样想过:如果有个她爱的男人娶她,她一定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会戒烟,生一个漂亮的宝宝,她会为了孩子而活,弥补童年的缺憾。她想,她要在丈夫回家前就做好晚餐,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要在阳光下晒被单,种很多植物。她不是没想过好好生活。
摔摔打打中,终于有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表示愿意娶她,她掩饰着内心的澎湃,被这一份想给她更好生活的决心深深打动,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表示愿意一起努力。
这是彬辛想要的答案。
莫沙已经做好准备,全力支持彬辛的事业,好在结婚后全身而退做一个太太。她欢天喜地地和彬辛去看房子,新开的楼盘或者二手房,都去看过。好贵啊!莫沙这样想。
“穷”具备摧毁一切的力量,彬辛在无数次失望而归后痛恨自己无能,抱着莫沙,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莫沙的心很痛,这个想要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因为不能让她获得足够的幸福而痛心疾首,她的感动又一次泛滥了,她说我有一点积蓄。
彬辛愣住了,用亲吻制止她说下去:“不能用你的钱。”
“是我们两个的家呀!”莫沙流着眼泪。
“不行,我不能用你的钱。”彬辛缓缓低下头,那是颗稚气未脱的漂亮脑袋,这个脑袋正陷入深深的苦闷中。
“只要我们能有个家,你怎么还分你的我的?”莫沙十分认真地,希望说服他。
彬辛抬起头,深深地将莫沙搂在怀里。
5
彬辛不见了。
比金钱的损失更让她绝望的,是尊严遭到了灭顶之灾。
莫沙的积蓄,来之不易,混着血泪,是把青春揉碎了,把身体碾成粉末的那种来之不易。
她垂头丧气,坐在床上,一遍遍拨打着那个很显然不会再接通的号码。她翻看相册中彬辛的照片,重温舍不得删除的聊天记录,从没有谋面开始,她都完整保存。她倒在枕头上,顾不上脱鞋,穿着高跟鞋的脚搭在团成一团的被子上,没有眼泪,长发蒙住眼睛,她像只惊恐的小猫,不敢抬头。
一套即将到手的二手房,虽然只有70多平米,虽然有点旧,但第一次见到,莫沙就在心里想好了怎么布置。她在网上搜罗了很多摆设,物美价廉,等着房子到手就下单,等着彬辛安排一下生意就回来结婚。她挑了很久婚纱,最后相中一件缎面吊带的,修身的款式,没有任何点缀;她不打算戴头纱,而是别出心裁的,找了一件古董头饰,是一朵珍珠做成的栀子花。
她想象着她和他小小的婚礼,想象着微风吹拂的阳台,想象着一盆碧玉就摆在窗边的茶几上。这城市突然大雨滂沱,雨点洒进出租屋开着的窗户,噼里啪啦的,打在莫沙赤裸着的冰冷的小腿上。
她没有报警。
婚礼还是要进行,只是新郎换了人选,谢昆在她坠入谷底后,言之凿凿地,表示愿意娶她。
故事的发展忽然就变了走向,变得必须得结婚了,要知道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在意识到这样的心理变化后,她才对彬辛真正产生了恨意,恨他提醒她有多孤独,提醒她有多畏惧孤独。
谢昆不需要她的钱,她也真的身无分文了。谢昆像娶了仙女一样,将她迎进这城市地段极佳的小区,婚礼那天,谢昆父母的脸色仍然不很好看。
她是被舅舅牵上台的,分离的一刹那,舅舅哭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对她的疼爱,尽管舅舅也曾出于人道几次三番将她和哥哥解救出即将饿死的厄运。舅舅的眼泪是给母亲的,因为她那双神似父亲的眼睛下,有一泓秋水一般忧伤的,来自母亲的柔情。
房子是提前准备好的,不需要莫沙再费心。来自老人家的审美,妥妥地不洋不土,但件件家具都是高档的。谢昆对莫沙百依百顺,甚至连亲近也要先提出请示。
莫沙不是狠心的人,她对谢坤渐渐生出愧疚。她在失眠的深夜望着熟睡的谢昆,突然发现不戴眼镜的谢昆有一道高高的鼻梁,她亲了一下谢昆的脸,谢昆醒了,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莫沙对着惊醒的丈夫柔柔地笑了。
窗外的月色弥漫进荒岛一般的房间,一切都像最开始那样美好。
婆婆总是不期而至,在有理有据的蔑视里,提醒她摆正位置。莫沙很多年没有喊过妈妈,对看不起自己的婆婆,竟生出很多亲切。她笑眯眯地将训诫都应下来。婆婆走了,莫沙继续经营网店,谢昆说了很多次,可她觉得不能什么都没有。
谢昆总是很忙,他在做秘书的工作。莫沙去单位看过他,看到他被小山一样的文件包围着,眼镜架在鼻尖上,没有一点点生气。莫沙放下为加班的丈夫准备的餐盒,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看到电脑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谢昆手下飞快地忙碌,遣词造句,拉来拖去,他对身边的莫沙说,你快回去吧。
就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莫沙与一位中年人擦肩而过,举止打扮应该是谢昆的上司,莫沙退到一边,点头以示尊重。
男人用眼睛深深地剜了一眼莫沙,尽管这一时期的莫沙已经彻底改换了风格:一件烟熏紫的针织衫,淡蓝色牛仔裤,浅口平底鞋,如同所有安分守己的家庭妇女,温婉柔和,只是作为美女,这样平淡的装束依旧带着可人的娇俏。
男人对谢昆说:“你太太?”
谢昆早已立正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笑着说是的。
男人也笑了。
很快就到了元旦,谢昆单位组织聚餐,领导提出,都带上家人,原话是:都是背后伟大的女人,更应该好好犒劳。
莫沙犯愁了。
谢昆的单位是要害部门,不仅他们自己能力非凡,太太们也都不差,只有莫沙,没有学历。没有文化虽说也不会写在脸上,但气质上总是会有差别,心高气傲的莫沙不希望带着风尘气去参加饭局,她有点不想去,有点害怕坐在知识分子中间。在这样的困扰中,她甚至怀念起夜场的客人们,那些不是很深刻的男人。
美貌很多时候不是好事,莫沙深谙其中道理,在一桌近视眼里,她不想太过出挑,于是化了很淡的装,穿一件宝石蓝大衣,黑色连衣裙,没有修饰的高跟鞋。莫沙将披散着的黑色头发扎起来,在出门前,只抹了一点淡粉色的唇彩。
酒过三巡,莫沙如坐针毡,谢昆一直体贴地为她布菜照顾她,可她实在吃不下去。她期待着宴席快点结束,好把她从茫然中解脱出来,因为饭桌上讨论的都是她听不懂的所谓“大事”。斯斯文文的太太们优雅地、小声地互相交谈,也大都谈论孩子的教育,莫沙没有孩子,也不懂教育,她腼腆地沉默着。
接近夜里十点,领导和夫人举起酒杯,专敬在座的女士。轮到莫沙,她觉得似乎回到了夜场卖酒的某个瞬间,只是在夜场,她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可在此刻,站在谢昆身边,她逼迫自己保持笑容,她害怕自己的行为对丈夫产生一丝一毫不良的影响,这不是爱,却是患得患失中结成的忠诚。
夫人笑容满面十分亲切,自然而然地夸赞她:“小妺妹长得好漂亮,谢昆好福气。”莫沙觉得尴尬,因为除了美貌,很显然她一无所有。她客套着谦虚地说:“大姐的气质才是独一无二。”气氛愉快又和谐,她轻轻推推酒杯,表示没有喝洒,桌上有人起哄,说不给面子。
莫沙被戏谑的起哄吓到了,她诚惶诚恐地望着身后的丈夫,谢昆木讷地笑了,附和道:“她没有喝酒。”
敬酒跳到下一位,莫沙的脑子嗡嗡的,这里,没有人抓住她的手,没有人粗鲁地将她拥入怀中,她已经过了三十,年龄显然不再是作为女人的优势,可现在的她,反而没了少年时的无所畏惧,她战战兢兢,害怕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谢昆的爱,或者稳定的生活?都是,也都不是。
终于熬到结束,走出饭店的时候,她感觉到身后有一束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回头,正好与老辣的眼神对视,她迅速转身,钻进自家车里。
6
最近,谢昆很忙,莫沙除了料理网店,便把所有心思放在怎么照顾疲惫的丈夫身上。她学着煲汤,研究各种养生茶,只要他回家吃饭,饭菜必定鲜美可口,谢昆在极度困倦的时候也会把她拉进怀里,才能打得出轻轻的呼噜。
这天谢昆加班到深夜,上司走进办公室,带着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背着双手,步子踱得悠闲。他示意谢昆坐下,自己也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本正经地翻看眼前的材料,挑了几处毛病,问了几个问题,皱成一团的脸渐渐舒展。他的表情很淡,又好像很凝重,他冲谢昆若有所思地微笑:“年轻人,有前途。”
谢昆被这莫名其妙的夸赞搞得茫然,他并不在意,或并不相信某人随口一句有前途就能改变什么,即使此刻办公室里这个靠在沙发上的男人确实具备决定他命运的能力。
他讪讪地笑了,不知道接什么话,就继续忙碌着手里的工作。男人坐了一会儿,也没说话,丢下一句“忙吧。”就出去了。
莫沙最近有些焦虑,一年了,她总是等不到做母亲的好消息。
这天她一个人逛街,逛到母婴专柜,停下了脚步。有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在认真挑选衣服,莫沙走进去,立刻被婴儿的世界吸引住了。小小的鞋子,缀着卷卷的花边,一切都是超迷你的尺寸,摸上去柔软舒适。莫沙幻想自己的孩子穿着这些设计得十分可爱的小衣服得有多漂亮,但很快想象被击碎,她接到谢昆的电话,让她准备一下,上司和夫人要来家里吃饭。
莫沙直接去了商场底层的超市,买了很多不便宜的食材,匆忙赶回家,该腌制的腌制,该泡发的泡发,她不能让自己在谢昆的生活里一无是处,难得被需要,她在忙碌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一桌丰盛的饭菜边,围着四个各怀心事的男女。夫人惊讶地拉着莫沙的手,说:“这样的可人儿竟然有一双这样的巧手。”面对夸赞,莫沙红了脸,谢昆却面无表情,他的思绪似乎被阻绝在热闹的氛围之外。他在发呆中怠慢了上司,也忽略了莫沙的尴尬。
莫沙在盛赞中无法摆脱,看到丈夫恍若梦游一般,有点愠怒,又不能发火,她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将他叫醒。谢昆这才恢复殷勤,谦虚地说:“都是家常菜。”
夫人笑了:“你们男人就是不懂,正是家常的才见功夫呢!像大饭店,把萝卜雕成花又怎么样呢?味道还是萝卜味。只有家常菜,靠着一把盐,手轻手重味道也大不一样,才是本事呢!”
男人也笑了,他笑着望向居家打扮的莫沙,毫不避讳在场还有其他人,他对夫人说:“你说得很对。”
“做菜和做人一样,各花入各眼呀!”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莫沙很恐惧,怕话题再一次回到她的容貌和谢昆的福气上。她开始充满热情地向夫人请教如何做好面食,莫沙是南方人,面食是她的软肋。
夫人也来了兴致,于是在男人与谢昆推杯换盏的时候,两个女人的阵地从餐桌渐渐转移到了客厅的沙发。夫人提议下次包饺子招待莫沙两口子,莫沙也表达了愿意提前帮忙的想法。夫人没有丝毫官太太的架子,这让莫沙喜出望外,她觉得快乐,被尊重的快乐。
这餐饭气氛和谐。送走客人,打扫停当已是深夜,莫沙躺下,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惊动熟睡的丈夫,可谢昆却突然开口:“出去。”
“神经病,出哪去?”莫沙不打算与喝酒的谢昆争论。
“滚出去。”谢昆唰地坐起来,睁着一双喷火的眼晴。
莫沙愣住了,她尴尬地,委屈地,望着平日里体贴备至视她如珍宝的丈夫,这酒疯来得猝不及防。
“为什么?”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你不知道吗?”说这话的时候,谢昆就像一滴酒都没喝那样清醒,他没戴眼镜的眼睛如同一汪平静的死水。
“不知道!” 莫沙快哭了。
“我妈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下三滥。”谢昆依旧没有表情。
莫沙愣住了,她失去继续争辩的力气,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无端羞辱她的丈夫。
她有一点明白,在糊涂中保持着清醒,她不是没见识过人世无常,不是不懂得所谓翻脸无情,只是这一次她着实觉得冤屈。
这城市的夜风好冷啊。
以往无数次,莫沙一个人走在深夜中,看过醉酒后的世间百态,她麻木的心被彬辛融化,又在被彬辛伤害后投向谢昆的怀抱,她想过千万个可能,唯独没想到今晩的这种状况。
她按照谢昆的要求,滚了出去,滚进茫茫风尘里,滚进无限黑暗的夜色中。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闭着眼晴,期待酒精失去作用后,谢昆会重新将她抱在怀里。
冷战,不知所起,也无以为终,莫沙在冷暴力中反复思考自己何错之有。她确实很轻贱,依旧照顾丈夫起居,依旧无微不至,只是谢昆再也没有好脸,有时候不小心对她和颜悦色,也会立马转变态度将脸黑起来。
他对莫沙说,以后不准再到单位找他。
她在惶惑中立马答应了,并说到做到,可这并不能消解谢昆的怒意,他在一次应酬回家后,第一次向莫沙挥拳。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谢昆怒吼着,架势像是要将莫沙生吞活剥。
莫沙想起在酒吧挨过的打,比现在这个好像轻不了多少。她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她的目光望向前方,注视着一团并不存在的悲伤。
“我说他最近怎么对我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在打你的主意!”
莫沙静静地听着,想起那束火热的目光,她咧着嘴笑了。
“还威胁我,他妈的。”谢昆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长期近视的人有一双凸出来的眼眶,莫沙不看他的眼睛,只望着他的眼眶。
谢昆开始砸东西,将被打伤的莫沙拖来拽去。
屈辱,冉冉升起,她漂亮的脸破了,腮帮子肿了起来,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在和谢昆跳奇怪的双人舞。她没哭,并被不停地称作贱人。
窗外夜色沉沉,无边黑暗蔓延。
严心容,女,藏族,90后,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大益文学》《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