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倦怠的苍蝇也放下了歌唱的激情,从窗户到门厅流淌着干热河谷骚动的热气。
吃过午饭,我开始全身疲软无力。心力支撑不起逐渐下榻的眼皮,只好挪动着屁股靠向厨房的中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平常不爱做梦的自己,竟然与梦如情人般交织了在一起。梦境中出现母亲在河沟内清洗衣物。正准备在河道右边的荆棘上晾晒衣物时,太阳突然像熟透的果实,掉落进西面耸立的峰乳之间。黑阴以风的速度吞噬着山川大地,也吞噬了晾晒衣物的母亲。梦境中的自己却像一只幽灵,悬在半空中窥见了所发生的一切,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封住了,恐惧在血液里滚动着、欢腾着。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哭泣着,可声音始终流不出紧闭的双唇。母亲惊慌失措的表情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浮动。这时夺窗而来的狂犬声,像一双援助之手,把我从梦境中拉回到了现实。我立即擦拭完额头浸出的汗水,有种终于脱离了地狱之苦般的满腔庆幸。立刻盘腿坐直,一边闭目念诵着山神赞颂词,一边用手抚平着头顶肃起的发丝。
眼前懒散的阳光斑斑驳驳透视出木质地板清晰的纹路,光柱里舞蹈的青烟抚慰着满屋的寂静。院坝内牛犊大小的藏獒还在撕心裂肺地狂叫着。我用右手压压胸口,便爬上窗台向外看。院坝大门敞开着,门外人影闪闪烁烁。我也急忙跑下楼去看看究竟。大门外左邻右舍的邻里,七十多岁的奶奶、阿妈、出家为僧的彭措舅舅围着地上直躺的父亲手下丁真次称。有些人从河沟里手捧冷水浇在他头上,有些人用手指甲轮流掐住他的上嘴唇。站在人群边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丁真次称苍白的脸颊和血迹斑驳的身躯,折断了所有人随喜的翅膀。一张张紧绷的表情祈愿他能早点醒来。过会儿,他用微弱地声音说:“我们被土匪袭击了。帮(头人)也……”话音刚落,挤在人群中的母亲突然像被风吹倒的小树,僵硬的身躯直接张贴在尘土之上。人群再次围起,冷水、指甲又在母亲身上重复着。
深藏于大山之躯的夏诺村,土地是幸福开花的乐园,信仰是快乐歌唱的源泉,男人是村寨兴衰的依靠。她们坚信:男人的胸怀可以接纳四季的更迭,男人的双脚可以敲响大地的乐音。斯巴老人曾对这片土地赞美性地预言:
土地洁净如莲花宝座
道路交汇似金刚法杵
这里是富者卸下马鞍子休憩的地方
这里是乞丐放下打狗棒安居的地方
有百马歇脚的草场
有百鸟筑巢的树丛
是疲惫的旅人喝酒的地方
是倦怠的马儿吃草的地方
……
世世代代的夏诺村男人认为——藏獒、烈马、长枪、佩刀才能支撑起康巴男人顶天立地的强悍。父亲作为赛克家的长子,也背起长枪、佩戴长刀、骑上烈马常年游走在滇藏线上,经营着庞大的马帮生意。从遥远的云南丽都托运茶盐和金银器皿,卖到西藏各地,生意还算做得风生水起。
父亲是位肩宽体硕,肤色黝黑,声音洪亮,胆大如虎的康巴男人。有人说:父亲的聪慧可能是常念文殊菩萨心咒地加持。不管怎样,父亲让赛克家族的荣耀再次熠熠生辉。
当年,与其说母亲的颜值框住了父亲高傲的心,倒不如说母亲家的千里马点燃了父亲回望母亲的爱恋。父亲十八岁那年的藏历新年初三清晨,跟随村寨男人们,骑上自家的矮马到青布日神山脚下煨桑祈福。几百匹烈马鬃毛梳理得整齐有形,马背上色彩艳丽的卡垫,五彩斑斓的马尾,让父亲看傻了眼。强悍的男人们个个骑上自己的坐骑威风凛凛,仿佛世界就在他们手中。
父亲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祈福仪式。面对烈马嘶鸣,人头颤动的场景,自己却像枪口下的小鹿茫然失措。神山脚下如铜镜般的草甸上,所有骑手勒住缰绳蠢蠢欲动,仿佛这是一场生命与尊严的赛事。胯下的烈马个个膘肥健硕。有些直立嘶鸣,有些埋头狂抓,有些咬住马嚼子“嘎吱嘎吱...”作响。
父亲看着眼前一匹匹极度兴奋的烈马,恨不得将自己的坐骑偷偷装进怀里。这时,身边一位老者劝父亲把自己的矮马拴在树桩上,坐下来观看比赛。老人的善意,却让血气方刚的父亲第一次尝试到了一个康巴男人的失落与羞愧,就像捆绑在树上任人分割灵魂般沮丧和无助。
青布日山神是护佑夏诺村人丁兴旺、四季兴盛的本土神。传说其法力可以跨越人类想象的鸿沟。据说,远古时代,夏诺村年年欠丰收,年年遭遇各类厄运。一位不知名的活佛从印度朝圣归来时,游离于荒山野林间的青布日山神前来朝拜。活佛开示:整日游离荒山野林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跟我回雪域护佑一方百姓。山神思虑半天,便答应跟随活佛回到雪域高原。青布日山神来到夏诺村后,活佛将本地姊妹山神嫁给青布日山神做妻妾。民间传言:青布日山神以身着蓝色衣装,胯下常骑蓝色坐骑显相,生性特别喜欢聆听赞美之词。
千百年以来,夏诺村寨都要举行各类盛大地敬拜祈福仪式,特别是每年藏历新年初三的赛马祈福仪式极其隆重。赛马祈福是对山神最高的崇敬,也是山神护佑村寨平安吉祥和家家户户粮满仓库、人丁兴旺的重要仪式。女人是不能上山祈福或观看赛马,更不能参与祈福仪式的准备。所有家中的男人前一夜都会精心装扮自己的坐骑,备好经幡和煨桑所需物料。最后用器皿盛上火星,洒上檀香针叶,把自己和坐骑熏一遍,以示除去污垢,祈愿遂心如意,运势如日。有些人家夜间还会给烈马喂很多藏茶。所有男人不会和自己的女人当晚同床,生怕污秽缠身,影响第二天赛马祈福的运势。
当草甸西边一声枪响,骑手们个个放开缰绳,身体向前倾卧,马群一时像洪流般飞驰而来。半空中扬鞭的洒脱,鬃毛飞扬的舞美,骑手激情的身影,让此刻的父亲心潮澎拜不已。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驰骋赛场,那该多好啊!一个个烈马从父亲身边飞奔而过时,马蹄翻腾草甸的声音让大地微微颤动。看着马背上雄鹰般矫健的骑手,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他们的骄傲。
坐骑是村寨男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个家庭实力的象征。一位老者拍拍父亲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的马跑了。”父亲连头都没有回就说:“懒得管它。”一双眼像猎手一样直盯着赛场。快到终点时,一匹枣红色的烈马摔开所有烈马疾驰如飞,观众席顿时沸腾起来。有人议论:“他家那匹烈马赛前肯定吃了不少藏茶。”也有人直接反驳。父亲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匹枣红马。蹄下卷起的滚尘根本来不及扩散,收缩隆起的肌肉充满了无穷的力量。马尾向上翘动,马头趾高气昂。
抵达终点时,骑手快速收紧缰绳。枣红马直立而起,嘶鸣声声。此刻欢呼声、呐喊声、口哨声覆盖而来。亲朋好友们手捧哈达包围了枣红马。那位中年男人神采奕奕地跃下马背,激动得抱紧枣红马脖子。对着马的左眼角深吻了许久,才转身拥抱亲朋好友些。场面非常混乱,赞叹、嫉妒、羡慕、鄙视如空气般流淌。这是多少骑手日夜期盼的梦想,这是多少女人献媚倾心的理由,这是多少观众为之疯狂的赛事。
从那天起,枣红马如同红粉佳人夺走了父亲的睡意。每个群星闪烁的夜晚,父亲独自一人静卧在床上回味。脑海里不停出现枣红马油光的马背和隆起的肌肉。父亲开始在梦境中骑上了枣红马,像雄鹰一样张贴在马背上挥动着马鞭。身后女人们的爱恋声,男人们的呐喊声,马蹄踩踏草甸的声音响彻在耳畔。这样的深夜是美妙的,可以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以得到想要的慰藉;这样的深夜又是伤感的,毕竟美妙的遐思是瞬间短暂的,也是虚幻缥缈的。
依附在岁月皱褶间的习俗,犹如流淌千年的硕曲河,夏诺村人从来没有质疑过它为何存在,而是遵守和传承着,包括男欢女爱。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的爱情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还关系着一个家庭的兴衰,更是感恩父母和回报父母的重要抉择。
父亲作为赛克家族的长子,对于自己的婚姻没有过任何地索求和幻想。只是想找个父母满意且懂得孝顺父母的女人。听奶奶讲:赛克家原本是河谷的名望之家。曾经雪花一样的白银倾倒在屋面,可以垒起一座小山丘,根本看不见银元堆对面的人。然而,爷爷却被如魔般的赌瘾夺走了他该有的尊严与命运。最后牧场、房屋、耕地全都消失在爷爷死不悔改的赌桌上。即便如此,赛克家的炊烟也在河谷飘动了百年,依旧可以擒住河谷人青睐的目光。
第二年盛夏,来自各村的媒人相继踏破了赛克家的门槛。冷清多年的炊烟飘动起令人欣慰的人气。奶奶淡定地迎来送往着各种面孔的媒人,最终决定选择热龙村的扎西户。
那天清晨,应奶奶之邀,赛克家族的长辈们身着盛装早早来访。个个坐在靠东面墙壁的卡垫上相互嘘寒问暖。奶奶镇定自若地说:“扎西家的人等下就要来,我一个女人不好插话。你们作为赛克家族的长辈,按河谷的礼数跟人交流协商和定夺便是。”
“放心吧!尊贵的阿松(嬢嬢之意。)”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牛舌大小的火苗舔舐着灶膛口,红铜大锅里飘着秘制腊肉的香味。奶奶手持念珠闭目念诵着经文,长辈们相互寒暄着,笑声阵阵。
这时,阿尼更确面带微笑闯门而进。边走边说:“呀!今天赛克家的灶和青稞酒一直召唤着我。”大家立即起身,恭迎媒人就坐。媒人阿尼更确乐呵呵地撸撸胡须说:“好马配好鞍,良辰配佳偶。”
大家齐声应答:“啦嗦!啦嗦!”
过会儿,扎西家五个人手持哈达微笑着走进厨房。第一根洁白的哈达寄在了中柱顶端,第二根系在了水缸柜,第三根献给了媒人阿尼更确,剩下的两根献给了赛克家的长辈。年少的父亲身着绸缎藏服有些心不在焉,像小鸡一样依附在奶奶身边。细长的辩子上多了一颗象牙环。扎西家年近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故意绕过父亲身边,用右手拍拍静默无语的父亲说:“人看基因,马看种,小伙子长得的确不错。”父亲抬头看看,脸颊顿时泛起了躲不开的羞涩。
河谷千百年来,沿袭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俗。所有婚事都靠媒人牵线搭桥,没有一桩是自己提亲或子女自由恋爱的。他们认为父母有生养之恩,后辈应该有兴业之责。婚事决定了家族未来的走向,也是感恩父母双亲最好地回馈,不可随心所欲。父亲悄悄偷窥着刚才抚摸自己头顶的那位中年男人,便想起了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和他当时骄傲的表情。
大家就坐后,媒人阿尼更确端起藏桌上摆放的银碗起身说:“喔,啦嗦!吉祥良辰喜鹊报喜,赛克家族英雄辈出,名望胜天;扎西家族善良如玉,佳话满耳。今日膝足交谈,不为来世之缘,只求今生之果。接下来,还是请双方长辈畅所欲言吧!”
扎西家族一位长辈开口说:“赛克家族崇善尊义,定会解他人之困,随他人之愿,恳请金口赐福。”赛克家族长辈也开口说:“扎西家族运势喜人,定会添柴旺火,扶女兴业,定会树河谷佳话,我家岂有索要之礼。”几番对话后,两家长辈们如愿达成共识。这时,一直埋头沉思的父亲起身说:“白银、粮食、服饰等我就不再多说了,但你们家中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我是必须要。”
父亲生硬的话冻结了所有人的表情,大家相互对视着,气氛有些尴尬。身边的奶奶把父亲拉回座位说:“我儿不懂事,不好意思。”
“哈哈哈……”刚才抚摸父亲头顶的中年男人撸着胡须大笑起来。
“请不要介意,孩子太年轻了。”
“没啥,康巴男人应该为自己的烈马和女人较劲嘛!”
“他就是年少轻狂,请别介意。”
“不。会翱翔的雄鹰才会有远方,会驰骋的烈马才会有疆场。迎亲之日,千里马就送你啦!”
大家又一阵开怀大笑。
机缘巧合就像一把火又重新点燃了父亲的兴奋。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神山脚下祈福赛马那天的情景,还有那位骄傲男人的表情。当他抬头看见那位骄傲的男人抚摸自己头顶时,神山脚下的记忆再次被焐热。父亲没有任何说辞可以说服自己闭嘴不言,更没有任何理由抑制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是父亲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话语刚从自己嘴唇边滑落,一直盯着那位中年男人的表情,生怕那位骄傲的男人冷傲地拒绝。
时过几天后,父亲定婚的喜讯引来了大部分村寨人地祝福,也有流言蜚语漫过了赛克家人的耳际。有天清晨,奶奶对父亲说:“儿啊!你知道人言可畏吗?”
“有啥可畏的?”
“难道你没听见什么吗?”
“听见什么啊!”
“哎!”
奶奶深吸一腔的叹息,跨越母子之间该有的距离,侧脸对着父亲说:“布告(傻子之意),村寨人说你就是个花痴。难道结婚真的让你值得如此兴奋不已吗?”
奶奶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剑,划过了父亲羞涩的心扉。父亲第一次感受到满脸滚烫的灼伤,还有心扉间血腥味回流至喉咙的那份尴尬。此刻,父亲就像是被上师责骂的无辜僧徒,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维度已经无法容纳母亲的话。只好埋头快速揉捏起碗中的糌粑面,匆匆离开了家。
青布日山神肩坎上升起的太阳,普照着村寨的清晨。叽叽咋咋欢唱的雀儿跳跃在枝头,慢慢退怯的晨雾带走了整个夜晚的寂静。村道上三四个孩子带着惺忪的面孔吆喝着牛羊。父亲羞愧地穿过牛羊群,真想找处僻静的地方。也许是父亲一时神经错乱或是羞愧难当,根本来不及躲避大大小小的牛羊角擦过自己的身躯。牧童们看见父亲藏服凌乱地掀起,便哈哈大笑起来。其中有个孩童嘲笑着唱起:“愚笨的人啊!请接纳我地劝告,骨角是无情的利器,你的身躯将迎来鲜血地洗礼。”然后,又飘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二
疯疯癫癫的仓巴(从事诵经占卦的宗教职业人)肩挎油脂浸满的布包,走进了夏诺村。一顶牛毛编制的毡帽下,深邃的双眸像是多情的蜂儿,一路上都在寻觅“花粉”的惊喜。走到半路,遇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仓巴像猎狗般靠近中年妇女身边说:“满身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咋不知道时常清洗清洗呢?”中年妇女一脸木讷纳地问:“清洗什么?”仓巴面不改色地说:“你的下面呀!”中年妇女当场愤怒,对着仓巴的脸颊狠狠地吐了一把口水,说:“疯子。”仓巴却依然哈哈大笑着继续赶路。跟随在他后面的迎请人羞愧得入地无门,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仓巴转身笑着说:“愚人,收敛起你的感叹吧!”那人无意间耸耸肩膀,不料包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仓巴突然紧锁眉头骂到:“愚人,把你卖了也买不回包内的法器,一定要护爱好。”那人没有吱声继续跟着仓巴赶往赛克家。
赛克家大门外,十几个男人一字排开恭迎活佛、僧侣、仓巴等。仓巴大摇大摆地踩着地面上用白灰绘制的图案朝大门走去,大家纷纷恭敬有佳。仓巴顺手拍了拍一位中年男人的肩坎说:“愚人,瞪我干嘛!你的床头飘不出女人的体味,怪我吗?”人群里挤出一丝笑声,又立刻沉默了。
仓巴进门后,非常谨慎地坐上了铺好的卡垫。从黑色背包里慢悠悠地取出经书、法器等,整齐地摆放在木质的小桌子上。表情突然深沉下来,浸透出满脸的庄严与慈祥,口中不停地默诵起经文。一位老人匍匐着身躯祈请:“阿尼扎西啦!扎西邓珠和手下们的魂遗落在了贡嘎雪山下,哪里没有避寒的门窗,没有热腾的酥油茶,他们在异乡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为此,恳请您占卦提示安葬吉日。”仓巴深吸了一口气,硕大的手掌慢慢打开黄色布裹实的薄经文,神情异常地怪异。
日落时分,彭措舅舅带着马队从东面的山坡上缓缓而下。他们走得非常的艰难和谨慎,夕阳的余晖接纳了马队一路的辛酸。静候等待的村寨人开始沉默如石,除了嘴边默诵经文的蠕动声外,就是声声地扼腕叹息。过了许久,马背上托着十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回到了村寨。父亲身中八枪,全都集中在上半身。从额头眉宇间直穿脑后的那一枪也许是窒息前的最后一枪。从脑后茶碗大小的伤口推测,枪手射击的范围大约在二百米以内,所用枪也肯定是狙击类步枪。父亲平常总爱佩戴的银刀、护身符、左轮手枪、金马鞍戒和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环已经被偷走。绸缎藏服曾被人解开全身上下搜索过。
母亲嚎哭着奔向马背上捆绑的尸体,嘴上还念叨:“把他抬回家。把他抬回家…”村寨的老人们不停地劝说:“尼唱(村寨人对晚辈女性的尊称。即:我侄女之意),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这样,更不能把尸体抬回家。”
“他一生辛苦治家,死后还不能回家,我不干。”
“藏区所有在外离世人的尸体是不能抬回家的,这是千百年的禁忌习俗。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胡来啊!”
这时,村中的几个妇女把母亲拉回了家。人们接过牵马绳走向房后的果园。绿树成荫的核桃树下,十具尸体一字排开,父亲的尸体就靠着核桃树根停放着。
据说,这棵核桃树的幼苗是赛克家先辈们当年从遥远的云南带回来的。当时,路途遥远,生怕幼苗途中炎死,就把幼苗装进灌满水的牛角封存后,带回村寨种植的。
村寨人忙碌着,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从出生到至今,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没有思虑过自己将会怎样应对。远远望着父亲及其他人的尸体,手心里沁出胆怯的汗水,藏在藏服里的心跳得更加地厉害,感觉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这时,彭措舅舅来到我身后说:“孩子,背着敌人愤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舅舅的手搭在我的肩坎上,但我一直不敢抬头看舅舅的脸,生怕被他看穿我的心思。
双眼直直地盯着父亲僵硬的尸体,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可我依旧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愤怒。这不是我所希望的状态,更不是无数双眼睛所期待的结果。此刻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静默无声地站着。一位老者端着铜制的香炉,经过我的身边向十具尸体走去,紧接着身穿黄色布卦的活佛悠然走来。村寨的男女老少纷纷低下高贵的头颅虔诚迎请。大约五十多岁的活佛双眼直盯着不超过七尺远的前方,缓缓坐上了简易的佛床。
佛床前摆放着麦粒、金刚杵、法铃等,还有金黄色的龙碗。大家的表情就像久逢甘露的花朵,开始有些舒缓。活佛浑厚的诵经声滑过所有竖立的耳际,便传入我的耳蜗。虽然我没有听懂半句诵读的经文,却有一种浸入心田的慰藉。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活佛的开示,只希望能避开村寨人围剿的目光,祈愿能像幸运逃脱的小鹿,可总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样的尖锐。特别是赛克家族的长辈们,就像焦灼的阳光,一直用另类的眼神注视着,让我瞬间闻到了被烧焦的气味。心里又无数次自问自己,为何不在众人面前振地有声地发誓:“一定要把仇人的头颅当凳子用,把仇人的鲜血当山泉喝…”那样至少可以缓解即将凝固的气氛,也可以让赛克家族长辈们没那么尴尬。
活佛闭目诵读着经文,不时用硕大的手向十具尸体抛洒着麦粒,也向围观的人群抛洒。娇小的颗颗麦粒与空气撞击,又回归到了大地。其中有几颗麦粒直接撞击在我的鼻梁,它们满脸的无奈是那样的真切,而追逐麦粒的众人目光又一次俘虏了我,我也像麦粒一样满腔都是无奈。紧接着有长者手捧一根皱褶爬满的哈达祈请:“智悲双运的仁波且,白天终究是黑夜的前奏,祈请伸出您慈悲之手,让扎西邓珠等人走出黑夜的恐惧。”
活佛的表情庄严而淡定。一直埋头直视着桌前小蝌蚪大小的黑色经文,手持起黄铜小盒,不停地往盒子内振着骰子。过会儿,便开示:“没有走不完的路,没有续不完的情,就为死者们在四十九天之内念诵一遍《甘珠尔》,祈愿他们穿越黑暗时,能少一点恐惧与茫然。”
大家相互对视了许久,个个依旧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静默。其实大家心里非常清楚:几十年里,村寨有多少人离世,也从没听说过要念诵《甘珠尔》。
活佛走了,走得非常的矫健与稳重,可村寨人内心的恐慌与不安,几乎要捅破自己的身躯流淌成黑色的河水。女人们纷纷退下了。村寨男人们用牛毛编制的幔子围起了核桃树。
夜幕开始降临,村寨老者们依次坐在赛克家的厨房,牛舌般的火焰舔舐着泥土夯实的灶膛口。厨房中央的横梁上,悬挂着生铁条编制的铁网。上面堆放的松光枝燃烧得有些懒散,微弱之光颤颤抖抖。大家手持念珠默诵着经文,谁都不愿意捅破那份静谧。这时,奶奶开口说:“辛苦大家啦!请喝茶。”虽然奶奶的语气非常淡定与轻松,但毕竟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人大声应答,也没人主动端起藏桌上的茶碗。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卧室带到了厨房。蓬头垢面的母亲背靠着灶塘边坐下。一双眼睛就像被蜂儿蜇过一样,已经臃肿不堪。一旁银发的老者抓住她的手说:“尼唱(我侄女),人生无常,别太难过。自己要保重身体,喝点元根汤吧!”老人的劝说却没能换来母亲的坚强,反之失声大哭起来。起初,奶奶双目紧闭默诵着经文,可听到母亲依旧哭闹不休。慈祥的脸庞如同骤变的五月天,愤怒着说:“莫鲜(傻女之意)闭上你的嘴。”虽然哭声小了许多,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奶奶更加气愤地骂到:“你给我滚出去,赛克家没有像你这样懦弱的女人。”当听到奶奶愤怒的责骂,母亲立马停止了哭泣,端起碗开始默默无声地喝着元根汤。
当年爷爷在世时,整天好赌,又没有睿智应对别人的奸诈。有次,邻村的几个男人约爷爷喝酒。酒席上用恭维的话迷惑着爷爷。爷爷乐呵呵地被人灌醉了,然后又带他去赌博。酩酊大醉的爷爷大声叫嚷:“我是谁啊!还怕押注吗?”身边人阿谀奉承地说:“就是,赛克家的老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最后不仅输掉了所有身上的银元,还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天破晓时分,爷爷开始酒醒,神志也开始清晰。得知输掉了房屋和几亩良田,当场吐血死在了他一生钟爱的赌桌上。
一个多月后,几个陌生的男人突然来访,说是来索要爷爷生前输掉的几亩良田和房屋。其实奶奶早知道赌桌上爷爷被人欺骗的事情,只是忙于操办爷爷后事,未能前往讨个说法。不料今天他们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奶奶看到这些人狡诈的面孔,二话没说掏出腰间佩戴的手枪,直接对着向她怒吼的男人额头开了一枪。弹头瞬间穿过亮堂的额头,后脑勺飞溅出几滴鲜红的血。那人像朽木一样当场倒地死亡,其他人纷纷转身仓皇而逃。
第二天清晨,村寨男人们开始忙碌着为死者们清洗身躯,然后捆绑成母胎内的卧状。轮到给父亲清洗时,一条断尾的菜花蛇蜷缩成一团,卧睡在父亲的胸部。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处理。有人跑去赛克家悄悄禀报给村中的老者们,不料被一旁的奶奶听见。奶奶起身端起燃放着柏叶枝的香炉,对那人说:“我跟你们去。”
奶奶要靠近儿子尸体时,有人劝到:“阿松(姨之意),不要再靠近了,我们帮你来放。”奶奶还是坚强地走到父亲尸体边,将香炉平放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地高颂:“神性超空的青布日山神,请您像放牧村寨一样,放牧我儿的亡魂;护爱如母的赛克勒(家神),请敞开您宽广的胸怀,陪伴我儿的亡魂走完远行的路。”这时,菜花蛇开始慢慢蠕动,滑过父亲的脸颊,沿着树根向上爬行而去,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大家再次静默无声。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如密布的乌云,层层碾压过人们的脑际。如果可以,所有人都想祈请佛主:我父亲的胸部为啥突然出现菜花蛇,为啥要念诵《甘珠尔》。
过会儿,一群身着绛红色僧服的僧侣来到核桃树下,开始摇铃诵经。法事要结束时,村中十名身强力壮的男人背起用白布缝制的尸体袋。其中一位高僧向尸体袋抛洒麦粒。接着前面十位手持白布印制的风马旗队伍开始出发了。紧接着十位背尸人依次前行,其他的出殡人群紧跟其后。长长的出殡队伍缓慢出行,犹如刚才断尾的菜花蛇,所有人在沉默中爆发。
赛克家院坝内一群年迈的老者们围成圈,大声念诵着“嗡嘛呢呗咪吽。”大家脸颊流淌着止不住的热泪。据说,“嗡嘛呢呗咪吽”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咒语。持诵大秘密咒六字真言可脱离六道之苦,往生极乐。“嗡”关闭进入诸天道之门,从天道死亡痛苦中解脱;“嘛”关闭进入修罗道之门,从战争残酷打斗中解脱;“呢”关闭进入俗人道之门,从人道贫病苦难中解脱;“呗”关闭进入旁生道之门,从无明愚痴痛苦中解脱;“咪”关闭进入恶鬼道之门,从饥饿痛苦煎熬中解脱;“吽”关闭进入地狱道之门,从严冰酷热痛苦中解脱。
远望东面山坡上爬行的送葬队伍,再看看带着挂满伤痛的诵经老者们,我的脑海再次闪现出父亲生前的模样。去年的今天,父亲刚从西藏回来,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各色衣装,灶膛边飘飞着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笑声。远方的亲朋好友也相继闻讯来拜访。父亲跟人交谈,每一句话都会深思熟虑后,才会滑出他的双唇。有人说:“扎西邓珠的话只有细嚼慢咽后,才能体会其中的寓意。”
父亲生前常说:“男人强悍的外表只是父母恩赐的外衣。真正的康巴汉子,必须拥有严谨的语言艺术技巧和神鹰一样的超人智慧。”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我无数次自问自己:“到底应该嚎天大哭,还是用康巴男人的血性延续名望家族后裔的使命。”答案是:我不知道。这种纠结之事不可能去问任何人,包括家中的亲人。
西边席卷而来的微风拂面而过,乌鸦在枝头上“哇哇”地惨叫着,起飞的雀儿也飞得很无奈。这时,彭措舅舅拍着我的肩膀说:“侄儿,坚强如石是康巴男人的秉性,有仇必报是康巴男人的天性。作为赛克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有接受现实的勇气和挑战自我的胆量。”抬头看着彭措舅舅黝黑的脸庞,鹰一样的锐眼,仿佛要刺破我对宿命的拒绝之心。
下午时分,除了赛克家族的近亲之外,村寨的男女老少都陆续离开了。我依偎在年迈的奶奶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经脉突兀的双手。奶奶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热泪,那种泣不成声的隐忍之痛,伴随着珍珠大小的泪珠尘埃落定。静静注视着奶奶深深的皱纹间迂回流动的眼泪,我还是鼓足全身的勇气说:“阿斯(村寨人对奶奶的尊称),请你放心,还有我呢?”奶奶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孙儿,你的父亲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康巴男人,他的睿智可以超越远飞的神鹰,他的勇猛可以超越草原上的狼群。刚出生时,占卦师还说他是财神的化身,一生必将富贵圆满。哎!”
“别再伤心啦!我亲爱的阿斯(奶奶之意)”
“尼措(村寨人对侄儿的尊称),你一定要像父亲一样,用睿智和勇敢撑起我们的家族。”
我低头答应着奶奶,可心里一片茫然。
过会儿,奶奶又开始自言自语:“难道他的护身符没有灵验吗?”
彭措舅舅俯下身体劝导着奶奶,但她依旧自言自语不休。听说父亲随身佩戴的护身符是当年赤江仁波且念咒加持三天三夜后,亲赐给爷爷的圣物。据说:佩戴这种加持过的护身符,利刀立马变钝,弹头只有蚊盯的威力,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奶奶冥思苦想了许久,突然大声骂到:“护身符肯定不是什么圣物,可恶的赌鬼(爷爷)肯定欺骗了我和儿子。”这时,彭措舅舅再次劝导着奶奶。作为出家人,他心里非常清楚爷爷的护身符是不是珍品,也肯定知道护身符为何失灵。
听着奶奶悲愤绝望的哭闹声,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一种揪心而无助的疼痛,多么希望政府能出面处理那些杀害父亲的土匪,可父亲生前爱说:民国政府的那群人眼里只有白银。也许奶奶的眼泪不是女人悲伤的眼泪,也许是对宿命的一种无奈。假如早在二十年前,奶奶肯定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仇人的灶塘边。看着奶奶如今泪涕混乱的表情和舅舅凝视发呆的眼神,我悄悄地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来到了父亲坟头前。大大小小的花岗石彻成了一座形如包子的坟墓,一侧插着白布上黑墨印制的风马旗。
我跪在坟头前,失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凄凉而悲伤,就像溃堤的洪流。眼泪里混杂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女人之泪,也绝不仅仅是在脸颊间流淌。空旷的原野,山风肆意地吹皱着花草,叫不上名的虫儿悠哉骚动。它们拼命地闻着血腥味一直往上爬,努力寻找着石头与泥土之间的缝隙。有些幸运地钻进了坟里,有些不幸的被卡在了针尖大小的缝隙间,有些大虫在地面上啃食着小虫……它们的世界也非常地荒诞无稽。此刻,只有静默如诗的大地知道我的悲伤,湛蓝如镜的苍穹知道我在哭泣。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位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每次出门前,他都会先洗手,再佩戴爷爷传给他的护身符,然后用柏叶枝熏一遍。据说,有次父亲从西藏回家的途中,也遇上了劫匪,也向他近距离开了五六枪。逃过袭击后,父亲解开藏服,射中的弹头从藏服内纷纷落地,身体却安然无恙。当时,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当地的政府官员难道不去剿匪吗?”父亲和奶奶淡淡地微笑着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
父亲的坟头,飞虫们欢快地舞蹈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一只黑色的小蚂蚁跟着一群蚂蚁拼命地往上爬行。也许它出生不久,也许它腿脚有毛病,每次爬行到花岗石一截都会摔倒在地面上。一只大蚂蚁又把它扶起来,它又拼命蠕动着柔弱的身躯再次爬行。此刻,我便想起父亲生前让我吃树椒的情景。每次与父亲一起吃饭,总是让我喝树椒和酸奶饼泡制的水。看到我辣得满脸通红,还发出“哈哈哈”的辣嘴声。父亲就会开怀大笑起来,还教育我:“康巴男人怎么能被小小的树椒辣得惊叫唤?我们的先辈身中几枪也不会吭一声。”
我一直跪拜在坟头,渴望自己也能像小虫一样,沿着缝隙钻进去,去瞻仰父亲的尊荣。夜幕悄悄地从山顶降落而下,这时有人在拍着我的肩坎。幻觉中我认为父亲已经站起来了,便兴奋地抬头大声叫喊。黄昏的光影中,扎西拉姆蓬头垢面的站在我身后,她的双眼是那样的清澈如镜。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说什么,好像在等我缓过神。假如她不出现,今夜我有可能一直跪在坟头前。
回到家,亲戚们也离开了。家中只有奶奶、母亲和彭措舅舅。奶奶斜靠着灶塘,闭目捻动着菩提念珠。阿妈臃肿着双眼在铁架上添加着松光枝。彭措舅舅戴上口罩收拾着灶塘土坎上熄灭的酥油灯,还不时用一块黄布精心擦拭着已经燃尽的酥油灯具。宽敞的厨房静默得可以听见苍蝇飞翔的声音。也没有人问我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家,仿佛我们都是陌路人。
那夜,我又梦见自己游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上,突然,迎面席卷而来的狂风幻化成了巨型魔女。顷刻间披肩的散发遮住了茫茫苍穹,日月在散发间若隐若现。魔女张开血盆大口,颗颗利齿锋利无比,犹如巨蟒的舌头血淋淋的从魔口中露出。一对巨乳在胸前不停地晃动着,奶头有小山丘那么大。我嘶哑着叫喊:“救命啊!我的三宝。”这时一位骑着天蓝色坐骑的人横空而降。尊容也为天蓝色,就像捕捉猎物的虎豹,直接扑向了魔女。魔女顿感不妙幻化成一股风又飘走了。那位天蓝色尊容的人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到处乱跑,还是早点回家。”虽然两人相距很近,可那人的声音恢弘如梵音,仿佛是从云层间传来。周边的植被也被那声音惊醒,个个颤抖起来。这时,家中鸡冠如血的公鸡开始鸣啼。我便从噩梦中惊醒,全身已经酣畅淋漓,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胸口跳动得异常的厉害。睁开双眼,繁星还闪烁在夜幕,那颗叫启明星的星星明亮如灯盏。我用手抚平胸口自言自语:“感谢我的公鸡,要不自己还在噩梦中。”
吃过早饭,我和舅舅等人托着父亲生前的衣物前往东面半山腰的温泉清洗。一路上我总觉得全身疲软无力,脑海里总是浮现昨夜梦的片段。舅舅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模样,便问:“咋啦!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本不想向舅舅讲述昨夜的梦境,但心还未决定,口已张开。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梦的前前后后。舅舅的脸顿时凝固成了一座冰山,没有任何的应答,只是一个人埋头前行。我看到舅舅地骤变,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梦是我做的,惊吓也是我受的,为啥舅舅惊呆成这样。
温泉位于青布日神山脚下,据说泉池内常有蛇出没。当地人称之为“蛇泉”。泉池分为露天泉池和溶洞池。相传:洗蛇泉时,若有蛇游过自己的身体,预示着清除了满身的污秽与业障。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蛇泉。卸下马背上的衣物浸泡在露天泉池,开始拾柴烧茶。舅舅掏出准备好的经幡,在火焰上飘了几下,便走到温泉右侧的荆棘边小心翼翼地悬挂着。我脱光衣服,用脚踩了几下浸泡的衣物,便像鱼儿般游进了溶洞池内。头放在一块凹型的乳石上,直躺在泉池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小石子打在了我的头上,惊醒了泉池中熟睡的我。舅舅的脸颊毫无血色,只是用右手指着上方。我立刻坐直,揉揉惺忪的双眼向四周张望。泉池中几条小蛇在悠闲的游动。头部乳石上有十几条蛇相互交缠,一只乳白色的巨蛇卧居中央。蛇头畸形,有拳头大小。我直接摊倒在泉池中,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逃跑。所有泉池内的蛇群没有一只向我袭击,仿佛它们眼中根本没有我。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在泉池外的露地上。舅舅的表情异常的复杂,既不是责骂我的神情,也不是怨天骂地的愤怒。夏诺村人祖祖辈辈都说蛇泉有蛇,但没人沐浴时遇上过今天这样的情景。舅舅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一边喂我吃饭,嘴里不时发出:“我的侄儿,我的心肝。”在端起茶碗的瞬间,我感觉到舅舅的手一直在颤抖。这种颤抖就像我先前地颤抖一样。
面对舅舅地担忧和颤抖,我坐直身体说:“舅舅,我没事,自己来吃。”舅舅和其他人都走向露天泉池,急急忙忙清洗着父亲生前的衣物。洗到白色丝绸衬衫时,缝制在右侧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银戒指。戒指台面镶嵌着一块方形的玛瑙,两侧雕工精美。舅舅立马将银戒指装进了自己的衣兜,表情变得有些怪诞。
日落时分,我们收拾好荆棘上晾晒的衣物,准备回家时,丛林间忙碌一天的人哼唱起一首优美的山歌。歌声像山泉般甜美,如诗的唱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感恩的父母叮嘱我/请不要去悬崖峭壁/若不去悬崖峭壁/薪柴长在悬崖上。
一路上,舅舅一直沉默寡言,唯有清脆的马铃声清晰如歌。家中的奶奶闭目念诵着经文,母亲的双眼依旧臃肿不堪。静坐在厨房内,我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寂。彭措舅舅埋头吃过晚饭后,既没有向奶奶请安,也没有安慰母亲,独自一人爬上了三层楼。彭措舅舅比父亲小五岁,七岁入寺为僧。听奶奶讲:舅舅虽没有父亲的强悍与经商的聪慧,但出生那天早晨,天际出现了日月星辰同辉的奇观。入寺以来,寺庙高僧大德们都赞叹舅舅慧根清净,天资聪慧,的确是修佛之才。他每天起早贪黑苦读经文,严守寺庙清规戒律,几乎没有任何世俗杂念。一直以来,村寨人对舅舅崇敬有佳,总觉得有天舅舅身上会出现什么圣迹。
一年四季,舅舅基本在寺庙入住,没有时间回家看望。即便回家探亲,吃过饭都会独自走进二层经堂内。今天舅舅有些反常,头也不回地爬上了三层。看着舅舅的背影,我也悄悄跟着上了楼。舅舅推开了父亲卧室的门,又关上了。从门缝里我清晰地看见舅舅手上把玩着父亲生前最爱的猎枪。那把猎枪和左轮手枪是父亲在云南花重金购买的。据说可以连续打几颗子弹,不像藏式枪那样每次都需要倒入火药与弹珠,用起来非常方便快捷。
舅舅的手指在这把猎枪上滑动着。手指每触碰到扳机都会莫名地抽搐一下。舅舅仰头长叹了一口气,还是鼓足勇气将食指装进了扳机口,动作极其笨拙,就像男人编制氆氇。舅舅的眼神一直不敢直视枪把,也许是觉得自己无能,也许是……
那晚,可怕的失眠再次缠绵悱恻。我脑海里一直闪现出舅舅抚摸猎枪的那份纠结。窗外明亮的皓月被黑云慢慢覆盖,繁星闪动的双眸注入了太多想象之外的预言。出家为僧的舅舅,突然摸枪绝对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又不敢告诉奶奶和母亲,生怕奶奶脸颊迂回流淌的热泪再次被引流。
天刚破晓,母亲和奶奶叫我起床吃饭,今天的早餐比往天吃得早了些。当我来到厨房时,舅舅盘腿坐在灶塘边默诵着经文,绛红色的僧服穿得有些凌乱。过会儿,父亲生前的侍从丁真次称也来到家中,说是来看望奶奶和送舅舅去寺庙。舅舅拉着奶奶的手说:“阿妈啦!我也该回寺庙了,您自己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不能让忧伤入住到自己的心窝。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一定别忘记念经诵佛之事。”奶奶像个听话的孩子一直点头应答。吃完饭,彭措舅舅对着丁真次称使了个眼神。丁真次称跟奶奶和母亲告别后,先走出了厨房,在楼梯口的黑暗处提走了一个包。
临走前,舅舅抚摸着我的头说:“侄儿,花儿向往夏季是花的天性,但迎接冬季是花儿无可奈何的选择。你一定要照顾好奶奶,听你母亲的话,做事凡是都要三思而后行,不可鲁莽冲动。”
舅舅走了,带着出家人满腔的无奈与感慨离开了。母亲和奶奶没有任何地叮嘱,总觉得苍穹的太阳一直可以温暖身心的寒意。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第二期
夏坝丁真,藏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乡城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从事乡村教师、宣传、文化旅游、新闻媒体管理等工作。作品散见《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穿越佛珠峡的回想》、民俗文化集《寻梦香巴拉》《漫游香巴拉》《天边的香巴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