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怎么苦苦挣扎、努力都无力改写他们最终的归宿,以至于我仓促地醒了。

        这是今夜我第六次从梦中惊醒。

        现在,我不想再入睡了。我只想就这样伴随着夜的黑和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或许,白天的到来将我带回到现实的生活,从而使我坦然地接受梦中发生的这一切喜怒哀乐。


1


        一回入梦,我看见贾村入春了:雪水伴随着春的温暖,沿着漫长的山谷静静地流淌到山下的河沟里,流到河沟的水又顺着盘旋的河道直通到大片的田野中。雪水滋润大地的同时,我看见了那些破土而出的嫩芽。

        上一秒我还在猜想这些稚嫩的芽是什么种子发出的,可下一秒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青稞种子发的芽。当然,贾村入春的标志仅不止这些大自然的微妙变化,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贾村人田里忙碌的身影。这种忙碌和热闹才真正意味着贾村的春天到了。

        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冬天太寒冷、太漫长了。连绵不断的雪似乎隔断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关联,让这个原本就被山体包围的村庄,显得更加的封闭和孤独。

        但是,这种封闭的自然环境却和贾村人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贾村人是倔强的也是开放的。他们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也极乐意接受新的事物。攀比却是贾村人性格中存在的一大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讲,贾村就是在攀比中进步,而贾村的人是在攀比中确立和满足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虚荣心。

        当然,恶劣的自然环境没有能挡住贾村人的脚步,在生活面前他们始终斗志昂扬,保持着一种冲锋的姿态。在贾村人的意识里,白色和绿色对他们有着异于寻常的意义。白色代表冬天和等待,绿色代表春天和希望。

        从时间跨度上讲,其实他们所谓漫长的等待也只不过是度过了一个冬季而已。可是,贾村人就是这样:他们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有一种排斥心理,对优美的自然环境又有一种迎合的心态。这也是贾村人对待事物的心态——喜新厌旧。


2


        二回入梦,我看见央吉卓玛背着竹筐去往她家的田地,那些田里干活的年轻男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瞄向了她。贾村男人之间的这种默契好像是心照不宣的:美和新的事物都躲不过他们贼灵的眼睛。他们中有几个是曾经追求过央吉卓玛被拒绝的,而大部分是把央吉卓玛当做自己将来择偶标准饱饱眼福的。

        央吉卓玛就是这样:孤傲、冰冷,让人不敢靠近的同时又被她身上的某种无形力量吸引着。也正是因为如此的央吉卓玛,她几乎打碎了贾村男人对她的一切幻想和美梦,同时又被她魂牵梦绕着。

        现在,央吉卓玛对于贾村男人而言,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不放过任何看央吉卓玛的机会;另一个是他们猜想谁会是央吉卓玛将来的另一半?

        贾村男人对央吉卓玛的这种高度关注,也引起了很多同村年轻女人的羡慕嫉妒。当然,她们的嫉妒是挂在嘴上的,羡慕却是始于心底的。用村里女人的话说:看的见得男人都一个货色,只有看不见的男人才识相。这是气话,可贾村的男人好像就是这样一个货色。

        央吉卓玛无疑是美丽漂亮的。她苗条的身材和精美的五官,加之她那迷人的微笑,给人一种对于美的无限满足和眷恋。贾村人也常用“天上的仙女,地上的央吉卓玛”来形容她的美丽。

        对于央吉卓玛而言,她讨厌贾村男人用这种眼光看自己,这会让她感到无限的自卑。她低着头加速了走路的步伐,可她仍然感觉到这段路程是如此的漫长。她低头的目的不是害怕面对这群看他的男人,而是她始终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哑巴的现实。只有低了头眼里没了别人,她的内心才感到一丝的轻松和舒服。

        是的,在无数个梦里,她清晰地听到过自己的声音。那是美妙动听的。她在呼喊阿爸阿妈的名字;她在放声歌唱自己最喜欢的歌曲《遇见你》。可当她梦醒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哑巴的现实。这种巨大的落差也会使她一度感叹命运的不公。

        可她又能怎么样呢?

        现实就是这样。即使她美若天仙,也无法弥补她哑口无言的缺陷。

        央吉卓玛的心事没有逃过阿妈的眼睛。阿妈央金轻轻地抚摸了央吉卓玛的脸,又细细地梳理了散在央吉卓玛脸上的几根头发。有些哽咽地说:“孩子,阿妈知道你心理不舒服,都是阿妈的错。你那么美丽善良,老天会眷顾你的不幸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阿妈……”说道这,阿妈央金没有往下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央吉卓玛,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在认命。


3


        三回入梦,我看见一个男人匆匆地进入了挂牌叫“那瓦吉布”的酒馆,而后他直冲到坐在最里面一桌带有大耳环的女人旁。一句话没说就给女人甩了一个耳光,接着连拉带踹地把女人拖到了门口。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脏话:“贱人!又在这里放荡,家里那么多的活放下不干,跑到这地方来撒野,今天我非把你的腿给打断不可,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旁边的女人们纷纷站出来为那女人打抱不平:“多吉哥,今天我们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欢乐下,等会儿我们会把央金姐安全送到家的。”多吉没有搭理,女人们的劝解反而助长了他的火气,他连她们几个都骂了个遍:“你们几个娘们儿聚在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这就是央金的老公多吉。十年前,他因喝酒被单位开除后就成了现在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整日喝酒不说,还动不动就打央金。县村里的领导劝过、说过好几回,可他就是死性不改。

        央金醒来的时候,感到全身酸痛。她照了照镜子,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不记得那晚多吉到底是如何把她带到家中的,但是那种恐惧感是刻骨铭心的。此刻,央金后悔了。她想起阿妈在去世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感觉现在都印证了。

        那年,阿妈苦苦劝说央金不要嫁给多吉,说:“一个喝了酒、吃了蜜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当时央金是被爱情的蜜冲昏了头脑,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阿妈的劝慰。与其说阿妈衰老而终,倒不如说是被央金气死的。在那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央金被贴上了“不孝女”的骂名。

        可这完全怪不得央金,有时候年轻人的冲动就是这样,没有深思熟虑、没有按部就班,凭着一个感觉就豁出去了,哪怕最后遍体鳞伤……

        当年的多吉帅气阳光、才华横溢。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了县文化局里工作,这又恰恰符合了他喜爱文艺创作的爱好。就是那次县里开展“藏历新年汇演”时,央金第一次看到了舞台上弹琴歌唱的多吉,从此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爱慕之情更是无法掩饰。

        是如何初次与多吉缠绵在一起的,央金确实记不清了。可她清晰记得多吉的醉状。那是一个她未曾认识过的多吉:口出狂言又卑躬屈膝。多吉的这个举动让央金很是看不起。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放下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走进爱情的美梦。

        其实,多吉一开始也并不是那副模样,只是现实的工作和生活给他当头一棒。后来,因为人事调动他被单位安排到贾村工作。对于敏感自尊的多吉来说,他没法接受这样的安排——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他也前前后后找县里的领导汇报过工作,可终究也没能改变去贾村工作的铁定事实。

        透过城市的繁华和憧憬,其实他内心深处是热爱土地的。确切来说,他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是,还是不想回到农村,因为他更加向往城市的生活,哪怕是在小县城里工作,他都感到无限的满足。他下意识里已经融进了城市的生活。

        那是十月的早晨,零散的雪花已经开始洒向贾村的大地,泛黄的土地和光秃的山峰又被雪染色成白茫茫的一片,把这个原本就没几户人家的村庄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现在,多吉要告别他热爱的城市了。

        而就在这个不幸的时间,他遇到了央金。这两个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对于这场感情,央金无疑是认真的。但多吉不是,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与央金在一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将永远留在农村的现实。这也就意味着城市也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可他偏偏选择了与央金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是为了报复他自己。后来当多吉被单位开除时,他没有任何的过激反应。因为,他觉得在农村工作和当农民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区别。

        一花一轮回,一念一世界。

        那个踌躇满志的多吉死了,央金爱情的不幸却刚刚开始。央金承认自己是遭了阿妈的报应。可她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和多吉混为一体的事实,任她跳进雅鲁藏布江也洗不清。最重要的是多吉破碎了她对爱情的一切憧憬和幻想,让她来不及品尝爱情的甜蜜,就坠入了爱情的万丈深渊。


4


        四回入梦,我看见医生告诉央金孩子怀孕的消息,随即她面部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多吉已经给她心灵上留下了暗暗的一层——感觉腹中婴儿就像是多吉留下的阴影,时刻让她感到害怕。

        对于央金而言,这种恐惧显然不是对皮肉之苦的惧怕,而是情感给心灵造成的深深创伤。她想打掉腹中的孩子,可她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其实,央金想打掉的并不是腹中的央吉卓玛,而是她用这么一种方式来逃避和推卸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和责任。

        青稞种子发芽的时节,央吉卓玛出生了。她出生时没有任何的哭泣声,安静的让人感到惊讶的同时又让人感到心疼。是的,也许她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的嘈杂,一开始就不想说话了。

        可怜的央金卓玛,她一生就没了阿爸,阿妈对她又是那般的冷漠。如果,那个醉汉的阿爸还健在人世,他会不会因央吉卓玛的降临而有所改变?

        多吉是过度饮酒而死的。那晚,当他醉醺醺回到家时,央金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一顿毒打。可这一次,多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撒酒疯,而是异常的平静。他还刻意地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发,而后挨坐在央金的身边,抚摸了下央金的脸庞,对她说:“你阿妈说的对,喝了酒和吃了蜜的男人不能嫁。如果…”他的双手更加有力抚摸着央金的脸,后面的话就哽咽卡壳而止。随后,他一摇三晃地哼着歌回屋睡觉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认识在这片土地上,那该多好啊!我们在青稞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想把一朵油菜花叶插在你的耳朵上,然后在那片花丛中,为你唱一首最动听的歌:我亲爱的姑娘啊,当雪花轻柔地洒落在我的脸庞时,我会想起你的温柔;当青稞麦子随风起舞时,我会想起你那婀娜的舞姿……”

        也许,这就是多吉想在“如果”后面说的话吧!

        或许,当哼歌的那一刻,他清醒了。可生命就是只有这么一次,稍不谨慎注意就到达了终点。因此,对于一个生活在社会上的人来说,务必要过早地认清自己的现实和社会的现实。否则,迟早会失去活着的勇气,最终会走向消极的那一面。


5


        五回入梦,我看见贾村和贾村的人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实现着他们新的转变:居住的房子大了,路上的车子多了,手中的票子厚了。可岁月对人的雕刻是公平不变的:阿妈央金的头发变得花白,已进入老年人的队伍。她开始转着转经筒,捻着佛珠,虔诚地为世间万物诵经祈祷。

        今天,贾村非凡热闹,可凑热闹的人不只是贾村的人。盛装打扮骑在马上的男子就是今天的主角。他下马时,旁边年长的男人时时搀扶并指挥者他下马。而后又牵着男子的手,指引着他前进。

        是的,央吉卓玛结婚了。骑马男是她的新郎,他叫格主,是个瞎子。从面相上看,格主就是个俊男子,光清白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俊俏;那稠密的眉毛、高挑的鼻梁和结实的身板,无不散发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外在魅力。

        可唯一的缺憾就是:他是个瞎子。

        阿妈央金没有像自己的阿妈一样对央吉卓玛的选择出谋划策,而是一切顺从了央吉卓玛本人的意愿。现在的阿妈央金,似乎看破了人间红尘,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淡漠。

        年长的男人把格主牵到央吉卓玛家门口后,央吉卓玛从年长男人的手中接过了丈夫的手,两人相互微笑着进了自家的大门。让人可惜的是,格主看不见央吉卓玛美丽的微笑,更听不到央吉卓玛动听的声音。可现实就是那么的捉摸不定。

        别了,央吉卓玛;别了,贾村男人的美梦!

        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瞎子和哑巴的婚事成为贾村甚至整个县城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闲话。有的感叹美丽的央吉卓玛不应该嫁给一个瞎子;有的又觉得央吉卓玛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像她阿妈央金一样在爱情中迷失了自己,而是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6


        六回入梦,是藏历新年的前夕,当扎西旺堆返乡探亲时,人们都夸赞格主和央吉卓玛生了一个争气的儿子。的确,贾村人的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扎西旺堆是格主家的人,但他们由衷为贾村出了一个大学生干部而高兴不已。

        扎西旺堆这次回家,一是来回家探亲,二是来想给父老乡亲讲讲内地城市的发展状况。这又恰恰符合了贾村人的胃口。那天是大年初三的上午,格主家那不大的客厅里早早就挤满了人。他们就像是学生一样细细听着扎西旺堆的讲话,稍年轻一点的还时不时插些话:“淘宝网的宝肯定没有咱们地里的宝多,地才是咱们农民心中的宝贝疙瘩!”

        这番话把大伙儿逗哈哈一笑,可他们却心里充满了好奇,与此同时也更加向往憧憬山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一刻,他们也似乎觉得自己离遥远的城市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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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仁伦珠,藏族,1993年生于西藏阿里,现居拉萨。作品散见《西藏日报》《解放军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