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怎么形容那天的天空呢,万里无云!可天的边角,一丝云朵像一层薄薄的纱被低低地晾在那里,感觉说无云也不合适。说蔚蓝的没有杂色,也不对!除了头顶的那一大块蓝得深邃,周围的又像褪了色,有种——我是蓝色,但又不纯粹的张扬铺展在头顶。”
朗嘉回忆着1979年向东牧场的那个夏天......
婆婆和老人们在屋后的草坪,席地而坐,聊着生产队里的东家长西家短,3岁的朗嘉四脚朝天晒着太阳,甩开四肢,把头重重地放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空蓝蓝的、静静的......
没过一会儿,慢慢的天开始动了,朝着朗嘉压了下来,越来越低,一边向下压一边不停地收缩它的边缘,本来可以包住世界的天空,最后只包住了朗嘉。婆婆和其他老人消失不见了,她们的声音却在朗嘉耳边挥着翅膀“嗡嗡嗡”地来回飞舞,朗嘉眼前除了一片蓝,就什么也不剩了。一会儿,蓝色的天空像动了起来,像是贴着鼻尖,朗嘉伸出了手又没有触碰到。压下来的天让朗嘉的两颗眼珠子无意地朝向鼻尖,眼睛感觉胀痛,他担心两颗眼珠子分开天就会散了,一直坚持着。荡漾在鼻尖的蓝色天空像被风吹动的海面,有线条的慢慢流动。这时天空响起了一阵悦耳的旋律,朗嘉的视线一下又放到了深空。奇怪,天没有散开!一群周身围绕着金色光环、着装艳丽、衣袂飘飘的仙子出现在天空中央,在那里飞舞,柔软的、轻盈的,身体像棉花,风怎么吹仙子们就怎么变幻。朗嘉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空灵的世界,那段不知什么器乐奏响的旋律美妙的让心灵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心激动的像要跳出胸口,顿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大叫了起来。
“阿依阿依(藏语“婆婆”),你快看你快看,天上有仙女,天上有仙女!”
“啪!”一记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朗嘉的耳边。朗嘉眼前的天空突然散了,仙女、仙乐顿时无影无踪。
“小兔崽子,吓我一跳,睡着了还说梦话!快醒了,回家了回家了。这么大的太阳都没注意你睡着了,来看看嘴巴有没有睡歪!”
朗嘉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许多,不听使唤的在脖子上东倒西歪。撑开疲惫的眼皮子艰难地望向婆婆,婆婆正拽住朗嘉的下颌左右摆动观察着有无异样。
“啊!原来是梦,那么真,我还以为真的看见了仙女呢!”朗嘉想着。还没等他想清楚,婆婆已经一把抓起他瘦小的身体和聊天的老人们打了声招呼径直往家走去。
即使现在时过境迁,朗嘉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当时就是看见了仙子在天空飞舞,那不是梦。对于朗嘉来说向东村就是这一生拥有过的一场梦,也是内心解不开的结,美好的、恐怖的、玄妙的梦,都集中在了那时幼小的记忆里。时常像电影胶卷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在朗嘉眼前放映。
朗嘉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沏好的一壶普洱溢着香味,阳光刚好穿过落地玻璃窗洒满了房间。周末的闲暇总是很惬意。向东的老房子早就没有了踪影,但那间黑洞洞的牛粪棚,还是张牙舞爪得吓唬着朗嘉。朗嘉端起面前的茶,抿了抿,躺回沙发,继续把回忆放在了向东......
二
那时的向东还是集体经济,牧场的人们在集体经济体制下快乐、融洽的生活着。场里根据每人每天的工分分配物资,当然前提是每个人都要积极参加劳动,这是当时牧场上的人们养家糊口的唯一经济来源,经商的几乎没有。但也有一些例外,就是我父亲的朋友“兔狗”叔叔(场里的人称“旱獭”为“兔狗”),他真名叫什么朗嘉说不上来,叫习惯了也就成了他的真名。
兔狗叔叔身材矮小,四肢粗短,但他的五观是这样的——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巴,两颗大门牙,脸盘子也够大,时常给人感觉,他的脖子撑不住那么大的脑袋。他极少参加集体劳动,每年都会在夏季忙着套旱獭,并且很是成功,家里挂满了趴了皮、呲着牙、滴着油的旱獭。叔叔的外形和行为习惯成功的让他获得“兔狗”之名。每次看见他朗嘉都会联系到两幅画面,一张兔狗叔叔张着嘴哈哈大笑、露出大门牙的情景,一张他家里正在风干、暗红色的旱獭,越看越觉得他和他家里挂着的那个很是相像,都笑呵呵的,只是一个走着笑,一个挂在墙上笑。
朗嘉的爸爸在县里工作,是县里的通讯员,他有一匹俊朗、高大的枣红马作为交通工具,有一把德国造的毛瑟军用手枪,也叫“驳壳枪”,还有一把“三八大盖”步枪。每到周末爸爸一有空就会骑着枣红马、背着步枪回场里来。只要爸爸回来兔狗叔叔就会挎着大步、拉着他的大嗓门出现在朗嘉家门口。晚上和爸爸把酒言欢,彼此交换县里、场里的奇闻异事。
周末,碰巧也是“天狗吃月亮”的日子,爸爸赶早回到场里,牧场离县城12公里,骑马回家也就一小时左右。朗嘉欢喜的等来了爸爸,朗嘉想着今晚有武器赶走“天狗”,救月亮,很是安心。妈妈也早早从生产队回家准备着晚饭,蒸馒头、熬肉汤,肉没有太多,够爸爸和兔狗叔叔下酒了。
饭点,兔狗叔叔提着最近到手的旱獭,捣鼓好了,去掉皮子、掏干内脏,晒了好几天,送给了爸爸。坐在灶边用火钳扒拉着灶灰的婆婆,每次看见兔狗叔叔手里拿的东西就会不停的指责他:“下地狱的家伙,有吃的还要去套兔狗,就不知道积点德。不停的杀生,下辈子你不变兔狗谁变!”对这些老人说的话兔狗叔叔根本免疫——听不见。爸爸总会笑着化解尴尬,接过干瘪的旱獭,说是县里的汉族同志喜欢吃这个,送给他们吧。
晚饭过后,天渐渐暗了下来,夜晚七点到十点是场里供电时间,白炽灯泡里的灯丝慢慢亮了起来,刚开始只看见灯丝有了亮光,慢慢灯丝的光充满了灯泡,整个房间也奇迹般的亮了起来。时间久了灯泡会烫的无法用手触碰,朗嘉很喜欢夜晚屋里罩上的一层暗淡的橘黄,和黑洞洞的牛粪棚相比,温暖、又有安全感。但朗嘉总是会担心灯泡会因为高热而炸掉,每次经过灯泡下面都会习惯性地压低脑袋行走。
除了这盏发热的灯泡,每到夜晚户外最明亮的就是月亮了,人们对月亮有着无限的崇拜和遐想,漆黑的夜晚有了它的陪伴就无所畏惧了。当月亮遇到了麻烦,人们会力所能及的帮助它,哪怕是在牧场的空地上仰视着,离它遥不可及也要尽力一试。
那晚的“天狗吃月亮”朗嘉记得尤为清楚,当爸爸和兔狗叔叔酒过三巡,户外人们“咕霍霍、咕霍霍”的驱赶声此起彼伏,枪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宁静的牧场突然像炸了锅似的热闹起来,朗嘉催促爸爸快点出门。
“阿爸,快点快点,天狗吃月亮啦!”
“喔呵呵呵,朗嘉等等,阿爸把枪拿上,你离枪远一点!”
“朗嘉,也是小伙子了,没事。”脸红彤彤的兔狗叔叔跟着说。
“看你说的,朗嘉还没枪杆子高。”妈妈担心的说着。
“我们牧人的孩子可没那么娇气,喔,也对,你们是要让朗嘉到学校读书的,他是未来的知识份子,哈哈哈!”兔狗叔叔调侃着。
“阿爸,快点!”朗嘉使劲去拽爸爸的衣角,希望能在天狗吃掉月亮前去救月亮脱险。
“好了好了!”爸爸手拿“三八大盖”,打开安全锁、上膛,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牵住朗嘉,让他离枪远远的,走出了橘黄色的房间。
走出房门,场里空旷的地方聚集着很多黑色的人影,大家都抬着头看着天幕里正在发生的事。朗嘉第一时间抬头看看天幕,天啊!月亮的一个小角已经被天狗吃掉了,就像婆婆切奶饼一样,一个小角被整齐的切掉了。这个时候天狗肯定趴在那里正张大了嘴,准备一点一点地吞噬月亮,婆婆说月亮是甜的,天狗肯定不会放过它!
朗嘉怕再也看不到月亮了,大家都怕。“咕霍霍!咕霍霍!”大家不停地吼叫着,举起枪对着天狗的方向发射子弹,“呯!呯!呯!”,又接着“咕霍霍!咕霍霍!”的驱赶,嗓子都在冒烟了。但是大家都不放弃,在场的人都相信,天狗会被这样的阵势吓跑,只要大家的救援行动不停。
朗嘉也急得跟着又吼又跳,细小的嗓门吼出的声音就像小狼崽奶声奶气的呼唤,朗嘉的声音淹没在枪声和大人们粗狂的咆哮里。月亮被吃了一半了,夜晚显得更加的黑暗,一阵阵寒冷的风也跟着吹了起来,不知道卷起了什么,周围都是风卷着东西到处敲打的声音。
“阿爸,阿爸,怎么办月亮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朗嘉不停地拽爸爸的衣角,希望他能想出办法。
“乖乖,别急哈别急,阿爸叫它把月亮给我吐出来。”爸爸说着又上了一发子弹,对着天空就是一枪。
天狗吃月亮的速度很快,月亮眼看就要被吞掉了,正当这时奇迹出现了,被天狗吃掉的部分又慢慢漏了出来。朗嘉感觉天狗在一边吃一边吐,正在吞咽的那部分没了,出门看见被吞掉的部分又回到了天空。地上的人们看见这个场景又开始不停的动作起来,“呯!呯!呯!”、“咕霍霍!咕霍霍!”人们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小孩们托着脑袋、冻紫了的笑脸因为兴奋变得滚汤了起来,朗嘉也一样,高兴地拍起手来。
“阿爸阿爸,天狗的肚子被打烂了,月亮掉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啊?”瞪着圆圆发光的眼睛,朗嘉紧紧抱着阿爸的大腿,仰起头看着爸爸问。
“乖乖,天狗吃不下了,它的肚子被撑破了,月亮掉出来了,这下你放心了吧!”
“嗯嗯,阿爸......抱!”
朗嘉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当月亮又安然无恙的挂在天幕,精神和力气都用尽了,眼皮不停地向下压。爸爸还是和来时一样,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举着“三八大盖”,稳步回家。场里的人们看见月亮明亮的样子,满意回家。一会儿工夫,挤满人的场地空无一人,天上的月亮感激人们的眷顾,更加明亮地照射着黑漆漆的大地。
夜晚,朗嘉做了个美梦。爸爸给了朗嘉一个圆圆的棒棒糖,朗嘉不停的用舌头舔舐,棒棒糖好甜,朗嘉在梦里很清楚的知道那是月亮的味道。
三
在牧场的日子是清净的,但又充满刺激,朗嘉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整天整天在场里闲逛。小孩子们在早晨吃过一碗扎实的糌粑,就跑出门玩耍,直到夕阳落山才会恋恋不舍分手回去。没有任何大人干预和指责,天马行空地踏遍牧场的山山水水,午饭什么的没有太多的概念,饿了就跑去场里的生产队找婆婆或妈妈要一坨捏好的糌粑,大人们中午都自带干粮继续集体劳动,把孩子的那份也带上。生活看似清苦,但朗嘉从未体验“苦”的滋味。
儿时的游戏太多,抓石子儿、采蘑菇、挖旱獭洞、找人参果、打雪仗、溜冰、堆雪人,几乎每一个游戏都和大自然完美结合,那时所有时间都在和自然亲密接触,人活得像鸟儿,小小的身影如精灵般穿梭其间。脑袋好使、身体灵敏、思想活跃,没有禁锢的枷锁,每天热血沸腾的玩耍,生长自由。
牧场出口处有一座幅度很理想的草山,夏天青青草长得茂盛、多汁,非常适合朗嘉和小朋友们做滑草游戏。朗嘉和小伙伴一起偷偷抽掉半山腰牛粪棚上的木板,坐在上面,从山顶开始一直飞速滑到山脚,周而复始,直到爬不动。在木板上的飞行就像身体轻盈的麻雀,像一道闪电“嗖”地一下,一次完美的俯冲、降落就完成。
有时候,孩子们背上一杆“冲锋枪”——木头枪,上下两端系上一根红线,套在胳膊上就算完事儿。“齐步走,1、2、1……”的口号经常在牧场的各个角落响起,孩子们学着场里的民兵队,有模有样地巡逻,遇到调皮的孩子还会严格命令其停止“破坏”行为。有一次,妈妈背上她的步枪——民兵队的步枪,和大部队(场里的民兵巡逻队,人数就在十几二十左右)准备到牧场远牧点巡逻,朗嘉挣脱婆婆拽着的手,一路小跑哭着追妈妈,妈妈的步伐太快,最终还是剩下朗嘉在山边垭口伤心的哭了半天才折回去。当时朗嘉以为妈妈要去做游戏不带上自己,还委屈了好一阵。
夏天,微风和煦地吹着,阳光温柔、温度适宜地照耀着牧场,天空明镜般的通透。婆婆找来一个脸盆,洗干净,告诉朗嘉今天找一个旱獭洞,挖宝贝。朗嘉想旱獭洞会有什么宝贝,不会是小旱獭吧!婆婆不是不伤害小动物吗?婆婆看着朗嘉疑惑的脸,笑了笑牵着小手往屋后的山脚走去。
“阿依,旱獭洞会有什么宝贝呢?”
“旱獭洞里宝贝多的是,只有婆婆能找到,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不要急。”婆婆回答。
“阿依,我们不会和兔狗叔叔一样抓旱獭吧,它那么可爱,朗嘉不要抓它。”
“傻瓜!旱獭就快要冬眠了,它要睡很久,为了好好睡一个长觉,它会准备很多东西,今天婆婆会找到宝贝的,给朗嘉好好吃一顿。”
“啊!吃一顿!阿依我不要吃。”朗嘉此刻脑袋里全是兔狗叔叔挂在墙上的小动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到可爱的旱獭被扒皮,朗嘉就害怕,或者说于心不忍。
“你会吃的,呵呵呵……”婆婆神秘地笑着。朗嘉满心的疑惑和不安。
到了山脚,有好多旱獭洞,婆婆找了“家”有新鲜泥土的洞口轻轻蹲下,大气都不喘一口,脱掉右手长袖,再把内衣袖口挽到手肘处,慢慢伸进洞里。不一会儿婆婆就像变魔术般,从不知多深的洞里扒拉出好多好多新鲜、干净、吐着泥土气息的人参果。婆婆把准备好的脸盆放在洞口,快速地把这些人参果刨进盆里,朗嘉看见欢喜异常,马上蹲下来帮婆婆,嘴里还不停的“阿依阿依,我来我来”的吼着。
“小兔崽子,声音小点。”婆婆制止着朗嘉,又把手伸进洞里。
“完了,不行了不行了,没了没了!”婆婆匍匐着刨土,刨出来的全是泥。
“你这小兔崽子,那么大声,它们听到了,用土把洞封住了,就这些了,再没有了。”婆婆看了看已经有半盆的人参果,嘴里说着不快的话,心里还是挺满足的。
“啊!阿依,它们好聪明啊!阿依,我们再找其它的洞吧,好不好,让我来吧!好不好?”朗嘉祈求着,希望自己也能掏出好多好多的人参果。
“可以了,它们也要过冬的,不是想着给你弄点好吃的,婆婆是不会抢它们过冬的人参果,这些够你好好吃几顿了。”
“阿依,我还想要嘛!”
“够了小兔崽子,不要心大,今天我们也是运气,这也是佛祖赐给我们的,有了就要满足,心大了什么都得不到,好了回家了。”婆婆牵着小手回家了。
回到家,朗嘉仔细观察着这些来之不易的人参果,它们颗粒饱满、上面的泥土都被旱獭清理干净,就连人参果上面像胡须一样浓密的根须都被清理掉了,像被洗过一样。朗嘉第一次看见这么干净、饱满、份量如此可观的人参果。旱獭对它冬眠的食物很讲究啊!不仅卫生、还很考究品质。
不用说,晚饭,妈妈煮了人参果饭,上面浇少许熬化的酥油、撒上少许白砂糖,朗嘉美美的饱餐了一顿。
那次以后,朗嘉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找到有丰盛食物的旱獭洞,求婆婆很多次,婆婆都不为之所动,总是说:吃过就可以了,不要贪心。明年再看吧!
朗嘉最爱冬天的河,封冻的河面远看像一面镜子,贴近观看那里会是另一个浩瀚的宇宙。
那里有让人迷恋的冰雪世界。那时的湖面一旦结冰,东风牌大汽车都能轻松走过,朗嘉趴在冰面上俯视着冰层下朵朵晶莹剔透的花,一层一层延伸到未知的深度。有的冰花在冒着气泡的时候就被冻住,在冰层凝结成固态气泡,圆圆的、从小到大、从下至上排列,周围排列着四分五裂的冰花,像极了雪花。原本飘舞在天空的雪花被翻转冻在了脚下、冻在了河里,朗嘉趴着观看的世界依然雪花纷纷。
四
向东,有朗嘉童年的记忆,也有那个远嫁他乡新娘的哀伤。
阿切(藏语“姐姐”)卓玛是向东美丽的阿切,喜欢笑,看见朗嘉就会嘴角上扬,嘻嘻的笑,逗朗嘉玩。也会背着大大的背篓,装满牛粪,牵着朗嘉的手,把小朗嘉送到家门口,然后挥手道别。
阿切卓玛出嫁的那天,朗嘉心里莫明的伤感。
清晨,妈妈起床,和婆婆耳语着,不想吵醒睡梦中的朗嘉。
“今天,那边要来接卓玛了,大家都要去送,阿妈你和朗嘉睡着吧,这会儿还早,让朗嘉睡一会儿。”妈妈对婆婆说。
“你去吧,屋外冷,把厚衣服穿上。”婆婆说。
“好的,可怜的卓玛要嫁到西北去了,她父母也不知怎么想的,嫁那么远!”妈妈叹息着。
朗嘉一个翻身就起来了,吓了还在两个耳语的人一跳。
“阿妈,我也要去送阿切卓玛,听说西北很远,以后我就看不到她了。”
“醒了啊!那走吧!你们小孩都喜欢阿切卓玛,快点,接亲的人就要来了。”妈妈一边给朗嘉穿衣服,一边说着。
等妈妈和朗嘉到村口,场里的人已经大部分等在了那里,阿切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说着什么。阿切穿着节日的盛装,戴着长长的银耳环,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站在人群中央。新娘不停地揉搓着眼睛,眼泪一颗颗不停滚落。旁边几位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牵着一匹放有红色丝绸的马儿,和新娘的家人们说着什么。新娘低下头拭去泪水,银制的耳环“叮叮叮”的响起来。场里的妇女们纷纷上前亲吻她的脸颊,和她道别。朗嘉被妈妈抱起来,和新娘做了最后的吻别。
朗嘉伤心的哭起来,妇女们跟着轻轻啜泣。新娘被陌生人扶上马,伤心的泪水打湿了她美丽的脸颊,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牧场。
“阿妈,是不是以后阿切卓玛都不回来了!”
“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妈妈哀伤的回答。
“那我看不到她了吗?”朗嘉若有所失的说。
“岂止你看不到她,就连阿军哥哥也看不到她了!哎!”妈妈一声长叹,惋惜着什么。
“阿军哥哥看不见她会有我伤心吗?”阿军是朗嘉心中的英雄,是场里第一个参军的哥哥。每次阿军哥哥回来探亲,场里都很热闹,小孩子会围着穿着军装的阿军哥哥问长问短,最喜欢他敬军礼的样子,简直酷毙了。朗嘉不知道阿切卓玛的远嫁会给阿军哥哥带来什么,妈妈的话像是一团迷雾,让朗嘉迷糊。
等朗嘉想完这些抬头再寻找阿切卓玛时,她已经走到场里通往县城方向的大路上,一个小黑点离牧场越来越远......
阳台上,朗嘉思绪就像一条完整的线条,随着故事发展的方向延伸。他开始看见黑色的云团在天空辗转,刚才的阳光明媚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
阿军哥哥回来了,往日白皙的脸变得阴郁不堪,他像疯了般到处寻找着阿切卓玛,场里的人告诉他卓玛已经远嫁,但没人肯告诉他去了哪里。小孩们也不敢围着阿军哥哥吵着要看“敬礼”,远远地看着昔日红光面满、阳光帅气的哥哥如今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样子。
“阿妈。阿军哥哥怎么啦?他不穿军装、也不敬礼了,天天手里拿着酒瓶,好像兔狗叔叔,满口酒味!”朗嘉不喜欢阿军哥哥的变化,让他感觉害怕。妈妈说阿军哥哥退伍了,以后都不会去部队了,可惜卓玛已经嫁了,可怜的孩子好像疯了样的。
“阿妈,阿军哥哥为什么要疯啊?”朗嘉追问。
“阿军哥哥喜欢阿切卓玛,但卓玛的家人觉得西北那家的家庭好,就把她嫁了,阿军哥哥很伤心。”妈妈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军哥哥也很好啊!为什么就不能把阿切卓玛嫁给他呢?”
“小孩不懂,别问了,以后长大了你就懂了,这段时间别去找阿军哥哥玩。”妈妈像是在警告朗嘉。
“哦!”其实妈妈不说,朗嘉也不敢靠近最近变化很大的阿军哥哥。
夜,静悄悄,月亮挂在半空,一丝云横跨月亮,像是月亮的腰带,场里的发动机停止了轰隆隆的转动声,家家户户的灯带着余热融入黑的无限深渊。场里几声狗的哀嚎,拉长的声音盘旋在牧场的夜幕中,这个夜格外凄冷。
“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夜的沉静,惊醒半梦半醒的人们。
朗嘉迷迷糊糊中听到妈妈起床的声音,接着屋外传来杂乱脚步声,人们不约而同起来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昏睡中朗嘉就像做梦一样断断续续听到声音,朗嘉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身体和意识还在梦的边缘游走。妈妈走出了房门,外边的人声渐渐走远,去了某个地方,夜又安静了下来,朗嘉翻过身回梦里去了。
天蒙蒙亮,朗嘉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女儿,发生什么事了?”婆婆翻开盖在身上厚厚的藏袍,准备起床。
“阿妈,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妈妈惊魂未定的回答。
“怎么啦?”
“阿妈,阿军那孩子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根雷管,他父母给他定了门亲,本来好好的商量婚事,阿军不知从哪里取出雷管点燃了!房子的半边都没有了,场长带了几个胆大的进去,进去的人说里面血肉模糊,阿军被炸的面目全非,他父母也受了重伤。等大家进屋,阿军已经断了气,他父母在旁边奄奄一息!场长马上安排场里的人开拖拉机把阿军的爸爸妈妈送县医院抢救,妇女们呆在屋外都吓傻了!没人敢说话,也没人走,大家就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妈妈一口气说完,一点力气都没有、脸色苍白的坐在婆婆床沿边。
“啊!啊!啊!我就知道这孩子会出事,没想到他那么死心眼,哎!好好得硬是把他和卓玛拆散,这是报应啊!报应!三宝啊!唵嘛呢唵嘛呢……”婆婆立即拿出枕边的佛珠不停地揉搓起来。
“今天场长他们会去请寺院僧人来超度、算卦,看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不祥的后果!妇女们要去帮忙,阿妈,好可怕呀,你带着朗嘉不要靠近那里。我吃点东西就去,我的身体现在还在发抖!”
朗嘉就这样听到了场里发生的不幸,心底一直试想着现场的惨烈,和血肉模糊的阿军哥哥。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百般变幻的出现在眼前。
新娘远嫁他乡,情郎魂断天涯!
那天阿切卓玛梨花带雨的走了,没想到她缱绻着这样一段让人唏嘘的爱情。一对原本可以比翼双飞的鸳鸯,最后变成了啼血的爱情。多年后,情可伤人于无形的悲情一直萦绕在朗嘉的心里,也是从那时开始朗嘉梦魇不断......
五
落地窗外,那团辗转的黑云像打开的伞,遮天蔽日,阳光躲在了乌云背后,配合着朗嘉的思绪,发出暗淡的光芒。
人生,幸福会有连续的幸福,不幸会有连续的不幸。命运之神总是在一段时间殷勤、一段时间懈怠,喜怒哀乐都来一朝才算圆满。朗嘉这样想着。
向东,是幸运的,有互助友爱的群体,向东又是不幸的,事情总是挥之不去的发生,阴霾就像事先说好的,一次次笼罩在场部上空。
阿军哥哥的悲剧发生不久,另一次悲剧接踵而来。
场里来了一群打鱼的外地人,每天坐在场里能装下5个人的木船上,在黑河打捞鱼。他们没想到黑河里满溢着钞票的味道,一网下去全是活蹦乱跳的鱼。场里的人不会去打鱼,河里的鱼在外地人来之前都不知道还有人类这个天敌,只要不被水鸟叼走,它们都是安全的。人们很少和外地人交往,他们的营地充斥着鱼腥味,很是刺眼。
暴雨过后的牧场,到处是青草的气息,乌云还未散去。朗嘉和小伙伴们在牧场转悠,远远看见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从河边走向外地人搭在牧场进出口的简易帐篷边,孩子们想也不想地往下冲,朗嘉也蹦蹦跳跳跟了去。到了帐篷外,已经有人放好了四块板子,上面整齐的摆放着几具一动不动的外地人,身上还在滴着水。
“啊!他们都死了吗?”朗嘉奇怪地问旁边的大人们。
“走开!走开!别看!”大人们训斥着。
可人就摆在那里,孩子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一位汉族老人泪流满面,手里拿着一根柳条不停地抽打着尸体,嘴里还在说着:“叫你们别去别去,今天会有暴雨,你们不听,这下怎么办怎么办,啊!这可怎么交代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回来啊快回来啊!”
朗嘉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呼喊,感觉后背发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汉人在喊魂,要把冤死的人灵魂喊回来,不然他会在阴间迷失方向。
朗嘉还没从之前的恐惧中走出来,接下来的这一幕更是让人心惊胆寒。转过身急急往家跑,但老人的声音就像黏在耳朵边一样不停回荡......回来啊快回来啊......
晚上一闭眼,眼前全是摆放整齐的尸体,滴着水,所有人的皮肤发白、浮肿。朗嘉不停地挥舞双手,想要打散这阴森的一幕,可那些不曾相识的脸更加白皙地出现在眼前。不一会儿,阿军哥哥血肉模糊地站在拖拉机上,手里举着骷髅头,眼睛在冒血的眼眶里只剩下眼白,直直地盯着自己......每晚每晚,朗嘉都被噩梦缠绕。
这样持续了一个月,朗嘉面黄肌瘦,本来活泼的像兔子一样灵敏的孩子,变得郁郁寡欢、满脸忧愁。朗嘉爸爸决定带朗嘉离开一段时间,于是骑着枣红马带走了朗嘉。精神萎靡的朗嘉舍不得小伙伴、舍不得牧场的蓝蓝天、青青草,但他还是顺从的离开了,没想到这一离开,牧场的一切就成了他童年的回忆。
在县城,朗嘉还能见到从牧场到县城的兔狗叔叔,每次他带来的消息总是让人心悸。不是哪家出事、就是哪个病逝,牧场留下的欢乐被一个接一个的不幸代替,牧场被罩在一团黑雾里,人们始终走不出它的边界。朗嘉的灵魂也被束缚其中,难以自拔。
六
等到朗嘉坦然释怀,能放下心底的恐惧,再次回到牧场已是时过境迁,相识的面孔都已苍老,年轻的样子不再有过往的记忆,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场里的房屋从草坯房变成了水泥屋,从前游弋着小虾、小鱼的山泉水不见了鱼虾,场变成了村,以前的生产点建起了村委会活动室、农家书屋,以前的井口处建了一座篮球场,小时候滑草的山坡被挖掉了一半,露出了红红的土壤。妈妈巡逻走过的山坡立了一座白塔,人们说那些打鱼的找了风水先生,把溺死的人埋在了向东风水最好的地方,向东从那以后就没有安宁过,修一座白塔压压邪。
朗嘉看看牧场,还是那个建在山坳里的牧场,只是它已经焕然一新、改头换面,唯有踏过的山水没变。
场里的集体经济后来变成了承包到户,家家分了牛羊、草场。人们开始各忙各,有继续维持牧人生活的、有走出去经商的、有走出去学习知识的、有走出去打工的,有过的好的、有过的不好的,生活一直撵着人们向前走,跟不上的算是落伍,跟上的就是幸福甜蜜蜜。生活这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无声的改变着场里的一切。
朗嘉想着,时间是一条河流,无法逆流,唯有奔腾不回。时间让人苍老,带走记忆,带走曾经有过的一切,并且那么的无所谓。在某个时间段活着的人们,记忆着那些事、那些人,想要忘记,却像刻在了石头上,无法抹掉。
向东变了,变得朗嘉不认识,它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产生了新的记忆,而念念不忘向东的朗嘉已经不在它的记忆里,朗嘉却还想念着它的过往,为它欢喜、为它挂肚,直到山川河流都不再有朗嘉踏过的脚印......
七
天已经暗了下来,面前的普洱已经由深红变浅红,朗嘉望望落地窗外,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抹带着金边的晚霞。
回忆在瞬间带走了年轮,带走了回不去的过往。向东在那里,如新生的婴儿创造着新鲜的记忆,而朗嘉依然站在迷雾重重的向东,逃不出熟悉的梦魇,即便没有了恐惧,依旧逃不出那片黑雾......
吉吉,女,藏族,四川若尔盖人。曾发表中、短篇小说《放生的牛》《网》《神牛的眼》《嘉措》《措姆》等。从事新闻、文化工作二十余载,现就职于若尔盖县政协文史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