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若四十岁了。
以前觉得四十岁很远,如今置身其中,都觉得极不真实,可时光无情,每天都在奔向五十岁,每天都在变得更老。焦虑与恐惧日渐加剧,她对着镜子拔掉额前新长出的短短的白发。
美若打开衣柜。
打三十岁起,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胖。年轻的时候,胖还不足以完全遮掩她的美貌,圆润的身形甚至使她看起来比别人多了几分富态和可爱,可是真的到了四十岁,脸孔正在无可救药地崩盘,身材就不能用圆润来形容了,臃肿的美若坐在床边,对着敞开的衣柜犯了愁。
红的太亮,黑的太死,白的显胖,棉的会皱,纱的轻佻,裙子要露肉,裤子绑在腿上,紧的拘束,宽的像桶。她的烦恼和脾气一起膨胀,像充气过度的气球,即将爆炸。
眼看上班就要迟到了,依旧不能选择一件称心的衣服,她从脏衣篮里把昨天的针织衫和长裙拿出来,打算下了班就去买新衣服。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决定。针织衫绑在身上,内衣捆绑的痕迹,腹部的赘肉,松弛的胳臂,都变得显而易见,出门的时候她踢掉拖鞋,将漂亮的脚伸进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里。
美若有一双白玉一样玲珑剔透的脚。作为岁月匆匆中的漏网之鱼,也作为四十岁的美若如今在外表上唯一的自信,她很愿意示人。
她躲在太阳伞下,将夏日清晨八点的阳光挡在外面,单肩皮包不断从肩上滑落,索性将包拎在手里。她走在一段楼房的阴影中,谨防着鞋跟卡在砖缝里,离单位越近越不断碰到熟识的人,她笑着点头、问好,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
二十五岁的美若拥有大批追求者,选择现在的丈夫,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看来实在可惜。在一片叹息与嫉妒中,美若嫁给了出身农村的常乐,常乐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一双粗糙大手,以及一副魁梧的身板。
中央空调释放出强劲的冷气,美若将羊绒披肩披在身上,她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最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会计,一切错综复杂在她那里都显得得心应手,不紧不慢将每一笔账目缕清,放在明目清晰的表格中,这个过程,让她得到短暂的放松。
丈夫的电话是午饭后打来的,她从迷蒙的午睡中醒来,获知常乐要被派去省医院交流学习一年。
“你就不能回家再说吗?”美若有点恼火。
“忘了看时间了,我以为你还没睡呢,那你接着睡吧。”常乐有一副好脾气,他柔声细语地说。
“还睡什么。”常乐说话的时候,美若点亮手机屏幕,看到离下午上班时间不远了,“一年啊,这么久。”
“有空肯定要回来看你们啊,这是好事哎,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得要死,你们院长终于看见你了,我以为你是透明的呢。”美若语带嘲讽。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挂了。”
美若舒展身体,望向窗外,蝉鸣聒噪,又是个要晒化人的下午。明天周五,儿子要回家,想到这里她变得兴奋起来,今天下班就要去买菜,鸡翅要腌够一夜才入味,她美滋滋地,想象着儿子吃饭的模样。
他们的儿子常夕尧十四岁,读初二,在一所很难进的寄宿制中学读书。小伙子身高随爹,长相随妈,精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只是进入青春期不怎么愿意讲话,一回家就把自己的门关上,除了读书就鼓捣音乐,成绩优异,所以常乐很支持儿子的爱好,昂贵的吉他已经买了两把。常夕尧热爱的音乐形式叫民谣,美若不是很懂,但也觉得挺好听的,最起码比同事孩子搞的什么摇滚好太多了,常夕尧喜欢赵雷,洗澡的时候浴室里总要放着赵雷的歌。其中有一首《三十岁的女人》,是这样唱的:“她是个三十岁,身材还没有走形的女人……”美若听到忍不住发愣,想起自己的三十岁。
十年前的事经不起细想,就和上辈子一样遥远。三十岁的美若拥有姣好的面孔和优雅的气质,作为一名年轻的妈妈依旧光彩照人。四十岁的美若觉得三十岁实在太嫩了,可歌里却说三十岁的女人身材“还”没变形,这个“还”让她很不爽,加剧了她此刻的衰老,儿子在浴室里大喊:“妈,洗发水用完了。”她从乱飞的思绪中脱身,将洗发水送到浴室门口,一只胳膊伸出门缝。
鸡翅儿子只吃了两块,加班回来的常乐一进门,就问起了儿子的学习,他很认真地将作业和试卷都翻了一遍,摸了摸儿子的寸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二
常乐离开的第一周,美若就陷入无所适从的焦虑中。
儿子回学校,家就更加空荡了,她在百无聊赖中打算减肥。跟朋友一起报了个瑜伽班,选了一套昂贵的课程,心里暗暗打算着等常乐回来让他眼前一亮。
第一次穿着瑜伽服站在镜子前,明亮的光线下她的皮肤显然优于同龄人,这让她有些小小的得意,一周三次,一个月后,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视频通话中,常乐很支持她的这个决定,作为医生,他重视健康,可美若总是不愿意动,说多了还要生气,所以他不敢多嘴,就由着她自由懒散。
美若从不觉得嫁给常乐有什么委屈,即使开头几年日子略微清苦一些,但他从没有委屈过自己。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做饭打扫更不让她上手,这是她看起来相对年轻的主要原因。生下常夕尧后,常乐科学规划,尽职尽责,让她坐了个十分从容的月子,除了喂奶,几乎没有抱孩子的机会,她每天躺着,喝各种营养的汤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种下了肥胖的种子。
美若和乡下的公婆,处不太来。乡下的几亩地,供养出了常乐这样的医学生,这让他们骄傲不已。救死扶伤的儿子,花骨朵儿一样的城里媳妇儿,又添了一个肉呼呼的大孙子,他们抛下视若珍宝的土地,打算牺牲一切去城里贡献力量,可没过一星期,两位老人就又回了家。
城里宽阔的两居室,并没有他们立足的位置。公公的早烟,婆婆的大蒜,煎炒烹炸,乌烟瘴气,没完没了的乡下亲戚,没人晓得抱孩子还要洗手,更别说那先进的洗手间还需要白花花的自来水去冲。那水干什么不好?浇庄稼,洗衣服,烧一锅做饭,怎么就白白冲走了土可填埋的污秽?于是好几次,美若几乎在尖叫中昏厥,这让夹在中间的常乐十分为难。
美若是娇小姐,家里虽不富裕,但两位老师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倾其所有极尽宠爱。顺风顺水长大,进机关,坐办公室,美若没经历一丝一毫风吹雨打,她在严格的家教与优渥的物质条件中长大,即使此时已到不惑之年,仍旧天真单纯。
公婆在美若的大惊小怪中打点好行李,将未足月的常夕尧抱在怀里,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这个孩子是他们常家的血脉,有常乐那样长长的手指,搞不好又是个拿手术刀的!两位老人美滋滋地幻想着,泪水就忍不住滴在襁褓上。
常乐在美若身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瑜伽减肥,见效显然太慢。
她在第二个月就对呼呼吸吸失去了兴趣,想着还是躺在沙发上比较好,又听同事们说还是得跑步,可她天生膝盖脆弱,不敢冒险。
常乐在视频里嘲笑她,说她意志力薄弱。他出去半年了,只回来了一次,一次待了三天,每天和儿子泡在一起,没对美若有什么好久不见的亲昵,她有点不开心,发了点不怎么痛快的牢骚,又想着结婚十五年,老夫老妻的自己未免有些矫情,看着丈夫儿子一老一少没有隔阂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足够幸福,检讨自己不知足。
这次交流学习对常乐非常重要,代表他有了走向下一步的可能。这间医院倾注了他整个青春和所有心血,他是科室的明星,活招牌,慕名而来数不胜数,可一直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一开会就被表扬,被赞美,却不来点实质性的东西。别说美若有意见,就连他自己也渐渐不顺气,有点情绪。可他从不会将情绪带进工作,只在面对妻子嘲讽时还几句嘴。
可连这个退而求其次的位置也不是一定就属于他。
老主任退休的时候,他就挺胸有成竹的,毕竟论资历,论业务,整个科室舍他其谁?同事们都开始自发地恭喜他了,舆论一片利好,然而最后呢,还是花落别家。安静腾空而降,从安医生变成了安主任,让他彻底傻了眼,之前喜欢恭喜他的那几个小兵见了他总是别别扭扭,搞得一向大度的他也跟着别别扭扭。
安静是被挖过来的。
作为行业翘楚,他俩难分伯仲。不公正的待遇让他很难从心底里服从安静。这个女人大他三岁,人如其名,吐字就像要收费,十分金贵。
安医生的意思全靠猜,猜错了就等着挨骂,这是一段时间后,医生护士的集体感受。可她在患者面前却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这点,常乐倒是挺欣赏的。
安静的好几个手术,都像教科书一样精彩与完美,常乐在心底里暗暗佩服,却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三
省城的阳光刺啦啦照在脸上,明星常乐在这里如鱼得水,求知若渴,老教授们的经验学都学不完,新设备,先进材料,年轻医生的新观念,都向常乐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实习期,一切都新鲜有趣,他是真的热爱自己的职业。
他在离开家的日子里审视自己的婚姻,嗯,风平浪静的样子,端庄的妻子,优秀的儿子,以及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自己。这是读书时想都不敢想的,那时候的他,只希望有一天不再穿破洞的鞋子和打补丁的衣服,虽然即使破破烂烂他也依旧清洁整齐,可年轻的男孩儿谁愿意这样啊!
进入医学院,他就在学校食堂打工,不仅能挣钱,还能免费吃饭,当然荤菜除外,最关键,是不会耽误学习。他是数一数二的用功,勤奋让他拥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赤贫的他看起来阳光健康,勇敢坚强,喜欢他的女生也不在少数,可大多数与他一样窘迫。
那绝不会是他的选择,他要将后代的血脉扎进城里,就必须找一个城里姑娘,于是当他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粉粉嫩嫩的美若,就发誓一定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什么贤良淑德都不在他的选择要求内,他就是要找一个娇气的大小姐,只有美若这样的女人,才配住进他的两居室,才配驱使他,对他呼三喝四。他在摆脱贫困后,对贫困深恶痛绝,任何可能的拖累都要被排除在外。
这是内心嫌贫爱富的恶魔,没人懂他的感受,他将贫穷带来的伤害深深掩埋在心底,他将父母遣送回家,只因为妻子不喜欢,他站在三十岁的窗台上,吸了人生中唯一一支香烟。
四十五岁的常乐,站在人生的顶端,慕名而来的病人数不胜数,走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哈腰,他不是体质内的喽啰,他拥有独立的人格,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加年轻,站在小他五岁的妻子身边,他的儒雅和沉稳让他看起来派头十足。美若也不差,养尊处优的她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纯真,她不相信世界会变,更想不到人心叵测。
老同学聚会,身在省城的他终于得空参加,一进门,就是一场掌声。当年的男生女生们基本都混到了各自医院的中高层,今晚做东的老板也将医疗器械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常乐作为他的城市代表,站起来,在起哄和微醺中,讲起了话:“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大家晚上好!”
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后,他红着脸打起的“嘘”的手势:“别吵了!你们这些只知道拆人心孔肝脾肺肾的屠夫!”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在哄堂大笑中,他继续胡说八道,又被灌了酒,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喝酒。
十年前的酒是为了进步,不得不违心地喝,同时还配上了下贱的微笑。回家就吐得死去活来,他在马桶边边吐边哭,骂完这个骂那个,感叹自己白天做手术晚上还得卖笑。
美若就站在洗手间门口,冷冷地说:“你要早有这个觉悟就好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
他在呕吐减轻后回头,美丽的妻子贴着面膜,说话的嘴型略微奇怪,他在醉眼朦胧中起身将她紧紧抱住,按在墙上,她左右躲闪,说着好臭。
“你香,全世界你最香,谁不臭啊,我臭,我爸妈更臭!”美若愣住了,一把扯掉面膜。她没怎么见过常乐发脾气,更别说这突如其来的抱怨,儿子已经十岁,他居然将月子里的事旧事重提,这不是他的风格。
一夜无事,两个人都不再提。
聚会上,坐在身边的苏瑾,一直淡淡地笑着。这是他大学里唯一动过心的女人,可她比他还穷,差点就没读完书,那时的他们常常在食堂相遇,分头收拾两排桌子,目光相遇便相视一笑,继续各忙各的。
苏瑾对他说,去年那个胸痛的病人是从她手里转出去的,她无计可施,常乐却妙手回春,常乐已经醉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见泔水桶边站着的少女,穿一双紫红色的布鞋。
四
想到学费不退,美若还是决定坚持下去,就算瘦不了,锻炼一下仪态总是好的。
她渐渐习惯了常乐不在家的日子,觉得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人到中年,万事看淡,现在她拥有的足够让她满意,她沉醉在生活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儿子的学校打来电话,要求她去一趟。
老师语气不爽,没好事,她从沉醉中惊醒,急急忙忙请了假,坐上最近的一班动车。
早恋。
比打架好一点,她松了一口气,又在看到卷子后逐渐愤怒,成绩下滑得厉害,在和老师的谈话中女孩儿父母也到达了办公室。
常乐不在,气势上她就输了,她不是会针锋相对的女人,在对方母亲的盛怒下,几乎要承认错误,转念一想说不定谁主动,也就抱着双手不搭理,显示出一点姿态。
能进这个学校,不仅孩子优秀,家长也不赖,毕竟学费昂贵,对方父母气势汹汹,也还算斯文,暂时没有吵架的意思。老师问起常乐,建议儿子最好由父亲疏导,年轻的班主任说,希望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家长们保护好孩子的自尊。
走出校门,美若拨通了常乐的电话。
“你抽空回来趟,常夕尧谈恋爱,我被请到学校了。”
“谈恋爱?”
“对,谈恋爱,掉了十五个名次。”
“好、我这周末就回来,你别骂他。”
“我怎么会骂他?我要把他像祖宗一样供起来。”
“你为什么老是要说一些阴阳怪气的,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的废话?”
不欢而散。
周末儿子先回家,对恋情败露一无所知,还是像往常那样,做功课,吃饭,玩吉他。他在练习一些缠缠绵绵的情歌,什么南山南,北山北,美若越听越生气,终于在忍耐中爆发,她骨子里的教养总是让她觉得被公开处刑是一件极度丢人的事,更何况还伴随着成绩下滑,她冲进儿子的房间,将糟糕的试卷扔在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不务正业。
昂贵的学费成为母子争吵的重点,常夕尧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反问她为什么要将自己丢在寄宿学校不管?她被问得莫名其妙,答道当然是为了让你接受好的教育有个好前程!常夕冷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弹吉他。
冷笑让争吵提升了一个火力值,美若夺下吉他,一腔愤怒伴着泪水,让她不得不较这个真“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们自己轻松,尤其是你。”常夕尧没有表情。
“尤其是我?”
“对,尤其是你,你真的关心我吗?你像个妈妈吗?你只关心你自己!你不但不是合格的妈妈,也不是称职的妻子,你真的关心过爸爸吗?”
常夕尧无比平静,让她砸了自己的吉他,表示并无所谓。
美若愣住了,她从儿子的房间里退出来,坐在沙发上,按照儿子的说法,回顾十五年婚姻生活。这些年里,她尽心尽力地爱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即使不够细致,但绝对十分称职,儿子的评价让她无比伤心,让他去上那所中学的决定,目前来看,似乎不太正确。常乐进门了。母子冷战原本要旷日持久,但在常乐跟儿子彻夜长谈后,儿子先提出道歉,美若背着身,哭成了泪人。
常乐在夜里对美若说:“让你别骂他,这岁数的小孩儿不能骂。”
“我知道你是大好人,你儿子替你鸣不平,说我配不上你,强烈要求找个后妈。”
“好好说话。”
“有时候真想丢下你们俩不管了。”
常乐笑了:“明天我就得走,你们俩好好的。”
“早恋的事怎么说了?”
“放心吧。”
一桩公案逐渐走向平息,生活回归平静,可常夕尧的话总像咒语萦绕在美若耳边,她不得不常常感到痛苦,尤其是想起儿子那双平静冰冷的眼睛。
学习就要结束了,常乐收到了苏瑾的邀请,代表她的医院,请他去讲课。苏瑾的医院规模不大,她陪同院领导,带着几个年轻医生,在会议室接待了他。说是讲课,更像交流,以去年的胸痛患者为案例,年轻人不断发问,常乐耐心解答,苏瑾一直带着标志性的清淡微笑,不小心四目相对,常乐就会想起大学食堂那段日子,苦涩却充满希望,赤贫却极尽绚烂。
五
出去一年,再回到单位,常乐干劲十足,当年失之交臂的主任,已经干得厌烦疲倦,他想求上进,对自己要求也就更高,安副院长与他亦师亦友,这次学习,就是她促成的。
惜字如金的安静,细细倾听常乐的学习成果:“你的论文怎么样了?”
“正在进行中,我准备再充实完善一下,做到尽善尽美。”
“对,医学更要讲精确。”
忙碌中不断接到美若的电话:“你这是学习结束了吗,照样见不到人,家是我一个人的喽。”
“神经病啊你。”电话多了,常乐渐渐没了耐心,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最近神神道道发牢骚,监视加骚扰,像个恋爱中的年轻女孩儿。
事实证明,四十岁的美若正在进入一个奇奇怪怪的时期,说不好是回光返照还是返老还童,她的穿衣风格越来越不着边际,总是一些粉粉嫩嫩的颜色,年轻女孩儿的款式,她还换了发型,剪掉了一头披散的乌黑长发,变成一个短短的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常乐在莫名其妙中感到疲惫,还因为妻子的粘人总附带着嘲讽,不看好,也不信任。
美若自己也知道。
夜里,美若一寸寸靠近常乐,常乐不做声,她就拉出常乐的一条胳膊,枕着睡,这就造成常乐翻书困难,于是又有了口角,原本和谐的场面变成分床而居的现状,事与愿违且背道而驰后,美若坐在梳妆镜前,感到疲惫。
无论是讨好儿子,还是讨好丈夫,都让她感到力不从心。她觉得困惑,什么时候开始,家庭力量对比使自己倒向了弱势?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自信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别人赞美丈夫时,感到难过。
一切顺利,常乐官升一级。
恭喜与祝福应声而来,会议与会诊也让他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作为一名业务型的领导,他轻松服众,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将他的气质烘托得更加挺拔迷人,他穿着白大褂走在崇拜的眼神中,他将车子驶向人生佳境,尽如人意后,美若的孤独与不快与日俱增,痛苦与愤怒像洪水一样袭来。
青年医生吴桐分来不久,是旧交的侄女,勤奋上进,任劳任怨。旧交再三嘱托,女孩儿本身又十分优秀,于是有了一些私下的教导,仅限于业务上的指点,女孩儿毕恭毕敬,教养良好,不得不让常乐另眼相看。
美若毫无征兆地驾到,在偌大的餐厅准确地找到正在吃饭的常乐,彼刻常乐的身边除了吴桐,还有两位同事,可年轻的吴桐还是对美若造成了强烈的刺激,吴桐忙不迭地为师娘让座问好,却只换来一个轻蔑的白眼。
回家的路上坐在副驾驶的美若喋喋不休:“我说你怎么越来越忙了,原来绊子多,回不来。”
“你说话注意一下分寸。”
“如果不是别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天天陪小女孩儿吃饭,要不要脸?”
“第一,我没有陪任何人吃饭,第二,与我吃饭的人每天都不一样,你如果想吵架,等我不忙的时候,我把你送回去,还有个重要的饭局。”
常乐在独自奔赴饭局的路上想,美若其实与过去一样,单纯使她容易随波逐流,容易被闲言碎语左右,别有用心的人越来越多,随着自己事业渐入佳境,便有人利用这个美丽却笨拙的妻子下手,想让他后院起火,不得安生。他在这样的分析中原谅了她的无理取闹,却也恨极了她的无脑。
美若真的无脑吗?
她在被嫉妒冲昏了头后展示了一遭自己的愚蠢,回家后后悔得捶胸顿足,她将岁月还原到十多年前,想起自己是如何高高在上接受了常乐一贫如洗的爱情,并忍受他的父母,他的亲戚,给他生下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他没有资格,作为一个乡下人,他没有资格让她嫉妒,让她生气,即使目前的状况是他风生水起,可依旧改不了他是乡下人的事实,尽管她的青春已经凋零,可她就诞生在这座城市里,从幼儿园开始,就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常乐再怎么优秀,也是他那样的父母做出来的,与她有品种上的天差地远,这样想着,四十岁的美若,陷入沉沉的梦境。
六
常夕尧的中考成绩出乎意料的优异,早恋事件并没有将这孩子带上邪路,小小恋人在你猜我猜的爱情游戏中分道扬镳,常夕尧渐渐表现出一些常乐的特质,冷静理智,主次分明。
常乐仍旧十分忙碌,美若在陪儿子进入初三后就卸下了会计的职责,在学校旁租了房子,整整一年,作为一名陪读妈妈。这是她自己的决定,那次争吵中儿子的抱怨让她不寒而栗,想想孩子的成长也确实是外公外婆与常乐付出了主要心力。从前她乐得逍遥,在众人的羡慕与“命好”的赞美中享受着这份理所应当,她是业务骨干,工作标兵,可却失去了成为好妈妈的资格,这比常乐的逐渐远离更让她揪心。一年时间中儿子确实与她亲近了不少,可一年的学习,加一年的陪读,夫妻见面,更加无话可说。
儿子进入高一,美若暂时闲了下来,于是看着早出晚归的丈夫,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生出很多疑惑。痛苦与惆怅在无人倾诉的无奈中逐渐加剧,她重拾瑜伽,不再是为了减肥,更为了平心静气。
很难平心静气。
不再做财务的美若在单位里存在感很低,老职工还能叫她一声会计,年轻人只尊称她一声姐姐或阿姨。“姐姐”也好,“阿姨”也罢,都逼迫着美若认清自己不怎么有用的处境,她在无权张罗后,渐渐被排挤到老弱的边缘,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胖女人,老女人,只能以名医丈夫作为唯一的名片,这让她无比彷徨,像一只惊弓之鸟。
可更让她绝望的是,这张名片随时可能装进别人的口袋。她垂垂老矣,他却风华正茂,这不公平。她在独自午夜梦回的时刻感到自己被当成了跳板,怀疑常乐从未爱过自己分毫,而只是拿她来装点门面,好掩盖他当初乡下人的身份。她在胡思乱想中逐渐分裂,争吵升级。
安院长受到无妄之灾,是因为一场聚会。
在年轻人的起哄中,他们跳了一支舞,一支极富年代感的快三。有人将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很快,披头散发的美若出现在包厢门口,她将茶水泼向安静,并指着常乐的鼻子痛骂。
交谊舞事件引起轩然大波,他们分别被谈话,颜面扫地的同时,加剧了安静的家庭破裂,常乐在羞愧中无地自容,沦为笑柄和谈资。
美若不觉得错。
他把她丢在家里,在外头搔首弄姿,展现魅力,这是她无法容忍的。可她也并没有多痛快,她清楚地知道这样只能加剧常乐对自己的厌恶。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内心笃定,认为自己的丈夫正在出轨或伺机出轨,她觉得他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得志便一定会猖狂。所以她一定要将他探头的小火苗泼灭,让他没有背叛自己的机会,也许他与安院长是清白的,与吴桐也是清白的,但那又怎样,她就是要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
常乐已经很久没回家了,高中的常夕尧课业沉重,也是两三周才回来一次,回到冰洞一样的家,多数时候只能看到母亲哭泣中的背影。与小时候不同,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的他,开始同情母亲的遭遇,毕竟父亲不回家,是肉眼可见的背叛,他蹲在地上,擦去母亲的泪水,美若看到一张俊美的,与自己极度相似的面孔,突然就觉得自己幼稚。
“妈,你还有自己吗?”
美若愣住了。
“爸爸不回家,我去说他,可妈,你还有自己吗?”
常夕尧的眼神冷静,像一泓没有波澜的秋水,这是常乐的眼神,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她爱死了这双坚定的眼睛。
“妈,好好爱自己行吗?”
美若没做到,很快,苏瑾成为第三个被口诛笔伐的对象。常乐赶到的时候,他们的聊天记录已经贴满了走廊。
忍无可忍。
他约苏瑾出来,是为了道歉。聊天记录里多是业务,但也有生活,只有这个往日的恋人能明白他心里的苦楚,也只有跟她,才敢真的敞开心扉。苏瑾就坐在对面。
“对不起啊,把你扯进来。”
“没什么,好好跟她解释吧,我无所谓,我是不要脸的离婚女人啊。”苏瑾笑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已经疯了。”常乐将脑袋深深埋进胸前。苏瑾突然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他惊讶地抬头,将手迅速抽离。
七
想离开吗?当然。
搬去医院宿舍的日子里,常乐不断地这样想。一了百了吧,坚持到儿子高考,嗯,等儿子高考结束就分开,正式结束。可是思绪千回百转,他又想起美若向来单纯的眼神,这眼神在四十岁后充满不安和不信任,像一头惊惧的母鹿。他想起二十年婚姻中的种种,美若总是在他面前自觉不自觉地透露出优越感,提醒自己出身农村的身份,在他还不成气候的时候轻视他,在他事业有成的时候搞破坏。
前两年她还有心情练练瑜伽,打扮自己,现在却只剩下两项内容,监视他,侮辱他。想到这里,常乐的头要爆炸了。作为医生,他没有吸烟的习惯,上一次还是在常夕尧未满月的时候,今天晚上,他很想抽根烟,可还是放弃了。尼古丁短暂的镇定和麻痹,并不能解决问题,他不是那种将困难搁置,视而不见的人。从不逃避的人,压力也要大过旁人,美若的几次胡闹,在医院引起的反响多是对他的同情,这让他略感欣慰。
另一边的美若,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
常乐不仅出轨,还接二连三,他的出轨对象,有青春美少女,半老徐娘,女上司,这让她觉得恶心反胃。这就是二十年前她亲手选择的男人,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的优秀的男人,她在一个人的深夜失声痛哭,这个家很显然已经处于风雨飘摇的绝境,而她,即将成为不幸的糟糠之妻。她在痛苦惊惧中不断颤抖,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来一遍。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与两年前比,不仅没有苗条半分,反而添了皱纹和疲惫,她凑近,鼻子上的川字纹,嘴角边的法令纹,额头上的抬头纹,都像镶嵌在肌肤里,只有她圆圆的眼睛仍然水灵,在泪水的浸泡下,像两颗晶莹的黑葡萄。她仍旧是个美女,一个衰老中的美女,一个在家庭保卫战中败下阵来的老美女。她颓唐且颓废,却多了一股彷徨的气质,我见犹怜。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沉默,为了儿子。
被冤枉的男人,与更加委屈的女人,再见面是在萧瑟的秋天。常乐走在医院的大路上,脚下踩着厚厚的银杏叶,想起从前牵着美若的手走在这样的路上,第一次带她来自己的医院,也是这样的秋天。他绝不否认,对她的厌恶,可也绝不否认,还清晰初次拥她入怀的感受。她整个人靠着他,湿润的睫毛磨蹭着他的脖子,她身上有很好闻的百雀羚护肤膏的味道。
到家,在沉默中收拾厚衣服,他很从容,像所有绝情的男人那样。疯狂的美若罕见地沉默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部肥皂剧。天真的美若即将变成一个天真的老太婆。常夕尧发来短信:“你们离婚吧。”
常乐第一次觉得痛彻心扉,他一直妄想自己的婚姻不要对常夕尧造成影响,希望他的高考像中考一样顺利,可是,不回家的父亲,以泪洗面的母亲,怎么可能让儿子安稳学习?常夕尧的成绩在退步。
“爸,你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了,没用。”
“你们俩到底谁嫌弃谁?”
常乐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完美的丈夫,他对这个家尽心尽力,超额完成义务,全权承担责任。作为农民的儿子,他沉稳内敛,进退有度,他风度翩翩,心思缜密,他没有任何错,他是生活中的胜利者,他一直在努力地,将城里大小姐美若踩在脚下。
他被自己的内心独白吓到了,半天回不过神。他想起自己加官进爵后的种种,如何将那个进入中年且极度不自信的女人晾在一边,他不受自制的,想要展示自己的魅力,他不再是那个买不起一双新胶鞋的贫穷的孩子,他对打着领带的、镜子里的男人微笑,在这个过程中,想要努力追赶他的妻子,正进入疯癫。
这是他的终极目标吗,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疑惑如此优秀的男人怎么会选择那样一个无理取闹的妻子?就如同当年所有人都认为美若选择错误那样,他要让那些人看看,到底是谁配不上谁!
美若的眼睛,秋水一样湿润的眼睛浮出他的脑海,她嫌弃他,看轻他,拥抱他,亲吻他。她在最灵动闪烁的年纪生下常夕尧,她笨拙地烹饪,终于到达如今的游刃有余,她独自站在青春期的儿子面前,她努力减肥,想重回美丽,她单纯好骗,却又冰冷决绝,唉,这个笨蛋。
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无法给儿子一个理想中的答案,这个已经碰触过爱情的十七岁男孩儿正在等待父亲的解释。
他起身出门,将车头调转,驶向家的方向。
原刊于《格桑花》2020年4期
严心容,女,藏族,90后,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大益文学》《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