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前夜里那只绿色的的僵尸在我肩上咬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我流着血,在其它梦里奔跑。

        我奔跑因为有人在追我。他闻到了血腥味吗?模糊的人脸,一个或几个。要杀我。我奔跑,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使我的身体更沉重。台阶令人绝望地有序排列。门在尽头,门把手是老式的金属圆柄形状,光滑鲜亮。握住,它的轮廓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掌心。我跑得越来越慢,整个世界被我的慢动作拉长变形。

        有一次,伤口的血几乎开始凝结,可是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马的头颅。我用尖叫射穿敌人的心脏,同时肩上再一次血流不止。我的马苍老而美丽。第二天我在梦里奔跑,脚下久久回荡着它骨骼的嘶鸣。

        从没有什么阻止我奔跑。世界的意义本就只在于此。我不会停歇,不会跌倒,不会死亡。唯有疲倦真实。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追我的人几乎碰到了我的伤口。我为他的双手染上了我的血而快乐地大笑。

        我其实知道为什么那只绿色的僵尸会咬在我肩上。那天,梨花开满了山谷。师父对我说:“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一身武功竟误在邪道上,从此这里不留你,你走。”我哭诉,祈求,震怒。一山梨花白得刺眼,于是我拔出背后的长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在挣扎中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就是那只手。梨花仍然白得刺眼,我震怒的吼声中他的肉身融化为倾盆血水在山谷激荡翻腾。我宁愿要红色。

        我的肩膀上被烙下了诅咒。在那只绿色的僵尸咬下去的瞬间,我明白了。诅咒深隐却刻骨,在我脑海深处,它是一双大咧着的笑唇。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诅咒,所以我常年累月地穿着长衫长裙。也许这一次我的伤口能够愈合。我突然就忘记了一切,只看得见眼前的金床白玉堂。他对我是多么好。我哭,他就在朝堂上骂人。他们哆嗦,恐惧,仇恨地看着他身后的我嘬着刚吃过荔枝的手指。世界是荒唐愚蠢的世界,我们在怒火与混乱中疯狂相爱。我的伤真的要好了。它开始发痒,痒意爬进身体的每个角落,蚕食我的灵魂。我越来越常看见那双大咧的笑唇,红唇。我的双手获得了生命。它们在黑夜里摸进被衣衫密密盖着的伤口。他还不曾吻过这里。它们挠着那里新生的肉,在上面舞动。阴谋,这是阴谋。我扭头,看见他带着惊恐看着我,和师父死前的神情一模一样。然后他把我推开。就在这时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从它大咧的洞口里传出的大笑像闪电一样划过宫殿。他依然惊恐地看着我,他没有听见。而且他推开了我。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笑声。我死在马嵬坡的一棵梨树下。带着再一次崩裂的伤口。

        为了摆脱诅咒,我开始希求解脱,而不是愈合。我奔跑着,血已流尽,可我依然不休不死。我也许正在转变为一只绿色的僵尸,因为我的肢体开始操控大脑,嗓音开始变得怪异沙哑,说话开始像是嚎叫。追杀我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模糊着脸,伸长了双手。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感觉到,曾经他们迫近的脚步像是在挤压我的血管,如今我已没有血管,只能感到伤口比以往更加刺痛。我希求解脱,他们却想杀我。脑海中那双大咧的笑唇越来越清晰,那空洞似乎在凝视我,要把我吸入。我想要的是红色,而不是这样的黑。绝望让我捂紧伤口,疼痛中我的身体变得稀薄。我还没有如此清楚地听到过自己的心跳。被我拉长变形的世界里,只有它温柔而坚定。我的手指紧捂着伤口以至于陷进其中。我感到了一丝舒适。于是我开始用手抠,每抠进一寸心脏都在疼痛与愉悦中收缩一寸。我怪异沙哑的惨叫刺聋了自己的耳朵。终于,皮肉与皮肉分离,骨与骨分离。我肩上的诅咒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洞,和我脑海中大咧的笑唇之间的空洞重合。透过它,我看到我的心变成了一小团跳动的蓝色火焰,用手摸上去是令人舒适的温度。我的灵魂包裹着它,一起升向天空。在太阳下,我看到我的灵魂是一匹马的形状,苍老而美丽。它向前奔跑,步伐轻盈自由,宇宙间只留它的嘶鸣。



        今天刷牙的时候,是我第467次看到他。依然站在那个窗边,包裹着他的,是对面楼楼道里昏黄的灯光。

        回想一下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467天前的那一天,我用手揉着脸上洗面奶的泡泡,看见对面楼道的一扇窗户边站着一个人。靠着窗边的墙,瘦高个子,面容模糊。

        实际上,这是不是我对这个场景的第一印象已经很难说。人一般对突然的、第一次发生的事都不会太过关注。所以这一定只是我之后在开始注意这件事时为自己虚拟的回忆,或者是只有我开始注意这件事时,回忆才有意义。

        467天来每一天我洗漱来到阳台,都能看到那个窗边的人。他在打电话吗?他在发呆吗?他在看星星吗?我手上忙着,无数个猜测掠过我的大脑。它猜测着,毫无理由。

        有一段时间我想象他是在给情人打电话。隐秘的,火热的,沉重的心事让手机发烫,耳根发烫,灯光发烫。是甜蜜的颜色。在楼道里说话,那回响令人心惊。他身体紧挨着墙。多么粗糙的白漆。他用手剥着墙皮,在手里揉碎,留下些许滑腻。滑腻的情人的肌体。我刷着牙意醉神迷。到后来灯光的甜蜜变成了罪恶的黑黄,情话开始灼人心,他温柔的轮廓看上去是一只痴鬼,于是我决定让他准备去死。坠落,坠落,坠落。土地从来都是生命的归宿,肉身投向大地,像雨点。他紧紧抓着窗沿,凝视着自己与大地之间空洞的距离。他渴望得到土地回应他的凝视。然而最终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盯着他们很久,没有一个人抬头。回应又如何?他面前还有一块玻璃。他握住窗户的把手,皮肤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有血液的地方则是粉红色。扭动把手的时候,他听到金属与金属摩擦出的声音,仿佛从他的内心里被挤出来。细长,尖涩,冰冷,伸着冷意。玻璃更冷。即使是盛夏也冷。用手指轻敲,“咚”地一声,是肉与物相碰的声音。冷擦着指关节而过,差一寸就蚀人骨肉。玻璃震了一下,然后就不震了。震动的意义就在于此。

        他死了253天还没死成。窗边的墙一定已留下他指尖的血痕。剩下的时间里我厌倦了想象。洗脸时不需要这样的想象。他站在那窗口,就像我窗户上的一块泥渍。那暗黄的灯光简直显出垂暮的衰败简直难看。我望着它,感觉它在吸食我的生命。那人瘦长的身影像是一个无谓的游魂,无恨,无爱,无伤,无心。他死于无意义与无意义的渴望。因为毕竟他的双眼未曾闭上。他让他苍白的生命被灯点亮,其中的污秽遁形,只留一个轮廓和模糊的面容。于是世人的目光便飞蛾扑火般向他而去。是像我这样的注视,把他和这世界紧紧相连。这是他凝视大地所得不到的回应。

        第468天,我在挤牙膏时,不小心把水杯打落在地。再抬头时,我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的脸。在我怔愣呆滞的脸上,我看到牙膏的白沫堆在嘴角。对面窗边的景象一部分与我的脸重合交叠,一部分隐入透明。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再一次已经升起,如果晴天它是鲜艳的橙红,如果阴天它就只有惨白。就是这两种情况。今天是晴天,所以太阳现在是橙红色。

        醒来之后我就去刷牙。刷牙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我牙膏的形状。我讨厌做事太循规蹈矩,所以一般都会抓起牙膏随便挤挤,但我又讨厌太过随意,所以挤完后会捏捏它尽量让它恢复原状。只把牙膏从后往前挤的人,他们把它硬生生截成两段。后半段是呆板的平坦,前半段是过分的圆润。整个都显得无比仓促与迫切。里面的牙膏犹如掉入大江里的树叶,除了从东向西流,绝无别的可能。所以今天我随手挤出牙膏后,看着它借着本身的弹性慢慢恢复原状,我觉得自己给了它自由。我有一点怪,但绝没有怪到认为物品有生命的地步。可是我的脑袋还有什么用呢,它就是用来想我所想的,我会这么一直想下去直到死亡。所以我现在甚至听到了牙膏在里面四处奔走的欢笑声。

        与物品相比,我几乎更能确定地感到自己和动物的联系。我望向他们的眼睛时,看到他们眼睛里我的倒影,就能听到他们在我大脑深处说:“我懂得”,或者说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懂得。这是一种缄默但胜过一切的回应。他们在无常的生老病死中,比任何事物都更能触摸到生命的本质,对自身的无知无觉中隐藏着大智慧。所以我觉得他们懂得,只要你用心去听。我常常为这种懂得热泪盈眶。有一次我在楼下的流浪猫身边蹲了很久,那是一只虚弱苍老的猫。我无言地看着他,他在我们约定般的沉默中舔着自己的毛,肚子随着呼吸温柔地起起伏伏。他什么都懂得。我知道。用力去听,我能感到我们的生命对彼此的感召。没有什么比他更适合倾诉。

        我一边刷牙一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的昨天与今天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老了或许能看出一些皱纹深浅的变化,但是现在每天就是这张脸而已。若世上的爱情有原因,我愿我的爱是为了眼睛。我的爱与疼痛写在眼睛里,我的头发与灵魂相系。头发放下来,它们轻伏在我的脸颊,脖颈,脊背。我呼吸,它们呼吸。我们之间有绝顶的默契。风吹过时,它们飘起来了,于是我的灵魂向天空伸出双手。我常常长久地凝视它们散在枕头上的样子。像凝视另一个自己。乌黑的头发,棕色的眼睛。浅色的枕头,为了把它们看得更清。那些线条美极了。弯曲,盘缠,交错,延伸。延伸。它们长得是那么缓慢,每天晚上我凝视着它们。它们渐渐向枕头外延伸出去。我让它们可以一直延伸到床外去。

        若世上真有爱情,我会说:请抚摸我的头发。没错,按我说的,把它们缠在你的手指。如果它们在你的掌心,那么,我的心就在你的掌心。爱我,就听我说的。因为我的眼睛里有太多爱与疼痛,以至于你只能从中看到谎言。它们不像我的头发,如此与我相连,完全真实,自由。

        然而,这只是平常的一天。我收拾好书包,去教学楼时路过每天都会路过的一只狗,他的耳朵弹了一下。一群麻雀在我逼近的最后一刻四散飞开。如果去得早,就可以在教室外的阳台上看风景,就像今天。我时常惊讶于自己是多么讨厌树叶的绿。一成不变的,粘稠凝滞的绿。满校园的树,满校园的绿色的墙。台风吹也吹不破的墙。远处走来一个男老师,他腋下夹着一个男士黑皮包,皮包的带子随着步伐一摇一摆。他为什么不背着皮包,或者把带子夹好呢。再接着走来一对情侣。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手牵手走着。天气闷,两只手掌心里一定是温腻的汗。然后楼下的行人多了起来。听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楼下的那只猫已经不见了很久。它一定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中午回去的时候,四处都晒起被子,有的被子上印着海绵宝宝,还有的人被子上印着粉红Kitty猫,而这被子又是男生楼下的,就引得很多人对着它笑。天一热所有的时间都被无限拉长,晚上等电梯比中午等电梯好受。楼道里白灿灿的光,把电梯门上每一道细密的浅浅的划痕都照得无比清晰。宿舍里头顶的风扇旋转时发出金属尖涩的摩擦声,仿佛一只受伤的老牛趴伏在房顶成日呻吟。我曾看到过一幅展现恐怖想象力的漫画,作者设想风扇如果突然下降到与我们肩齐,只要叶片够大够锋利旋转够快,它必定削铁如泥,所到之处必定血肉横飞。所以有时我会抬头,感受一下毫无理由的生存威胁。这让我想起上小学四年级时,那个时候汶川地震刚过,老师让我们在桌仓里常备一块巧克力和一瓶矿泉水。我还买了最喜欢的黑巧克力口味。

        睡前刷牙时,我隐约看见楼下有一只猫用极轻盈的步伐走过,它一定带起了一阵小风。它跳跃了三次,像飞一样奔向前方由树林构成的绿围墙。在黑暗中那墙显得更厚实混沌,但是那只猫飞一样奔向前方。

        躺在床上我想,等我醒来,太阳再一次已经升起。如果晴天它会是鲜艳的橙红,如果阴天它就只有惨白。就是这两种情况。

 

原刊于《润物》(大益文学第1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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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桑拉姆,女,藏族,甘肃甘南人,2020年毕业于南昌大学中文系,现居兰州。有散文、小说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散文诗》《西藏文学》《贡嘎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