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波和妻子勒么措提着大袋小袋,费了很大的劲才从菜市场里挤出来。目光所及,到处是人。背背包的,挎褡裢的,扛蛇皮口袋的,提塑料袋的,抱纸箱子的,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挤成一团。

        贡波高大魁梧,走在人群里很是显眼。他左穿右插在前面开路。勒么措身材修长匀称,比贡波矮了半个头,在后面紧跟着,脸都快贴到他的背上了。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五彩年货,琳琅满目。新年的影子已是触目可望。大商店里的货一溜摆到了人行道上。用推车或者门板临时搭的简易摊位,几乎占据了十字路口以下的所有街巷。卖衣服的用喇叭喊。小商贩哗啦啦甩着拍手器。卖家电的把音响摆在门口,DJ声放得轰响,人从前面走过,衣服被重低音的节奏震得直颤抖。形形色色一脸哀伤的乞丐,用黑色的大音响不停地播放着大悲咒或者六字真言。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吵得人头昏脑涨,某些地段就算贴着耳朵讲话,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三轮车不敢轻易进入街道人流,只在街外彷徨徘徊。拉货送人的五菱双排小卡,全都停在城外的临时停车场里,非万不得已不会进城入巷。

        春节还有几天,但贡波他们住在城里,并不急着办年货。他们手上的东西是待客用的。亲戚们这几天都忙着置办年货,当天回不去的晚上会到他们家来住宿。

        贡波夫妻俩都是双方家族唯一考上学校在机关单位上班的人,自从先后调到县城,方便了进城办事的亲戚。他俩的老家都在偏远的村寨,读书时家境困顿,得到多方亲戚的资助,如今不管大凡小事,只要他们开口,他俩从来不会拒绝。而借宿,最是稀松平常的事。往日有亲戚来,家常便饭就可以了,但这几天眼看着快过年,夫妻俩想给借宿的亲戚多做几个菜,提前热闹热闹。

        两人回到家里,长舒了口气,背上湿漉漉的都出了一身汗。贡波见女儿坐在电视机前,正在看一部青春偶像剧。自从进入初中,她的兴趣渐渐从动画片转移到了偶像剧。由于女儿没有耽误学习和阅读,夫妻俩虽然心里忐忑,暗中提防,但表面上睁只眼闭只眼,故作镇静。

        脱下厚衣服,挽起衣袖,准备择菜做饭。贡波从厨房里探了探脑袋,看见电视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貌似激动地说着什么,血红的唇彩,粉色的眼影,一张精致的脸白得像雪,但表演浮夸,一大段台词几乎是毫无感情地喊出来的。

        贡波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黏糊糊的,好像喝了一大碗油给腻住了。贡波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平常看书上网,即使对LGBT人群也是抱着尊重和理解的态度。但是,也许是为人父母,过多地把心思放在了女儿的成长上,他对霸屏的流量小生,却抑制不住地有些排斥。

        “乖女儿,好久没看动画片了,放一部吧。”贡波从不呵斥孩子,遇到问题总是另想办法。

        “动画片啊。你想看什么?”听女儿的语气,心里不大情愿。

        “嗯,我想想,<超能陆战队>怎么样?”

        “还是放<冰雪奇缘>吧,我也好久没看了。”女儿考虑了一下说。

        “也行。”

        客厅里安静下来。女儿拿着遥控器找片子。勒么措微笑着看了贡波一眼,好像在说“你这个骗子”,但眼含爱意,甜蜜醉人。

        很快,从客厅里传来一曲充满异域风情的抑扬咏唱。那是序幕。紧接着,响起工人锯凿冰块的声音和他们整齐浑厚的歌声。

        贡波喜欢听电影。他常常放那些看了多遍、情节画面了然于心的经典电影,听背景音乐,听经典台词,听人物的情绪变化。家人都知道他这一嗜好。


        冬日昼短,天色很快暗下来。先前接到电话,有两家人要来。

        贡波的舅舅旺嘉先到了。他还是老样子,满脸的胡渣七零八落。他的络腮胡子本来长得很有型,可他懒得打理,刮个胡子总是草草应付。舅母嘎梅跟在他后面,脸冻得通红,正拉着头巾的一角擦拭眼睛。她有轻微的眼疾,被冷风一吹,眼泪更是止不住,快把整个头巾都擦湿,冻住了。

        贡波把他们迎进屋,将褡裢接过来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办年货时,重的和大件的东西他们都寄放在店家那里,等买的差不多了,就在村寨里央个拖拉机或者在街上租个五菱小卡拉回去。贵重的东西装在褡裢里,随身携带。

        “还是你们家暖和。”嘎梅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将两只袍袖拉起来,伸开双手,像去推什么东西似的,直奔火炉。自从进入冬季,贡波家炉子里的火就一直烧着。

        勒么措端来一钵热气腾腾的排骨炖藕,备了碗筷,让他们先压压饥,解解寒。贡波取来三个一两装的玻璃酒杯,斟满本地酿的青稞白酒。他知道舅母嘎梅虽然不是海量,但平时爱喝,也能够喝上几杯。

        《冰雪奇缘》的故事已经到了精彩处,女儿招呼过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尽管看了多遍,她还是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贡波让她把音量调小一点。电视里全是英语对白,配着字幕,旺嘉夫妻俩都不识字,看不懂。他们除了藏族歌舞,就喜欢看打得热闹、搞笑又不需要动脑筋的抗日神剧,图个乐呵,对其他节目也基本没什么兴趣。

        问候过家里的老人小孩,拉拉家常,对街上年年如此的人流和喧哗感叹一番,自然说起来了办年货的事情。旺嘉家今年买了不少酒水、饮料和糖果这些东西,因为他们的女儿大年初四就要出嫁了。

        “我一直就说嘛,她是瞎了眼睛,不然谁会嫁到那个地方去。”开始还高高兴兴的,一提到女儿的婚事,嘎梅的脸色就变了。她用头巾擦了擦两边的眼角说。

        “你这个多嘴的女人,婚礼就剩这么几天了,还在唠叨什么?”旺嘉粗声大气,满脸不悦。要不是在贡波家里,以他的脾性,早就对妻子喝骂开了。

        “你就向着那个小子。他有什么好,能娶我们的女儿。”嘎梅趁着丈夫有所顾忌,抓住机会,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

        “算了舅妈,都说额头的皱纹抹不平,前世的姻缘躲不掉,既然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拦是拦不住的。”贡波读过书,明事理,亲戚们都很敬重他。他只要开口,一般管用。

        “我就是气不过,穷山恶水人执拗,做起事来还那么阴险。”嘎梅嘟哝着,对未来的女婿充满了敌意。看来对于女儿的婚事,夫妻俩在家里没少拌嘴。

        表妹的事情贡波很清楚。她原本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跟村里的一个小伙子订了亲,可是去年春节刚过,她就跟另外一个小伙子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原来的电话号码也换了主人。旺嘉两口子得知消息后,又气愤又羞愧,唉声叹气好几天吃不下饭。

        订亲的人家自然也知晓了,三番五次找上门来理论。纠纠缠缠、吵吵闹闹两个多月后,两家人终于在村书记家的客厅里作最后的谈判。除了村里沾亲带故的人家和有威望的老人,双方还各自请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亲戚。贡波自然免不了在场。谈判中,各逞口才,从传统规矩到法律法规,从道德习俗到自由恋爱,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扯得焦头烂额。眼看着两家人话说得越来越重,就快撕破了脸皮,表妹却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嘎梅听到女儿的声音,喜极而泪,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这些天来,亲戚们想方设法四处打听,一直得不到她的消息,旺嘉怀疑女儿不是跟人私奔,而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急得胡子拉渣,满嘴燎泡,时不时对妻子大发脾气。

        旺嘉捏着电话,满脸怒气,破口大骂,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当他听到女儿说再骂她就要挂电话了,才勉强住嘴。

        知道在谈判后,表妹让阿爸把手机免提打开。旺嘉犹豫了一下,按下按键,把手机放在中间的长条桌上,心里惴惴不安。屋里一片寂静。男方的人都紧绷着脸,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息凝气地想听听这个胆大妄为、不知廉耻的姑娘要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大放什么厥词,作怎样强词夺理的诡辩。

        老年机的音量大得吓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表妹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原来,她的前男友在外面另有个相好,都快要结婚了,还想着一个笼头套两匹骏马,一个鼻环拴两头牦牛,丝毫没有要跟那女的断绝关系的意思。表妹察觉这件事情后,先是委婉劝说,但他故意装糊涂。后来点破,他不但不承认,还厚颜无耻地狡辩推诿,跟她大吵了一架,凶狠粗野地各种辱骂。

        说到这里,听表妹忍不住在哽咽。听到女儿这样受辱,旺嘉火冒三丈,满脸怒气,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在小伙子的脸上划来划去,只差将他那张好看的脸蛋划花,毁容。前男友虽然脸色涨红,却带着傲慢,根本不理会旺嘉的怒视。他冷笑着,几次打断她的话,疾言厉色地指责她撒谎。表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寨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想留个情面,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她让贡波打开微信。跟着,铃声不断,图片一张接着一张发过来,有的是微信截频,有的是照片,内容全是关于前男友跟他情人相好的证据。截频中的语音虽然不能打开,但看每段的时长和聊天的频率也能猜出大概。那些在微信中互发的和幽会时合照秀恩爱的照片就更不用说了,一目了然,清楚明白。其中有三张吻嘴亲脸的照片还烫人眼睛,虽然在给众人、特别是长辈展示时感到有些难为情,但表妹特别叮嘱,贡波也只有照做。

        发完照片,表妹说自从察觉到他们的事情,她就偷偷把他手机里的东西传到自己手机,以存留证据。她说她手里还有几张照片,由于内容更让人难堪,她就不公开了,请大家公平公正地给她评评理。

        贡波见那小伙子刚才还那么嚣张,现在却脸无血色,低头不语。他的父母也是一脸讪讪,极不自在。他那边的亲戚们也暗自摇头,表情复杂,默然不语。贡波突然对表妹惊佩不已,想不到那个大眼睛、总是梳不好头发的小女孩长大后这么聪慧厉害,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考虑得这么周全。

        事情已经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村寨里的老人发话裁决,让男方留下一对银手镯,以赔偿女方的清白,惩罚小伙子的背约。双方散去。旺嘉当天还了剩下的聘礼。男方家长低声下气道歉。

        表妹又私下给家里打来电话,说现在的男朋友喜欢她好几年了,一直希望能嫁给他。她对前男友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本来想听父母的话,嫁在村里,什么事都好有个照应,但是他们看错了人。她说现在的男朋友对她很好,她也很高兴自己做了理智的选择。

        一晃到了年底,表妹带着男朋友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两个月大的婴儿。全家人都吃了一惊,这一年来通了那么多次电话,他们竟然没露半点口风。小伙子在旺嘉家里呆了三天。旺嘉见事已至此,前后回想,心里也认了,对未来的女婿自然多了几分热情。

        嘎梅就不一样了。她不想女儿远嫁,最初电话里还试图劝她回心转意,说男人婚前风流也不是什么大事,结了婚自然就收心了。见女儿不答应,她心里慢慢有了些怨恨,觉得女儿是被那个坏东西拐走的。此次见面,她见小伙子长相一般,于是看哪里都是缺点,进而想到他还悄悄跟女儿生下了孩子,更认定他是个阴险的人。因此,她虽然顾着女儿的颜面,没有恶言讥讽,但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还好现在时代变了,要是以前,你妹妹这事说不好还出人命呢。”嘎梅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心有余悸似的说。她眼神朝上,像是在感谢神灵的眷顾。

        “出什么人命?是他们理亏在前。再说了,他们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贡波还来不及搭话,旺嘉就发火了。他知道妻子又在演戏装可怜,心想你的那点小伎俩谁不清楚,忍不住气恼。

        “还有她嫁的那个村寨——。”嘎梅不理会,自顾自地说。

        “你那都是以前的老观念了。他们那里离森林远又怎么了?现在已经没有女人背柴了,都是小伙子们开着拖拉机去砍。还有水,不是说今年已经引到各户各家的门口了吗?哪里还用得着到村外去背?你还整天水呀柴呀地说个没完。”旺嘉打断妻子的话说。

        “那里的男人喝烂酒,打女人,这总是真的吧?要是他敢动咱女儿一根小指头,看我不上门去教训他。”

        “我看他就不是那种人。那里的男人以前是名声不好,但人是会变的嘛,你不能把以前的那些偏见,还摁在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再说了,人只有在愁苦烦闷的时候才会去喝烂酒,因为生活看不到希望,他们只能麻醉自己,打老婆出气。可是,现在的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谁还愿意把日子过成以前那样?除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想要混吃等死。”旺嘉的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

        嘎梅无法反驳,瞪着眼睛暗自生气。贡波赶紧劝酒,勒么措劝菜,两人想把舅舅舅母的话题引开。

        “好好的一个女儿,说给就给了,‘母乳钱’才五百。五百啊!那是拿来打发叫花子的。”嘎梅擦了擦眼睛,突然抽噎了一下。

        “打发个叫花子都给五百,你还真有钱,真大方。”旺嘉哈哈一笑,虽然在嘲讽,但却开起了妻子的玩笑。他性子急,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母乳钱’他们只给了五百?这倒还真少了点。”听了嘎梅的话,贡波感到有些诧异。

        “意思一下就行了,要多了他们家也困难。你想想,他们要是为了‘母乳钱’在外面借债,最后还不是落在你妹妹头上?”旺嘉说。

        “那倒也是。”贡波承认。这件事情上,他的心思还在传统风俗的婚嫁形式里打转,没有像旺嘉那样想得透彻。

        “那也不用这么少吧?我们的女儿缺胳膊少腿了?还是歪嘴斜眼、丑得见不得人了?”嘎梅埋怨道。

        “哎!真没办法跟你讲道理。”旺嘉看了妻子一眼,对贡波和勒么措说,“你们不知道,他们来提亲,前前后后跑了三趟。一趟就答应了,别人会笑话,说我们急着想把女儿给嫁出去。跑两趟是规矩。可要是第三趟还没有答应,那就表示彻底拒绝了。你妹妹说不答应就算了,她也不需要办什么婚礼,直接抱着孩子走人就是了,反正自己的日子自己过。”

        贡波清楚表妹性格,知道她能说到做到。

        “这还没完。你舅妈又想抬高‘母乳钱’。虽说孩子是她奶大的,可是我也有决定权吧?现在挣几个钱哪有那么容易,可有些人家要起‘母乳钱’来,就跟卖女儿似的。没钱的三五千,有钱的两三万,有些父母的心更是比须弥山还重,想要吞山喝海。要我说,各自看家里的情况,表示一下就是了,重要的是自家的女儿嫁过去了要过得幸福。”

        听了旺嘉的这番话,贡波和勒么措见舅舅大字不识,却是这样明白事理,不住点头。

        “那也没人像你,开口五百,还不让人家多给。也不怕别人笑话。”嘎梅讥讽说。

        “这钱是舅舅定的?”贡波满脸惊奇,觉得有趣。

        “那还用说。家里的事情,我连牛毛一样细小的主都做不了,对错好坏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嘎梅口气委屈,像是小孩子在诉状。

        “我嫁我的女儿,难道还看别人的脸色不成?怕钱少了闹笑话是吧?你莫非不知道上寨那件事情?开口就五万,还一分钱都不能少。都是在庄稼地里讨生活,一年就靠找点虫草,挖点贝母,哪来那么多钱?好好的一对年轻人,被逼的一起跳河,就那样没了。要说笑话,这才是让人指戳几辈子的笑话!”旺嘉正颜厉色地说着,右手半握拳,食指关节不断敲击着桌面,眼睛瞪得像两个铃铛。

        贡波见女儿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圈,眼神疑惑,脸上带着莫名其妙。

        “多可怜的两个人啊,不如私奔了还好。就算家里不认同,至少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勒么措的老家就在上寨,熟悉殉情的这对年轻人,心里难受,神情黯然。

        “只要妹妹他们过得幸福,只要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又何必听人闲话,翻来覆去地想那么多呢?听说他很疼妹妹,两人孩子也有了,这不挺好的吗?您就不要为难他们了。”贡波劝慰舅母。

        “就是嘛,做人要心胸开阔一点,不要心眼小得连根线都穿不过去。”旺嘉赞同。

        说起孩子,旺嘉突然来了精神,过去从褡裢里取来个条形的盒子。“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打开盒子,里面是三截小指粗细的金色铜条,其中一根带着尖锐的箭簇,另一根顶上有三片箭羽。贡波猜出是什么东西了。他见舅舅顺着丝口把三根铜条拧在一起,立时成了一根金箭——再系上五彩的哈达,就是一根箭旗了。那箭羽处的三个小铁环,自然是用来系哈达的了。

        “你看,现在的东西多简单。这箭只有一家商店有卖的,大家都抢疯了。”

        贡波接过金箭,手上一沉。金箭做工精良,他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啧啧称奇。表妹没出嫁、没举行婚礼就生了儿子,孩子的舅舅家得准备一根箭旗,并请高僧诵经加持——如果是女孩,就准备捻羊毛的工具,并系上哈达——她出嫁那天,孩子也一并送走,箭旗得由孩子的亲舅舅带到男方。男方接到箭旗后,熏香送到经堂,以示家里添了男丁。

        “好是好看,就是缺了东西。”贡波从勒么措手里接过金箭,还给旺嘉。

        “我按传统的方法已经做好了一个。竹子有九节。你也知道这不好找,一般那样的长度就五节、七节。顶上的五根猫头鹰羽毛非常漂亮,花了点钱从别人手里买的。猫头鹰羽毛不好找,珍贵,当然不会有人白送。再系上红、白、黄、蓝、绿五种颜色的哈达和丝绸,特别好看。只是,今天看到这种箭旗,觉得新奇,忍不住就买了。你觉得送哪个更好?”

        “我还是喜欢传统的箭旗,因为竹子、特别是猫头鹰羽毛,是必须要有的。这个好是好看,却是一根冰冷的金属。”

        “可我还是比较中意这根。男孩子嘛,要勇武。你看这金色的铜箭,完全就是该男子汉拿的武器。”

        “箭旗如今只是一件宗教信物,又不是真正拿来打仗。老头子的想法还真不一样。”贡波跟舅舅打趣说。

        “哎——,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再过几天就要把我的小孙子带走喽。”嘎梅听丈夫和贡波讨论箭旗,想念起家里胖嘟嘟、白净净、一逗就笑个不停的乖巧小外孙,禁不住忧伤地自言自语起来。

        “你不是讨厌女婿吗?怎么又喜欢他的孩子了?”旺嘉故意取笑妻子说。

        “什么他的孩子,那也是我女儿的孩子,是我的乖孙子。”

        “你总不能把女儿嫁过去,却把他们的孩子给扣下来吧?”旺嘉笑着说。贡波和勒么措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还真想那样做!”嘎梅也笑了,却擦着眼泪,也不知道是因为说到孙子要被带走,心里难受,还是眼睛不舒服又在淌眼泪。

        “等儿子结婚了,有你做奶奶的时候,到时候又不要埋怨,说看孩子苦呀累的。”

        “我会是那样的人吗?倒是这次送亲,我认为‘舅舅’应该多去一点。你说呢贡波?”嘎梅又把话题转到了女儿婚嫁的事情上,还征询起贡波的意见来。

        “你看,你看,唠唠叨叨地又来了。去那么多人做什么?带兵打仗吗?”旺嘉的脸色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扎噶神山上空的天气变化,瞬间乌云密布,黑了下来。

        “你们请了多少个‘舅舅’?”贡波问。他是送亲的一员,邀请的糖酒早就收到了。

        “你舅妈说,为了防止你妹妹嫁过去受人欺负,要去一百零八个‘舅舅’,给他们家一点警示,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族大,血脉广,亲戚多,叫他们有所顾忌。”旺嘉毫不掩饰地嘲讽说。

        “一百零八个?”贡波忍不住惊叹。送亲的“舅舅”都是近亲,一家一个,就得请一百零八家。

        “不说一百零八个,就是请两百个也不成问题。可是你想想,有这个必要吗?”旺嘉说。

        “舅妈,你这不是折腾自己吗?去那么多‘舅舅’干什么?两口子过日子全在感情好。”勒么措知道舅母也不是那么小气量的人,只是她不太赞成这门亲事,所以处处都想为难未来的女婿,便和颜悦色地相劝。“你不知道,我有个远亲妹妹嫁人,她阿妈也这样说,送亲时去了八十个‘舅舅’,可是后来两个人感情不和离婚了,到法院,两个孩子一人判了一个,共同财产该怎么分就怎么分,亲戚们不要说插手,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以前,为了维护自家的女儿,还喊一大帮亲戚去男方家讨个公道什么的,现在什么事情都讲法律,照老规矩是行不通的。再说了,现在的女孩子思想独立,有自己的主见,谁还愿意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来麻烦亲戚?”

        “就是嘛。我看去三十几个人就差不多了。去了还要住一晚上,他们家也难照应。”旺嘉赞同说。

        “舅妈,这件事情上您就听舅舅的吧。您想想,给他们方便,就是给妹妹方便;对他们宽容,就是对妹妹宽容。人心又不是铁打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种善因,得善果嘛。您说是不是?”贡波说。

        嘎梅吸着鼻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什么,却听门铃突然响了。

        “肯定是叔叔他们到了。”勒么措说着,起身去开门。


        勒么措的叔叔扎巴和他的儿子桑培满身寒气走进屋子。

        “听说你们要来,可天黑了还不见人影。我还在想,你们是不是要把街上的东西全都买下来呢。”扎巴人还没进门,就听旺嘉高声笑着说。

        “我倒是想买,可人家不肯卖,全都忙着关门了。”扎巴爽朗大笑,叉开五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桑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个漆黑明亮的眼睛。他的睫毛上结着一层白霜。他把圆鼓鼓的褡裢拿过去,跟旺嘉的褡裢放在一起,然后脱下帽子,解开围巾,取下湿漉漉的口罩,露出稍显瘦削但很俊朗的脸庞。他的相貌完全是他阿爸扎巴的翻版。

        “小伙子真会保护自己。”勒么措看着桑培,揶揄说。

        睫毛上的霜化成了水珠。桑培伸手擦了一把,拘谨地嘿嘿一笑,脱下两只袍袖,在腰间打成结,过去坐在贡波给他摆好的凳子上。

        人来齐了,勒么措到厨房炒菜。

        客厅里聊天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扎巴说他们父子刚才买碗买盘子,几百件瓷器,一个个挑,一件件选,看质量,看形状,看花纹,不知不觉把时间给耽误上了。他们家大年初六乔迁新居,要请八方亲朋好友。以前村寨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锅碗瓢盆、桌子板凳都是互相借用,如今日子渐渐宽裕了,很多人家都开始自己置办,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缺啥借啥。

        他们都知道,扎巴家的房子整整修了四年。第一年备木料,立木。第二年起石头,砌墙。第三年做家具,装修。今年请了两个画师,精描细绘地画了大半年,只工钱就花了两万多。尤其是经堂和客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见者无不赞叹。

        “怎么过年才想起乔迁请客,房子不是完工好几个月了吗?挤着热闹是不是。”旺嘉笑着说。

        “我就在等过年嘛。你想想,每年一开春,人都像一棒子给打散了,东南西北四处找钱,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家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又有几个人能来?春节里就不一样了,出门的人像找食的鸟儿都回家了,来的人自然多。新房子嘛,就要热热闹闹,有歌有舞,娱神娱人,天人共乐。”扎巴的好口才远近闻名,即使嬉笑怒骂,也能让听者享受,闻者点头。

        “都说你能言善道,是因为偷吃了鹦鹉肉,我看不假。”旺嘉说。

        “我的好兄弟,我哪里需要吃什么鹦鹉肉,只要一张嘴,舌上自然会绽出八瓣莲花。”

        “还好你不是脚踩八瓣莲花,头顶八辐金轮,不然我只有对你顶礼膜拜了。”

        “来来来,让扎巴大活佛给你加持一下。”扎巴说着,伸开右手去给旺嘉摸顶。

        “拿开你的臭手。乌鸦不知道自己叫声晦气,还学喜鹊报喜。”旺嘉在扎巴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说。

        扎巴和旺嘉不只因为贡波和勒么措这层关系,两人老早就认识,交情也不浅,因此见面就斗嘴,且机锋相对,毫不相让,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贡波为桑培斟了酒。扎巴肝上有毛病,戒酒好几年了,贡波给他拿了瓶鲜橙多。扎巴站着,拧开瓶盖,满满倒了一杯饮料,手指轻蘸,洋洋洒洒地诵起了繁复雍雅、堂皇华丽的“十三战神”祝酒词。大家平常喝点酒水饮料,都是无名指三蘸三弹,嘀咕般地小声祝颂几句,只有在隆重的场合、喜庆的节日,才这样庄重地祝酒。而且,如今能完整颂出“十三战神”祝酒词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大家看扎巴神情庄严,一本正经,声音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既暗自好笑又钦佩不已,知道他一是为了礼节,为春节即将来临的缘起,二是为了刚才跟旺嘉的玩笑,就毫不客气、也毫不谦虚地显露一番。

        祝完酒,喝过彩,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旺嘉咂了咂嘴,夸张惊叹道:“啊啦啦——,这酒喝着更香了!”

        “能不香吗?酒是粮食精华,好比天降甘露,神赐琼浆。更何况,你喝的还是我们家女婿贡波的美酒。”扎巴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恭敬地对着贡波。

        贡波忍不住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下咽的酒差点喷了出来。说话间,菜都摆上了桌,大家围坐成一圈。

        “听说你家的新房子装修绘画很漂亮,乔迁的时候可要来看看。”等酒过几杯,话过几圈,旺嘉对扎巴说。

        扎巴家立木的时候旺嘉去了,知道那房子是他们村寨里最大最气派的,光柱子就用了三十二根。过后,他没再去,不知道新房子现在什么样。

        “也就那样吧。为了这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全家人不起早摸黑地勤奋几年,怕是难以还清。”扎巴虽然说得谦逊,可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也没多大的意思。拼死累活地挣个房子,给儿女们安个家,再带几年孙子,也差不多就到头了,该闭眼了。”旺嘉想到自家修房子时的艰辛,女儿婚事的波折,还有两个儿子正像竹子拔节蹭蹭上长,不出几年也要先后成家,觉得世事犹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无休也无止,忍不住感慨。

        “确实是这样。人啊,一生都在忙碌劳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等到了闭眼睛的那天,才想起这辈子没一天持戒修行,也没积攒下多少功德善行,中阴路上不知道要经历些什么劫难,来世又不知道会投生到哪里,想想这些,心里还真是不安呐。可是,生而为人,又不得不为这些个俗事操心。特别是这几年,吃穿用度什么东西都要过买,而钱又越来越不值钱了。还是羡慕你们那里,有庄稼,有森林,有草场,只要人勤快,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们以前还羡慕你们呢,退耕还林了,不用再顶着日月风霜,灰头土脸地从早忙到晚了。你们只要一年四季安心在外面挣钱,吃的米面政府自然会给补贴。”

        “刚开始我们也这样认为,可是看着祖辈留下来的土地变得荒芜,长满野草灌木,心里也不好受。你也知道,牛马牲口成了累赘,接二连三全都卖了。没有庄稼,就没有饲料,很快连猪都没办法喂了。可笑的是,每次上神山,我们还念那些古老的祈祷辞,祈求神灵保佑六畜兴旺,可家里就剩一条看门狗了。有些人家现在连狗也不养了。要不了多久,恐怕村寨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了。”

        “如今这世道,几年一大变,好坏掺杂,哪是我们这些老头子能看得懂的?糊涂人过糊涂日子罢了。回过头来想想,有时候感觉日子好像越来越好了,可有时候又觉得日子越过越艰辛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听说退耕还林的补贴早停了,吃的东西你们自己在买了?”

        “是啊,上面说退耕还林已经这些年了,栽下的经济林木可以创收了。可是,我们的地里栽的都是些沙棘,有些地方还栽了点杉树和柳树。这些东西怎么创收呢?我们总不能捡树叶去卖,或者像羊一样吊在树上啃树皮,吃树叶吧。”

        “庄稼没有了,可生活处处都得说钱,那些运气有点差的,挣钱本事比较小的,日子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旺嘉叹着气说。

        “那是自然,我们现在只有喝水不需要花钱。说起来也可怜,有些人家悄悄在山里重新开荒,偷偷种点粮食,日子过得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

        “这些情况上面应该都知道吧。说不定一翻年,又有什么新的政策出来了,毕竟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是最重要的。”

        “但愿如此吧。”

        旺嘉和扎巴摆谈着村寨的生活。土地。庄稼。收成。气候。灾祸。生计。运程。某某人的某某事。某些人的某些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总有几许,让人忍不住唏嘘感慨。

        贡波离开村子的时间久了,虽然时不时回去,但很多事情已经变得陌生,只能静静聆听,默默沉思,很少能插上嘴。

        桑培一贯少言少语,在贡波家里更是拘束。自从进屋后,除了劝酒劝菜的时候答应一声,他基本没说什么话。

        男人们谈论严肃的话题,女人们就更不可能插嘴了。


        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筷,勒么措把菜重新热一下,喝酒的继续。话题又回到过节的事情上,大家七嘴八舌,热闹起来。

        “阿妈,好像有人来了。”女儿坐在勒么措身边,拉了下她的胳膊。

        说话声中,果然听门铃再次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勒么措说着,起身去开门,却是贡波的弟弟华青次仁一家四口。女儿一声欢呼,高兴地跑过去。

        华青次仁高高瘦瘦,下巴上留着一丛短胡子,剪得极为整齐。他虽然比贡波小四岁,结婚却早,有两个孩子,女孩比贡波的女儿大一岁,姐妹俩同级,但不同班,儿子已经上高中了,上唇的绒毛正在朝胡须转变。上学期间,每到周末,贡波家总是孩子不断,但这兄妹俩来得最勤,跟他女儿的关系也最要好。

        “快进来吧。”勒么措见他们在门口站着不动,说。

        “点个火吧,我们跨了火再进门。”华青次仁说。

        按习俗禁忌,有时候晚上回家,怕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就在大门口燃个干柏树枝,或者烧个废纸片什么的,从火上跨过去后才进家门。家里要是有病人或者婴儿,更是如此。

        贡波见弟弟到自己家里来还这样谨慎讲究,不禁感到好笑。他抽了片纸巾,用打火机点燃放在门口,华青次仁一家依次跨着火进来。不过这还没完,他又让贡波在火炉上撒了点柏树枝、艾草和藏药混合的薰香,全家人围着炉子又熏了一番。

        “你也太讲究了吧。”贡波忍不住说。

        “我刚刚摸过尸体。”华青次仁咧嘴一笑,显得有些愧疚。他声音很轻,只有贡波听见。

        贡波吃了一惊,本想询问,可是大家已经在相互打招呼了。大的小的,长辈晚辈,一一问候,乱了好一阵。屋里骤然显得拥挤起来。桑培比华青次仁小,起身给他让位子。贡波去拿凳子。

        “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勒么措问。

        “吃过了。我们本来打算回去的,可是没找到车。”华青次仁吸着冷气说。

        “满街都是车,竟然没有愿意拉你们一家人的?”扎巴坏笑着,话里有话。

        “说出来还真让人难以相信,我们在城外的停车场里进进出出,冻了快一个小时,就是没找到车。”华青次仁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今天是带两个孩子来玩,顺便给他们买衣服,给儿子理头发。他们也是随身一个褡裢。

        听说他们吃过晚饭了,女儿迫不及待地拉着哥哥姐姐去她房间里玩。大人们说的话她不感兴趣,想看电视又不敢随便调台,不敢把音量放大,说看书吧,白天已经看了几个小时,现在不想看了。她正无聊得紧。房间里立时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搞笑的事情,两个女孩低声嗤嗤笑着,男孩却开怀大笑,声音异常清晰。

        “你们该早点来嘛,白白挨冻受罪。”勒么措把筷子递到华青次仁夫妻俩手里,说。

        “平时两个孩子就够麻烦你们了,今天还一大家子一起过来。”华青次仁语带歉意。贡波自从进入初中住校后,很少在家,毕业后工作的地方离家远,更少回去,华青次仁虽然对阿哥很是尊重——甚至还有些怕他——但兄弟间因此少了一丝亲密,多了几分客气。他对嫂子更是如此。

        “把自己当外人是不是?连两个娃娃都不如。”贡波把酒杯端到华青次仁手里,脸一沉,责备说。他要是知道华青次仁一家刚才在街上四处乱转,找了很久的旅馆,由于便宜的住满了人,贵的又舍不得,才不得已过来的,非气得破口大骂不可。

        华青次仁一来知道这几天阿哥家里人多,不愿给他增加麻烦;二来刚才摸了死人,怕把秽气带到他家里来,也是矛盾犹豫了很久。

        “两个娃娃太调皮了,总是跑来给你们添麻烦。”华青次仁的妻子拉姆有些胖,看上去一脸福相。她跟桑培一样,一到贡波家就感到浑身不再在。她听见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忽而大笑,忽而尖叫,心里有点惶恐不安,生怕惹了贡波夫妻不高兴。

        “不要说见外的话了。”勒么措麻利地做了两个下酒菜,端出厨房,正好听见拉姆的话,和颜安慰她说。“两个孩子懂事,学习成绩也好,我们都很喜欢他们。他们来了我女儿也有个伴,兄弟姊妹一起长大,这不是很好吗?”

        “嗯,嗯。好!好!”拉姆不知道怎么措辞,使劲点了几下头,说。

        华青次仁单独跟贡波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多少话说,可是跟旺嘉、扎巴他们聊起天来,谈吐也没见逊到哪里去。他还跟桑培开玩笑,要他也开开金口,说看会不会从他的嘴里掉几两黄金出来。

        只要不提及女儿的婚事,不说到未来的女婿,舅母嘎梅的心情也不错。

        屋里热闹得像个小酒馆。

        “你刚才说摸了尸体,谁死了?”贡波一直惦记着华青次仁的话,瞅准机会,转换话题,把压在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听到死人,尸体,大家忽然都住口了,不解而又好奇地看看贡波,然后盯着华青次仁。他们隐约明白了,华青次仁一家先前为什么要跨火熏香。

        华青次仁本来不想谈论此事,所以熏香的时候才那么小声。此时他见阿哥问起,大家也很期待的样子,只有开口叙说。

        “是阿依(老奶奶)嬷嬷,嗡嘛呢叭咪吽,她今天死在街上了。”

        “阿依嬷嬷是谁?”贡波一脸茫然。他想弟弟不只认识这个老人,可能还跟他们家关系不错,不然他怎么会随便去动她的尸体呢?可是他对这名字很陌生,没有一丁点印象。

        “你不认识她,她是拉姆他们村寨的。”华青次仁对贡波说,“舅舅他们知道。”

        旺嘉和嘎梅早异口同声,念过好几遍六字真言了。

        嘎梅那边有亲戚在阿依嬷嬷他们村寨,因此旺嘉他们都认识她。扎巴也熟悉这个老人,她快七十岁了,头发花白,腰身伛偻,不管在那里遇见,都是一副茫然失措、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怜的老人,眼看着过年,却喝不上大年初一的新水了。”旺嘉惋惜地说。

        “不过,对她来说也许这样最好。只是触着过年,让人更是同情。”扎巴也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叹着气说。

        “她怎么死的?”想到这段时间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涌动,贡波怀疑老人是不是让车给撞了。

        华青次仁迟疑了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下午我们见天色不早了,准备出城去找车,这时在一家卖糖果的小摊前遇到阿依嬷嬷,还跟她打了声招呼。这时候,她的儿子从前面走过来,她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看上去又高兴又有些害怕。她僵在那里不动,等儿子走近后,有些结巴地说:‘孩子,你也上街办年货来了。’她的儿子却脸一黑,眼睛一抬,直接走过来,在她的肩膀上使劲撞了一下。那是故意的,谁都看得出来。老人退后几步,差点摔倒。她转过身去,看着儿子的背影,伤心得脸都变形了。我看见她身子在摇晃,心里可怜,想过去扶她一把,却见她嘴巴张了张,身子一软,瘫倒在街中间。”

        华青次仁停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好像刚才吸入的空气一直储存在肺里,等说完这番话才吐了出来。他看见妻子拉姆的眼角潮湿。屋里安静地有些异样。大家都看着他,等他继续讲下去。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拉,可是她躺在地上,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街上的人都停下来看。我拦腰把她抱到街边,靠墙坐着,免得把路堵住了。她很瘦,身子轻飘飘的。我摇她喊她,可她没有任何反应。转眼间,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把街道都堵死了。”

        “这时候,有两个人挤进来。后来才知道,他们跟阿依嬷嬷是一个村的。他们蹲下来喊,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昏过去了,就掐她的嘴唇。老人还是没醒。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阿依嬷嬷的儿子忽然出现了。他声音颤抖,沙哑着喊了一声‘阿妈’,就哭了起来,眼泪跟下雨一样。这应该是他这么多年来再一次喊她阿妈吧,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哭了几声,他拉着他阿妈的手转身蹲下,我们把阿依嬷嬷扶到他背上,一起往医院跑。还好医院不是很远。到了急诊室,医生一检查,说老人已经死了。阿依嬷嬷的儿子傻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一下子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看到一个男人哭得那么伤心,我背心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阵阵发凉。急诊室里有其他人看病,我们把老人抬到走廊的椅子上。阿依嬷嬷的儿子把她抱在怀里,不肯放手。”

        “人不可能就那样放在医院里,但是阿依嬷嬷的儿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脑子清醒不过来,那两个人就帮着他拿主意。我守着阿依嬷嬷母子俩,他们出去找车。我看着阿依嬷嬷的儿子哭得浑身颤抖,担心他随时会昏过去。过了好久,那两个人才带了个矮个子回来。他们说这期间没有车肯拉死人——平常肯拉的也难找——后来打听到城里有个专门办丧葬的私人组织,想方设法联系上,租了他们的车,答应把老人拉回去。拉姆和两个孩子在医院外面等着,车上有空位,我们也顺路,可我们一家大小总不能坐那车回去吧?他们走后,我们到城外去找车,可是天快黑了,送人的车早走完了。剩下的那些车已经被人包下了,等着拉货。”

        “把自己的阿妈给活活气死,还假惺惺地哭得死去活来。这个人真是太虚伪了!”勒么措听到这出悲剧,忿忿不平地说。

        “其实,他不是阿依嬷嬷的亲儿子,他是从医院抱养的。”旺嘉常到那边走亲戚,对阿依嬷嬷家的事情有些了解。“听说那年修公路,有个姑娘跟外来的一个包工头好上了。谁想路一修完,那个包工头就失去了联系。不久,那个姑娘在医院里偷偷生下小孩,三天后丢下孩子也失踪了。她跟那个包工头好的时候,家里人觉得不靠谱,可怎么劝她都不肯听,还差点跟家人翻脸。外面人见的世面多,花言巧语,把她迷得晕头转向的。家里人嫌她丢人,既没有去找她,也不要那孩子。阿依嬷嬷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悄悄到医院领养了那个孩子,用牛奶和糌粑糊糊把他养大了。”

        “那他的良心更是被狼吃了。要不是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勒么措更是气愤。

        “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们家的事情很复杂,总之很难说清楚。”华青次仁说。

        “哦!难道是阿依嬷嬷做了什么对不起儿子的事情?”勒么措问。

        “阿依嬷嬷对儿子倒是很好,比亲儿子还亲。”拉姆清了清嗓子,接过勒么措的话说。“问题出在阿依嬷嬷和她的婆婆身上,有些事情我们这些外人看了都觉得过分。阿依嬷嬷年轻的时候也……怎么说呢……反正我也说不好。自从她男人过世后,她就把婆婆撵到了耳房,单灶单锅各过各的。后来,她又把婆婆撵到楼下羊圈。再后来,他怕婆婆烧火做饭把楼下的草料点燃,烧了房子,又把她撵到院子里。她的婆婆就用几张旧木板,在大门边的墙角歪歪斜斜地搭了个小棚子,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里。”

        拉姆见大家都看着她,脸上隐隐一红,垂下眼睑,继续说。

        “那个老人的日子呀,过得要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这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他们在村里只有一家亲戚,但是说不起硬话,只能趁着阿依嬷嬷不在家的时候给老人送点吃的。可这要是被阿依嬷嬷知道了,不只那家亲戚会被咒骂,她的婆婆在一段时间里也要忍受各种恶毒的诅咒,仇恨的唾沫。”

        “尽管那老人的日子过得比毒草还苦,可她特别喜欢阿依嬷嬷收养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悄悄留着。他也很黏自己的奶奶。阿依嬷嬷的儿子小时候还不敢跟阿妈说什么,可是大一点后,对阿妈的做法越看越不顺眼,慢慢开始顶嘴,母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差。阿依嬷嬷责怪婆婆,说是她教坏了儿子,恨不得吃了她。但是,她对婆婆越坏,儿子越讨厌她。儿子越讨厌她,她就越恨婆婆。就这样,他们之间的疙瘩越缠越紧,到死都没有解开。”

        “有一天,阿依嬷嬷出了趟远门,她的儿子把奶奶带到楼上晒太阳,中午两人一起熬茶吃午饭。可他们没有想到,阿依嬷嬷提前回来了,她打翻婆婆的碗,连推带搡把她撵下楼去。我们一群小孩子听到吵闹,都跑去他们家院子外面看稀奇。老奶奶倒在地上,哭得快断气了。阿依嬷嬷的儿子又哭又吼,狠狠地跟他阿妈大吵了一架,从此不大跟她说话。他常跟别人说,他要赶快长大,好把奶奶接到楼上去住。可是,他还没有长大,奶奶就死了。”

        “奶奶的悲惨遭遇,他一直揣在心里,虽然阿依嬷嬷对他低声下气,爱他宠他,可他从来不给阿妈好脸色。没过几年,他也长成大小伙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由于阿依嬷嬷虐待婆婆的事情,没有姑娘敢嫁给他。后来,眼看着比他小好几岁的人都结婚了,孩子也大了,他才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阿依嬷嬷对儿媳妇也不好,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三天两头大吵大闹,家里很难有太平的时候。这也难怪,她的儿子长得又好看又人才,可儿媳妇不只比他大五岁,长得丑,是个寡妇,嫁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娃娃。阿依嬷嬷的儿子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气之下单独修房子,彻底跟她断绝了关系。阿依嬷嬷对儿子又爱又气又恨,自然在村寨里闲话,可是这让她儿子的心离她更加远了。”

        拉姆说到这里,感到嘴里有些发干,停了下来喝了口饮料。阿依嬷嬷和他儿子之间竟然有着这样大的矛盾,这些事情也只有跟他们同村的拉姆才能说得清楚。屋里一片死寂,大家都默不作声。嘎梅想到女儿的婚事,想到自己对待未来女婿的态度,心里也是一番思索。

        “想不到阿依嬷嬷是这样一个人。”勒么措过了好一阵才说。

        “你不知道,阿依嬷嬷年轻的时候也很可怜。她嫁过来后,一直没有孩子,没少被她婆婆打骂。”拉姆说。

        “难怪她要领养孩子。但是,生不出孩子,也不一定是她的问题嘛。”勒么措说。

        “听说阿依嬷嬷的丈夫结婚前在外面有私生子,他们才确定是她的问题。”华青次仁插嘴说。关于私生子的问题,女人不太好开口。

        “哎,真是可怜。”勒么措叹气说。

        “我听爷爷奶奶说过,阿依嬷嬷的婆婆打她打得特别狠,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又有新的伤疤出现。说有一次阿依嬷嬷低着头烧火,被她婆婆一柴头打在脑袋上,昏倒在火塘边,头上裂了好大个口子,流了很多血。她受伤的地方一直没长头发。她取下头巾的时候,我也看到过,很吓人。”拉姆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

        “他们家的事情很复杂。大家虽然不在人多的场合说他们,可是私下里都议论。老人们还常常用他们家的事情教育晚辈。”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为忍不住抖露别人家的隐私感到有些内疚,也为在背后说一个刚刚死去的老人感到不安。她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看阿依嬷嬷的儿子哭得那样伤心,他的心里肯定也爱着他的阿妈。多年的伤疤,活着的时候没办法治,却只有靠死亡去愈合了。想着阿妈是被自己气死的,他这一辈子心里也不好过了。”华青次仁叹息说。

        “生死无常,世事更是无常。想不到他们的背后,还有着这样的纠葛。”贡波的心里沉甸甸的,为阿依嬷嬷祖孙三代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

        大家都在心里喟然长叹,无限感慨。贡波起身往炉子里加煤,顺便又燃了点熏香。屋里压抑的气氛,过了很久才渐渐消散。


        夜已深,喝酒的人都有了微醺之意。

        贡波和勒么措分点人数,给大家准备床铺。旺嘉和嘎梅睡贡波夫妻俩的卧室。扎巴和桑培父子睡客房。两个女孩儿熬不了夜,早在女儿的房间里睡下了。华青次仁父子在客厅里打地铺。拉姆睡沙发。

        安排妥当,等他们睡下后,贡波和勒么措穿上厚袍子,出门下楼。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家里人多住不下,他们要到街上去住宾馆。明天一早,他俩还要回来给他们准备早饭。

        外面竟然下着大雪。高低错落的街灯昏黄温暖。满街成串的红灯笼,犹如一个个硕大的糖葫芦,新鲜而诱人。雪被剪成了无数条碎线,铺天盖地,簌簌飞落。除了那些营业到深夜的餐厅、酒吧或者宾馆,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清冷的街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回想白天的拥挤,就像在两个世界。

        “这场雪一下,明天就更冷了。”贡波拉高衣领,朝暖和的袍子里缩了缩脑袋。

        “瑞雪兆丰年嘛。”勒么措挽着贡波的手,身体紧贴着他粗壮的胳膊,用汉语的谚语回答说。

        贡波见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勒么措红色的围巾上。两人相视一笑,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穿过密集如织的雪幕,向往常投宿的那家宾馆走去。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


泽让闼.png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文学作品和摄影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四川文学》《西藏文学》《参花》《散文诗世界》《散文选刊》《民族》《五彩哈达》《草地》《贡嘎山》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