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上的那串铃铛叮叮当当响着,额尔姆揭开破烂的门帘,看着刚进门的丈夫在水井旁拿起木瓢往嘴里猛灌着井水。她赶紧进屋取了铁盆子,顺手拿了块布巾。
汪丹看了看挺着大肚子的额尔姆:“就这几天的事儿了,你要仔细些。”
额尔姆点点头,用木瓢舀着桶里的水,倒在汪丹的头上,她熟练地用“洋碱”给丈夫揉搓着那一头的卷发。虽然日子清苦,但汪丹夫妻过得很讲究,无论地里的活多脏多累,他们总会在每天忙完后,回到家拾掇自己,也会把没有什么家什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汪丹洗漱干净,拉开门帘,泥地上铺着几个布垫,布垫的中间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水还有糌粑。糌粑在汪丹的手里被揉捏着,额尔姆听见铃铛又响了,她走出房门去招呼晚归的阿爸。老头子泽仁看见出门迎接自己的儿媳妇,挥了挥手,让她进屋。
“是阿爸吗?”汪丹抬头看着额尔姆。
“嗯嗯。”额尔姆轻点着头。
泽仁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画匠。这段时间,他在隔壁村的木工家画画,在那些藏式家具上画上八宝图、龙凤。他靠着这门手艺活了大半辈子。这会儿,他在水井边用湿毛巾擦拭了一下头,又洗了洗手,就进屋了。他取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盒子,又从盒子了取出了木碗。额尔姆恭敬地在木碗里斟了茶。
三口之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糌粑。
夜渐渐深了,汪丹的手轻抚着妻子的肚子,那里有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过三个小孩儿了,但都没等出生就早早消亡了。当汪丹知道妻子有了第四个小孩后,他的内心忐忑多过其他感受,他不知道,这第四个小孩会不会降生在这个家庭,也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希望无论男女,只要能顺利生产下来,就是他们最大的福报。这几年,额尔姆没有少糟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闲言闲语。
泽仁在另一间屋子,半卧在被子里,手里转着退了色的经桶,他口中低语着经文,眼睛瞧着对面的土墙。右手的大拇指被很多没洗掉的颜色包裹着。没过会儿,困意就上头了,他放下经桶,钻进被窝,睡着了。
深夜,卓巴村万籁俱寂。月光落在汪丹家的小院子里,一阵轻风吹动了木门上的铃铛,清脆的叮铃声短促的响了一下。额尔姆在床上,转了个身。临盆之际,她越发的不能睡踏实了。轻身轻脚的额尔姆穿过院子,推开茅厕的门,她用左手扶着土墙,半弯着腰。
整个卓巴村,有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看着天呢?额尔姆看着天上的明月,有几颗并不太亮的星星在它的周围。月光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她的肚子。门上的那串铃铛被风吹得叮铃铃响。突如其来的一阵腹痛,让额尔姆弯下了腰,她摇着嘴唇,忍耐着。阵痛过后,她赶紧进屋回到了床上,汪丹听见响动,睁眼看了看额尔姆,随即又睡过去了。额尔姆轻手轻脚的盖上被子,刚要睡过去,又被痛醒,她使劲咬着被子,避免吵醒汪丹。
天微亮的时候,附近的公鸡咕咕咕地打着鸣。汪丹被额尔姆满脸的汗水吓得大叫起来,前面几个小孩都是过早流产而亡,他从没见过妻子这样。他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打开了木窗,想让妻子透透气,窗子被推开的一瞬,初升的太阳,那一抹光亮刚刚照在额尔姆的身上,绚丽的阳光照着一粒粒汗珠,反射出色彩斑斓。汪丹被这一幕惊住了。泽仁踉跄着推开了儿子和儿媳的房门,他看着满屋的祥瑞之光,嘴里低声念着所有能说出口的佛号。
“我去叫觉拉,你看着她!”泽仁简短的交待了汪丹便急匆匆的向产婆的家跑去。
日头正中的时候,卓巴村汪丹家里迎来了喜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降临在了这家。
之后的很多年里,产婆觉拉都会时不时说起在她“职业生涯”里的这桩奇事!满屋的祥瑞之光伴着来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传来的海螺声,普通百姓额尔姆诞下了名叫郎卡的男孩儿。
是的,他叫郎卡,泽仁给他取名郎卡,意为天空。他是汪丹和额尔姆的独子,是老头泽仁如获至宝的孙子。
郎卡像卓巴村所有的小孩那样,玩儿泥浆,在青稞地里打闹,在清溪河边摸鱼,他健康成长着。人们希望在他身上能看见传说中的奇迹,他们希望有远近闻名的寺庙高僧循迹而来,指明说他是转世灵童,然后将这个诞生在卓巴村的奇迹传的更远。
然而,直到郎卡长到十岁,也没有再出现任何不合常规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渐渐的,关于产婆觉拉一本正经的讲述,人们也从最初的坚信不疑到了半信半疑,最后谁也不愿相信这件事了。
泽仁老头才不管村里人的一时兴起或是冷言嘲讽,他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他知道孙子来到这世间并不是普普通通的。老头每次从田野边,溪水边或是豌豆地里大声喊着郎卡的时候,那洪亮的声音里透着的尽是幸福。
他牵着郎卡穿过泥地,经过村头的水井、寡妇青措的烂泥墙、铁匠翁青燥热的火炉、地主老爷巴荣的砖墙,小郎卡被拖着小跑着,在阿依(爷爷)的身后咯咯咯地笑着,老头右手牵着孙子,左手拿着佛珠,脚下像是生了风。
“跟阿依学画画吧!没有谁会抢走手艺这东西的!长大了像阿依那样,任何年月都能有口糌粑有口热茶喝。”泽仁边吃着馍馍,边对郎卡说着。
“我不喜欢吃糌粑。”郎卡说着,把最后一口馍馍塞进了嘴里。
家里人看着小娃娃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笑了。
十岁的郎卡开始了学手艺的历程,他被泽仁老头带在身边,跟着阿依调制各种颜色,端着小碗看着阿依在木头的家具上作画。
冬雪覆盖在卓巴村的房屋顶上的时候,汪丹出门了,他必须去十几里地外的“昂吾镇”。在那里,用一部分青稞换取青稞酒,再买一些青稞购置些肉。冬天总要吃些肉,才能抵御寒冷。
深冬即将来临,昂吾镇比平时多了些人,好几个村子里的人都到这里买卖交易。
镇里专门交易的市场,人来人往,血淋淋的鹿肉,牛肉,兔肉成了热卖的食物。汪丹从马车上拿下好几袋的青稞,他打算把这些青稞卖了,给一家人买点牛肉回去。马车上被破烂布掩盖着的是早上用青稞换来的青稞酒,天气冷了,青稞酒不能冻着,他掖了掖布料的边角,跳下马车,守着那几袋青稞。
日头当中的时候,气温有些暖和了。市场上的交易者们都各自找了角落,席地而坐,开始吃着早上带的干粮。
汪丹吃着额尔姆为他准备的酸奶和馍馍。同村的铁匠翁青老远向他招着手,他回应着。
“你来那么早,我才刚到。”翁青说着,盘腿坐了下来,顺势从牛皮袋子里取出了酥油和好几样吃食。他在吃食上的富足证明了铁匠这门手艺的“吃香”程度。
汪丹礼貌的拒绝了铁匠翁青的食物。
“你家郎卡快十一岁了吧?”翁青问到
汪丹点点头,他不太想和他有过多的交流,卓巴村的人都知道铁匠翁青和寡妇青措不清不楚的勾当。因此汪丹打心眼里嫌隙他。
“你怎么不让他上学堂啊?”
翁青见汪丹冷笑了两声,知道这一问是多余了,卓巴村谁不知道汪丹家没有富裕的钱呢?
两人沉默了会儿,翁青又打开了话匣子
“镇上的赞琼,知道吧?”
汪丹点点头。
“宁西寺的扎西活佛给了赞琼的绘画学院一笔钱,专门赞助学院。”翁青砸吧着嘴里的食物。
汪丹没出声,等翁青的下文。
“扎西活佛这钱可不是白给赞琼,他让赞琼承诺学院要对外开放,不能只招收贵族子弟,任何有意愿学习绘画的娃娃都可以进学院学习。”
汪丹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碗,他正预备问些什么。
“铁匠!铁匠!”一个胖胖的女人指着铁匠翁青散落在不远处的铁器,大声喊叫着。
翁青抹了抹嘴,大声回应着,跑了过去。
汪丹看着铁匠和胖妇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讨价还价。他帮翁青把吃食收进牛皮袋子,给翁青拿了过去。显然,铁匠的铁器生意很红火,接下来根本没空和汪丹继续闲聊。
一下午,汪丹卖出去了一袋青稞。他买了些兔肉,把肉食和剩下的几袋青稞放在马车上,驾着马车赶往回家之路。
额尔姆用热水给丈夫擦拭了头,待他拾掇好,又给他斟了一碗茶,两口子围在灶火边,等着阿爸泽仁和儿子郎卡回家。太阳完全西下,俩爷孙嘴里哈着冷气进了屋,额尔姆给灶炉里又添了柴火,爷孙俩洗了洗手,就着热茶吃起了糌粑。
“阿爸,郎卡学画学得怎么样了?”汪丹小声问着
“好得很!”泽仁简短的回答
汪丹不做声,他知道郎卡没学到什么,阿爸太溺爱他了。但继续这样下去,郎卡只能“什么也没学会”。
屋外开始飘雪,冷风呼啸着。汪丹家的油灯忽明忽暗,他心里思付着关于赞琼画院的事。赞琼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唐卡画师,他画的唐卡有时候会远远流传到“乌斯藏”,在赞琼画院里学习过的子弟,都是各个寺庙抢着要的画师。如果郎卡能在这所学院学习,那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想到这里,汪丹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说这事,不想泽仁问起了话。
“今天在昂吾镇,收获怎么样?”
汪丹看了看灶头上方挂着的三只拨了皮的兔肉,没出声。泽仁顺着看了看瘦小的三只兔子,转头给郎卡嘟了嘟嘴,郎卡蹦跶着撩开门帘,径直往外跑。
他拖着牛腿进了屋,牛腿上薄薄的雪,遇到热气一下就化了。
“巴荣老爷给的。”泽仁嘴角上扬说着,最近他们爷孙两在给土司巴荣家画壁画。
汪丹和额尔姆对视了一下,赶紧把牛腿拖到了屋后搭的木棚,那里四季都照不着太阳,正好可以储存肉食。四口人忙着把牛腿挂在木梁上,看着晃动着的牛腿,汪丹吞了吞口水。他心想:“阿爸说得对,任何年月,手艺都饿不死人”。
“深冬就要到了,今年我们可以吃肉过冬了!”汪丹高兴的说着。
“深冬一到,初春也就不远了。”泽仁老头说完,伸了伸懒腰,去睡了。
卓巴村的冬季,清溪河上的水冻结成了冰。孩子们红着脸蛋,流着鼻涕,在厚实的冰上用铁匠翁青送给他们的“雪橇”划来划去。郎卡没有和泽仁去土司巴荣家,他和这帮孩子在冰上疯玩着。巴荣家的小少爷阿西多噶被家丁们前呼后拥着,也在冰面上滑着,他的雪橇是巴荣花了碎银子特别打制的,因而显得比村里那帮孩子轮流用的雪橇要好得多。
大中午的,翁青正卖力地在床上取悦着风华正茂的寡妇,青措的叫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混合在一起,奇怪的多重奏在卓巴村的上空回荡着。
泽仁调好了一碗颜料,正欲填满“猴子”的轮廓,却听到巴荣老爷的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身上铜质的那串钥匙叮叮当当响着。泽仁拿起笔,湛了湛碗里的颜料,正欲起笔,管家进来了。
“泽仁,你出来一下。”
老头跟在管家身后,看见巴荣老爷站在院子的围栏边,俯身看着楼下,又见阿西多噶少爷也站在边上。
巴荣看见泽仁,招手叫他过来,示意他往楼下看。
泽仁看见寡妇青措披散着头发,铁匠翁青的脸上满是血污,他正疑惑他俩的破事,为啥专门让人叫他来看?正想着,他忽然看见了翁青身旁的郎卡,他左脸颊上嘴唇大的伤口,往外渗着血。
泽仁脑袋嗡嗡作响,也顾不得巴荣老爷在对他说着什么了,他哆嗦着手,摇摇晃晃下了楼梯,径直跑向孙子。
“莲花生呀(佛号)!你这是怎么了?”泽仁哆嗦着手捂住郎卡的伤口。
郎卡的脸上,眼泪和污血还有冰渣滓混乱的搅和在一起,他抽抽着身体,呜咽着。
管家让家丁把爷孙俩带进了屋里,吩咐家丁清洗了郎卡的伤口,接着用烈酒和灶灰涂抹在伤口上,郎卡痛得直喘气。
泽仁老泪纵横。
就在一刻钟之前,清溪河的冰面上,孩子们疯了似的在冰面上撞在一起,混乱中,阿西多噶雪橇上的铁疙瘩划伤了郎卡的脸,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冰面,时间静止几秒后,孩子们开始尖叫。郎卡脸上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着,巴荣家的家丁们抬着小少爷,牵着郎卡往回走。
与此同时,铁匠翁青的老婆拉措连同娘家人把正在“干事”的两个人,从床上逮了个正着。
两队人马一起走进了土司巴荣的院子。
郎卡的脸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灶灰,巴荣老爷让他每天来院子里,让家丁给他脸上敷上烈酒和灶灰。又给了泽仁一些鹿肉。
泽仁把鹿肉剁成肉糜,在锅里熬成肉汤,老头每天守着郎卡把肉汤吃完喝完,他心疼的看着孙子脸上的伤口。
“离开你阿依,就会出事,以后要好好呆在我身边。”泽仁口吻温和,但语气坚定。
原本这几天要和阿爸商量开春之后,把郎卡送去赞琼画院的事,这会儿只能是暂时“放一放”了。汪丹心里正思付着,听见外面木门上的铃铛响了几声,他和妻子掀开门帘,看见巴荣家的管家走了进来。
管家走到院子就停下了脚步,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汪丹和额尔姆示意阿爸出去,泽仁摇了摇头。夫妻俩只好出去应对管家。
“汪丹呀!我家老爷说了,等山绿了,野花遍野的时候,让你家郎卡和小少爷一起去昂吾镇的赞琼画院学画画。”
汪丹听到这里,抬起头看着管家。
“我家老爷说了,虽说宁西寺的扎西活佛给了银子给赞琼画院,但画院也说了,学生们住下来没问题,可吃食还得另付,你们放心,我家老爷说了,郎卡在学院的费用他包了,老爷心疼你家郎卡,知道他跟他阿依在学画画,但赞琼的绘画技艺比起你家阿爸那自然要高出许多个山头。”说到这儿,管家故意把嗓门抬高了些,他知道老头在屋里没出来迎他,心里自然有几分不高兴。
老头在屋里听见这些话,嘴里哼哼的不高兴。他听见儿子儿媳送走了管家,就掀起了门帘。
“郎卡哪儿都不去,就跟在我身边,赞琼能教的我也能教。”倔老头泽仁也抬高了嗓门,他知道管家还没走远。
汪丹看着他们这样较劲,又气又好笑,他没说什么,毕竟清溪河的冰面还坚实着,春天还远着呢。
深冬到了。一到下午,从雪山的顶上往下看,可以看见卓巴村尽是炊烟缭绕,郎卡和汪丹看着被烟雾包裹着的卓巴村,各自背了一捆柴下山了。
泽仁老头在村头等着汪丹和郎卡,他转着经桶,低声念着经文。村落里响起了大人们各自呼喊自家小孩儿的声音,孩子们拉拉扯扯的离开清溪河的冰面上。
老头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影背着柴火渐渐走进了。三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铁匠翁青在冬天没什么生意可做,他抄着手在自家门前晃来晃去,百无聊赖。
“大冷天的,你在家门外干什么?”泽仁没好气的对他说
翁青没搭理老头,自顾自的东张西望着。
“阿爸,他和寡妇的事没下文了?”三人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汪丹问着阿爸。
“哼!谁知道这些不干不净的事?”
额尔姆掀开门帘,家里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卓巴村的夜黑透了,郎卡窝在泽仁的床铺上,阿依对他的疼爱,让他也无比爱着阿依。
“我会去赞琼画院吗?”郎卡手里把玩着木头雕成的骏马。
“你不会去,你会一直在阿依身边,阿依会教你画画。”泽仁半眯着眼说着。
“嗯!我也想一直在阿依身边,长大了继续给巴荣老爷家画画。”郎卡笑着说
这句话不痛不痒的击中了泽仁的心头,把他一下从快要睡着的状态给生生拉了回来。泽仁睁着眼睛,整夜辗转难眠。
清溪河的河水再次流淌的时候,雪山上的雪开始逐渐融化,汪丹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喝着用牛骨熬成的茶。郎卡像是在这个冬天,又长高了许多,他脸上的那道疤随着面部表情扭来扭去,已然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泽仁看着孙子在院子里给大家说着好些同伴之间的趣事,逗得汪丹和额尔姆咯咯笑着。
他捋了捋胡子:“山绿了,野花遍地的时候,郎卡就得去昂吾镇的赞琼画院学画画了。”
三人听完老头这句话,一时间都不作声了。
“郎卡12岁了,该是去好好学点本事的时候了。”泽仁接着又说。
12岁的郎卡和巴荣家的小少爷阿西多噶一起去了昂吾镇的赞琼画院。巴荣嘱咐着随去的家丁要照顾好两个孩子,他看着郎卡脸上的伤疤,心里歉疚。
郎卡第一次到昂吾镇,他感觉这里比卓巴村大好多好多,一张张陌生的脸也比卓巴村的村民显得要更生动。他慢慢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红墙木屋比起卓巴村大多数的土墙房子要好看很多,就连巴荣老爷家的房子也比这里的要逊色一些。
看着看着,一个家丁拉扯着他走到了前面。大家伙儿驻足停下的时候,一行人已置身在了画院。郎卡看着中间的“大房子”,两旁连接着一排排的小房子。
一位穿着“华丽”藏袍的人迎了上来:“是卓巴村的两位学员吗?”
巴荣老爷的管家迎了上去,两位“体面人”寒暄了一阵。
郎卡和阿西多噶正式开始了绘画学员的生涯。在赞琼画院的那些年,他们友好地相处着。
在这人世上,形容时间的词语和句子有很多很多,匆匆也好,弹指也罢,无论如何,时间类似离弦的箭般有去无回的过去了七年时间。
在这七年时间里,郎卡和阿西多噶勤奋好学,阿西多噶在绘画方面的技能居然高出早已有一些绘画基础的郎卡很大一截,赞琼经常在学员面前表扬多噶。而郎卡和大多数学员那样,虽掌握了绘画技能,但并无出彩之处。俩人七年后离开了赞琼学院,各奔前程。
弱冠之年,阿西多噶继承了父亲巴荣的土司之位,并与“结甲”村土司的千金结成连理。婚礼前,他为宁西寺作了一副唐卡,算是对自己这门技艺的一个交代。从此,卓巴村有了新的土司阿西多噶。
七年的时间里,卓巴村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谁也不会给这里带来些什么,谁也不会从这里带走些什么。巴荣老爷老了,路过他家院墙的人,经常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穿着华丽的藏袍坐在院子的角落转着反着金光的经桶。他是土司,但他不统治谁,也不会去欺压谁。卓巴村的人喜欢巴荣老爷,他是好土司,他儿子阿西多噶也是。铁匠翁青的老婆拉措跑了,她半夜跟着骑着马来卓巴村的外地盐商私奔了。翁青在人前哼哼唧唧了几声,以表自己的委屈,但很快他就和寡妇青措住在了一起。汪丹和他的土地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和额尔姆自郎卡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孩子,有时候,他会想起当年额尔姆生郎卡时的场景,想着想着,他就会摇摇头,像是要甩去什么似的。
卓巴村的人,还像往常那样,平静的过着各自的日子。
郎卡回村后,时不时和阿爸汪丹在田里务农,时不时和阿依泽仁在各处画画。村里最穷人家的女儿也没看上郎卡,虽说郎卡家不富裕,但总算能把日子给过着走。女孩子们大多还是嫌隙他脸上的那道疤,随着年龄渐长,疤痕越来越明显,这成了他时常无法抬起头的原因。
附近的寺院并没有对郎卡发出邀请,想必他们不缺画师。对此,汪丹失落了好一阵子,他当年对郎卡的所有期望,化为了泡影。
这段时间,爷孙俩到了夏巴村,夏巴村的富人丹增彭措新建起了一座房子,柱头和房檐都需要涂上一层颜色。于是,他们在丹增彭措家住下了。
泽仁老头倒不担心孙子的婚姻大事,也不像儿子汪丹那样,满心期望又满心失望。上了年纪的他,开始喝上了酒,经常醉晕晕的说些陈年往事。
“想当年我要不是遇见了你阿吾(奶奶),我现在可能已经是宁西寺最有成就的格西了!哎,情爱这件事是最耽误人的!”说完这句话,他吞下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咂吧着嘴,起身去调制颜色了。
郎卡听着阿依经常念叨这些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用清水清洗着画笔,一遍一遍重复着。
春天的傍晚,微风里飘荡着野花和青草的香味儿。这香味儿里还夹杂着丹增彭措家院子里飘着的肉香味儿,今天家里的活路都做完了,木工画工其他小工,明天都要各奔东西了,东家心肠好,给工人们提供了在家里的最后一顿“大餐”。
院子里,家丁招呼着工人们,给他们的碗里盛满肉汤,递上刚出炉的馍馍,工人们喜笑颜开,都称赞着丹增的为人。
“你们明天要回卓巴村了吗?”一位家丁边给泽仁盛汤,边问着。
“嗯,明早一早就回去。”泽仁回着家丁的话,郎卡在一旁撇了一小块馍馍,湛着碗里的肉汤,吃的很香。
“原来你们是卓巴村的呀,卓巴村可是被莲花生大师加持过的地方!”口才一流的游僧阿诺路过丹增家,前来化斋。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围拢过来,央求着他继续说下去。
阿诺盘腿坐在了郎卡身边,抹了抹嘴:“很久很久以前,卓巴村还不叫卓巴的时候,是一块极寒之地,一年四季冰雪不融,鸟兽绝迹。一日,莲花生行经此地,被此地的魔‘云折’拦下,云折召集周围小鬼,用魔法堆积直达苍穹的冰峰,阻挡莲花生,莲花生慈悲为怀,口念佛号,却无法让云折和小鬼们退却,他们叫嚣着怒吼着,用最恶毒的言行阻挠莲花生,莲花生无奈使出神通,就地用冰雪铸成坚固的冰链,锁住云折。云折被降伏,仍魔性不改,企图逃脱冰链的束缚,莲花生见他魔性冲天,顽固不化,又见此地冰雪不融,鸟兽绝迹,他即刻用盛满甘露的颅器,洒向地面。一瞬间,冰雪消融,大地生出绿叶鲜花,云折魔体即刻消融,小鬼们烟消云散,化为乌有。自此以后,此地四季轮回,自然繁衍。”
游僧说完,吃了最后一口馍馍,站起身离开了。大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各自散去。
郎卡愣了愣神,而后站了起来,自顾自的去炉灶边的大铁锅里,舀了一碗肉汤在碗里。
清早的夏巴村,鸟儿叽叽喳喳啼叫着,村子里几根野狗跟在离开的人群后头,呼哧呼哧的从嘴里喷出热气。在村头的分叉路口,大家伙寒暄了一下也就各自离去了。
“阿依,昨天游僧说的话是真的吗?”郎卡背着行囊,问着走在前面的泽仁。
“谁知道呢?他不是说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谁能说的清楚呀?!”
山野全绿了,各色的花开遍了卓巴村的草地,郎卡心里想着游僧阿诺讲的那个传说,在冰雪不融的大地上,披头散发的云折被莲花生大师降伏,妖魔一瞬间烟消云散,大地自此四季轮回。他脑海里勾画着这一切,再看眼前这一片漫山遍野的花红叶绿,郎卡嘴角向上,摇了摇头。
汪丹和额尔姆在村头张望着,一看到他们就摇晃着手臂,他们也高兴地回应着。四人在村头的水井边坐着休息。清溪河的水,哗啦啦流动着,几个孩童光着腚在河水边戏水,夕阳好看的映照在他们身上。郎卡看着孩童们,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清溪河的冰面上遭遇“破相”的事,想着想着,不觉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泽仁看见孙子,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一进家门,牛哞哞的叫声,吸引了郎卡,他放下背上的行李,赶紧跑到后院,看见后院房柱上栓着一头耕牛,一头奶牛。他顺手拔了草递在牛的嘴边,牛咀嚼着嫩草。这会儿,泽仁和汪丹两口子站在了院子的一侧。
“什么时候买的?”泽仁看着两头牛问着汪丹。
“你们去了夏巴村以后,阿西多噶老爷派人牵来的。”汪丹小声说着,他知道阿爸对阿西多噶把郎卡脸弄伤的事情耿耿于怀。
果然,泽仁听完后,嘴里哼哼着拂袖而去。郎卡看着阿依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又弯下腰拔了些草喂给牛。虽然脸上的疤痕丑陋不堪,但他知道阿西多噶不是故意伤害他,在学院的那些年,他们甚至情同手足,只是离开学院后,门第和身份让他们不得不拉开距离。
“阿依,我明天去山上放牛,顺便挖些野菜回来。”郎卡在灶炉里添着柴火。
“放什么牛?过会儿我就叫你阿爸把牛牵回给巴荣家。”泽仁没好气的说着。
牛没有被牵走。泽仁看着牛在地里帮儿子汪丹耕地,看着媳妇清早挤牛奶给一家人熬成奶茶,他所有的气焰都被现实打败了,他不是不知道阿西多噶和郎卡的情谊,只是“小心眼”一直作祟,如今是时候该放下了。
夏日炎炎,日头正中,郎卡把地里的耕牛牵到清溪河畔饮水,耕牛在河水里“牛饮”了一番。人和牛歇了会儿,郎卡看日头还烈着,就牵着牛上了山,想着找个树荫避避日头。
“郎卡,你牵着牛是要去哪儿呀?”铁匠翁青背着双手朝郎卡走来。
“阿克(叔叔),我把它牵上山,避避日头。”
“你看你,从赞琼画院回来后不是在地里就是和你阿依去给别人家的柱子涂抹颜色,现在更好了,开始放牛了,你阿爸汪丹心可真大,你阿依就更不用说了。”铁匠的话代表了整个卓巴村人的看法,谁没在汪丹一家人的背后,少议论过郎卡呢?
微风拂过郎卡和铁匠,牛哞哞地叫了两声,铁匠见郎卡不做声,一直看着破烂鞋子发呆,他心里顿时生出怜悯:“你也别想太多,这几年附近寺庙里画师太多了,你这个年纪的能有几个能当上寺庙的画师?你阿依一辈子没能给寺庙画画,不也活得好好的吗?”铁匠想着安慰一下孩子,可没想到,郎卡听完他这句话,竟然抬头笑了,郎卡的确认为阿依的活法是这世间最好的活法,阿依比起寺庙里的画师更胜一筹。
翁青见着他这样,哭笑不得:“得了,你去放牛吧,我去你家找你阿爸聊几句。”说完径直走了。
郎卡看着阿克翁青的背影离去,自己牵着牛上山了。
汪丹家屋门上的铃铛响了两声,铁匠翁青走过院子,掀开门帘,看见汪丹在房里倒持着锄草的器具。
“别瞎忙了,回头我给你送一副新的。”铁匠说罢,盘腿坐了下来。汪丹在碗里斟满了茶水递给他:“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昂吾镇卖铁器呀,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铁匠没答话,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掀开瓶盖倒了些粉末在指甲盖上,放在鼻孔边用力吸了吸,他闭上眼,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似的。汪丹看他那样,白了他一眼:“这又是你学到的什么新玩意儿?”
铁匠顿了顿神,说:“鼻烟。昂吾镇的大老爷们都在用这个,你也试试?”他说完示意汪丹,汪丹摇摇头:“算了算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铁匠看他一脸的嫌弃,也摇摇头说:“你呀!从小到大都这样,从来不敢去尝试点新的东西,现在都这个年纪了,还一点没变,我看你家小子郎卡也越来越像你了。”
“郎卡?郎卡怎么了?他乖着勒!”汪丹不服气的说
“乖!确实乖!但就是太乖了,没一点冲劲和韧劲!”
“这卓巴村,需要怎么个冲劲?能平安度日,把地里的活做好,有口糌粑吃就再好不过了,再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疤?连娶媳妇都难呀!”
铁匠听完,也没立刻说话。他又吸了口鼻烟。
村里野狗的叫嚣声,过路人的声音,清溪河的河水声,
修房的木匠们的吆喝声,充满着整个卓巴村。
卓巴村能有多大呢?几十户人家。从村头走到村尾一炷香的时间都用不着,可就这几十户人家给了卓巴村人气儿,如果游僧阿诺所讲的传说确实发生过,那最先来到卓巴村的先民又是一群怎样的人呢?他们是否知道在他们落脚之前,卓巴村寸草不生呢?
“我翁青活了大半辈子了,卓巴村的人怎样看我,我心里清楚得很,大半辈子了,我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祸害村民的事,可和青措的事情,就像是被什么给牵着走似的一头栽进去了。你和卓巴村大多数人在这件事上是怎么看我的,我一清二楚,但我不怪你们,人都这样!只要做出违背了大多数人认定的事情,那就是不对的!”
汪丹听着铁匠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答话了,他看着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人,使劲在记忆里找寻他小时候和青年时的模样以及一些“事迹”,得出的答案竟然也和铁匠给他的评价一样:一点没变!铁匠确实打小就和许多卓巴村的人不一样,他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便他生活上不缺吃少穿,甚至还有多余的钱,但卓巴村的人还是瞧不上他,可能就因为他和大多人不一样吧!
铁匠见汪丹发愣,他心里一阵叹息:“这爷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等汪丹张嘴,他又开了口:“我这趟过来,是想给你说,昨天我到昂吾镇,听说宁西寺来了‘乌斯藏’的大喇嘛,在赞琼画院收唐卡,可半个月过去了,画院送过去的唐卡,没一副能让大喇嘛满意,现在宁西寺在附近几个镇和村里收唐卡,听说只要被大喇嘛看中了,唐卡会被带去乌斯藏,画师也会被宁西寺雇用。”铁匠说完,示意汪丹再给自己添些茶。
汪丹起身给铁匠碗里斟茶,直到铁匠说:满了满了。才回过神来。
天黑的越来越迟,郎卡把牛牵回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糊糊”的时候,落日的余辉还照在卓巴村。
“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翁青了,他说他下午在咱们家。他来干什么?”泽仁吹着碗里的面糊。
汪丹看看郎卡,干咳了两声说:“说是宁西寺来了。乌斯藏的大喇嘛,要挑选唐卡带去乌斯藏,被挑选上的唐卡画师,会被宁西寺雇用为画师。”说完,他赶紧喝了一大口面糊。
四人不做声,额尔姆挨个的又给各自舀了一碗面糊,房屋里尽是吞咽食物的声音。
吃完晚饭,郎卡去牛圈,给槽里新添了干草,又刷洗了一下牛身子,藏袍兜里的盒子快要掉出来了的时候,他又重新塞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照在木头窗户的时候,汪丹两口子还有郎卡,被院子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吵起来了,三人不约走到院子里一看,只见泽仁老头在院子里铺展开一张画布,看这架势,是要真正作画了。
“这段时间,谁也别耽搁我,我想好了,要仔细的画一幅唐卡出来。”泽仁说完,开始整理着要作画的工具。
三人看着他这副架势,什么也没说,各自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下午回家,院子里的画布还那样摆放着,上面什么也没有,泽仁盘腿坐在阴凉处,空了的酒壶倒在他身旁。
汪丹走过去,小声的叫着阿爸,泽仁睡醒过来:“呀!你们回来了,我正想着怎么起笔,就睡着了。”泽仁说着站起了身。
三人听完泽仁说完这句话,都相视微微一笑,扶着老人进屋。
“郎卡,夜里下雨会把画布打湿,你把画布收了。”泽仁交代了一句,就安心进屋了。
郎卡把野菜给了阿妈额尔姆,开始收拾起画布和画具。
“儿子,这两天的野菜,你去哪儿挖的呀?怎么和我们平常吃的不一样?这两天的野菜有股特别的清香,和在面疙瘩里,特别的好吃。”额尔姆边洗着野菜,边对正在收拾画布的郎卡说着。
“就在我放牛的尖子山上,好些石头缝里长出来的。”
“尖子山?!你怎么跑去那里了?!”说到这里,额尔姆压低了声音,不等郎卡答话,又紧张的说着:“你可再也别去尖子山了,千万别让你阿依和阿爸知道你去过尖子山,卓巴村谁不知道去了尖子山的人,回来就变傻瓜!”额尔姆交代完,一溜烟钻进了厨房。
郎卡听完阿妈交代的话,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画布,他凝视着那一片雪白,继而把收拾好的物件放进了阿依的房里。
两天前,铁匠翁青去汪丹家里的时候,郎卡牵着牛走向了尖子山,他不是不知道尖子山是“禁地”,但那天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他,他走进了这座禁区,在一架巨大的绿叶“伞”下,放下了牛绳,眼前的景色美的灼目,他揉搓着双眼,使劲看了看四周,这里鲜艳的花朵并不像卓巴村绿地上的那些野花,它们争奇斗艳的盛开着,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集结的露水, 他伸手去触碰那露水,露水在指尖变成了花朵的颜色,红的花是红色,紫的花是紫色,姹紫嫣红燃遍了郎卡的手掌,他好奇的看着这又看着那,这时,在树根旁一抹金黄色耀眼夺目,他走进一看,是一块黄色的布,他揭开布,看见了里面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一支精装的画笔,郎卡看到这里,膛目结舌,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生平以来看到的最精致的画笔了,这时候,在他眼前出现了无相似有相,有相又无相的法相,似有声又无声的传递着:“用神笔和本心去画唐卡。”
他接受着这奇妙的来自天国的传递,像是用身心去接受了一件精美的“披挂”,头顶的某处像是被某种器具给敲击了一下,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法门”,那一声声来自天国的海螺声,让郎卡想起了前世今生种种际遇,无可置疑,当年产婆觉拉对他的预言,在这一刻实现了,来自于平凡的额尔姆孕体的八斤重大胖小子郎卡,有着不平凡的神识。
当他在渐行渐远的声音中,逐渐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又都归于了常态,草地是草地,花是花,它们像矗立在树下的郎卡那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郎卡的头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他回头,看了看树下,那为他而备的神笔近在咫尺,他打开盒子,拿起神笔,立刻感觉到了如有神助的力量,这座山上,这座村里,无疑都是游僧阿诺口中所说的被莲花生加持过的地方,他知道那似有相又无相给他加持的是谁了。他满心欢喜的将神笔揣在怀兜里,牵着牛下山了。
月光,极其柔和的照在汪丹家的院子里,房里的汪丹和额尔姆鼻息均匀的呼吸着,泽仁也在自个儿房里打着鼾,离他不远的木箱上,搁着的画布不见了。
月亮像是凝聚了所有星星的光芒,直直的照在郎卡所到之处。郎卡拿着白色的画布,在明月为他照亮的聚光灯里行走着。他走向那棵树,闭目坐定,一幅幅景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牢记着这些景象,连最精细的细节都细细刻画在脑海里,以至于在后来的绘画生涯里,他的每一幅唐卡都出自今晚的脑海里刻画的形象,而那只神笔,则根据他想要描绘的图像和颜色,产生了“画由心生、笔有神助 ”的奇妙功能。
话说回来,就当下而言,泽仁老头宏大的心愿被他的宝贝孙子郎卡完成了,当人们在汪丹家院子里看着那副《极乐世界》唐卡时,每个人都跪地叩首,连着几日来汪丹家瞻仰唐卡的人络绎不绝,大家对这副唐卡出自“丑陋”的郎卡这件事,半信半疑,直到乌斯藏的大喇嘛也来到了汪丹家的院子。
村里的人,能在院子里的都在院子里,院子里容不下的,都在墙头立着个脑袋。乌斯藏的大喇嘛问了作这幅唐卡的起始和结尾,郎卡老实的说起了他在尖子山的奇遇,乌斯藏接过他手中的“神笔”,不可置信的在摊开的新画布上画画,然而大喇嘛虽然技艺不俗,但也只限于不俗,他让郎卡现场作一副,郎卡拿着神笔,在画布上画了一副莲花生,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四处寻觅着海螺号响的源头,却只能闻其声。当郎卡最后一笔落定的时候,每个人心中都给予了他神笔郎卡的称号。
《极乐世界》没有被带去乌斯藏,大喇嘛知道这副唐卡属于郎卡,属于卓巴村。他独自一人回到了乌斯藏,将所见所闻传至乌斯藏。
而我们的主人公郎卡,仍旧是那个脸上有疤的郎卡,他在卓巴村画唐卡,留下了无数神迹,这些神迹,他从不留在身边,而是赠予给那些有缘人。只有在他手上才能发挥神奇妙用的那只神笔,伴随了他后来的每一天,直至他们一起消亡在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