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夕阳穿过窗棂,一根根铺洒在佛龛上。像谁的纤纤玉指,想要拭净那如有如无的微尘。金黄的阳光中,原本烟雾弥漫的佛龛显得更加神秘庄严。

酥油灯的灯花跳跃着,在夕阳中闪闪烁烁,形成无数个黄白相间的光环,好像佛菩萨真就存在。并发出智慧和慈悲的光芒。

一根根光线攀上另一阶佛龛,落在那鲜艳的酥油花上。光线一下变得格外轻盈,生怕弄伤那绝尘的圣洁花朵。

扎西老人盘腿坐在牛毛绒卡垫上,神情专注的摆弄着手中的那碗酥油。多年以来,除了经营他的小货店,他就这样不停地捏着各种颜色的酥油花。好像哪一天,他终究会把那坨酥油捏成银元金翘宝似的。

扎西老人确实很老了。夕阳中,那头银发一如莲宝叶则神山的雪峰,满脸的皱纹就像那龟裂的田地。然而,从那依然高高挺立的鼻梁和冷峻深邃的眼神中,依然可以想见他年青时的英俊模样。

那些美轮美奂的酥油花,就是扎西老人的杰作。他呵护自己行将失明的眼睛一样呵护着那些花朵。他说,那些花是有生命的,美丽而无常。“那些酥油一放入我的手中,我就会看见一株草怎样变成一滴牛奶,一滴牛奶又怎样变成一坨酥油!那么清晰而真切。我甚至闻到了草的香味,听到了奶牛的鸣叫和牧女的的歌声!”他总是这样说,信誓旦旦而又神神秘秘。

而现在,那些草、牛奶和酥油,都已完成了他们的旅程。升华为艳丽圣洁的酥油花,被供奉在庄严地佛龛上。被青春健壮的男女、两鬓斑白的老人们顶礼膜拜,当然,也包括扎西老人他自己。

这是为什么呢?酥油花自己不会去想,扎西老人也搞不清楚。他不相信自己那双枯干的手有如此魔力,那原本被人们和着糌粑吃下肚就变成了粪便的酥油,经他手指一捏,就变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圣物。

也许这就是命吧!同样的东西境遇竟是那样的天壤之别,他有点相信哈尼常说的因果报应了。

他想起了邻居哈尼老人,哈尼的小货店里堆满了四处收罗来的破烂。那些被哈尼称之为古董的破烂,有文字模糊的印章,没了枪托的火枪,豁嘴的陶罐,断腿的锅庄缺胳膊的铜壶,布满污垢的各种钱币,还有镶金包银的人腿骨号等各种法器。

哈尼曾经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商人,腰包总是鼓鼓囔囔的。那个时候,他走路的样子和人们看他的眼神也跟他的腰包一样,总是笔直而鼓胀。自从他着了魔一样爱上那些破铜难烂铁,他的腰包就一天天瘪了下去。不久,他也开始变得像他的腰包一样佝偻。当然,人们看他的眼神也随意轻松起来。

现在,哈尼壮年时娶来的小妻子经常在小货店里为一些琐事跟他吵得乌烟瘴气。哈尼的腰包和底下瘪下去后,那原本小鸟依人的温柔小妻子火气一天天大起来。经常无端斥责开始老迈的丈夫,而且越来越不守妇道。起初还只是跟一些男人眉来眼去,后来干脆跑到隔壁银匠家里过夜。而且越来越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对于这一切,哈尼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他对小妻子的无耻行为置若罔闻。他只关心他的那些古董,他不怕小妻子偷情,就怕那无知而贪婪的东西和懂行的银匠把他的宝贝给偷去卖了。他常对扎西说,“那些东西都是有生命和情意的呀,不像势利寡情的人们!”哈尼说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确实听到那些古董的主人在和古董在深情交谈。“几百上千年了,那些东西和他的主人还在相互牵挂。比起它们,我那年轻漂亮的老婆简直就一堆狗屎!”哈尼呸了一下,“我现在不管她在干什么,也不在乎人们背后怎样说我!我只在意我的那些古董!”

那些在扎西老人眼里就是些破旧无用的日常用具,在哈尼那儿简直就成了无价宝。“也许就跟我这些酥油花一样,只有有因缘的人才晓得珍惜吧!”扎西老人不由得再次端详夕阳和酥油灯的光芒中怒放的酥油花来。

              

屋外一片喧哗。扎西老人起身走出小店,循声望去。一群转经的人像五彩的河流,顺着黄铜包裹的经筒的旋转而流动。夕阳射在旋转的黄铜之上,转经人五彩的河流就荡起金色的粼粼波光。

转经的人们手推经筒,口里念唱着祈祷的经文,朝着扎西这边走来。

他们一律用头巾把脑袋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知道,高原的隆冬,夕阳过后,总是狂野的寒风来合上夜幕。如果没有头巾,他们带回家去的就不只是祈祷的福报,还有被寒风严重刺伤的脸颊和满口满耳的沙砾。

扎西老人出神的望着。他看清楚了,尽管那些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他还是认出了其中两个。

第一个是娜姆。那双眼睛虽然开始混沌,但依然是那么善良、美丽而略带忧郁。那双眼睛下的身材开始佝偻而行动迟缓,就像推动过许久的经筒,离停止转动越来越来近了。

第二个是卓玛。那是一双依然坚毅而火热的眼睛,尽管承载那双眼睛的身体有些臃肿和僵硬,但他始终保持向前倾斜的姿态。好像还有好多经筒等待她去推动。

那两双眼睛就是再遥远,甚至烧成灰,扎西老人都认得清。因为,曾经,就是那两双眼睛照耀着年青的扎西走过梦一样美妙痛苦五味杂陈的路。

转经的人流转过长廊不见了,留下一排长长的、哗哗流淌的经筒。那一束束金色的光芒不断旋转,形成一个圆圆的、深不可测的光洞。扎西一闭眼,思绪就像一只白鸽,扑棱的一下,就穿过那时光的隧道,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夏天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确切地讲,这个时节不应该叫夏天,而应该叫春天。或者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夏天。但不管怎么说,冰雪消融了,牛羊肥壮了,酸奶飘香了,这就是个好时节。管他什么季节呢?年轻的扎西无暇去思考现在是什么季节,反正他知道这是一年之中最好赚钱的日子,那就是最好的日子。这两天他正忙碌的准备着,不时掰着手指数算,还有几天是扎崇节。

这个祖辈们最初以土陶交易开而始形成的商贸盛典,据说已有几百上千年历史,现在已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们总会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突然涌来。他们身着节日的盛装,在阿曲河畔的草滩上搭起云朵一样的帐篷,整日不停的唱歌跳舞和赛马,寻找情人和情人一样令人亢奋的白花花的银子。

大草滩简易的货架上堆满虫草,贝母,皮毛,瓷器,茶叶,珊瑚玛瑙和各式刀枪。攒动的人头中,有身材高大,一头长发的康巴人;有脸庞黢黑、身材粗短的果洛人;有头戴白帽、留一撮山羊胡的洮州人;有清瘦斯文的内地汉人;还有精明的本地坐商。打扮各异、操各种腔调的人汇聚在一起,像栖满鸟群的林子,喧嚣嘈杂。连往日草滩前欢快奔流的阿曲河,此刻都显得悄无声息了。

扎崇节如期而至。每天,扎西的商店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买东西的顾客。一来扎西的货物都来自印度、尼泊尔、西藏这些遥远的地方,稀奇却又价廉物美。而更多的年轻姑娘则想借买东西之机,偷看一下那英俊的小伙,当然,能结识更是求之不得!谁不愿意结识甚至嫁给这样一个年轻英俊而又富有的小伙呢?

这天,扎西准备打烊的时候,进来一位头缠红头巾的姑娘。她虽然只露一双眼睛。一身紫红色无袖西藏服却把她的身姿显得格外婀娜曼妙,不用多想,都知道是一位绝色女子。她指了指货架上的印度象牙手镯说“阿罗,那对手镯多少钱?”,那声音清脆而略带甜味。忙碌了一天,疲惫不堪的扎西一下子精神起来。盘在卡垫上的一双腿一下子松开, 倏的一下站起来。他怔怔的望着那姑娘,半天才说,“你买什么?”姑娘的脸在头巾中动了动,好像微笑了一下。“喏!那对手镯!”姑娘用手指了指货架上的手镯。

扎西转身把那对印度象牙手镯取下来递给姑娘,就在一刹那,红头巾里的那双眼睛把扎西击中了。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那双眼睛就像扎西在敦煌沙漠中干渴数日后见到的月牙泉一样,是那么清澈而蔚蓝;像是那年冬天在唐古拉山遭遇暴风雪被牧人救起时见到帐篷里的那堆牛粪火,是那么明亮而温暖;又像是青海湖畔那雨夜里的闪电,让扎西浑身亢奋和颤栗。扎西傻傻地的望着那姑娘,满脸通红,头和手心全是细细的汗珠。嘴唇不停的抖动,像一个疟疾患者。

那姑娘却不停的摆弄那手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扎西的窘相。“多少钱?”看来姑娘是喜欢上那对手镯了,“多少钱?老板!”见扎西没吭声,她又连续追问了几遍。“啊?……哦!你说什么?”扎西语无伦次,神情有些恍惚。姑娘用奇怪的眼神再次打量了一下扎西,有些羞涩起来,“我是说手镯多少钱”,“ 哦!30个银元一对。”“30个银元?”姑娘语气透出一种惊奇和无奈。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那对精美的手镯,却觉得价钱太贵了。

“嫌贵的话,我送给你吧!”扎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话一出口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不断的在心里咒骂自己,是啊,那姑娘是谁你认识吗?你一个做生意的,凭什么无缘无故送别人东西。别人会怎么想?就因为你有几个银元就要显示自己的富有?还是有别的企图?

果然,那姑娘摇了摇头说,“我不敢接受你的礼物,我又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不过,方便的话,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等我把贝母卖了再来买!”扎西赶紧把那对手镯递过去,“你先戴回去吧,不认识可以认识啊,我叫扎西,你只要告诉你住在哪个寨子我就不怕你赖账了!”姑娘被扎西的过分热情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我叫娜姆,索日玛寨子的。那我先拿一只手镯!另一只还是放在这儿请你保管吧,等我卖了贝母就回来买它!”娜姆带上手镯,重新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说了一遍。“你放心,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管好这只手镯的!”扎西深情的望着娜姆,用颤抖而又激动的语调说道。

“谢谢你!”娜姆一低头,走了。

娜姆走了,整个扎崇节扎西都在亢奋和失落中度过。不用说,这个美妙的节日给扎西带来的银元有多少,仅从那销售一空的货物成本就可以想见。但是现在,对于扎西来说,银元的光泽和悦耳的声响不再像以前那么炫目动听而有诱惑了。自从扎西被娜姆的眼神击中后,他的心里整日总是空荡荡的,隐隐作痛。

这天一早,扎西骑上马就向索日玛寨子奔去。过两天他就要到遥远的尼泊尔进货,那是个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他必须在出发前见到娜姆。要不然,这个坚强的男人不会被旅途的风霜和强盗弄死,却绝对会被对娜姆的思念弄疯!

扎西的坐骑跟他一样,也是阿曲河两岸最为俊美壮硕的一匹好马。这匹名为白云的骏马,恬静时像天上的一朵白云,奔驰起来,就如一道白色闪电。

扎西一进索日玛寨子,人们就涌了过来。这样一匹难得一见的骏马,这样一个俊朗帅气的年青马主人。男人们羡慕的目光,姑娘们炽热的眼神把扎西笼罩着。扎西在众多美丽的姑娘中没有寻找到娜姆,娜姆上山挖贝母去了,他很失落,却又十分高兴,不出他所料,娜姆不仅是索日玛最美的姑娘,就是在阿曲河两岸,都再难找到她那么漂亮的姑娘了。

娜姆上山挖贝母去了。莲宝叶则神山胡须一样众多的山沟,头发一样密集的山梁。扎西知道,短短的几天时间,找是没法找了,他央求寨子里的小伙和姑娘们帮他给娜姆捎个信。他要远行半年,那只手镯一直就戴在他手上,要娜姆一定记得来拿那只手镯。尽管姑娘小伙们眼里满含嫉妒,但他们最终都欣然答应了。他们清楚,只有这对青年男女在一起,才是最为般配圆满的,这天作之和的美事,没有谁愿意去破坏。

扎西就这样出发了,他的马队一路向西,马不停蹄。在龙达飘飞中翻越了阿尼玛卿神山,在香烟缭绕中穿过了塔尔寺,就连那碧波荡漾的青海湖,他们都没有逗留。不到一个月,就到了风中带着盐味儿的格尔木。以往可不一样,光在塔尔寺和青海湖,扎西就得呆上十天半月。这次他疯了一样日夜兼程。弄得骡马都快拖散架了,伙计们更是叫苦不迭,他们在背后偷偷埋怨:“主人疯了,而我们快要死了!”

是的,扎西快疯了。他觉得每一阵风都是娜姆呼唤他的声音;每一场雨都是娜姆思念他的泪水;而那乌云后的太阳就是娜姆怨恨他的眼神。他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马上飞回索日玛寨子,飞到娜姆身旁,把手上这只手镯给娜姆戴上。

快到两个月的时候后,扎西的马队抵达拉萨。这天一早,扎西就去朝拜大召寺。在佛堂里他见到了一种艳丽的花,那花是那么美艳而又圣洁,活佛说,那是酥油花。“能从一株草,经过无数次轮回,成为今天佛堂上一圣洁的花朵,聆听佛经,被酥油灯照耀,这就是曾经在风霜雨雪中遭罪的一株草的福报啊!”活佛不失时机地宣扬他的人生哲学和深奥的佛理。“年轻人,其实你也与酥油花有缘啊!”活佛慈祥而又关切地望着扎西说。“是吗?”扎西不由得再次打量起那些酥油花来。

扎西跪拜在释加牟尼像前,默默的祈祷此行顺利,早日回到娜姆身边。祈祷完毕,他点燃一盏最大的酥油灯。他刚把酥油灯放在佛龛上,灯芯突然“啪”的一声爆裂了。酥油灯一下熄灭了!扎西心里一怔,眼前一片漆黑。

 

在尼泊尔装满货物准备还程的时候,扎西算了算,还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看来这次的速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半年之内回到娜姆身边不成问题了。

然而。就在这天早上,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却不期而至。

大片大片的雪落下来,像谁在天地间挂上无数道厚厚的帘子,每走一步就得费力的掀开一道。骡马的驮子上一下堆积起老高的积雪,原本就满载货物的骡子们,眼看着就要被积雪压垮了。而扎西却不管这些,大声吆喝着“快走快走!”。然而,那竭斯底里的吼叫一出口就被雪帘挡回和吸收,变得无声无息。

道路看不清了,每行进一步都像是在水中甚至沼泽地里前行,回程变得异常艰难和缓慢。扎西心急如焚,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诅咒老天无眼,斥责伙计们无用。

这天晚上,扎西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它的马队在翻越垭口的时候,突然天上飞来无数从未见过的白色乌鸦,它们扑下来,把他的马队和伙计全部抢走了。扎西挥舞着双臂哭喊着,但无济于事。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云层后面。当他只身一人回到娜姆身边时,娜姆却把那只已经断裂的手镯退还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扎西心碎了,失声痛哭起来。

最后,扎西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他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爬起来,吆喝着马队在黎明中继续前行。

出乎意料,天放晴了。明亮的太阳照在起伏的山峦上,一片银白亮晃,像马队即将赚到的无数银元。伙计们和骡马的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起来,吆喝声和骡马的“恢恢”嘶鸣此起彼伏,静寂的雪山一下子喧腾起来。

垭口快到了,扎西望了望。垭口安静的躺在那儿,一两只久违的山鹰在垭口的蓝色上空盘旋,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安详。“看来佛祖还是在保佑我们!”扎西这样一想,不快的梦境一扫而光,脚步也显得更加轻快起来。

“看!那是什么?”一个伙计惊呼起来。垭口的峰顶上,一片白光扑了下来,紧接着传来轰隆的巨响。“妈的!原来这就是那群白色的乌鸦!”扎西知道这雪崩一来,一切都完了!

白色的光芒还未到,一股气浪就已经将他们抛上了半空。这时,扎西再次回味起梦境来。“唉!只是我也跟他们一样,被那白色的乌鸦带走了!”扎西这样想着就飞上了天。

扎西一路飞翔,飞过祥云笼罩的布达拉宫,飞过人头攒动的格尔木,飞过碧波荡漾的青海湖,飞过冰雪皑皑的阿尼玛卿神山,飞过绿草如茵的阿曲草原,飞到了日思夜想的娜姆身边。但是娜姆对他却是那么冷漠,扎西伤心极了,“你不知道我飞翔时有多冷吗?要不是因为你,我都跟我的伙计们一样回不来了!”扎西冲着娜姆吼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娜姆!”“我俩是有缘无份!”娜姆给扎西了一个冷冷的背影和一句比背影更冷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扎西大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扎西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尼泊尔一猎户树枝编制的床上。“醒啦?”猎户见扎西醒过来,面露喜色。“天哪!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你的灵魂都回家乡几遍了吧?”猎户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茶,打趣道。

扎西在被雪掩埋两天后,上山猎杀岩羊的猎户发现了他。露在雪被外的象牙手镯让猎户发现了他,猎户拖着手镯把他拉了出来。扎西得救了,他的马队和伙计们却全部被雪崩带走,一如梦境,全部被这可恶的白色乌鸦给抢走了!

一个月后,康复的扎西准备回家了。正要启程的时候,山上传来隆隆的枪炮声。猎户说,“喜马拉雅山南面和北面的两个国家开战了,所有的丫口都布满了军队。别说人,就连鸟都难以飞过去!”猎户指了指窝棚里另一只火枪说,“干脆留下来跟我狩猎吧!等仗打完再走,到时,你也可以积攒一些盘缠。”扎西感激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扎西开始了他在异域的狩猎生涯。

一晃两年过去了,山上的枪炮声终于消停。这天,扎西背上一褡裢麝香和鹿茸,告别恩人猎户,开始了他的还乡旅程。一转过山塆,扎西就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有对猎户的依恋和惜别之情,有对马队伙计的怀念,更有对家乡和娜姆的无限思念。

在拉萨的八角街上,扎西那一褡裢的麝香鹿茸一出手,那个曾经衣衫褴褛、胡子巴查的野人,摇身一变,又成为一个年轻英俊的富翁。

 

三月的北风渐行渐远,南来的风越过群山来到阿曲河畔,南风吹开雪被,露出略带清香的潮湿土地和微微发青的广袤草场。

就在孕育生机的时节,阿曲河两岸的寺庙热闹开来。

莫朗节到了。这个驱邪迎福的宗教盛典,不光是佛菩萨和僧侣们的盛典,更是常年辛劳供奉佛菩萨和僧侣的农人和牧人们的节日。人们在这个节日里祈求风调雨顺,展示财富,寻找情人……。俗人们的一切欲求,在这个节日里,在无欲无求的佛菩萨和出家人搭建的舞台上火热上演,淋漓尽致,一览无余。

就在扎崇节这天,扎西回到了家乡。当他骑着在洮州花巨资买到的阿拉伯名马出现在盛装的人群中时,人群骚动起来。原本以为被强盗打死的扎西,居然在两年后以这种方式在这种节日出现在大家面前。刚才还为自己的盛装和高头大马自豪的那些男女,一下子都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扎西!我的弟弟啊!佛祖保佑你,你终于回来了!”人群中一个男子哭喊着冲了出来。一看是哥哥道尔吉,扎西跳下马背迎了过去,两兄弟相拥而泣。人群一片感慨和唏嘘。

“道尔吉,你在干吗?”这是一个扎西阔别已久而又难以忘却的女人的声音。扎西猛地一抬头,啊!那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娜姆吗?“这是你的嫂子娜姆!”道尔吉兴奋的介绍说,“娜姆,这就是我失踪了三年的弟弟扎西,看,多帅!”扎西刚刚张开的嘴巴一下子定格了,半天没有合拢。他机械的点着头,眼前一片模糊。

扎西病了。他整日昏睡不醒,不断地说着胡话,不断用尼泊尔语诅咒和祈祷着什么。

哥哥道尔吉请来了活佛为他念经驱邪,经堂里整日柏烟弥漫,诵经声不断。娜姆跪在扎西床边,双手合十,不断祈祷,整日泪水涟涟。活佛做完法事,扎西依旧不见好转。“看来他不是撞上什么妖邪,而是中了心魔啊!这得靠他自己才行。”活佛临走时丢下这样一句话。道尔吉望着活佛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道尔吉依旧为医治好扎西的病而四处奔走。娜姆则日夜守护在床边,寸步不离。

“我要回到尼泊尔去狩猎,那里才是我的幸福家园,那里才有我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生活!”扎西紧闭着双眼,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来他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躺在曾经温暖无比的的家中,躺在曾经日夜思念的姑娘身旁。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虚幻,他不想也不敢睁开眼睛。是的,一睁开眼睛,他的心也就裂开了,他宁愿就这样昏睡过去,去和他的马队和伙计们会合,永远离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限欢乐和希望,如今却让他无比绝望的伤心地。

“你说半年就回来的,你这个黑心的家伙,你干吗要捎那样的口信哪?我的另一只象牙手镯呢?”娜姆端详着手中手镯,悲切地说,“半年?你知道我等了你几个半年吗?要不是你这样说,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娜姆擦了擦泪水,走到佛龛前跪下,“佛菩萨啊!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啊,你要这样折磨我?请你宽恕我的扎西吧!要折磨就折磨我一个人好了!”娜姆带着哭腔的祈祷,针一样扎在扎西的心上。他眼睛一热,知道自己已经干涸的泪水又来了。

扎西醒过来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已不再是个人可以随便决定的。很多时候,为别人活着比为自己活着好象更为重要,更有意义。

道尔吉不再需要为医治弟弟的病而操心,每天一早就到市场上经营自己的杂货店。留下娜姆照顾日渐康复的扎西。

每天,娜姆都变着花样给扎西做一些可口而又营养丰富的饭菜:白糖酥油浇汁的人参果饭,粉条、牛肉和土豆烩制的粉汤,热气腾腾的手抓牛羊肉,细碎精瘦肉馅的和尚包子……。扎西木然而机械的吃着,那些美味在他的嘴里没有任何滋味,仿佛他的味觉跟娜姆一样,就在身边,却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娜姆给扎西讲起了他为什么嫁给道尔吉的经过,她在彻底绝望后,遇见了和扎西模样有些相似的道尔吉。就这样,曾经的情人成了自己的嫂子。“这是缘分,也是命!”娜姆悠悠的说,神情木然而淡定,俨然一幅长者的姿态。

扎西取下手镯递给娜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把手镯交给你!既然你已离我而去,我戴它还有什么意思呢?就算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吧!”“我们现在不是一家人吗?我们没有分开呀!”娜姆捧着手镯喃喃地说。“你真那样想?”扎西一下子瞪大眼睛,“要是你见到我时,我已和你妹妹结婚,你也认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俩没有分开?”扎西声音一下子大起来,站起身,走了。

扎西走出寨子,到山坡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山坡下那三五成群的寨房就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那一缕缕炊烟又像是寨房淡淡的叹息。“难道每个寨房都和我一样,都有一段辛酸而忧伤的故事?”扎西这样想,就感觉鼻根酸酸地。

“啊呀哗尔罗!”“啊呀哗尔罗!”山坡下传来歌声和嬉闹的喧哗,那是一群人在夯筑新房。齐腰的土墙两边插满木桩,墙上的小伙子手执木锤使劲地夯筑着。不时喊出一些雄性十足的号子,另一些来往穿梭搬运泥土的年轻男女则相互打闹嬉笑着,辛勤的劳作在他们眼里是那样的快乐有趣的游戏。是啊!新房本身就意味着新的希望。随着土墙一点点长高,他们的希望和热情也一点点强烈和高涨起来。

然而扎西却没有这种想法了,他的货店还在几里外的街上。他有很多赚钱生意可做,但现在却心如止水,没有一点冲动了。他不想再去赚什么钱,也找不到为什么赚钱的一丁点儿理由了。

“扎---西!”娜姆站房顶上,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看得出她很着急。黄昏的夕阳中,她头裹红头巾的剪影是那样动人。扎西只是深情地凝望着,没有回应。

其实他很想看着娜姆,但每一次四目相对,一股热流过后便是无尽的痛楚和内疚。“那是自己的嫂子,已不再是昔日买手镯的娜姆了!”他在巨大的失落中不断提醒自己,生怕在邪恶之路上越走越远。

傍晚的时候,哥哥道尔吉回来了,这两天生意好,喝了很多酒的道尔吉掩饰不住兴奋,“扎西,你也把商铺打开吧,这两天银子就像阿曲河水一样,不停的涌过来哦,你小子肯定比我赚得更多!”“赚钱干吗?我已经没有哪个兴趣了!”扎西冷冷的说。道尔吉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赚钱干什么?我的弟弟,难道这场病把你的脑子给弄坏了?”“有钱有什么不好?你看我这漂亮的大房子,这些镶金包银的家什,这些玉佛金菩萨,还有你阿曲河两岸最漂亮的嫂子,没有钱,行吗?”道尔吉得意的数点着,他拍拍扎西的肩膀说,“你还是赶紧赚钱,找个媳妇吧!”见扎西沉默不语,道尔吉打趣说“你小子比我帅多了,找个媳妇肯定比你嫂子还漂亮!”“道尔吉,你醉了,我扶你去睡!”娜姆含着喝斥的话语依然那么温柔。

“好好好!我醉了,我这就去睡!”道尔吉顺从的站了起来,搂着娜姆的腰蹒跚着向卧室走去。“看见没有,傻小子,这就是赚钱的意义!”进门之前,道尔吉扭头给扎西扮了个鬼脸。

卧室里传来木床摇晃的吱嘎声和道尔吉粗重的喘息,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扎西想象得到此刻的情景,那吱嘎声像一只只竹签刺入他的手指,有一股钻心的痛。而道尔吉那粗重的喘息,又让扎西一阵阵作呕。

扎西走出寨房,梦游般四处游荡。高原的天空依然冷冷的蓝着,月牙儿煞白着脸。星星的心好像跟此刻的扎西的心一样冰冷,整个身子被冻得一抖一抖的。

夜风虽轻却冰凉有力,四外的经幡哗啦响作响。远处山梁的高坡上,有一串亮光时隐时现,那是天葬台上遗落的人骨散发的磷光。扎西就想起他的马队和伙计们三年前远行时的情景。为了朝日返乡,他们经常在半夜打着火把前行。“看来他们的灵魂早就回到了家乡!”扎西这样想,“难道他们的境遇更我一样?有家却无法回去,有家却没有了温暖,宁愿在那荒郊野岭上过夜!”他不由自主地向天葬台走去。

太阳把扎西的眼睛刺得生痛。睁开眼,一股腐臭味儿立即钻进鼻子。扎西把头从天葬台宰人的巨大石板上抬了起来,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只有林立的经幡在晨风中微微摆动。“他们都丢下我走了!就像当初我丢下他们独自一人回到家乡一样,我不怨你们,我只是恨我自己!”扎西喃喃自语,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阿曲河畔的街市热闹繁华,过去扎崇节才从四面涌来的各色人等,渐渐在这里修起了酒店、驿站、茶馆甚至青楼。哗哗流淌的银子让他们挪不动脚步,干脆坐下来,为了那白花花诱人的银子而另立新家。

扎西走进酒店坐下,离开了那曾经让他无比思念如今却一刻也不想呆的家,肚子也好像知道他的心情,开始咕咕叫嚷起来。

酒店师傅那川西坝子独有的麻辣鲜香的菜肴,唤起了扎西的胃口。一坛老白干下肚后,扎西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以前扎西滴酒不沾,他想不到,酒居然还有这样大的魔力。这几天心口欲裂的伤痛,尽然在这一刻突然消失了。

“老板,来坐坐嘛!”,“老板,进来赏赏光嘛!”当晕忽忽的扎西走过挂着几个红灯笼的两层小楼门前时,被一群女人拦住了。这些女人虽胭脂厚重却还颇有姿色。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妈的带领下,她们从楼下排到楼上,摆着各种姿势,那放光的眼睛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而是一块亮灿灿的金元宝。

她们相互拥挤着,拼命搔首弄姿,楼梯被他们的热情弄得摇摇欲坠,吱嘎作响。这声音再次扎进扎西的十指,一股钻心的疼痛合着热血涌上了头。扎西愣了愣,跟着老妈上了楼。

楼上的小房内,几根红蜡烛把房间照得温暖而暧昧。桌上已摆好几碟小菜和一壶酒,扎西刚坐下,一个红衣姑娘赶紧过来给他斟满酒。他就这样一杯又一杯的猛喝,生怕喝慢了那伤口就要扩大。但楼上来回奔走招徕生意的姑娘们把楼梯弄得吱嘎作响,这声音不断刺痛他的心。“来,老板,我敬你一杯!”对面那红衣姑娘站起来娇滴滴的说,醉眼朦胧的扎西一怔,娜姆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几年来的企盼和激情潮水一样涌来,扎西一把将红衣姑娘楼入怀中。

雪崩了,在吱嘎声和红衣姑娘的欢叫声中,扎西再一次飞上了天。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和娜姆一起飞的,“娜姆,娜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扎西抚弄着红衣姑娘的秀发,深情地说。“老板,我叫小翠,不是什么娜姆!”红衣姑娘略带怨气的娇啧道。扎西一激灵,仿佛又听见了哥哥道尔吉那粗重的喘息,哇的一下,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

扎西从楼上下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好像大病了一场,不停的哆嗦着,还时不时地呕吐。

扎西在街上漫无目地的游荡,醉酒后的他十分虚弱和憔悴。街上的人们忙碌着各自手中的活计,没有人搭理他。他已不再是三年前的扎西了,那时他的财富、他的英俊,不管男女,谁不会多看他俩眼,谁不会主动问候他一声?仅仅三年时间,人们都好像把他给忘掉了。对于这一切,扎西丝毫没有在意。既然连最心爱的人都把你忘了,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扎西这样想,一释然,肚子又开始嘀咕起来。

“嗨!扎西,那不是扎西吗?”几个小伙朝扎西吼叫。在洮州人的甘肃面块店,扎西遇见了桑吉他们。这几个和扎西一起长大的家伙,经常在阿曲河畔的街市上闲逛。见到扎西,他们既意外又惊喜。“好小子,我们以为你被强盗给杀了呢,你是大难不死啊!”扎西无精打采的点点头,表示礼节性的感谢。“发财了吧?”伙计们睁大了一双双眼睛。“发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扎西悠悠的说。

“哈哈哈!发财有什么用?”桑吉他们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们只晓得人们为发不了财而苦恼,从未听说有谁为发了财而困惑的呀!”桑吉指了指扎西“你简直就是个怪物,要不这几年你是修佛成仙了?”扎西笑了笑,“是的,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怪物。特别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失去那一刻,你就真正成了对一切都没有任何指望的怪物了!”几个伙计被扎西那些佛理一样深奥难懂的话给弄得不再言语,低下头,传来一阵“呼噜呼噜”吞食面块的声响。

扎西被桑吉他们拖着进了一家茶馆,这个装修精美的茶馆里烟雾弥漫,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和扎西一样被一个问题折磨得快要发疯!所不同的是,这些人这会儿正在为怎样发财这个问题而拼命,而竭斯底里。

银元在桌上碰撞的清脆声响是那样响亮悦耳,不断刺激着人们紧绷的神经,人群中不断传来胜利者的欢呼和失败者的哀叹。

几个伙计把扎西带到一张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开始下注。几个羊骨赌具在桌上跳跃,像财神的笑脸,又似死神的利爪。桌边人群暴突的眼珠,扭曲的脸庞随之闪烁。

桑吉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元对扎西说,“这是我前两天卖掉家中唯一那头奶牛的钱,这次翻本就全靠它了!”说罢,他啪的一下把银元砸在桌上,对人群大声叫嚷道,“全压上!这次输了,老子就是把媳妇卖了也要找你们比试!”扎西知道桑吉的媳妇卓玛是个漂亮的女人,起码也值百十头奶牛。他从桑吉充血的眼里看不出他是在说笑,难道那桌上跳跃的羊骨赌具竟有如此魔力?可以让人毫不犹豫毫不眷恋的把自己的女人像奶牛一样卖掉!扎西开始对那羊骨赌具另眼相看了。

桑吉那头奶牛化成的一把银元,就像是牛奶一样被羊骨赌具挤了出来,很快就流到了人家的腰包当中。桑吉丢下扎西,冲了出去。看来他是回家找媳妇去了,家里那头值钱的奶牛化成的银子又会怎样呢?扎西搞不清楚。桑吉为什么着了魔一样喜欢那冰冷坚硬的银元,却把自己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媳妇当着一头值钱的,随时可以出售的奶牛而已。

扎西相信,卓玛肯定不会伤心,既然自己在心爱的男人眼里只是一头值钱的奶牛,那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要卖,要杀,都随主人乐意吧!

然而,桑吉死了。

桑吉年轻的妻子卓玛跑了,既然丈夫把它当成了一件值钱的东西,她就没有必要眷恋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她跑了,她不可能和另一个赌徒一起生活,她宁愿出家为尼。

找不到值钱奶牛的桑吉当然还不上那比阿曲河水流得还快的高利贷,在被债主追杀中,桑吉跳进了阿曲河。很快,他就被银子一样翻滚的波涛淹没了。桑吉日思夜想为之疯狂的银子和妻子一道离他而去,他没有带回赌桌上那白花花、叮当悦耳的银子,却被银子和银子一样喧嚣的阿曲河水给带走了。

扎西又喝醉了。他一杯接一杯的不停给自己灌酒,眼前娜姆忧郁的眼神和桑吉扭曲变形的脸庞转经筒一样不停的轮番出现。

“那些深情为什么经不起区区三年的等待?难道人一绝情,那软软的日子就会变成冰凉锋利的藏刀,把曾经的情意和憧憬砍得粉碎;那些硬邦邦的银元真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把自己的妻子变卖,甚至被它所吞噬!”扎西脑子里不断冒出这样一些奇怪的想法,弄得他他一会儿心痛,一会儿迷茫。

一阵喧闹声传过来,邻桌四五个醉醺醺的人肆无忌惮的在猜拳行令。那几个人扎西在茶馆见过,他们赢钱时那疯狂变形的脸跟桑吉输光时的一样子一样,是那么丑陋可怖。

扎西不由得怒火中烧,“闭嘴,你们这些吃人的恶魔”,他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桌上。盘子弹起来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酒店一下子变得死寂。“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扫爷们儿的兴致!”许久,邻桌那几个人中不知谁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紧接着,他们朝扎西走过来。扎西“嗖”的一下从腰间拔出藏刀,站起身,向那几个醉鬼扑去。他今天就是想把那几个醉醺醺的赌鬼宰了,祭奠桑吉那可怜的家伙。

扎西步履蹒跚,白晃晃的藏刀却飞舞得优美有力,一道道白色弧线划过,几个醉鬼的脸色也煞白着,划着不同的弧线逃出酒店。

刚才那阵折腾,酒劲一上来,扎西一下子变得浑身无力。走出酒店不远,扎西就躺倒在街边的一棵红柳树下。

 

高原的夜空是那么静谧和干净。月亮把清凉的光辉铺洒下来,远处的雪峰发出淡淡的银光,阿曲河两岸山坡上那一片片沉睡的寨房,像是从地里长出来,又珊瑚一样浸泡在如水的月光中。一辆毛驴板车缓慢的行进在通往寨子的小路上,毛驴板车拉长变形的影子在地上调皮的奔跑跳跃。

卓玛驾着毛驴板车,她头上裹着红头巾,只露出一双忧郁却坚毅的眼睛。桑吉一死,也就带走了高筑的债台。桑吉死后,卓玛回到了原来给她无比幸福和酸楚的家。没有了赌鬼丈夫,也没了追债的恶人,勤劳的卓玛开始了新的生活。这天,她忙完地里的活,又赶到集市上去卖拾得的干牛粪,就在街上见到了醉酒的扎西。

扎西躺在板车上,板车行进在起伏不平的小路上,扎西感觉好像自己在水上颠簸。“看来桑吉那小子走时,在阿曲河中就是这个样子!”他以为自己也跟桑吉一样死了。他宁愿这样想,这样一来,就没有了痛苦和憎恨。“原来,死去比活着更惬意啊!”扎西这样感慨。

卓玛在集市的红柳树下发现烂醉如泥的扎西时,当时就流下了眼泪。她不敢相信,这就是阿曲河畔曾经最英俊富有的那个年轻人。一直以来,扎西都是卓玛的梦中情人,是那么神圣而不可企及。尽管以前扎西每次见到卓玛都是只是礼节性的笑笑,以示友好。但卓玛从他的眼里看不到哪怕半点,一个正常男人对一个美丽女子应该闪烁的那种光芒。

而现在,那个令她羞涩,为之迷醉却又高高在上的白马王子。从炫目的高处摔落下来,真实而凄惨的样子揪着卓玛的心。她知道扎西沦落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原因,“都是被自己心爱的人害的!”想到自己被丈夫无情出卖,扎西和娜姆的约定被毁,卓玛感慨道,“都是苦命的人啊!”她扭头看了看板车上死一样沉睡的扎西,感觉冰凉的脸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

阳光从柏香木的窗棂间钻进来,落在扎西迷蒙的眼睛上,感觉有些灼热刺疼。扎西吃力的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努力回忆昨天的情形,想尽快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火塘的柴烟升起来,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蓝格外柔。卓玛跪在火塘边的卡垫上,忙着做早茶。缭绕的烟雾之中,她那清秀俊俏脸庞的轮廓,就像一幅剪影,真实而遥远。

扎西被那似曾相识的美丽姑娘吸引了,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但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片模糊,不断闪现的只有那让他心疼欲裂的娜姆的模样。

“姑娘,你是?”扎西努力从卡垫上坐起来,问道,“我这是在哪里?”见扎西醒过来,娜姆很高兴,跳跃的火光背后,那张俊俏而微微泛红的脸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饿了吧?”卓玛把盛有酥油和奶渣的茶碗递过来,“快喝一碗热茶吧。你肯定饿了。”扎西看清楚了,这不是桑吉的妻子卓玛吗?其实扎西觉得卓玛也是非常漂亮的,只是扎西自从见到娜姆那天起,就再没有认真看过其他姑娘一眼。

卓玛把她在崇拉市场见到醉酒的扎西的经过讲了一遍,扎西低头喝茶不说一句话,他感觉那柴火就在自己脸上燃烧。“其实你不应该那样作践自己!”卓玛幽幽的说,“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人人爱慕的好小伙!”卓玛停了会儿,又说,“以前的扎西到哪里去了呢?那个人人敬仰和爱慕的扎西哪里去了呢?难道也和桑吉一样死了吗?”说到激动处,卓玛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一切都过去了!”扎西低沉冷静的说,“自从回到家乡那天起,以前那个扎西就真和桑吉一样,死了!和他的马队和伙计们一起,在雪崩中死了”扎西顿了顿,又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回来!”扎西叹了口气“其实我俩都是苦命人,只不过你是丈夫死了,而我爱的人,她的心死了!”

“你比我强得多,至少还有人在默默的爱着你!”卓玛一声音下子大了起来,屋子里一下静得只有火苗霍霍的燃烧声。扎西知道卓玛的意思,但他现在已经不相信那些东西了。刚才卓玛那近乎疯狂的语言和火苗一样炽热的眼神,电一样击中了扎西的心,那个早已冰凉坚硬的心居然“嘭”跳动了一下,连扎西自己都听的清清楚楚。

扎西从卓玛家里出来,阳光下的草场和农田已是一片青翠。天蓝得发亮。这段时间,扎西眼中的世界就跟他的心情一样,一直都是灰暗冰冷的。而这一刻,他又觉得春天的故乡依然如故,是那么美丽而又清爽。

扎西的归来,让娜姆惊喜异常。自从那晚扎西消失后,娜姆和道尔吉四处寻找。“你终于回来了,都快把我们急疯了!”望着两眼红肿,面容憔悴的娜姆,扎西有些爱怜和心疼,但很快又不以为然了,“是的,她担心我,牵挂我!但那是因为‘我们’!那是一个嫂子对弟弟理所当然的关照罢了。”想到这里,扎西甚至有些悲哀了。

“不好意思,让嫂嫂担心了!”扎西不冷不热的回应了一句,把“嫂嫂”两个字叫得特别重。娜姆一怔,呆在了那里,眼泪夺眶而出。扎西就感觉那泪水流进了自己开裂的心上,热热的,咸咸的,又隐隐着痛。

哥哥道尔吉一早就出去寻找扎西还未回来。娜姆告诉扎西,这段时间,为了寻找扎西,道尔吉关掉了商铺,跑遍了阿曲河两岸,每日早出晚归,疯了一样四处奔走,见人就问看见自己的弟弟没有。“他真的不想让失而复得的你再次失去啊!”。

娜姆说得很动情,扎西却无动于衷。“其实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你也一样,这个家有一个男人不就够了吗?”扎西很冷静,象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事理。娜姆不再说话。既然扎西回来了,她就没有必要再唠叨了。她决定,今晚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庆祝庆祝。

火塘边的藏式条桌上摆满了手抓牛羊肉,肉肠,和尚包子,人参果等美味。卓玛特意端出一坛从雪山脚下买来的青稞酒。

扎西在卡垫上盘腿而坐,娜姆跪坐在条桌的对面,粗大的蜡烛把亮光盛满整个房间,烛光下,那些食物显得更具美味,平添了些许神秘和浪漫的色彩。

这种情景是扎西以前无数次憧憬过的,而且在梦中不止一次出现。而现在,他饮着娜姆双手捧过来的青稞酒,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梦中。

一向反对喝酒的娜姆今天不断给扎西斟酒,自己也破天荒的饮起酒来。其实,眼前这个嫂子内心一点不比扎西舒畅。打扎西回来那天起,她死去的心又不安分的跳动起来。她羞愧、后悔、焦躁,整日以泪洗心。扎西的内心,她何尝不感同身受呢?所以今天想用青稞酒来麻醉这两颗受伤的心。

第一次饮酒的娜姆很快就有了醉意,她眼前又浮现出三年前买手镯时的情形。其实那天,当四目相对时,娜姆的心就已经属于那个英俊小伙。在贝母山上,她整日里恍恍惚惚,恨太阳走得太慢,嫌月亮落得太迟,巴不得一觉醒来就是半年过去,就和扎西在一块儿了。

“你知道等一个人的日子有多难熬吗?那日子是凝固的,冰一样沉重!”娜姆停了会儿,又悠悠地说“你知道等不到一个人时又有多心痛吗?那日子又消失了,就像冰块融化了,日子都化成了泪水!”

扎西抬眼望着娜姆,烛光中含泪的娜姆更让他爱怜。现在他知道娜姆的心了,对娜姆的怨恨一下子冰块一样融化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娜姆身边坐下,一把把娜姆楼入怀中,深情的亲吻着她含泪的双颊。

道尔吉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丰盛的餐桌旁边,娜姆和扎西紧紧相拥,双双醉倒在牛毛绒卡垫上。道尔吉两眼充血,脑袋胀痛欲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最爱的人和最亲的人会做出如此让他蒙羞的举动,他四处奔走、苦苦寻找的弟弟,却在家里干这样的好事!道尔吉今天非要把扎西杀了不可!否则自己活着还有什么颜面!

娜姆和扎西被道尔吉的咆哮声惊醒,望着道尔吉扭曲变形的脸和颤抖着双手中的藏刀,娜姆站起来把扎西挡自己身后。她哭泣着劝道尔吉要冷静。

扎西瞥了一眼道尔吉,冷冷得说,“要杀就请便,其实你在两年前就把我给杀死了!你要不是我哥哥,我回到家乡那天就会把你给杀了!”“你这个畜牲,我今天要不亲手杀了你,我还能叫道尔吉吗?”道尔吉咆哮着向扎西冲了过来,娜姆一下子迎了上去,哭喊道,“那就先把我杀了吧!我也不想活了!”。

望着心爱的人如此勇敢决绝的保护着另一个男人,道尔吉一下子懵了。他大吼一声,挥刀使劲劈了下去。“当”的一声,藏刀劈在了生铁锅庄上。断裂的刀刃飞起来,深深的刺入摆满丰盛食物的条桌上。道尔吉右手的虎口渗出殷红的鲜血,他把断刀扔进了火塘,狂笑着冲出家门。

 

道尔吉死了。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在崇拉市场的酒店中,醉酒的道尔吉和几个洮洲人打架时被杀死了。

没有谁知道那晚扎西家中发生的一切,道尔吉的死激起了寨人对洮州人的愤怒。当手持刀抢的寨人冲向崇拉市场时,洮州人已逃之夭夭。

扎西和嫂子娜姆用毛驴板车拉着哥哥道尔吉的尸体,长长的毛驴板车队伍载着亲朋好友和装满银元的褡裢,缓慢的行进在通往每一个寺庙的崎岖小路上。按照规矩,死者必须事先朝拜阿曲河两岸所有寺庙,才能送到天葬台。这也是道尔吉今生最后一次朝拜寺庙。所不同的是,之前他祈祷的是生意兴隆,生活富足。而今天,则是在僧侣们的超度中,那虚无的灵魂不再经受轮回之苦。在一褡裢又一褡裢白花花的银元的铺陈下,能循着祈祷的诵经声步入天堂。

黑压压的送葬队伍缓缓行进在山梁沟壑之中,像雨前的蚂蚁,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黑色河流。

高原春天的太阳无声的燃烧着。板车上道尔吉的尸体开始发臭,尸水流出来洒落在地上,像是谁不舍的眼泪。成群的牛蚊子和苍蝇在裹尸布上盘旋,发出恼人的嗡嗡声,好像道尔吉在诅咒或埋怨着什么。

终于,七天后,送葬队伍走遍了阿曲河两岸所有寺庙,送葬队伍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被哀伤、愧疚和仇恨笼罩的扎西几乎快要崩溃了。他对这规矩恨之入骨,他甚至担心再这样折腾下去,板车上的哥哥都会站起身起来叫骂,“够了!这几天我已经受够了,干吗死了还不叫人安宁!”他肯定还会指着那黑压压的苍蝇和蚊子叫骂,“成天四处颠簸,还要受那些讨厌的蚊虫叮咬!谁愿意谁来好了!”

现在好了,道尔吉躺在天葬台那巨大的平石上,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实在而又纷繁复杂的地方,去向那净洁无忧的极乐世界。

天葬师点燃染柏烟,开始做法。柏树烟袅袅上升,扎西觉着那就是哥哥悲怨的灵魂。柏烟升空不久,秃鹫从天际徐徐而至。春天雨前的天空有些灰暗,越来越多的秃鹫在灰暗的天空盘旋,那场景显得神秘而悲壮。

很快,成群的秃鹫就把被天葬师肢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道尔吉的尸体抢食干净。它们在草丘上一阵满足的踱步后,展翅向遥远的西天飞去。

扎西清楚,正值壮年的哥哥不像那些病逝或老死的人,他肌肉健壮,血液充盈。秃鹫最喜欢那样富有营养、没有病毒的美味。但它更愿意相信天葬师的话,“那是哥哥前世的果报,他的灵魂很快会乘着的神鹰的翅膀去到天堂。”

默默的向你挥挥手

告别我们轮回的缘分
应召而来天的神鹰啊

请你带走我一生的荣耀

轻轻走过曾经的家

记住千年不变的誓言
应召而来天的神鹰啊

请你打开我阳光的天路

如此安宁,如此安详

多么美妙和神奇的时光
死亡在消失,生命已经飞翔

远去的翅膀上

……….

山坡上传来谁悠扬的歌声。送葬队伍在山沟里停了下来,人们驻足聆听,脸上荡漾着悲伤、虔诚而又幸福的光芒。

扎西望着山坡上孤独的天葬师和山沟里雕塑一样凝固的人流,歌声刺得他的鼻根酸酸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月亮把银子的光芒水一样铺洒下来,几根冰凉的光柱落在扎西的脸上。扎西被一阵喧嚣吵醒,他从床上站起来,披上衣服,朝寨楼顶上走去。

一支马队正从寨子外的山坡向寨楼而来,近了,原来是扎西久违的马队和伙计们。他们全都像雪崩时山峰上那些晶莹的冰凌,在月光下,坚硬而透明。它们向扎西打唿哨,并不断鸣枪示庆。扎西不顾衣衫不整,向楼下狂奔。

扎西在楼梯的拐角处呆住了。哥哥道尔吉浑身鲜血站在那里,手持一把锋利的藏刀。他冲着扎西嚷道:“是你小子杀了我!”扎西辩解道,“不是我,虽然我伤了你的心,可我并没有杀你啊!要是那样也算的话,你早就把我杀了!你知道的,杀你的是几个洮洲人啊!”道尔吉一时没有了言语,“如果你真是我兄弟,那你就该替我报仇!”半晌,道尔吉扬了扬手中的刀,重重的说道。扎西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不报仇我扎西就不是你兄弟,就不是个男人!”道尔吉把手中的藏刀扔给扎西,头也不回的走了。“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扎西哭喊起来,最后被自己的哭喊惊醒。原来是一场梦,可奇怪的是,哥哥那把丢失已久的藏刀,此刻居然就放在扎西枕前的条桌上,冷冷的躺在月光中,闪烁着瘆人的寒光。

扎西带上磨得雪白铮亮的藏刀,跨上那匹久违的阿拉伯名马出发了。他要到遥远的洮洲去寻找杀死哥哥的仇人,杀了他们为哥哥报仇。

这次,卓玛和娜姆都没有劝阻他。他们知道,在雪域高原,这就是一个男人的本分。如果有谁因此退却,遭到的只有鄙视和唾弃。他们没有悲伤,眼神里只有无以复加的钦佩和爱恋。

就在昨晚,得知扎西要到遥远的洮洲去替哥哥报仇的消息后。全寨子的人们都跑来为他送行。他们拿出仅有的一些银两给他做盘缠,端来从遥远的河谷地区运来的青稞酒。黑压压的人群聚在一起,大家开怀痛饮,那架势不像生离死别,倒像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送行的人走后,扎西也醉倒在火塘边了。娜姆和卓玛跪坐在火塘边,这两个女人爱怜的望着婴儿般熟睡的扎西---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久久不愿离去。她俩清楚,也许今晚就是最后一个温暖之夜。

扎西睡着了,他睡得十分香甜。在温暖的火光和目光中,他在卡垫上发出了匀畅的鼾声。他很幸福,在爱他和他爱的两个女人关切的目光中,他宁愿就这样睡去,永不醒来。

扎西站在寨子口的山坡上勒马回望。清晨,寨房笼罩在袅袅炊烟的蓝色雾霭中,梦幻一样美丽。寨楼顶上,卓玛和娜姆使劲挥舞着红头巾,扎西心里一热,眼中开始潮湿起来。他赶紧扬鞭策马,一片白云就在山坡上向远处飘去。

 

就在人们都以为扎西被仇人所杀,再也回不到家乡的时候。扎西出现在寨子的山坡上。

扎西在寨子口的山坡上勒住缰绳,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久别的充满温情的地方。杀死哥哥的仇人一一被他杀掉,他一下子又觉得生活有了很大的意义,家乡有了更大的吸引力。夕阳中,寨房一片金黄,显得华贵而温馨。他努力搜寻着,渴望在寨楼顶上看到那两个挥舞红头巾的女人。

然而,扎西什么也没看见。倒是在自家寨房后的高坡上看见了森林一样的经幡,在晚风中哗啦着响。“难道谁出事了?”扎西心里一沉,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插如此众多的经幡,肯定是为死者祈祷超度的,他赶紧策马向寨楼奔去。

寨房大门紧锁,门楣上挂着一缕缕蛛网。新近落网的一只灰蝴蝶还在作最后的挣扎,那奄奄一息的样子,让扎西想起杀死最后那个仇人的模样。

娜姆和卓玛出家了。在扎西离家一年后,不知谁传来消息说扎西已被仇人所杀。

娜姆和卓玛变卖了所有值钱的首饰,请了一百零八位和尚为扎西诵经超度,在寨房后的山坡上为心爱的男人插满祈祷的经幡。在为扎西诵经祈祷四十九天后,她俩离开了家乡。

扎西望着远处。天葬台的高坡上,夕阳中两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传来忧伤凄美的歌谣:

蓝天 有多高

你问问那天上的云

河水 有多长

你看看那无尽的山

那远方的爱人啊

你是否能够听见

这爱的思念流淌的歌谣

我多想变成那天上的云

随着风儿来把你找寻

……

扎西静静而出神的听着,任由眼泪打湿紧握缰绳的手。最后他“啪”的一下舞动马鞭,飞驰起来,像一片云,朝那如血夕阳下的高坡飘去。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西藏文学》《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著有文集《西部情怀》。现供职于阿坝县委宣传部。

 

柔软的夕阳穿过窗棂,一根根铺洒在佛龛上。像谁的纤纤玉指,想要拭净那如有如无的微尘。金黄的阳光中,原本烟雾弥漫的佛龛显得更加神秘庄严。

酥油灯的灯花跳跃着,在夕阳中闪闪烁烁,形成无数个黄白相间的光环,好像佛菩萨真就存在。并发出智慧和慈悲的光芒。

一根根光线攀上另一阶佛龛,落在那鲜艳的酥油花上。光线一下变得格外轻盈,生怕弄伤那绝尘的圣洁花朵。

扎西老人盘腿坐在牛毛绒卡垫上,神情专注的摆弄着手中的那碗酥油。多年以来,除了经营他的小货店,他就这样不停地捏着各种颜色的酥油花。好像哪一天,他终究会把那坨酥油捏成银元金翘宝似的。

扎西老人确实很老了。夕阳中,那头银发一如莲宝叶则神山的雪峰,满脸的皱纹就像那龟裂的田地。然而,从那依然高高挺立的鼻梁和冷峻深邃的眼神中,依然可以想见他年青时的英俊模样。

那些美轮美奂的酥油花,就是扎西老人的杰作。他呵护自己行将失明的眼睛一样呵护着那些花朵。他说,那些花是有生命的,美丽而无常。“那些酥油一放入我的手中,我就会看见一株草怎样变成一滴牛奶,一滴牛奶又怎样变成一坨酥油!那么清晰而真切。我甚至闻到了草的香味,听到了奶牛的鸣叫和牧女的的歌声!”他总是这样说,信誓旦旦而又神神秘秘。

而现在,那些草、牛奶和酥油,都已完成了他们的旅程。升华为艳丽圣洁的酥油花,被供奉在庄严地佛龛上。被青春健壮的男女、两鬓斑白的老人们顶礼膜拜,当然,也包括扎西老人他自己。

这是为什么呢?酥油花自己不会去想,扎西老人也搞不清楚。他不相信自己那双枯干的手有如此魔力,那原本被人们和着糌粑吃下肚就变成了粪便的酥油,经他手指一捏,就变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圣物。

也许这就是命吧!同样的东西境遇竟是那样的天壤之别,他有点相信哈尼常说的因果报应了。

他想起了邻居哈尼老人,哈尼的小货店里堆满了四处收罗来的破烂。那些被哈尼称之为古董的破烂,有文字模糊的印章,没了枪托的火枪,豁嘴的陶罐,断腿的锅庄缺胳膊的铜壶,布满污垢的各种钱币,还有镶金包银的人腿骨号等各种法器。

哈尼曾经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商人,腰包总是鼓鼓囔囔的。那个时候,他走路的样子和人们看他的眼神也跟他的腰包一样,总是笔直而鼓胀。自从他着了魔一样爱上那些破铜难烂铁,他的腰包就一天天瘪了下去。不久,他也开始变得像他的腰包一样佝偻。当然,人们看他的眼神也随意轻松起来。

现在,哈尼壮年时娶来的小妻子经常在小货店里为一些琐事跟他吵得乌烟瘴气。哈尼的腰包和底下瘪下去后,那原本小鸟依人的温柔小妻子火气一天天大起来。经常无端斥责开始老迈的丈夫,而且越来越不守妇道。起初还只是跟一些男人眉来眼去,后来干脆跑到隔壁银匠家里过夜。而且越来越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对于这一切,哈尼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他对小妻子的无耻行为置若罔闻。他只关心他的那些古董,他不怕小妻子偷情,就怕那无知而贪婪的东西和懂行的银匠把他的宝贝给偷去卖了。他常对扎西说,“那些东西都是有生命和情意的呀,不像势利寡情的人们!”哈尼说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确实听到那些古董的主人在和古董在深情交谈。“几百上千年了,那些东西和他的主人还在相互牵挂。比起它们,我那年轻漂亮的老婆简直就一堆狗屎!”哈尼呸了一下,“我现在不管她在干什么,也不在乎人们背后怎样说我!我只在意我的那些古董!”

那些在扎西老人眼里就是些破旧无用的日常用具,在哈尼那儿简直就成了无价宝。“也许就跟我这些酥油花一样,只有有因缘的人才晓得珍惜吧!”扎西老人不由得再次端详夕阳和酥油灯的光芒中怒放的酥油花来。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西藏文学》《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著有文集《西部情怀》。现供职于阿坝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