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第一次到戈玛家，是在藏历新年初三那天。
天气不错，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有些冰冻的土地。到处泛着一种焦黄的、灰溜溜的甚至有些刺眼的光。
香肠味儿、香猪腿味儿夹杂着鞭炮的硝烟味儿，从家家户户的门口、窗户甚至墙壁之间飘荡而出，飘到田间地头，飘上枝头，飘到每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路上。
嘎嘎顶着一头浅浅的卷毛，圆筒一般黝黑的脸，像一只堆满讨好笑容的刺猬，在阿本叔叔身后，拎着一根腊肉，走进戈玛家漆黑斑驳的大门。
戈玛突然看到阿本叔叔和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她飞快站起身来跑到自己的房间，将门死死拴上，然后一骨碌爬上床，拉过被子将头死死蒙住。
“戈玛，戈玛。”本初一边往楼下跑，一边责骂道：“这个死女子！”
“稀客哟稀客！”本初脸上堆满了泥土一样的笑容。
她端来两张细长的条凳，端放在院坝中央：“今天天气好，晒晒太阳。”
她又火急火燎的跑进厨房，拎着一把漆黑的茶壶和几只土碗，给客人倒上茶，然后又跑到偏房，端了盆泛黄的苹果过来，里面还有些核桃之类的干果。
“还没吃饭吧？这么大老远跑来，我去给你们热点饭菜。”本初像一只肥大的老鼠，在阿本和嘎嘎眼前跑来跑去，脸上，始终堆着泥土一样高低不平的笑容。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吃过饭来的。”阿本制止了本初，这也是本初愿意看到的，她实在不想做这些家务，戈玛这死女子又不来帮忙。
“不要客气哟，到我们家来了就当成自己的家哈。”本初一屁股坐在阿本对面，结满老茧的双手，很自然的放在腿上。
阿本和嘎嘎脸上也同样堆着泥土一样的笑容。
阿本搓了搓手，从衣服口袋出掏出一包“红芙蓉”卷烟，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笑呵呵的对着本初说：“这个小伙子叫嘎嘎，是我们邻居，今年二十八了。”
一股浓烟从他口腔里飘了出来，像蚯蚓一样蜿蜒飘飞，烟雾中，他削瘦的脸像被抽干水分的花椒粒，肌肉僵硬，有一种剥裂感。
嘎嘎略有些腼腆的向本初小声喊了句：“嬢嬢”，脸上讨好的笑容更加浓烈。
应了嘎嘎以后，本初笑吟吟的看着阿本和嘎嘎：“来来来，不要客气，吃个苹果。”
“不了不了，都是老熟人了，虽然平时很少走动，也不要这么稀辣（热情）嘛，再说了，你们家大女子洛娜不是我们家隔壁子多？我们是经常走动的，关系也很好。”阿本抖了抖烟灰，扯开嘴角，使劲让脸上的笑容更加浓烈，这让他高耸的颧骨有些变异，焦黄的牙齿上，还粘附着半片青菜叶子。
本初不自觉的伸出手指，用指甲在自己的牙齿上划了划。
“就是就是，我们家洛娜嫁到你们那里，离家确实有点远，也没个熟人，幸亏有你们帮衬着，她回家的时候也经常说起你们家，说你们家没少帮她的忙。这个，真是太感谢了！”本初借坡下驴，接过阿本的话头。
头顶的炙热的阳光丝毫没有变温柔一点的意思，愈加辛辣了。
院内坐着的三个人，脸上堆满了泥土一样憨憨的笑容。
躺着床上的戈玛，心里像就烧着一堆火，烧得她很是心慌。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激烈而响亮。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无比紧张，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嘴巴，全身的汗毛都直直竖立了起来。她害怕极了，她使劲拽着被子，用被子将身体裹紧又裹紧。
当她看到陌生的嘎嘎，她能感觉到，阿本叔叔和这个陌生的男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想都不敢想身边突然睡下一个陌生男人是怎样的让人羞涩和恐惧。上学读书那儿，在班上连话都不敢说的她，从来没想过这么让人恐惧的大事，这对她来说，死都比这事要容易一些。
“我们今天来……”阿本大声咳了一声，然后，张大嘴巴，咳出一口痰，扭过头，“呸”的一声，吐在身后干黄的地上。“我们今天来，主要还是想说说你们家戈玛和嘎嘎这小伙子的事情。”阿本嘿嘿的笑着，又从包里掏出卷烟，点燃，猛烈的抽了一口。焦黄的手指夹着卷烟，像瘸了腿之后上的夹板。
“噢！”本初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开始减淡，她动了动嘴角，一脸严肃的说：“要得。”
语言简洁得像一根蒿草，让人找不到结成捆的理由。
阿本又嘿嘿一笑，说：“嘎嘎这个小伙子，勤快，老实，劳力好，还有一手石匠手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生娃娃了。”
“他家的条件喃，说不上最好，但也不是很差，其他人家有的他们家也有。主要是，他们家几个哥哥，他妈老汉（爹妈）修房子也老火（很困难），所以就决定让嘎嘎当上门女媳，这事儿，和你们家也很般配。”阿本接着说：“你们家老四是唯一一个男娃娃，他不是考起学校，现在已经在外面参加工作了多？他肯定是不得回来的嘛。你们家现在大女子和二女子已经嫁出去了，就只剩老三了，也只有找个上门女媳了，毕竟你和拉尔布还需要他们来养老嘛。”
在这片寨子里，家里有一个参加工作的孩子，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但问题也出现了，本来是打算让老四养老的，房子也是给他修的，可他现在参加工作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回来探望一下，不可能娶个农村媳妇照顾她们。当然，她们也不愿意老四娶个农村媳妇，那也太不般配了。
“是啊！”本初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搭在腿上的围帕，复又抬起头着阿本说：“我们家确实现在也只有戈玛在了，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靠她一个人做。自从老四工作以后，我们也只有打算找一个上门女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家戈玛，虽然胆子很小，很害羞，人前都不太敢说话，打不出一点粮食，但勤快又老实，做起活路（农活儿）来，头是头脚是脚，麻利得很，家里家外她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的……”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就是听到你们家戈玛勤快得很，才打的这个主意，嘎嘎也勤快，所以我觉得他们很般配。”阿本小心翼翼的打断本初的话头，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变得无比严肃。
嘎嘎坐在阿本旁边，不发一语，脸上始终堆着讨好的笑容。他不停的搓着手，缓解着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炙热的阳光下，汗液像一个永远不知疲累的小鬼，悄悄钻出他的肌肤，让他本能的焦着起来。
“这个样子嘛，让嘎嘎这小伙子来我家做几天活路，看看他的劳力。”本初说到这里，急忙向阿本和嘎嘎摆了摆手：“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说的话哈，重点是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主要还是看劳力好不好，对不嘛？”
阿本也连忙向着本初摆了摆手：“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本初继续说：“当然，我还要问问拉尔布和戈玛的意思。”
“女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的。”本初不好意思的说：“还有，嘎嘎你是咋个想的？”
嘎嘎使劲的搓了搓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朝着本初说：“我没意见，我都听你们的。”然后很快低下头，继续使劲的搓着手。
阿本呵呵的站起身来：“那就这样定了，让嘎嘎在你们家做十天八天的活路，你们先观察一下，然后给我扯个回销（作个答复），如果可以，我们就尽快把这件事情办了。”
“要得要得。”本初也及时的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阿本。
“那今天，要不嘎嘎就住你们家，毕竟两家隔得太远，跑来跑去也麻烦，是吧？”阿本委婉的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准备回去了。”
本初象征性的去拉阿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撒，都大下午了，回去天都黑了。”
“不了不了，我回家还要抱孙子，我们家孙子晚上就要我，哪个都不要。”阿本笑呵呵的善意的推开本初，朝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阿本回头朝着嘎嘎说：“好好做活路哈。”然后又满脸堆笑的对本初说：“不送了不送了。”
头顶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像姑娘轻缓的抚摸，让人再也感觉不到焦着和不安。
只有戈玛，她的心就像欠收的庄稼一样，凌乱而贫瘠。她始终紧拽着被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也不敢起床下楼，她不敢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敢看到自己的爸妈，她觉得这件事情是非常让人害羞的一件事情。
午夜，山村幽黑而静寂。
本初心里像烧着一把火，烧得她焦渴而慌乱。拉尔布坐在床沿，一声不响的抽着闷烟，一口接着一口，通红的烟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像婴儿的眼睛。
“不要再耗下去了，明天天一亮，隔壁邻居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初再也熬不住了：“这个该死的女子，这些事情咋不早点说嘛！”她抿着苍白的嘴唇，脸色也显得愈加苍白。
拉尔布掐灭烟头，不停的咬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声音就像一个幽灵，慢悠悠的渗入紧缩的肌肤，让人感觉无比寒冷。
“你守着她，我去找松秀来商量商量。”拉尔布一咬牙，站起身来，脸上堆满尴尬地，无可奈何地表情。蓬松、杂乱而又灰白的头发下，发硬的头皮让他浑身不自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折磨和羞愧之感，就像一把镰刀，将他冷若冰霜的脸，割裂得千疮百孔。
“快去快回。”本初顺手从窗台上拿过一把手电筒递给他。她的语气急速而低沉，像一声闷雷：“我去给死女子做点吃的。”
两个小时左右，拉尔布回来了，背后跟着松秀。松秀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路做事风风火火的，显得很干练。两个人都汗流浃背，嘴唇微张着，不停的喘着粗气。顾不得让松秀休息片刻，本初拉着松秀的手，火急火燎的走进戈玛的房间。
戈玛安静的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到阿妈，也不敢看到松秀，更不敢说话。她很害怕，虚弱的身体悄悄颤抖着，她尽力控制，可稍微一用力，就会又累又痛。她咬着牙，脸型变得极为扭曲，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粒，打湿了她杂乱的长发，也打湿了她的眼睛。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死女子做的好事。”本初压低声音，小声对松秀说。她一脸怒气，手指有些颤抖。
“现在这个时候，你也不要骂她。她本来从小就胆小，啥子话都不敢说，这个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松秀走到戈玛跟前，探头看了看，扭过头对本初说：“我们出去说。”
“你们也是，这么大个事情，你们平时咋就没看出来？”松秀一屁股坐在另一张床沿上，责怪着拉尔布夫妻：“你们也太大意了。”
“唉，哪个晓得嘛，这个死女子本来个子就小，平时围起围帕，根本就不出怀，咋看得出来嘛？如果不是今天背粪背多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晓得哦。”本初无可奈何的说。
“现在我们是真不晓得咋个办了。”本初望着松秀，眼神急切而充满渴求。
“这个样子，我趁着天没亮，先把娃娃抱回去，就说是我们家老大早上上街捡到的。”干练的松秀一拍大腿，立马作出决定。 “以后，这个娃娃就是我的孙子，你们也不用负担啥子，多养一个娃娃还是没得好大问题的。”松秀站起身来，一脸严肃的说：“以后，我们都不能再提这个事情，也不能给任何人说，不然让别人知道了，戈玛这一辈子是抬不起头了。”
“好好好！”拉尔布和本初也站起身来，一脸的感激，像冬雪过后开枝散叶的春天，来得很及时。
“时间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我得赶紧回去。这一路有点远，路上又黑，我又要抱娃娃，还要拉尔布送一下，帮忙照个电筒。”松秀径直朝着戈玛的房间走去。
戈玛想哭，她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孩子就让人抱走了。她又不敢哭，她知道自己生下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很丢脸，让她阿爸阿妈没办法见人，她自己也没办法见人。
可她真的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的心就像有一把刀，无情的割了一刀又一刀，她紧紧咬着被子一角，身体不停的哆嗦着。
藏历新年初五，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张干净透明的纸，在光与影的投射下，折射出初恋情人一样的光芒，有点清凉，有点寒冷，又有点温暖。一如既往的好天气，让今年的藏历新年过得有点与众不同。这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到冬天的藏历新年，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夏彭拎着行李，沿着陡峭蜿蜒的山路向上行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废人，而这条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像一个张着大嘴巴的魔鬼，正狞笑着，随时准备将孱弱的他一口吞掉。
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一头新潮的带着典型都市色彩的发型，一张略黑却带着自信的脸，就像一枚结在枝头青涩的苹果，透着淡淡的香味。
“唉，这就是久了不做农活儿的下场。”夏彭在山路上站定，透过栅栏看着林荫深处若隐若现的家，自嘲着。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透着疲惫的光影。脸上，依然挂着自信的，春天一样的笑意。
山路倚着一条山涧，从森林里穿行而过。夏彭就站在一颗歪脖子松树边下面。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从小到大，和姐姐们上山打柴割草，都会在这棵歪脖子松树下歇歇脚，和姐姐们打打嘴仗，嬉闹一番。
松树正北方向，就是山涧，山涧上面，并列铺着几根圆木，圆木尽头，就是一扇细木捆制而成的，极为简陋的栅栏，一条小路从栅栏一直向前延伸，近一百米处，就是夏彭的家。
栅栏的左边，生长着一小片白杨树，光滑的、银白色的身体笔直的冲上云霄。右边，是一块很大的地，地里种着苹果树、梨树，还有很多种类的蔬菜，角落，还有一大片集合草（用作猪食，生长速度很快）。
夏彭放下行李，理了理西装，蹲下身去，掬起山涧水洗了洗脸，然后，又掬起一捧水，递到嘴边，猛喝了几口。冰冷而香甜的味道瞬间散布全身，像久患的疾病瞬间得以痊愈，浑身有说不完的自在。“舒服！”他站起身来，拎起行李，打开栅栏，径直朝着家走去。
门前拴着的老狗一见到他，立即欢快的摇起了尾巴，眼神中，满是欢喜。家里很安静，就像阳光一样安静。
夏彭攀上楼梯，终于看到阿妈本初正在织着毪子。本初看到夏彭突然出现，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瞬间消失不见。“回来了嗦。”本初的语言平淡而简洁，像一把犁头插进土地，引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惊叹。
“嗯！阿妈。”夏彭的回答一样简洁。
“厨房里有茶，应该还是温热的，你自己去喝点。”本初一边继续织着毪子，一边笑吟吟的对着夏彭说：“喝完休息够了，帮我把两袋玉米背到楼下哈。”
“要得要得，我现在就背。”夏彭将行李放进房间，很快钻了出来，对着本初嘿嘿的笑。
夏彭找来绳索，脱下西装，穿起本初身边的垫背（布衣，很厚，做农活时为保护背部和肩部的一种工具），吃力的将一袋玉米抱上一个陈旧的箱子，脸瞬间憋得通红。
本初看着夏彭，哈哈大笑：“小少爷哟，天天坐办公室，没得劳力了哇？还背得动不？”
本初张大嘴巴笑着，脸上绽放出一朵硕大的、纯色的花朵。
夏彭扭过头，故意朝着本初做了个鬼脸：“看不起我嗦，不就一百多斤么，小意思。”
这一百多斤的重量把他折磨得着实不轻。他的身体越来越低，最后，成了一个标准的阿拉伯数字“ 7 ”。他的胸口开始发闷，呼吸开始发紧。
本初看着夏加，眼神中掠过一丝心痛，转瞬又消失不见。她不再看夏彭，低下头继续纺织着毪子。
一会儿功夫，夏彭又爬上楼，手里拿着绳索。夏彭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几乎都顾不上休息就开始帮家里忙这忙那的。背完玉米，夏彭紧挨着本初坐下，伸出手缕了缕本初头上散乱的头发：“阿爸和阿姐他们喃？”
“地头做活路去。”本初嘿嘿的笑着，眉头的皱纹一抖一抖的。
“我去看看阿爸阿姐。”夏彭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往下楼下走。
“还有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哟！”本初神秘的对夏彭说。
“嗯？”夏彭看着本初藏不住秘密的脸，微微一惊，既而坏坏的一笑，伸出手指着本初说：“我晓得了，嘿嘿！那我更要去看一下了哟。”
说完，他抄起挂在柱头上的西装，一边穿着，一边风风火火的跑向楼梯。
“慢点慢点！”本初的声音被甩得远远的。
夏彭被好奇的本能驱使，脚下，就像装了轮子一般，飞快的在通往自家土地的小路上急走。“嘿，好耍。”夏彭一边小跑一边笑，腰板挺得笔直。
远远的，他看到阿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耕地，阿姐挥舞着锄头在不远处敲打着大大小小的土块。他正了正衣装，挺了挺胸，好让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他放慢速度，散步一般，慢悠悠的朝着阿爸和那个陌生男人的方向走去。
犁头过处，灰黄而干涩的土地，像浑浊奔涌的水流，一层一层翻卷开来，厚黑而潮湿，透着淡淡的泥土清香，在风中慢慢扩散，飘过夏彭洁白的西装衣角，羞涩的隐藏起来。就像拉尔布黝黑而褶皱的脸，写满了阳光照耀的时间和年复一年春种秋收的生活。
这一夜，嘎嘎睡得并不踏实。整夜，他都在盘算着，早上起床要找些什么事情做。天色微明，嘎嘎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尽量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的穿衣穿鞋。他不能惊动任何人，否则会被人认为没有教养，不会替别人考虑。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举起双手，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声吧哒了一下嘴巴，趁着微明的光，四下张望着。
暗黑而微弱的光，爬上嘎嘎圆筒一般的脸上，爬上那卷得像绵羊一般的短发上，静悄悄的，有些寒冷，不经意的拉扯着黎明的衣被和惺忪的睡眼。少时，他朝着厨房走去。
火塘里猛烈燃烧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像一棵停止生长的老树，静静地在光阴中等待着腐朽。铁锅慢慢的冒出热气，开始发出让人有些烦躁的响声。
一阵激烈的脚步声从里面楼梯传来。嘎嘎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戈玛就钻进了厨房。
灯光昏黄，戈玛根本没注意灯是开着的。她看到嘎嘎坐在灶前，正盯着她。她内心本能的羞怯和尴尬瞬间像炸弹一样爆炸开来，蔓延到她全身，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努力逃避着嘎嘎的目光，努力想找点事情做，可这时候大脑却一片混沌，根本不听使唤，不知道该干什么。
嘎嘎低下头，捡起地上的一截早已干枯的树枝，拿在手里，一截一截的掰断，脸上，同样流露出尴尬的神情。
她慌乱的走到灶后，一瓢又一瓢的将中锅里刚刚烧好的茶水舀起，掺进茶壶。她紧抿着嘴唇，脸上大小不一的雀斑跳跃着，像在讥笑着她的懦弱。她的手发着抖，心跳得厉害，她不敢说话，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敢动弹。
嘎嘎就像一个机器人，一直像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添柴火、掰树枝，掰树枝、添柴火……
，为了将这尴尬的该死的时间缩短一些，戈玛不停的加快做饭的节奏。等到阿爸阿妈起床，她心里就有安全感了，她就知道自己的手腿该放在什么地方了。
整整一个早晨，他俩没说一句话，甚至都没好好看一眼对方。吃饭的时候，都像犯错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不发一语。甚至伸手夹菜的时候，也努力着将头低下去。
拉尔布和本初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的客套着让嘎嘎夹菜，多吃点。
“阿爸！”夏彭站在地边，欢喜的喊了一声。
拉尔布拽住拉绳，扭过头：“回来了哇！来耕几犁头不？”他的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笑容，笑容被汗水打湿，突然看到在外漂泊的孩子回家，他的心是无比欢喜的。
“等哈儿嘛，我现在没换衣服。”夏彭嬉笑着说。
一侧，嘎嘎也拽住拉绳，友好的朝夏彭点头打了个招呼。
夏彭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一下嘎嘎，然后朝着戈玛大声喊道：“阿姐，我回来了！”
戈玛停下锄头，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液，嘴里“呼嗬嗬”一声：“累了吧？”她的声音里也充满欢喜，语气简洁而透亮，还有些颤抖，想必是累了。
“没有没有！”夏彭的声音青春，热情，极富穿透力。
拉尔布将犁头深深的插进土里，然后朝着夏彭站立的地边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泥土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两口。夏彭直勾勾地盯着还在认真犁地的陌生男人：“他就是……”
“嗯！”拉尔布从鼻孔里闷哼了一声：“他叫嘎嘎，阿本叔叔的邻居。”说完继续抽起他的烟。焦黄的牙齿不规则的排列着，像刚被犁过的土地。
夏彭的眼睛像高明的探测仪一样扫视着嘎嘎的一举一动，似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他用心的刺穿，然后像个解剖专家一样，认真的翻阅和查找着最不为人知的真相。数分钟后，夏彭收回眼光，蹲在拉尔布身边，小声说：“这人不老实，有点懒！”
“啊？”拉尔布抬起头，有点怀疑的看着夏彭：“不会哟，从今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忙，忙到现在也没休息，很勤快呀！”
“估计是装出来的。”夏彭紧接着拉尔布的话头：“你看哈，他犁地的时候，犁头插得很浅，调头的时候，不是提起犁头，而是直接拉过去。说明这个人不是很老实，有点爱占便宜，偷奸耍滑的。”
“是不是噢？”拉尔布抬起头，半信半疑的盯着夏彭：“这样也能看出来？”
“哎呀，不相信看嘛，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原形毕露。”夏彭自信的一笑。
他必须提醒阿爸阿妈，他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他太清楚自己的阿姐戈玛从小到大一点主见都没有，而且胆子还很小，如果不去保护她，她只有吃亏的命。从小到大，他和三姐戈玛的关系最好。戈玛总是把分给自己的糖果留着，自己只吃一丁点儿，剩下的几乎全部都会给他，他也总是习惯在戈玛那里要吃的，他从来没失望过。
当他懂事开始，他就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护好戈玛，不能让她吃亏，一点也不能。
接下来的几天，夏彭总是有意无意的和嘎嘎套近乎，试图套取更多隐秘的东西。他做得很自然，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大字不识一个的嘎嘎，很快就掉进了夏彭设好的圈套。在夏彭面前，他说话越来越自然，越来越大声，偶尔还会和夏彭开开玩笑。他有什么想法，也会时不时的透露给夏彭。
只几天时间，夏彭便将嘎嘎摸了个通透，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嘎嘎爱喝酒——这一点他非常反感；嘎嘎好勇，是个容易打架生事的主；他骨子里有一些享乐主义，有点爱玩，不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他找机会悄悄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阿爸阿妈，并建议他们找个借口让他回家。
他说，这办法他想，让他们不要操心。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紧急电话将他催回了工作的地方。
夏彭再一次回家，已经是八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而在这漫长的八个月时间里，戈玛却像一个被拦腰斩断的秧苗，丧失了最完整的生长姿态。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那个夜晚，嘎嘎是怎样爬上自己的床的，她也不明白，自己在那一晚到底做了什么。她只记得，她不敢出声，害怕得要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刚入夜的时候，阿妈抱着一张大红的新被子，将他的床铺了又铺，只记得有个男人就那样奇怪的睡在她身边。
第二天天亮后，她一早起床，开始收拾家务。她的心，就像一扇尘封已久，挂满灰尘的门，被莫名其妙的打开之后，再也没有了神秘与恐惧。她开始和他说话，她知道，他就是她的男人了，一辈子就那样过下去了。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了男人，接下来应该就是生养孩子的事情了。
戈玛快做好早饭的时候，嘎嘎起床了。
他一边走出房门，一边穿着深灰色仿皮外套。他慢吞吞的走到中楼中央，使劲扭了扭脖子，圆胖胖的脸上，像抹了几斤陈年的猪油，让黝黑的肌肤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像褪去锈斑的铁具，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的一种并不太温和甚至有些刺眼的光芒。
——没日没夜干了那么久，今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眯着眼睛，朝着阳光直射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用力的揉了揉本还惺忪又笑被阳光刺痛的双眼，哂然一笑，原地蹦了蹦，然后转身下了楼。
胡乱的洗了一把脸，然后懒洋洋的坐在灶前的长凳上，漫不经心的看着忙碌的戈玛，脸上的笑容有些异样。他的目光就像一种讨厌的苍蝇，始终围绕在戈玛四周，这让戈玛感觉到浑身不自然。
“口干得很，给我倒碗茶喝嘛！”嘎嘎背靠着墙壁，朝着戈玛说，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在请求。
戈玛依然飞快的切着菜，刀划过成块的土豆，落在厚重的实木菜凳上，发出急速而节奏均衡的“得得得”的声响。“搞不赢（忙，没时间），自己倒！”她的语言依然简洁得像一根快烧尽的柴木：“天都大亮了，我等哈儿还要喂猪放牛。”
戈玛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色彩。似乎昨晚他们之间完全没发生过一点亲密的事情。嘎嘎笑了笑，似乎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戈玛，或者说戈玛在他的意识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他坐着没动，依然把有些挑衅的目光投放在戈玛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戈玛放下菜刀，拿过洗碗用的洗碗布，擦了擦手，然后伸手从案板上方的碗柜里拿出一只土碗，走到小锅边，拎起菜壶，倒上一碗清茶，放在灶前案头上，既而又走到案板面前，拿起菜刀，开始切菜。
嘎嘎伸手端过茶碗，吹了口气，然后小口喝了一口。张大嘴巴“哈”了一声，一排不太白的牙齿，嬉笑着，无端的嬉笑着。滚烫的清茶让他舒服而自在，他不由得“嘿嘿”的笑出声来。
戈玛扭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有病！”
“吃完早饭我要回家一趟，下午回来。”他的语气依然懒洋洋地，却没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
“随便！”戈玛的语气依然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早饭过后，嘎嘎回家了，戈玛和她阿爸阿妈依然习惯性的操持着各种农活儿。
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分，嘎嘎回家了。一脸醉意，踉踉跄跄的进了家门。而这时，拉尔布和本初已经上楼休息了。
“屋头……事情多，几天……帮……了。”他语无伦次的对着正在收拾灶台的戈玛说。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这让戈玛异常恶心。她丝毫没理会酒醉的嘎嘎，自顾自的清理着灶台。“给我倒碗茶，口……干死了。”嘎嘎的声音粗鲁而大声。他像一头死猪，瘫倒在灶台前的长凳上。
戈玛没好气的看了嘎嘎一眼，然后倒了一碗茶，“啪”的一声放在灶台上，头也没回，走出厨房，上楼进了房间。
“瓜婆娘！”嘎嘎张开醉意十足的眼睛，嘴里嘟囔着责骂着戈玛。“瓜……婆娘！瓜……”嘎嘎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长凳上，沉沉睡去。
日子就像翻书一样被轻轻翻过。嘎嘎不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他早上开始睡懒觉，中午开始酒喝，晚上还有再喝一点。隔三差五的还会出去打打牌。
这一切，都被夏彭不幸言中，拉尔布和本初越看看懊恼，懊恼当初没有将夏彭的话听进去，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如果现在赶走嘎嘎，这让戈玛以后怎么嫁人呀？拉尔布和本初纠结了很长时间，最后，为了戈玛的一生不受欺负，一咬牙，很直接的将嘎嘎赶回了家。
寨子里因为这事儿闹腾了一阵子，不过没过多久，便已经少有人提及了。
包括拉尔布一家，都已经开始淡忘了这件事情，似乎这事情从未发生过，就像一朵云，瞬间被狂风吹散，不见踪影。谁也不会想到，怯懦的戈玛怀里揣着一枚炸弹，始终装作没事人似的，忙碌在田间地头。沉重的农活就是炸弹的引线，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拉响了炸弹。
戈玛早产了，怀孕六个月，生下一个早产婴儿，三斤二两重的婴儿。
婴儿闭着眼睛，沉睡在襁褓中，微微蠕动的嘴唇边，布满了弥漫的硝烟。戈玛睡在床上，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死人。她隐约听到夏彭的声音，心里却再也找不到欢喜的感觉。她害怕看到夏彭，害怕夏彭会责怪她、骂她。
令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夏彭进屋的时候，手里端着炖好的猪蹄，轻声的喊着她：“阿姐，起来吃点饭。”
她背对着夏彭：“嗯，放在那里嘛，我不饿，等下吃。”她的声音很微弱，像快要熄灭的灯。
“哎呀，快点起来吃哟，这是我亲手做的哈，给点面子嘛。”夏彭调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让她从心里有一种温暖，好像回到了争功挣表现的小时候。
她极不情愿的翻过身，慢慢的用手支起身体，坐正，然后伸手去接夏彭手里的炖猪蹄。
“来来来，我喂你！”夏彭小心翼翼的喂着戈玛。戈玛不敢看夏彭，只是不停的咀嚼着。不多久，戈玛便将猪蹄吃了个一干二净。看着夏彭端着碗走出门去，戈玛紧拧的心慢慢的开始舒展。
夜晚，夏彭爬上顶楼，背靠着三角小碉堡，坐在屋檐边，望着远山漆黑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穿过空无一物的空气，穿过他的心里。“愚昧呀！”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一点一点的被撕碎在黑夜里，化作尘土，化作夜色，化作看不见的光，消失不见。
阿爸阿妈懊恼悔恨的眼神，阿姐戈玛恐惧的表情和颤抖的身体，还有那个不曾见过的孩子……还有一些和这个寨子完全不相干的影像，比如飞驰的车轮、若隐若现的短裙、浓妆艳抹的夜、放荡不羁的男女等——他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影像，也懒得去想——出现了，就是出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神都神完了！（对低级错误的蔑视，含有幼稚的意思）”他喃喃自语，眼神在漆黑的夜里，被完全遮盖：“疯了！”恍惚之间，他在愤怒和心疼之间，在恶毒与纯朴之下，看到自己一只手拿着镰刀、一只手端着咖啡，眼睛看到了锦衣华服、霓虹闪烁，心里装满了泥土秧苗、猪狗鸡羊。他就像被一个可恶的魔鬼变化成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正拎着一桶猪食走进猪圈，另一个自己却把目光停留在一本厚厚的书籍的某一页；一个自己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喂猪做饭干农活儿，另一个自己却似乎什么都要想，什么都需要知道，什么天文地理人性美丑、是非成败勾心斗角……
嘎嘎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张纯粹得像一滴清水的婴儿面孔在黑白土地上，发出了明亮的啼哭声，像风过树梢，水过山林。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酸枣木一般斑驳而又苦涩的笑容。
或许，十几年后……
在这片寨子里，家里有一个参加工作的孩子，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但问题也出现了，本来是打算让老四养老的，房子也是给他修的，可他现在参加工作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回来探望一下，不可能娶个农村媳妇照顾她们。当然，她们也不愿意老四娶个农村媳妇，那也太不般配了。
“是啊！”本初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搭在腿上的围帕，复又抬起头着阿本说：“我们家确实现在也只有戈玛在了，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靠她一个人做。自从老四工作以后，我们也只有打算找一个上门女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家戈玛，虽然胆子很小，很害羞，人前都不太敢说话，打不出一点粮食，但勤快又老实，做起活路（农活儿）来，头是头脚是脚，麻利得很，家里家外她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的……”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就是听到你们家戈玛勤快得很，才打的这个主意，嘎嘎也勤快，所以我觉得他们很般配。”阿本小心翼翼的打断本初的话头，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变得无比严肃。
嘎嘎坐在阿本旁边，不发一语，脸上始终堆着讨好的笑容。他不停的搓着手，缓解着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炙热的阳光下，汗液像一个永远不知疲累的小鬼，悄悄钻出他的肌肤，让他本能的焦着起来。
“这个样子嘛，让嘎嘎这小伙子来我家做几天活路，看看他的劳力。”本初说到这里，急忙向阿本和嘎嘎摆了摆手：“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说的话哈，重点是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主要还是看劳力好不好，对不嘛？”
阿本也连忙向着本初摆了摆手：“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本初继续说：“当然，我还要问问拉尔布和戈玛的意思。”
“女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的。”本初不好意思的说：“还有，嘎嘎你是咋个想的？”
嘎嘎使劲的搓了搓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朝着本初说：“我没意见，我都听你们的。”然后很快低下头，继续使劲的搓着手。
阿本呵呵的站起身来：“那就这样定了，让嘎嘎在你们家做十天八天的活路，你们先观察一下，然后给我扯个回销（作个答复），如果可以，我们就尽快把这件事情办了。”
“要得要得。”本初也及时的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阿本。
“那今天，要不嘎嘎就住你们家，毕竟两家隔得太远，跑来跑去也麻烦，是吧？”阿本委婉的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准备回去了。”
本初象征性的去拉阿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撒，都大下午了，回去天都黑了。”
“不了不了，我回家还要抱孙子，我们家孙子晚上就要我，哪个都不要。”阿本笑呵呵的善意的推开本初，朝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阿本回头朝着嘎嘎说：“好好做活路哈。”然后又满脸堆笑的对本初说：“不送了不送了。”
头顶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像姑娘轻缓的抚摸，让人再也感觉不到焦着和不安。
只有戈玛，她的心就像欠收的庄稼一样，凌乱而贫瘠。她始终紧拽着被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也不敢起床下楼，她不敢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敢看到自己的爸妈，她觉得这件事情是非常让人害羞的一件事情。
早饭过后，嘎嘎回家了，戈玛和她阿爸阿妈依然习惯性的操持着各种农活儿。
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分，嘎嘎回家了。一脸醉意，踉踉跄跄的进了家门。而这时，拉尔布和本初已经上楼休息了。
“屋头……事情多，几天……帮……了。”他语无伦次的对着正在收拾灶台的戈玛说。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这让戈玛异常恶心。她丝毫没理会酒醉的嘎嘎，自顾自的清理着灶台。“给我倒碗茶，口……干死了。”嘎嘎的声音粗鲁而大声。他像一头死猪，瘫倒在灶台前的长凳上。
戈玛没好气的看了嘎嘎一眼，然后倒了一碗茶，“啪”的一声放在灶台上，头也没回，走出厨房，上楼进了房间。
“瓜婆娘！”嘎嘎张开醉意十足的眼睛，嘴里嘟囔着责骂着戈玛。“瓜……婆娘！瓜……”嘎嘎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长凳上，沉沉睡去。
日子就像翻书一样被轻轻翻过。嘎嘎不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他早上开始睡懒觉，中午开始酒喝，晚上还有再喝一点。隔三差五的还会出去打打牌。
这一切，都被夏彭不幸言中，拉尔布和本初越看看懊恼，懊恼当初没有将夏彭的话听进去，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如果现在赶走嘎嘎，这让戈玛以后怎么嫁人呀？拉尔布和本初纠结了很长时间，最后，为了戈玛的一生不受欺负，一咬牙，很直接的将嘎嘎赶回了家。
寨子里因为这事儿闹腾了一阵子，不过没过多久，便已经少有人提及了。
包括拉尔布一家，都已经开始淡忘了这件事情，似乎这事情从未发生过，就像一朵云，瞬间被狂风吹散，不见踪影。谁也不会想到，怯懦的戈玛怀里揣着一枚炸弹，始终装作没事人似的，忙碌在田间地头。沉重的农活就是炸弹的引线，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拉响了炸弹。
戈玛早产了，怀孕六个月，生下一个早产婴儿，三斤二两重的婴儿。
婴儿闭着眼睛，沉睡在襁褓中，微微蠕动的嘴唇边，布满了弥漫的硝烟。戈玛睡在床上，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死人。她隐约听到夏彭的声音，心里却再也找不到欢喜的感觉。她害怕看到夏彭，害怕夏彭会责怪她、骂她。
令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夏彭进屋的时候，手里端着炖好的猪蹄，轻声的喊着她：“阿姐，起来吃点饭。”
她背对着夏彭：“嗯，放在那里嘛，我不饿，等下吃。”她的声音很微弱，像快要熄灭的灯。
“哎呀，快点起来吃哟，这是我亲手做的哈，给点面子嘛。”夏彭调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让她从心里有一种温暖，好像回到了争功挣表现的小时候。
她极不情愿的翻过身，慢慢的用手支起身体，坐正，然后伸手去接夏彭手里的炖猪蹄。
“来来来，我喂你！”夏彭小心翼翼的喂着戈玛。戈玛不敢看夏彭，只是不停的咀嚼着。不多久，戈玛便将猪蹄吃了个一干二净。看着夏彭端着碗走出门去，戈玛紧拧的心慢慢的开始舒展。
夜晚，夏彭爬上顶楼，背靠着三角小碉堡，坐在屋檐边，望着远山漆黑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穿过空无一物的空气，穿过他的心里。“愚昧呀！”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一点一点的被撕碎在黑夜里，化作尘土，化作夜色，化作看不见的光，消失不见。
阿爸阿妈懊恼悔恨的眼神，阿姐戈玛恐惧的表情和颤抖的身体，还有那个不曾见过的孩子……还有一些和这个寨子完全不相干的影像，比如飞驰的车轮、若隐若现的短裙、浓妆艳抹的夜、放荡不羁的男女等——他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影像，也懒得去想——出现了，就是出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神都神完了！（对低级错误的蔑视，含有幼稚的意思）”他喃喃自语，眼神在漆黑的夜里，被完全遮盖：“疯了！”恍惚之间，他在愤怒和心疼之间，在恶毒与纯朴之下，看到自己一只手拿着镰刀、一只手端着咖啡，眼睛看到了锦衣华服、霓虹闪烁，心里装满了泥土秧苗、猪狗鸡羊。他就像被一个可恶的魔鬼变化成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正拎着一桶猪食走进猪圈，另一个自己却把目光停留在一本厚厚的书籍的某一页；一个自己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喂猪做饭干农活儿，另一个自己却似乎什么都要想，什么都需要知道，什么天文地理人性美丑、是非成败勾心斗角……
嘎嘎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张纯粹得像一滴清水的婴儿面孔在黑白土地上，发出了明亮的啼哭声，像风过树梢，水过山林。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酸枣木一般斑驳而又苦涩的笑容。
或许，十几年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