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建塘草原依然寒意逼人，等我裹着大衣搓着双手坐上车，身边的扎才已经怨声连天了：你怎么这么慢，我怀疑你是爬到这里来的，我已经等了你多久？1个钟头，天呐，1个钟头，简直是浪费生命，杨记者，我真不知道你这个记者是怎么当的，你有多慢，我估计你转个身都需要5分钟。没等我解释，扎才已经发动车子，车载CD里亚东的歌声开始嘹亮激情地响起：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扎才稳当地掌握着方向盘，声音变得欢快起来：我只听亚东，亚东！这比那些整天爱得死去活来的歌有劲，比你折腾着要去见的那只破鸟要有趣。
是的，我们要去见一只鸟，确切地说，是我要去建塘草原边一个叫庄森的小村庄里采访一个叫桑吉卓玛的女人。“建塘庄森的桑吉卓玛救了一只受伤的黑兀鹫，一直养在家里帮它疗伤，她原本以为是一只秃鹫。”这是我在前一天下午从自然保护所办公室的李主任嘴里获得的新闻线索。
庄森离县城有20几公里的路，那刚容得下一张车辆穿行的土路环绕着建塘湖，凸凹不平路面像是一张长满痤疮的脸，磨得车子颠簸不已。车窗外的建塘草原静谧而干净，远处的高山堆满白雪，宽阔的草场逶迤着浅淡的黄，几只瘦削的牦牛一边晒太阳，一边啃着地上的干草。这样一个季节的建塘草原，是大批候鸟的越冬天堂，它们从容不迫地从全球各地飞来，欢聚在建塘。在我的视线所能触及之处，正有鸟群在建塘湖里嬉戏游玩……“嘭”，还没等我把欣赏风景的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我的脑袋便随着车子的颠簸撞到了车窗上，发出一声闷响。等我睁开因为疼痛闭上的眼睛，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我的眼镜已经跌落在了鼻尖上。“哈哈哈哈……，写吧写吧尽写那些没用的东西，建塘路都已经发出抗议了，我从不看报纸，不也活得好好的。”扎才兴奋地大笑起来。我狠狠地揍了他一拳，骂到，无知的家伙！
扎才是单位的司机，也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从小就习惯了他的大嗓门，以及他那些完全没有道理的道理。早上让他等一个钟头是我对他的惩罚，谁让他四处散播谣言说我曾经跟他好过呢？不过我刚才跟他的解释是，我睡过了头。
终于到了庄森村，我采访的地点。一下车，扎西便立刻拦住一位过路的村民说，你认识那个救了一只秃鹫的女人吗？我们要去采访她。村民手一指，嘴里呵着长长的白气，说，那家。
是一间低矮的碉房，却有宽敞洁净的院坝。桑吉卓玛不在家，迎接我们的是她的儿子，一个黝黑英俊的叫益西都吉的男人。益西都吉说桑吉卓玛出了门：“等你们很久了呢，阿妈说把牛群吆到草甸上就回来，你们请进屋坐。”在温暖的火塘边盘腿坐下，益西都吉便给我们端上了热腾腾的酥油茶和香喷喷的糌粑。接着益西都吉爽快地说，记者很忙吧，圭堂纳的事你先跟我了解得了。
益西都吉采访录
我是一个护林员。那天天还没大亮，地上落了一层大雾。我吃过早点唱着山歌穿过白茫茫的建塘草原准备开始一天的巡山工作。就在经过建塘小溪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叫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像极了刚被生产下来的羊羔的叫声，听上去却夹杂着更多的哀怨。因为好奇，我循声音寻找而去，只见建塘草原一个水洼边，一个乌黑庞大的身影正无奈地蹲在地上，它发现有人向它靠近，便立刻发出了更尖锐的“羊羔叫”，挣扎着扑打起了巨大的翅膀。离它3米之外，我才终于看清楚它是一只被建塘人称为“圭堂纳”的秃鹫，从它屡次挣扎欲飞却没成功的状况，我断定它的翅膀和身体都受了不同的程度的伤。
在我自己看来，圭堂纳是像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远在天边的鸟，平常只有缘看一看。我庆幸自己没有鲁莽地走近它，它可是凶猛的圭堂纳，虽说它受了伤，可恼怒的它很有可能会立刻跳起，像逮一只林间的兔子一样准确地啄下我的眼珠子。看着它充满敌意的眼神和举动，我转身走了，决定不管它。可刚走了一段路，那只圭堂纳又发出了凄烈的“羊羔叫”，像一只被母羊抛弃的羊羔子。这旷野中的哀鸣不觉间“勾”住了我的双腿，我想，要是天一亮，有哪家出门溜达的藏獒发现了它，那它就没有好下场了。
于是我改变了路线，想回到家里跟阿妈说说这件事。阿妈说，圭堂纳也是一条生命，我们不能把它扔下不管。我想我是个护林员，在保护林子的同时，也有职责保护林子里的动物，便把阿妈带到了圭堂纳的身边。我们想救圭堂纳，可圭堂纳挣扎得厉害，它力气老实大，费了很大的力气，我和阿妈才想办法用围裙包住它，把它带到了家，把它养在家里刚建好的猪圈里给它疗伤。后来，自然保护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找到这里给它送肉食，一看到它，他们就惊喜起来，说这只鸟不是圭堂纳，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兀鹫。如今，我已经习惯叫它圭堂纳，改不过口了。
呵呵，至于感言嘛，我觉得一个护林员就应该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何况它是极为稀有的保护动物呢。我这样的意识是怎样来的？长期以来，局里投入了资金和人力，通过培训、请专家授课等方式大力培养建塘人的爱林、爱护动物意识，让我们建塘草原上的居民深刻地意识到了建塘草原上的植物、动物的重要性。尽管圭堂纳是一只每天都要吃大量肉食的猛禽，但我们家还是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把它救了回来，我阿妈更是无怨无悔地给它涂药疗伤，把家里仅有的腊肉都从两个孩子的牙缝缝里挤出来给了黑兀鹫。目前，我们就等着它伤愈，然后会将它放归自然。
采访完益西都吉，已是日上三竿，可桑吉卓玛还是没有回来。茶过三巡的扎才打开嗓门嚷了起来：“益西兄弟，带我们去看看那只鸟吧，我就想看看那只鸟。”益西都吉憨厚地笑了笑说，好好，它就住在我们家的新猪圈里呢。
随着益西都吉穿过院坝里的一个小侧门再往里穿行，果然有一间用木板搭成的崭新猪圈。益西都吉搓了搓手，说，为了安全起见，我阿妈用一根绳子拴住了圭堂纳，它就在里面。一走近猪圈，一阵陌生的腥臭便扑面而来，让我几乎作呕。益西都吉解释说那是来自山野的，是野兽的味道。
那是一只足有牛犊大小的鸟，眼神锋利，光溜溜的脑袋和脖子是暧昧的粉红，有尖锐的爪子和尖钩般的喙，除了脖子下方和腿部掺杂着白羽毛外，都是顺滑的黑褐，那黑褐显然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颜色，像是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一听见我们的谈话声，圭堂纳便焦躁不安地闹腾起来，扑腾的翅膀撑满了足够容纳四头成猪的空间。扎西饶有兴趣地看着鸟，冒出一句话：“它的胃比它的爪子还要厉害，什么东西都能消化，哪怕是一根骨头。”话音刚落，只见黑兀鹫扑腾一跳，在绳子的束缚中一口就啄通了猪圈的一块地板。益西都吉忙说，瞧瞧，它是想啄通地板一样啄下你的肉呢，它只允许我阿妈靠近它，我们还是到屋里歇歇去吧，哎，扎西，你不是想去看看我们家的雪獒吗？那可是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家伙呐。
我拿出照相机隔着猪圈一边拍照一边说，你们先去，我拍几张照。说着便用不同的角度给圭堂纳留起了影。拍完后我冲圭堂纳笑了笑，随口对它说，大家伙，你知道吗？你的脾气不大好。说完我便收起相机，准备去看看益西都吉家前几天刚诞生的几只小雪獒。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笑声：嘎嘎，好像又是咕咕，又好像是吓吓。接着一阵像是在门缝里挤压过的扁扁的声音从猪圈的方向飘了出来：“也不见得你的脾气有多好，杨记者。”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只有那黑兀鹫隔着门板盯着我。那声音再度传来：“别紧张，我是住在猪圈里的圭堂纳，我不是只圭堂纳，可我喜欢他们叫我圭堂纳。”圭堂纳的喙显然是在运动，那表情有些轻蔑，坚硬的喙奇妙地弯起来，弯成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弧度。我听见我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接着是涔涔流下冰凉的汗。我准备拔腿就跑，可是圭堂纳喝住了我，胆小鬼，我是被绳子拴住的嘛，你就不想采访采访我吗？啊？胆小鬼！
我支撑不住自己的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天呐，你是一只会说话的鸟？还是我遇到了妖魔鬼怪？圭堂纳又嘎嘎地笑了，然后飞快地收住笑，轻蔑地说，我认识你杨记者，你的头发染的是我最讨厌的那种酒红色，还把它人工打成绵羊毛一样的卷卷，总是在塌塌的鼻梁上挂一副硕大的眼镜背着那台会闪光的机器在建塘草原走来走去，拍黑颈鹤呀金雕呀红嘴欧呀什么的，然后写一些东西发表，时常还会呼吁大众爱护野生动物。哎，你觉得你真是个爱护野生动物的人吗？你不是前个月刚刚上了一家隐蔽的馆子，跟朋友一起明目张胆地吃了一大碗雪羊肉吗？
我哑口无言，隔着猪圈门板呆呆地望着圭堂纳。圭堂纳拍着翅膀又说，嘎嘎，虚伪的人，你就听那个益西都吉的一派胡言？看你能写出什么东西。你得采访采访我，我得说说我的感言，打开你收录声音的小机器吧，嗯，顺便把你那个开车的混账朋友的噪音给删掉。
它怎么对我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呢？怎么会知道我的录音笔收录了扎西唱的一首山歌呢？我没能展开乱麻麻的思绪，鬼使神差地打开录音笔，删掉扎西的录音。圭堂纳就兀自说开了话。
黑兀鹫采访录
我是一只黑兀鹫，我在建塘草原生活了十年，我是一只候鸟，曾经穿越过无数的海洋、湖泊、高山和森林，可自从我找到了建塘草原，我便留了下来，成了一只建塘草原上最有知识的鸟，嗯，之一。我深爱着建塘草原的一草一木，深爱着建塘草原上我那些年轻漂亮的爱侣，尽管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我深爱着……嗯哼，近墨者黑，我怎么犯了你杨记者常犯的酸毛病了？废话不多说了，就说说我是怎么来到这该死的猪圈里来吧。
一天清晨，建塘草原上的雾还没散去，没有找到动物腐肉的我便在建塘草原边的贡尼山上准备逮捕一只兔子作为我的早餐。都怪我前一天跟我的爱人温存了一晚上，精神有些萎靡，没太注意身后的动静。还没等到兔子，我便被一支已经注意我许久的猎枪击中了右膀部，从树梢上跌落了下来。是益西都吉这个坏小子！他兴奋地朝我跑过来，准备将我捉了去。我当然不肯就范，对着他的手臂一个猛啄，嘴刚下去，只听他无边凄惨地叫起来，“啊呀，啊吆，阿吆妈呀”。随着他的喊痛声，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益西都吉，是你吗？益西都吉……一个身影随着声音匆匆赶了过来。是一个戴着红头帕的建塘女人，她卸下背上的篮子，急忙撕开她的围裙把益西都吉的手包扎起来，她就是益西都吉的母亲桑吉卓玛。桑吉卓玛说，都吉啦，我不是说过不让你去干这件事吗？你怎么不听阿妈的话，我前脚刚出门检柴，你后脚就跟上来瞄准这只圭堂纳了。还好林子里听见枪声的人是我，要是让人发现了，你这个护林员还怎么当？这里是自然保护区，这你是知道的。益西都吉说，阿妈，大舅他们都说了，它的胃能治你的胃病。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被益西都吉这个坏小子看成了治胃病的一帖良药。
这两母子一阵咕哝之后，我的眼睛就被桑吉卓玛那条宽大的刚被撕破的围裙给蒙住了，一股难闻气息直扑而来，有牛粪的气息，还有桑吉卓玛尿臊味，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小孙孙经常在她的围裙上遗尿。他们两人合力，不顾我的挣扎和反抗把我带到这里，关进了这个该死的猪圈。哼哼！在绑架我的路上，我听到桑吉卓玛说，把这鸟的伤治一治，然后把它放了吧，它多少是一条命，而且圭堂纳是高贵的鸟，是超度亡灵的神鸟，如果用它的胃来治我的病，我怎么跟我朝夕相处的佛珠交代呢！就凭这一句话，我就喜欢上了这个身上总是携带着牛粪的气息的女人，她让我有了一种安全感。
桑吉卓玛母子俩把我拴住，用土办法把我右膀部的弹头给取了出来。我疼痛难忍，把给桑吉卓玛的手大面积啄伤。可她不怪我，一连几天，都是她定时给我换药，还拿家里的腊肉给我吃。我总是听到她的两个小孙孙说，玛奶（奶奶，建塘语），我们的肉嘎嘎你怎么尽让这只鸟吃了呢？听到这些，我的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难过。
你知道吗杨记者？其实我的伤现在已经痊愈了，可我还是被困在这间该死的猪圈里，这都是因为你。
桑吉卓玛有一天来我给我喂食，轻轻拍着我的头说：“圭堂纳，眼看你的伤势有了好转，本来是要放你走的，可都吉单位那边来电话，说有个记者要来采访我，我怕话说不好，想找借口躲避，就让都吉应付那个记者，我在猜想，如果声势造得好，都吉很有可能被单位转成正式工，有个稳定的饭碗，圭堂纳呀，都吉他伤害过你，可都是为了我，你千万不要怪他……”
看看，就是因为你杨记者，我不能就今天去会会我美妙的爱人了。今天你一进门，我就闻了你的气息了，喷了那种怪里古董的香水，我还听到了你嘴里塞满食物用不好听的声音哦哦地不停地照应益西都吉的鬼话。那个益西都吉，它好几次都趁桑吉卓玛不在家时候想把我整死，把我的胃拿出来像晒一片腊肉一样在房梁上晒干，然后找借口搪塞桑吉卓玛。幸亏我嗓门大，邻居家的窗又正对着我住的猪圈，他无从下手。你说桑吉卓玛吃了我的胃，她的病真能好吗？只怕雪上加霜！这个蠢货！后来我住在桑吉卓玛家里的消息就传开了，有个主任来看我，不停地表扬益西都吉，还给我带来了新鲜的猪肉。益西都吉就打消要杀死我的念头了。事情就是这样。
杨记者，你的稿子你准备怎么写呢？嘎嘎……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走吧，看到你鼻尖上挂着的眼镜我就来气。走吧……
面对圭堂纳轻蔑而又放肆的“笑容”和极不耐烦的逐客令，我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地后退着走出小门。关上小门以后我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大叫：“扎才，扎才。”远远传来扎才的回应，我急忙朝着他的声音飞奔过去，钻进另一个侧门，扯住扎才的衣角喘着气说，圭，圭堂纳刚才跟我说话了，那只圭堂纳在讲人话。扎西正抱着一只小雪獒逗它玩，头也没抬地说，哈哈，杨记者，你老眼昏花了吧？还是老耳轰鸣了？还是你想写一个鸟会讲人话的假新闻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扎西的反应让我一时无语。我只能无语，只有定定地看着益西都吉朝我绽开迷人而又宽容的微笑。
益西都吉说，都这么晚了，阿妈还是不回来，想是牛群不听话，跑到不该去的地方了，我做几个粑粑，我们就着酥油茶吃，要是吃完她还不回来，想是她一时也回不了了，事情就大致就这么个样，我阿妈也讲不出更多的，杨记者，你就根据我说的写吧，一样的。
我说，好的好的，谢谢你益西都吉，我们还要急着赶回去写稿，就不劳烦你做饭了。说着拉着扎西跟益西都吉辞别。
等车子驶出庄森，我立刻对扎西说，回头，去建塘草原！扎西立刻轰隆隆地嚷起来，你又要干什么？！我立刻回应他说，找桑吉卓玛，你答应我，我就请你吃饭，你拒绝我，我就给领导打小报告，说你不配合我的工作。
跟扎西进行了一番软硬兼施的唇枪舌战之后，他终于按我的要求把我载向了建塘草原。
辽阔的建塘草原何处会有桑吉卓玛的身影？我们一路上逢人就问，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正捻着羊毛的桑吉卓玛。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忘了新闻记者的身份，我只想找到她跟她说说，也许是想跟她证实她家里的那只圭堂纳刚才跟我讲话的真实性。
当扎西向桑吉卓玛说明来意时她的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她警惕地说，我儿子益西都吉不是在家吗？采访他不是一样？扎西说，我们要采访当事人，这样新闻才有真实性，阿姐，我们是做好事呢，帮你做宣传，拿你做楷模。桑吉卓玛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羊毛捻成长长的线，沉着地应到，楷模我还是知道的，我读过初中，活着的人能乱树楷模吗？楷模一向都只能为死了人所有，活人被当做楷模了她还能活得轻松吗？前几年在Y县树了一个楷模，被吹捧得高了，后来还不是受不了自杀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稀罕当什么楷模。
扎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拿肘子拐了一下身边的我，表示要我做出回应。我朝她善意地微笑，然后说，阿姐，我已经采访过益西都吉了，他说得非常好，只是我的采访不能没有你，我只是想把事情再充实一下，不是要树立楷模，是想写写这只鸟，啊不，写人与鸟之间的真实感情，这对益西都吉有好处。
说到这里，桑吉卓玛放下紧绷的表情，放下手中的羊毛，说，你问吧。
桑吉卓玛采访录
那天我刚吃完早饭喂完牛食，准备到建塘草原上放牛，顺便去神山上煨桑。可还没拿好桑叶，我刚出门去上班的儿子益西都吉就跑了回来，说是建塘草原上躺着一只受伤的圭堂纳，已经飞不动了，问我怎么办？
我们决定救回这只圭，因为它很有可能会遭遇一只出门溜达的藏獒。我们在建塘草原找到了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从裹了白雾的草原上弄回来，都吉的手还被它给弄伤了，好几天都动弹不得。
我们让它住在崭新的猪圈里，给它抓药疗伤。圭堂纳只吃肉，我们就把房梁上的琵琶肉取下来给它吃。它起先脾气大得很，曾经把猪圈都啄出了几个洞，我的身上也总是被它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埋怨过它，恨不能把它扔出家门。可我的儿子是个称职的护林员，他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着一草一木，爱护着像圭堂纳这样脾气暴躁的鸟。是都吉坚持要把它的伤给养好，我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杨记者，我家的情况你是看到了，房子在村里算是最差的那一档。儿媳妇身体不好，长期吃药打针，幸亏这几天好了些，就带两个孙孙探娘家去了。我是个老不中用，身体也不好。都吉被选去当护林员开始我们家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可他毕竟只是个临时工，工资就几百块钱，可他不嫌工资低，对自己的工作极其负责，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巡山，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还要住在山上。他还教育大家如何野外用火，如何保护自然环境，救回这只圭就说明了一切，他是个优秀的护林员！
后来嘛。都吉看到我手上的伤，就给我买来了一双真皮手套，照顾圭堂纳专用，花了不少钱，你看看，就为了一只鸟，多好的护林员！
说到这只鸟，它也是挺可怜的。我知道它脾气暴躁是因为它想跟从前一样飞到天空去。我也只盼望着它能快些痊愈，这样家里也少了一张只会吃肉的嘴。都吉要忙工作，我就代他照顾圭堂纳，慢慢地，我便对这只通灵性的鸟产生了感情，它信任我呢，只允许我靠近它，有时候我跟它唠唠叨叨，它也会歪着头靠在我身上安静地听，它喜欢衔住我的衣角，挠痒痒一般地啄我，然后又轻轻地放下，像一个小孩跟我撒娇。
讲人话？杨记者是问开玩笑的问题吧？鸟怎么会讲话呢，它只会发出一种声音，就像羊羔子的叫声。哎哎，跟你说件事吧，这只可爱的鸟。有一次几只小猪撞进小侧门，我左撵它们就朝右跑，右撵它们就朝左跑，把我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哪料到圭堂纳从猪圈里奋力飞出，托着受伤的翅膀几个猛啄就把小猪赶了出去，然后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它是帮我撵小猪呢，可爱的圭堂纳。
后来，我们家收留了圭堂纳的消息就传了出去。益西都吉他们局里有个主任来探望我们，还带了新鲜的猪肉给它，还说它是什么保护动物。我们都很高兴。主任还夸都吉是个优秀的护林员。瞧瞧，我说得不错吧？
记者啦，麻烦你跟他们局里的领导说几声，也把书写得好一点，都吉真的是个很优秀的护林员。
录完音后，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桑吉卓玛的手，又问到，大姐，你听说过建塘草原上有鸟会说人话吗？桑吉卓玛冲我笑了笑，说，我相信它们有它们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我耐心地搜索着我想要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离开建塘草原，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在离开以前，我又跟着桑吉卓玛回到她家里去看那只圭堂纳，可是，这时的圭堂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表现，它尽顾着跟桑吉卓玛撒娇，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扎西开着车照例打开了他的亚东，也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什么状态嘛，老是问人家鸟会不会说话，我都怀疑你脑子出了问题了。我肯定地扎西说，桑吉卓玛家那只圭堂纳会说话，而且是人类的语言。说着关掉音响，胸有成竹地打开圭堂纳的录音给扎西听。可是，打开的录音竟然一片嘈杂，只有刺耳的卡咋卡咋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扎西痛快地笑了，说，杨记者，你真该歇歇了，连录音都出问题了。
扎西一路笑着把我载回了县城，什么都拦不住他那张爱笑的嘴。
回县城后我没法写稿，只有扔开电脑迅速找了七个朋友说了圭堂纳的事。结果我有了七个不同的答案：
1、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这一定跟你的思维有关系，你想得入神，思维就变成了语言。
2、阿甲甲，听到鸟说话会是什么一个兆头呢？要不我们去寺院里打个卦？
3、猪圈背后是不是藏了一个人？他捏着鼻子跟你说话，制造了这个假象。
4、也许你前世是一只黑兀鹫，在你单独立在猪圈旁的时候，你突然听懂了前世深谙的黑兀鹫语言。
5、你得注意休息，现在的人生存压力大，身心都处于亚健康状态，稍不留意，就会患上臆想症一类的精神类疾病。
6、真有这样一只鸟吗？这样，我们把它从桑吉卓玛家偷来，对它进行训练，带着它环球巡展，我们就不愁名和利啦，哈哈……
7、地球的磁力在不断发生变化，我认为这种变化会影响人的听觉，在磁场发生变化的时候，你会听到你原本不能听到的声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答案只会令我苦恼不已。
马上就到了交稿的时间，我用了一个晚上最艰难地写了出一篇关于桑吉卓玛和黑兀鹫的新闻报道，当然，我没有采用记忆中圭堂的采访录。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许久之后，我都没法忘记曾经要我采访它的圭堂纳，可每每打开录音笔，那片嘈杂的录音便让我对亲身经历的事情将信将疑，时间一长，我甚至怀疑起猪圈旁暗暗藏着一个捣蛋的人，他以圭堂纳的名义捉弄了我。期间，我听说桑吉卓玛一家把圭堂纳放回了自然，还听说益西都吉受到了单位的表彰。
一年过去了，又一个静谧干净的冬日，我坐着扎西的车经过建塘草原，听着音乐看窗外湛蓝的天空盘旋着的鸟。就在这时候，一个听上去像在门缝里挤压过的声音从高空远远传来，它说：“杨记者，杨记者……”我猛地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鸟正在我的头顶盘旋。它光秃秃的红脑袋在碧空中甚为醒目，两翼微微上扬，锋利的喙在风中朝我巧妙地弯成一个勉强可以称作笑容的弧度。
益西都吉采访录
我是一个护林员。那天天还没大亮，地上落了一层大雾。我吃过早点唱着山歌穿过白茫茫的建塘草原准备开始一天的巡山工作。就在经过建塘小溪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叫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像极了刚被生产下来的羊羔的叫声，听上去却夹杂着更多的哀怨。因为好奇，我循声音寻找而去，只见建塘草原一个水洼边，一个乌黑庞大的身影正无奈地蹲在地上，它发现有人向它靠近，便立刻发出了更尖锐的“羊羔叫”，挣扎着扑打起了巨大的翅膀。离它3米之外，我才终于看清楚它是一只被建塘人称为“圭堂纳”的秃鹫，从它屡次挣扎欲飞却没成功的状况，我断定它的翅膀和身体都受了不同的程度的伤。
在我自己看来，圭堂纳是像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远在天边的鸟，平常只有缘看一看。我庆幸自己没有鲁莽地走近它，它可是凶猛的圭堂纳，虽说它受了伤，可恼怒的它很有可能会立刻跳起，像逮一只林间的兔子一样准确地啄下我的眼珠子。看着它充满敌意的眼神和举动，我转身走了，决定不管它。可刚走了一段路，那只圭堂纳又发出了凄烈的“羊羔叫”，像一只被母羊抛弃的羊羔子。这旷野中的哀鸣不觉间“勾”住了我的双腿，我想，要是天一亮，有哪家出门溜达的藏獒发现了它，那它就没有好下场了。
于是我改变了路线，想回到家里跟阿妈说说这件事。阿妈说，圭堂纳也是一条生命，我们不能把它扔下不管。我想我是个护林员，在保护林子的同时，也有职责保护林子里的动物，便把阿妈带到了圭堂纳的身边。我们想救圭堂纳，可圭堂纳挣扎得厉害，它力气老实大，费了很大的力气，我和阿妈才想办法用围裙包住它，把它带到了家，把它养在家里刚建好的猪圈里给它疗伤。后来，自然保护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找到这里给它送肉食，一看到它，他们就惊喜起来，说这只鸟不是圭堂纳，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兀鹫。如今，我已经习惯叫它圭堂纳，改不过口了。
呵呵，至于感言嘛，我觉得一个护林员就应该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何况它是极为稀有的保护动物呢。我这样的意识是怎样来的？长期以来，局里投入了资金和人力，通过培训、请专家授课等方式大力培养建塘人的爱林、爱护动物意识，让我们建塘草原上的居民深刻地意识到了建塘草原上的植物、动物的重要性。尽管圭堂纳是一只每天都要吃大量肉食的猛禽，但我们家还是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把它救了回来，我阿妈更是无怨无悔地给它涂药疗伤，把家里仅有的腊肉都从两个孩子的牙缝缝里挤出来给了黑兀鹫。目前，我们就等着它伤愈，然后会将它放归自然。
采访完益西都吉，已是日上三竿，可桑吉卓玛还是没有回来。茶过三巡的扎才打开嗓门嚷了起来：“益西兄弟，带我们去看看那只鸟吧，我就想看看那只鸟。”益西都吉憨厚地笑了笑说，好好，它就住在我们家的新猪圈里呢。
随着益西都吉穿过院坝里的一个小侧门再往里穿行，果然有一间用木板搭成的崭新猪圈。益西都吉搓了搓手，说，为了安全起见，我阿妈用一根绳子拴住了圭堂纳，它就在里面。一走近猪圈，一阵陌生的腥臭便扑面而来，让我几乎作呕。益西都吉解释说那是来自山野的，是野兽的味道。
那是一只足有牛犊大小的鸟，眼神锋利，光溜溜的脑袋和脖子是暧昧的粉红，有尖锐的爪子和尖钩般的喙，除了脖子下方和腿部掺杂着白羽毛外，都是顺滑的黑褐，那黑褐显然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颜色，像是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一听见我们的谈话声，圭堂纳便焦躁不安地闹腾起来，扑腾的翅膀撑满了足够容纳四头成猪的空间。扎西饶有兴趣地看着鸟，冒出一句话：“它的胃比它的爪子还要厉害，什么东西都能消化，哪怕是一根骨头。”话音刚落，只见黑兀鹫扑腾一跳，在绳子的束缚中一口就啄通了猪圈的一块地板。益西都吉忙说，瞧瞧，它是想啄通地板一样啄下你的肉呢，它只允许我阿妈靠近它，我们还是到屋里歇歇去吧，哎，扎西，你不是想去看看我们家的雪獒吗？那可是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家伙呐。
我拿出照相机隔着猪圈一边拍照一边说，你们先去，我拍几张照。说着便用不同的角度给圭堂纳留起了影。拍完后我冲圭堂纳笑了笑，随口对它说，大家伙，你知道吗？你的脾气不大好。说完我便收起相机，准备去看看益西都吉家前几天刚诞生的几只小雪獒。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笑声：嘎嘎，好像又是咕咕，又好像是吓吓。接着一阵像是在门缝里挤压过的扁扁的声音从猪圈的方向飘了出来：“也不见得你的脾气有多好，杨记者。”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只有那黑兀鹫隔着门板盯着我。那声音再度传来：“别紧张，我是住在猪圈里的圭堂纳，我不是只圭堂纳，可我喜欢他们叫我圭堂纳。”圭堂纳的喙显然是在运动，那表情有些轻蔑，坚硬的喙奇妙地弯起来，弯成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弧度。我听见我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接着是涔涔流下冰凉的汗。我准备拔腿就跑，可是圭堂纳喝住了我，胆小鬼，我是被绳子拴住的嘛，你就不想采访采访我吗？啊？胆小鬼！
我支撑不住自己的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天呐，你是一只会说话的鸟？还是我遇到了妖魔鬼怪？圭堂纳又嘎嘎地笑了，然后飞快地收住笑，轻蔑地说，我认识你杨记者，你的头发染的是我最讨厌的那种酒红色，还把它人工打成绵羊毛一样的卷卷，总是在塌塌的鼻梁上挂一副硕大的眼镜背着那台会闪光的机器在建塘草原走来走去，拍黑颈鹤呀金雕呀红嘴欧呀什么的，然后写一些东西发表，时常还会呼吁大众爱护野生动物。哎，你觉得你真是个爱护野生动物的人吗？你不是前个月刚刚上了一家隐蔽的馆子，跟朋友一起明目张胆地吃了一大碗雪羊肉吗？
我哑口无言，隔着猪圈门板呆呆地望着圭堂纳。圭堂纳拍着翅膀又说，嘎嘎，虚伪的人，你就听那个益西都吉的一派胡言？看你能写出什么东西。你得采访采访我，我得说说我的感言，打开你收录声音的小机器吧，嗯，顺便把你那个开车的混账朋友的噪音给删掉。
它怎么对我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呢？怎么会知道我的录音笔收录了扎西唱的一首山歌呢？我没能展开乱麻麻的思绪，鬼使神差地打开录音笔，删掉扎西的录音。圭堂纳就兀自说开了话。
桑吉卓玛采访录
那天我刚吃完早饭喂完牛食，准备到建塘草原上放牛，顺便去神山上煨桑。可还没拿好桑叶，我刚出门去上班的儿子益西都吉就跑了回来，说是建塘草原上躺着一只受伤的圭堂纳，已经飞不动了，问我怎么办？
我们决定救回这只圭，因为它很有可能会遭遇一只出门溜达的藏獒。我们在建塘草原找到了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从裹了白雾的草原上弄回来，都吉的手还被它给弄伤了，好几天都动弹不得。
我们让它住在崭新的猪圈里，给它抓药疗伤。圭堂纳只吃肉，我们就把房梁上的琵琶肉取下来给它吃。它起先脾气大得很，曾经把猪圈都啄出了几个洞，我的身上也总是被它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埋怨过它，恨不能把它扔出家门。可我的儿子是个称职的护林员，他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着一草一木，爱护着像圭堂纳这样脾气暴躁的鸟。是都吉坚持要把它的伤给养好，我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杨记者，我家的情况你是看到了，房子在村里算是最差的那一档。儿媳妇身体不好，长期吃药打针，幸亏这几天好了些，就带两个孙孙探娘家去了。我是个老不中用，身体也不好。都吉被选去当护林员开始我们家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可他毕竟只是个临时工，工资就几百块钱，可他不嫌工资低，对自己的工作极其负责，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巡山，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还要住在山上。他还教育大家如何野外用火，如何保护自然环境，救回这只圭就说明了一切，他是个优秀的护林员！
后来嘛。都吉看到我手上的伤，就给我买来了一双真皮手套，照顾圭堂纳专用，花了不少钱，你看看，就为了一只鸟，多好的护林员！
说到这只鸟，它也是挺可怜的。我知道它脾气暴躁是因为它想跟从前一样飞到天空去。我也只盼望着它能快些痊愈，这样家里也少了一张只会吃肉的嘴。都吉要忙工作，我就代他照顾圭堂纳，慢慢地，我便对这只通灵性的鸟产生了感情，它信任我呢，只允许我靠近它，有时候我跟它唠唠叨叨，它也会歪着头靠在我身上安静地听，它喜欢衔住我的衣角，挠痒痒一般地啄我，然后又轻轻地放下，像一个小孩跟我撒娇。
讲人话？杨记者是问开玩笑的问题吧？鸟怎么会讲话呢，它只会发出一种声音，就像羊羔子的叫声。哎哎，跟你说件事吧，这只可爱的鸟。有一次几只小猪撞进小侧门，我左撵它们就朝右跑，右撵它们就朝左跑，把我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哪料到圭堂纳从猪圈里奋力飞出，托着受伤的翅膀几个猛啄就把小猪赶了出去，然后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它是帮我撵小猪呢，可爱的圭堂纳。
后来，我们家收留了圭堂纳的消息就传了出去。益西都吉他们局里有个主任来探望我们，还带了新鲜的猪肉给它，还说它是什么保护动物。我们都很高兴。主任还夸都吉是个优秀的护林员。瞧瞧，我说得不错吧？
记者啦，麻烦你跟他们局里的领导说几声，也把书写得好一点，都吉真的是个很优秀的护林员。
录完音后，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桑吉卓玛的手，又问到，大姐，你听说过建塘草原上有鸟会说人话吗？桑吉卓玛冲我笑了笑，说，我相信它们有它们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我耐心地搜索着我想要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离开建塘草原，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在离开以前，我又跟着桑吉卓玛回到她家里去看那只圭堂纳，可是，这时的圭堂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表现，它尽顾着跟桑吉卓玛撒娇，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扎西开着车照例打开了他的亚东，也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什么状态嘛，老是问人家鸟会不会说话，我都怀疑你脑子出了问题了。我肯定地扎西说，桑吉卓玛家那只圭堂纳会说话，而且是人类的语言。说着关掉音响，胸有成竹地打开圭堂纳的录音给扎西听。可是，打开的录音竟然一片嘈杂，只有刺耳的卡咋卡咋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扎西痛快地笑了，说，杨记者，你真该歇歇了，连录音都出问题了。
扎西一路笑着把我载回了县城，什么都拦不住他那张爱笑的嘴。
回县城后我没法写稿，只有扔开电脑迅速找了七个朋友说了圭堂纳的事。结果我有了七个不同的答案：
1、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这一定跟你的思维有关系，你想得入神，思维就变成了语言。
2、阿甲甲，听到鸟说话会是什么一个兆头呢？要不我们去寺院里打个卦？
3、猪圈背后是不是藏了一个人？他捏着鼻子跟你说话，制造了这个假象。
4、也许你前世是一只黑兀鹫，在你单独立在猪圈旁的时候，你突然听懂了前世深谙的黑兀鹫语言。
5、你得注意休息，现在的人生存压力大，身心都处于亚健康状态，稍不留意，就会患上臆想症一类的精神类疾病。
6、真有这样一只鸟吗？这样，我们把它从桑吉卓玛家偷来，对它进行训练，带着它环球巡展，我们就不愁名和利啦，哈哈……
7、地球的磁力在不断发生变化，我认为这种变化会影响人的听觉，在磁场发生变化的时候，你会听到你原本不能听到的声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答案只会令我苦恼不已。
马上就到了交稿的时间，我用了一个晚上最艰难地写了出一篇关于桑吉卓玛和黑兀鹫的新闻报道，当然，我没有采用记忆中圭堂的采访录。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许久之后，我都没法忘记曾经要我采访它的圭堂纳，可每每打开录音笔，那片嘈杂的录音便让我对亲身经历的事情将信将疑，时间一长，我甚至怀疑起猪圈旁暗暗藏着一个捣蛋的人，他以圭堂纳的名义捉弄了我。期间，我听说桑吉卓玛一家把圭堂纳放回了自然，还听说益西都吉受到了单位的表彰。
一年过去了，又一个静谧干净的冬日，我坐着扎西的车经过建塘草原，听着音乐看窗外湛蓝的天空盘旋着的鸟。就在这时候，一个听上去像在门缝里挤压过的声音从高空远远传来，它说：“杨记者，杨记者……”我猛地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鸟正在我的头顶盘旋。它光秃秃的红脑袋在碧空中甚为醒目，两翼微微上扬，锋利的喙在风中朝我巧妙地弯成一个勉强可以称作笑容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