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让闼,男,藏族,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文联主席,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阿坝州文学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散文散见《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参花》《民族》《草地》《贡嘎山》《阿坝文化研究》等刊物。小说《远去的摩托声》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松潘民间文艺集《岁月的痕迹》。1998年诗歌《雪域高原》获得全国青年诗歌大赛二等奖。
赎
1
阿妈勒姆出发的时候,天上还看不到一丝亮光。
凝重的夜色里万籁俱寂,一切灵动的光亮和鲜活的声响都已胶着凝固,唯有流进肺叶的空气是轻盈的。
阿妈勒姆取下门闩,轻轻打开大门,曲折的小巷显得格外深沉。
门口几棵枝桠横生的果树上有麻雀筑巢,每当晨曦微露就“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可是,现在它们正蜷缩在温暖的翅膀下静静酣睡,开门时轻微的吱呀声既没有惊醒它们,也没有引起隔壁家那条脾气粗暴的獒狗的注意。
阿妈勒姆跨出门槛,回头对丈夫说:“好了,你回去睡吧。不要担心我们。”
“嗐,我能不担心吗?”桑洛大叔的声音有些沙哑,估计是昨晚没有睡好觉。他语气中充满了沮丧,也隐隐透出一丝抑制不住的烦躁。“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让我这个做男人的去承担,可是,现在却——”。
“好了,不要再说了。”阿妈勒姆打断他的话说,“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才不让你去的。回去吧,我们不会有事的。”她说着又轻轻拉上大门。
“一路上小心。到了好好说话。”桑洛大叔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隔着大门叮嘱说。
阿妈勒姆“嗯”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小巷。
一条潺潺的小溪从村寨中间淌过,道路傍着溪水。阿妈勒姆迅速穿过村寨,向后面森林覆盖的黢黑连绵的大山走去。
这一晚,阿妈勒姆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好觉,整晚都断断续续做着噩梦。现在,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跟这黎明前的黑夜差不多,既没有星星的闪烁,也没有明月的清辉。
2
昨天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传话的人说,这消息是他在县城时遇到的熟人捎来的。口信说:阿妈勒姆家的儿子贡波偷了祥丘村一户人家的牦牛,被抓住了,捎话让他家里拿五千块钱去赎人。
阿妈勒姆两口子又羞又气。桑洛大叔破口大骂:“这出卖祖宗声誉的败家子,从来就没干过一件让人省心的事。被人抓住了是吧?他活该,最好叫人一棒子打死,我直接去收尸就行了。”可是骂归骂,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真叫人打死或者打残吧。
五千块钱,对桑洛大叔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们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俗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使马上去亲戚家借也来不及了。他们只好撇下老脸,顾不上羞愧,在村寨里挨家挨户求情借钱。走完一圈,天已经全黑了,在得到无数个善意和虚伪的劝慰中,他们最终只借到了一千三百多元。
他们心急如焚,可是也一筹莫展。两人也没心思吃晚饭,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相对长吁短叹。贡波被抓已经整整一天了,如果他们第二天继续想办法去凑钱,那他就得多吃一天的苦。
阿妈勒姆在心里不停地叹气。要是每个沉甸甸的叹息都会变成沉重的石头,那早就堆积如山,可以修建起一座雄伟壮观的宫殿了。阿妈勒姆心想:这有啥办法呢?儿子小的时候,感觉他总长不大,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就恨不得他“噌噌”几下长大成人。终于等他长大了才发现,原来儿子带来的真正让人烦恼的东西才刚刚开始,倒希望他就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男孩。
阿妈勒姆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过这想法让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只有这样了。”她说着站起来,桑洛大叔好奇地看着她。
阿妈勒姆来到卧室,在角落漆红的大木柜里一阵翻腾,从最下面取出一件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条由几颗蜜蜡点缀的头饰,那是只有在重要节日或者重大活动时才戴出来的。她阖上柜子,顺便从笸箩里拿走剪刀。
桑洛大叔看到妻子手里的东西,猜到她要做什么,说:“这怎么行呢?”
阿妈勒姆觉得喉头哽得难受,神情黯然地说:“除了这,我们还有啥办法?”
桑洛大叔不吭声了,紧紧地抿着嘴唇,嘴角刻痕般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阿妈勒姆坐下身,迎着灯光虚眯着眼睛,用剪刀小心地剪着线头,不时涌上的泪水像雾一样罩住视线,她使劲地眨着眼睛。为了安全,每条穿缀蜜蜡的粗线都被阿妈勒姆打了重重死结,她现在得细心地取下其中一颗。
桑洛大叔静静地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仿佛剪刀在线头的每一下挑动都挑在了他的心头,不只心里跟着一痛,呼吸也跟着一滞。这些蜜蜡都是阿妈勒姆的嫁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穷得根本买不起价钱昂贵的蜜蜡。而她现在拆解的正是里面最贵重的那颗。
阿妈勒姆终于把那颗形状最圆润,色泽最光亮,纹路最柔和的蜜蜡取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摸,嘴里叨念着:“这是我阿妈她自己的嫁妆,也是她最喜欢的。阿妈,对不起,我要拿它去赎您的外孙了。哎,也只有这颗才值得五千块钱。”她说着,溢在眼眶的泪水掉落下来,滴在那颗蜜蜡上。
“这样,我们还可以不去动用那些借来的钱。”她哽咽着对丈夫说。
桑洛大叔不知道该说啥,痛苦地紧捏着两个拳头,好像要从里面挤出水来似的。他眼里含着泪水,喃喃地咒骂着:“败家子!败家子!”
阿妈勒姆抽泣了一会儿,说:“我想好了,明天还是我去吧。”
“怎么能让你去呢?这样的大事该我们男人去解决。明天当然是我去!”桑洛大叔立刻坚定地说。
“你忘了,那是要去祥丘村啊。”阿妈勒姆小声说,语气显得非常懊悔,还掺杂着一丝无奈。
桑洛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但还是我去,我毕竟是个男人,他们应该不会过分为难我的。”
阿妈勒姆擦了一下眼角,看着他说:“你儿子偷了别人家的牦牛,你是去赎他的,他们会有好话吗?你一个大男人的,要是他们侮辱你,做出啥过分的事情,那你以后还咋活啊。我只是一个女人,怕什么。”
桑洛大叔还是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很久,最后他说服不了妻子,就只好妥协了。
3
村寨里的女人起得都很早,她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火、背水、打扫、做饭,忙里忙外地张罗。出了村寨,阿妈勒姆松了一口气,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遇到早起背水的人。
一路上,蜿蜒的溪水一会儿在脚边哗哗流淌,一会儿又在不远处的灌木乱石或者树林草丛间跳跃奔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一路蓬乱密实的红柳丛里,成群的画眉鸟在相互追逐扑腾,清声鸣叫。
风似乎也醒了,阵阵松涛声从森林的深处隐隐响起。
不过,这些变化阿妈勒姆都没有注意到。这不是因为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习惯了,而是她正想着心事,回忆着往事。
当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天终于大亮, 阿妈勒姆脑海中那个从出门就响起的一个女人悲伤绝望的哭声,终于从丝丝缕缕的羊毛膨胀成漆黑厚实的毡垫,填满了她思绪的空间,那断断续续的回忆,也在瞬间串连成脉络清晰的影像,一下充斥在她的脑海。她不禁念出声来:“哦,神呐!神呐!”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自从那天阿妈勒姆挨了丈夫的一巴掌后,她就从来不愿去回忆它。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彻底忘记了,谁知它只是被心魔的浮云遮蔽,在多年后的今天却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时的阿妈勒姆还是这村寨里的年轻漂亮媳妇。她身体健壮,但是看着一点也不笨拙。她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水波轻漾的眼睛,让每个看到她的男人都怦然心动,暗自赞叹。她大嗓门,爱唱,爱笑,性格也泼辣,只有他丈夫桑洛能管住她。
那年冬天,她和村寨里几个媳妇在森林里砍柴。
那天,还没到中午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把柴砍够捆好了。赶来的驮马和驮牛在对面的阳山草坡吃草。她们在山脚小溪边的一块草坪上煮茶。用来做锅桩的三块白石头经过长年的火薰,向火的一面早已变得黢黑一团。阳光暖暖地照着,偶尔有风吹动,松针就从头顶的大树上“扑簌簌”坠落。
忽然,有个同伴说:“哎,勒姆,那人你认识吧?”
勒姆坐在一张鞍鞯上,正把一截枯枝折断塞进火里。她转过头,看见有个四十多的妇女从溪水对面的山路上走来,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上搭着个红色的头巾,看来她是要赶往县城。这条路通往山后的祥丘村,他们去县城必须得走这条路。
勒姆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对她的模样身影印象太深刻了。
年前,桑洛家的一头耕牛半夜被人偷走,惊动了全村人,他们分头寻找,最终在县城屠宰场找到了刚被割喉放血还没死透的耕牛。桑洛正好认识宰牛的老板,细细询问,仔细打听,最终把小偷给抓住了。他们从小路把小偷绑到村寨里,狠狠地毒打了一顿,问出他是祥丘村的。当时,小偷死也不肯说出他自己的名字,但是为了让家人来赎自己,他只说了他父亲的名字。捎信后也就小半天,小偷的父母亲都来了,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的好话,道了无数的谦,赔了无数的礼,最后赔了钱把儿子领走。那时勒姆心里虽然很气,但是这样的大事由男人来解决,她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现在,正在对面赶路的那个妇女,就是那小偷的母亲,叫珠么措。
“贼!”勒姆回过头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抓起手边的一根枯枝,解气似地“啪”的一声折断塞进火里。
勒姆只要一想起今年春耕秋收时的事情,心里就火大。由于家里那头耕牛被偷被卖被宰,就剩一头单边了。倒霉的是,他们用赔的钱买的耕牛,在下地的第一天就被铧头犁伤了脚踝,走路一瘸一拐的,根本下不了地。他们只能央人借耕牛。那时,大家都在赶季忙着播种,谁也不想耽搁,也不能耽搁,他们一家三口出工出力跟人家对换劳力,人家才同意把耕牛借一天。到种完地,他们跟六户人家对换过劳力借过耕牛。
事情还没完,那头耕牛的脚一直没好,后来找乡里的兽医看了才知道韧带被割断了,再也不能劳动了。他们只得把耕牛贱价卖了,一时没有挣够买牛的钱,秋收的时候又重复了春耕时的事情,而且时间还更长。勒姆的心里早就窝了一肚子火。
“你的声音也太大了吧?让她听见了还得了?”有人嗤笑一声说。
“贼——!哈哈哈!”勒姆立刻拖着腔调高声说,随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伙伴们也“哄”地一声笑了。
她们看见珠么措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头一抬,理也不理继续赶路,只是脚步明显加快了。
“哎,现在的贼呀,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做了坏事还那样傲慢。”刚才的同伴说。
勒姆的气本来在那阵笑声中消得差不多了,但一听到同伴的话,火又上来了。她站起来,说:“我去好好羞辱一下她,谁让她养了个没家教的儿子。”她说着跑过去,在光滑的冰面上也没有放慢脚步。她们见她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跟着身子一拧,两步三步跳过冰面,快步追了上去。
伙伴们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勒姆冲到珠么措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两人说了几句,就见她抓住珠么措的衣襟撕扯。
“都是你惹的事,两舌魔鬼。”伙伴们见情形不对,一起责备刚才煽风点火的人,都跑去劝解。
“我今天要好好让她出出丑,这些不要脸的臭贼!”勒姆变得有些疯狂,拳打脚踢地撕扯着。
在勒姆面前,珠么措显得有些瘦小,岁月的皱纹已经在风霜浅染的脸上光顾,她的表情中充满了惊慌失措。她哭泣着在苦苦哀求,发辫散乱,衣襟敞开,腰带松散,显得狼狈不堪。她的头巾掉在地上,被两人繁乱的脚步踩得又脏又皱。一个同伴捡起头巾抖了抖,费了会儿功夫才把它塞进珠么措的怀里。
“那天我是着魔了吗?”阿妈勒姆这样想着。
那天伙伴们怎么劝也没有把她劝开,她的心智被同伴那邪毒的恶语蒙蔽了。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莫名的快感充斥着,还发出旁人感觉不到、自己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三言两语中,她吩咐同伴把她的三幅鞍鞯藏在平常大家藏东西的那丛厚密的灌木丛里,下午回来的时候帮着把三匹马赶回来。她说她要把珠么措一直拖到村寨里,让大家看看她的丑样。
一路上,珠么措哭着,哀求着,却没有一点用,她就那样被眼前这魔鬼般的女人在咒骂中拉扯着行走。有时候,她在踉踉跄跄中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块或者树根绊一跤倒下,就会被勒姆生拉硬拽拖着走。那可是两个多小时的漫长路程啊,路上也碰到过人,有去放牧的、有背柴禾的,他们都劝过勒姆,可是别人越劝她越想把这事进行到底。
走过前面的缓坡,终于看见山脚的村寨了,只见无数条五彩的经幡,在每家的房前院后或者屋顶猎猎飘动。
前面不远处,有十几个男人正大声吆喝着,吼着号子在搬运木头。
看到眼前的人群,勒姆兴奋极了,扯着嗓子喊:“嗨,你们快来看这不要脸的臭贼。”
珠么措感到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本来已经哭干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干涸的嗓子里只剩喃喃的叨念:“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正在干活的男人们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
“啥臭贼?”桑洛听到妻子的声音,从后面挤上来问。他看到勒姆死死地抓着个女人,只见两人衣襟散乱,脸色潮红,喘着粗气,就像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撕打。
“你认不出来了吗?就是她儿子在年前偷了我们家的耕牛,害得咱们今年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在苏铎卡遇见她的,就把她拖到这儿,让她好好出出丑。”勒姆有些得意,大声地说着,生怕旁边的人听不见。
“苏铎卡?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拖着来的?”
“就是啊。”
“你疯了!看看你的样子,十足一个泼妇。苏铎卡。哼哼。哪怕是九头魔女也比你有怜悯心。”桑洛气得大骂。他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不满的哼声,只是大家碍于面子,没人说话。
“难道贼不该受到教训吗?”听到丈夫的喝骂,勒姆的得意变成了愤怒,狠狠地质问。
“啪”的一声,桑洛抬手给了妻子一个耳光,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还不放手!那牛是她偷走的吗?谁年轻的时候不犯点错,那牛他们家不是赔了吗?你还想做什么?”
勒姆见丈夫的脸上乌云涌动,平常那双充满温柔的细小的眼睛里闪着冷电,就快打出霹雳来,她刚才的愤怒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吓得赶紧把手松开。
珠么措抬起头感激地看了桑洛一眼。他见她满脸污秽,几处瘀痕清晰可见,左边的脸颊上有处划伤还渗着血,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他指着勒姆,骂道:“你……,你看她年龄跟你阿妈差不多,你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女魔鬼!”他扬手又一个耳光打过去。勒姆一见他抬手,吓得尖叫一声逃开了。
桑洛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他转过去想对珠么措道歉,可她已经掩着面哭泣着跑了。
“等她家人找上门来,你就给我收尸吧。马呢?鞍鞯呢?”桑洛问。
勒姆不敢啃气。
“滚!你这女魔鬼,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在桑洛的咒骂中,勒姆一溜烟逃了。
4
今天,阿妈勒姆走在这条路上,和那时的心情完全相反,她懊悔、害怕、愧疚、自责,但这些都没有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些事情只能面对,无法逃避。
她想起多年前珠么措哀求自己时说的话:“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们都是女人,谁的孩子从不犯错呢?”
她冷酷而骄傲地回答说:“我是有个儿子,但我敢肯定他是不会去做贼的!不会去偷人家的东西的!”
“这就是报应啊。我真是魔鬼,还好被他一巴掌打醒了。万能的神灵啊,请看在这些年我虔心诵经,佛珠不离手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我要去祥丘村赎儿子,他们肯定会认出我来的。他们会怎样说我,怎样对我呢?”阿妈勒姆一路走一路想,心里乱成一团。
她在路上看到有凸出的尖石,就会想,她脸上的伤是跌倒后在这块石头上划的吗?或者不是,刚才那块石头更尖锐;如果看到一段虬结的树根裸露出地面,又想,她脸上的於痕可能是在这儿绊倒后留下的;再看到从路边密集的灌木中横出的曲折坚硬的枯枝,禁不住又想,她的衣服多半是在这里挂破的。一路上,这样的念头就没有消停过。
终于,走过幽暗的森林,阿妈勒姆爬上了山顶。
山顶树木稀少,到处长满了深厚的野草和阔叶植物,视野也开阔了不少。
阿妈勒姆感到有些累了,她擦擦脸上的汗水,看到路边有一棵粗壮的柏树,走过去坐在树下小憩。地上的苔藓厚厚的,软软的,坐着很舒服。
不远处有一大丛柳兰开得正盛,摇摇摆摆地晃人眼睛。绵软而温热的山风缓缓地吹动着,风中混着阳光、青草、松脂、野花和柏叶的香味。阿妈勒姆见身边有几茎红艳艳的野草莓,随手捋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对面的山峦有着舒缓优美的弧线,山腰自然凹进去,让整个山形看起来像把绿色的座椅,祥丘村就坐落在那块平坦的凹处。村寨安详宁静,经幡随风轻摇,四周的田野连着绵密的树林。地里的庄稼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就快到收成的时候了。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雉鸡的鸣叫,尖锐刺耳,就像在森林深处的某处阴影里,有个锯木匠人在锉动生锈的钢锯。
“锉锯也好,磨刀也好,那里终究是要去的。求神保佑。”阿妈勒姆想着,起身下山。
就快到祥丘村了。田地都被用红柳编成的篱笆围着,中间有条曲折的大路直通村寨,道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葱郁的树叶在头顶“飒飒”作响。
村寨里很安静。
阿妈勒姆看到前面有个转经房,几个老人正围着巨大的转经筒在转经,他们手里拨着念珠,嘴里诵着经文。经筒在转动中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转经房前是座煨桑烟的白塔,缕缕青烟袅娜飘动。几个小孩在塔前玩耍,他们看见来了陌生人,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
阿妈勒姆向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询问:“小姑娘,请问泽仁大叔家在哪里?”
“泽仁大叔?泽仁大叔是谁?”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同伴们。
“你是那小伙子的阿妈吧?”转经房里走出一个老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已经白多黑少。他问完这句,对那小姑娘说:“就是阿尼(爷爷)泽仁家,她是来接那个阿哥的,你带她去吧。”
小姑娘恍然,小伙伴们也马上明白了是咋回事,他们相互招呼一声争着带路。阿妈勒姆谢过那位老人,跟在这群小孩身后。
小孩子们把她带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口,说:“就是这里了,那阿哥就在里面。”
这户人家的大门才新修不久,左右两扇大门的正中画着野牦牛和雪狮,周围点缀着其他吉祥图案和精美花边。大门两边砌着石墙,石墙上高高的柴垛向两边延伸。阿妈勒姆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急忙走进大门,来到房前的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正中立着一根粗壮的经幡杆,已经开始褪色的红经幡在风中轻轻摆动着。经幡杆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被牛皮绳反手帮在那里,在晌午炽烈的阳光下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正是阿妈勒姆的儿子贡波。他的藏袍被扒掉了,随手一裹扔在脚边,袍子里露出一截桔红色的腰带。在旁边柴垛的阴影下,有几个小伙子在静悄悄地玩扑克牌。
听到有人进来,玩牌的小伙子们停了下来。小孩子们嘴里悉悉索索地悄声说着啥,兴奋地争着往里面挤。
贡波抬起头,看见阿妈,又羞愧,又难受,怯怯地喊了声:“阿妈”。
阿妈勒姆见儿子脸上有伤,左眼淤青,肿得老高,嘴角也有血痕,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孩子……。”她喊了一声就哽咽住了,几步跑过去抱着贡波哭泣。
平常,贡波最害怕看到阿妈哭,也最不愿意看到她哭。现在,他一看到阿妈的眼泪,内心立刻被怜悯和内疚感充斥着。可是,由于那还不太成熟的男人自尊心的作祟,怜悯和内疚在他心里一闪而逝,变成莫名的烦躁。他压抑着性子有些暴躁地说:“阿妈,别哭了,给人笑话。”
院子里,人们不知啥时候开始聚来。尽管被偷的牦牛是泽仁大叔家的,但是现在有人来赎人,这样的大事就是属于全村人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发出叹息表示对作母亲的同情,有人发出对小偷自作自受的嗤笑,有人则小声地对身边的孩子进行教育和告诫。
忽然听有人说:“桑洛来了。”
阿妈勒姆大吃一惊,心想,不是跟丈夫说好了吗?他怎么来了?这可咋办?
她擦了一把眼泪,转过身,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牵着头牦牛从人群中走来。原来这人也叫桑洛,跟阿妈勒姆的丈夫一个名字。阿妈勒姆舒了口气,心刚放下,忽然又紧紧地提了起来,虽然时隔十多年,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变得沉稳成熟,但是样子依然可辨,特别是他那努力向前探出的高挺的鼻子,让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哦,神灵呐,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您刻意的安排。报应,这就是报应。”阿妈勒姆的嘴里悄悄地叨念着,感觉心跳得很厉害。
被盗的牦牛是最直接的证据,所以不能放到山上去。桑洛刚把牦牛牵去喂水回来,见院子里围着很多人,知道贡波家来人了。他把缰绳递给身边的儿子泽扎,让他把牦牛牵进圈里。
桑洛看了阿妈勒姆一眼,见她脸上惧怕的神情和泪水混在一起,眼光在畏畏缩缩中躲闪着不敢看自己,内心深处忍不住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可是,转眼间他的脸色就变了,睁大的双眼快喷出火来,他恶狠狠地问:“是你?!”
“大哥,是……是我。”阿妈勒姆语气有些颤抖,她感到身体忽然变得虚弱无力,全身的精力在刹那间随这句话消失了。
“你——!”桑洛只喊出一个字就不出声了,他觉得即使把所有用来咒骂的最恶毒的话语全部汇聚起来,也代替不了他此时心中的怒气。他几步冲上前,一拳向阿妈勒姆的脸上打去。
人群里发出一片“哦”的惊叹。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都来不及作出反应,大家的心里只是下意识在想:桑洛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动手去打一个女人呢?
“你敢!”贡波使劲挣扎着,愤怒地大喊。
桑洛的拳头在阿妈勒姆的脸颊边硬生生停住,这不是因为贡波那可笑的威胁,而是他心里虽然恨,但是对个女人还是下不了手。一个真正的男人咋会去殴打一个女人呢?这样丢脸的事情他桑洛是不会去做的。
桑洛两步走过去,狠狠地对贡波说:“你不是女人吧?”说完一拳打在贡波的肚子上。
那是在繁重的劳作中磨砺出的像顽石一样坚硬的拳头,贡波却被绑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办法招架或者躲避。贡波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散了,巨大是钝痛迅速扩散到全身,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呼吸也在瞬间停顿了一会儿。他咬着牙,缓过一口气,嘶哑着声音说:“好样的!像个男人!”
“哼哼!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桑洛嘴里说着,转眼间又在他身上脸上狠狠打了几拳。他知道贡波骨头硬,他们在半路抓住他后带回来,把他打得伤痕累累他才说了村寨和他阿爸的名字,但他自己和跟他一起偷牦牛逃掉的伙伴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问出来。桑洛觉得这是历史的重演。本来,他还挺佩服这硬骨头的小伙子的,昨天多少还对他留了些情面,但现在他是为了报仇,为了泄恨,下手根本没有留情。
阿妈勒姆回过神来,哭叫着冲上前拉住桑洛的手,说:“不要打他,你要打就打我吧,该受惩罚的是我。”她说的是多年前的那件事,可是旁边的人都不明白,他们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事咋能怪她呢?”
贡波咳嗽着,嘴角滴着血,大声说:“阿妈你走开,牛是我偷的,凭啥你受惩罚。”
桑洛对阿妈勒姆说:“你这恶毒的女人,快给我放手。”
“你嘴里放干净些,有本事冲我来!”贡波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挣扎着对桑洛说。
“贡波你还不住嘴。”阿妈勒姆哭着,一双手死命地拉着桑洛不放。
人群中有个老人走出来,说:“都少说两句吧。桑洛,这孩子昨天已经惩罚过了,大家都看到了他牦牛一般的犟劲,再闹下去会出事的。你也不该那样咒骂他阿妈,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儿子不听话,干出这样丢脸是事,她能不伤心吗?”
“旺甲大叔,你不明白,她的心跟我们不一样,是魔鬼给的,你们不要被她假惺惺的善良给骗了。”桑洛说。
人们见贡波又在骂,桑洛又在挣,都上去劝解。院子里闹成了一团。
桑洛挣不脱人群的阻挡,正气的无处发泄,忽然看见阿妈珠么措不知啥时候到了眼前。她眼睛一瞪,说:“你疯了,还不停下。”
桑洛的劲立刻泄了,垂下头说:“阿妈,是她。”
珠么措愣了一下,看了看阿妈勒姆,惊讶地“呀”了一声。她对儿子说:“知道了,你一边好好呆着去吧。”
“阿妈!”
“你不听是不是?”
桑洛没办法,见抓着他的手都松开了,悻悻地退到一边。
珠么措对院子里的人说:“都辛苦大家了,等会儿解决事情的时候还要请你们做个见证。桑洛。”她对儿子说。“还瞪着眼看啥?去把咂酒坛子抱下来,请大伙儿喝会儿酒。这位大姐从那么远赶来,肯定饿了渴了,让她上楼吃点东西。”
阿妈勒姆一看到珠么措,内心就被愧疚的魔爪撕扯着。她不知道今天珠么措会怎样对待自己,但是自己做错在前,现在只有听天由命,含泪忍辱了。
珠么措见儿媳妇索朗吉跟在后面,说:“你也留下吧。”索朗吉“哦呀”应了一声,侧头看了桑洛一眼,停下了脚步。
阿妈勒姆跟随珠么措往楼上走。上楼梯的时候,阿妈勒姆见珠么措伛偻着腰,嘴里念着六字真言,呼吸变得急促,一步一步爬得有些吃力。尽管人老了多多少少都会这样,但是阿妈勒姆看着她,悲伤的感觉从心底扑腾而出,好像她佝偻的脊背是被自己压弯的,粗重的呼吸是被自己堵塞的。
屋里明亮干净,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茶壶里的水开了,喷着水汽。阿妈勒姆闻到砖茶的清香,感觉到肚子真的饿了。
“你坐吧。”珠么措指着座位说,“我想,来赎那小伙子的人应该快到了,就和儿媳妇烧火煮茶。想不到来的是你。”
阿妈勒姆看到她干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左边的脸颊上赫然留着一道细长褐色的伤痕,那伤痕就像织布机上被梭子带过的纬线,把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都串联了起来。阿妈勒姆感到脑袋里一声轰响,眼泪哗哗往下掉落,她哽咽着说:“阿妈拉,我——。”
老人从碗柜里拿出碗筷放在阿妈勒姆面前,碗里面早已撒好了糌粑,放好了酥油、奶渣和白糖,接着取出一张烙好的饼子切成小瓣放在她面前。她叹着气,为阿妈勒姆斟上茶,说:“先吃点东西吧。哎,我们这些苦命的女人呐。”
“阿妈拉,我……,我对不起您……。”阿妈勒姆不停地抹着眼泪说,觉得自己的泪水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多过。面对眼前的食物,阿妈勒姆怎么吃得下,那堵在心头的往事就像是块生硬的钢铁,估计这辈子是永远不会溶掉的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哎,想不到他是你儿子,更想不到来的是你。还好你泽仁大叔不在家,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他到女儿益西卓玛家去了,估计还得几天才回来。你喝茶吧。”珠么措说。
她见阿妈勒姆不动碗筷,只是不停地擦拭眼泪,说:“是啊,这都是我们的心病。”她停顿了一下说,“说真的,这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侮辱,可是又有啥办法呢?这些都是儿子惹的祸。”
想到多年前噩梦般的那一幕,老人的脸抽搐了一下,眼角一下湿润了。“万能的神灵哪,我真不愿意去回忆。那天,我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虽然身上到处都在痛,可是跟心里的痛一比就不是什么了。一路上,我只要看到路边的大石头,就想一头撞死在上面;看到哪棵大树长着粗大的枝桠,又想解下腰带吊死在上面算了。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做,一来我放不下两个孩子跟他们的阿爸,二来要是我就这样横死了,泽仁跟桑洛他们问清情况,我们两家肯定会出几条人命的,那是我永远都不敢去想象的。还好,菩萨保佑,没有让我做出那样的傻事。”
“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门口好像把衣服和头发都理了一下,但是当我走进屋里,他们看到我的样子还是慌成了一团。他们问我怎么了,我说是路上不小心摔的。他们哪里相信,不停地追问,最后我忍不住就说了。哎,那不争气的眼泪啊。你泽仁大叔气得大骂,桑洛却冲到了他房间,我知道这孩子是去拿刀子。这时我心里又气又急,身上又痛又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你泽仁大叔赶紧把我搂住,扶过去放在毡垫上,他大声地喊我,女儿益西卓玛却在一边吓得大哭。”
“桑洛听到哭叫声跑进来。这时我也醒了,看见他手里果然拿着他那把藏刀,跪在旁边哭着喊着‘阿妈你怎么了’。我说:‘你就一刀把我杀了吧,免得受你折磨’。他阿爸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骂道:‘这都是你惹的祸。’我让他阿爸和卓玛把我扶到卧室,桑洛要跟来,我没让他进来,他就跪在门口哭着求我原谅。”
“我心里的痛啊,怎么肯那样轻易就消失呢?哭到半夜,我也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就那晚,桑洛在门口整整跪了一夜。早上天亮了我还没有睡醒,他却磕着长头去了寺院。你知道吗?从我们村寨到色吾寺骑马有小半天的路程,而且前两天还下过一场大雪,风冷得像刀子,地上冻得跟铁块似的,他连护手跟皮围腰都没戴就去了。”
“可怜的孩子,这一天他可真是吃尽了苦头。听说他到了寺院后直接去了活佛家,跪在地上直哭。活佛见他一身的泥泞,头发上的泥水结成了冰,脸上的泪水混着泥土,额头磕破了流着血,很是吃惊。活佛问清了情况,带着他连夜赶到我家里,代他求情。活佛亲自上门,我能不答应吗?况且我看到桑洛受的苦,心早就软了。”
“就在那天夜里,桑洛在活佛面前发誓,说再也不会去干偷盗的事情。我又逼着他用我的生命发下重誓,今后不许向你们家任何人寻仇,还请活佛给他摸了顶,给誓言打下了永不能解的金刚结。”
“桑洛寻仇的心就这样给誓言禁锢了,可是他阿爸却在私下恨恨地对我说要找你们理论。我不知道你丈夫的脾气,但他是个好人。我丈夫的性格我是了解的,要是他去了还不出大事?我是哭了很多场,劝了很多次才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的。”
阿妈勒姆静静地听着,内心被老人的讲述搅得起伏不定,这场震撼心灵的聆听让她的身体忍不住轻轻地颤抖着。她想:那段时间大家心绪不宁地等待事情的发生,丈夫虽然没有再责骂自己,可那阴郁的神情让自己害怕了很久。感谢神灵,感谢菩萨。不,应该感谢的是眼前这位老阿妈。
“你也许不知道,”珠么措说,“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那是我这辈子最坏的噩梦。”
“阿妈拉,我丈夫说的没错,就是九头魔女也比我有怜悯心。我那时候疯了,竟然那样侮辱您。请您原谅我吧。”阿妈勒姆说着要给老人下跪。
珠么措赶紧过去拦住,扶着她坐下,却忍不住掉下泪来。阿妈勒姆一把抱住珠么措,嘴里叨念着:“阿玛拉。阿玛拉。”老人伸手搂住她,两人相拥着哭成一团。
忽然,旁边有人说:“阿妈,你们俩咋哭了?”
珠么措抬头,见是儿媳妇。原来,桑洛的儿子小泽扎刚才悄悄上楼打探情况,却看见奶奶跟那位客人正抱头痛哭,吓得赶紧下楼向阿妈报告这一重大事件。索朗吉也没有跟丈夫说,自己赶紧跑上楼看个究竟。
珠么措回过神来,说:“是啊,咋就哭了呢?”她抹着眼泪,安慰着说。“年轻的时候没经过事儿,头脑是空的,难免犯点过错。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孩子,吃点东西吧。”
阿妈勒姆擦干眼泪,点点头,端起碗吹开已经凝固的酥油,轻轻呷了一口茶。索朗吉立刻提来茶壶给她续上。
珠么措说:“你儿子脾气很犟啊,不过还好,看得出来他很孝顺。”
阿妈勒姆说:“这孩子的性格呀,哎——。阿妈拉,你以后来我家吧,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母亲的。”
“嗯,再说吧。喝茶。喝茶。”
5
院子里,男人们围成一圈正在喝酒,女人们都散了,留下来想看热闹的孩子们在旁边追逐打闹。
人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有的在满怀期望地谈论今年的收成,有的在声情并茂地讲述某次的惊险经历,有的在绘声绘色地转述听来的奇闻异事,人群中不时有人发出爽朗的大笑或者“咦”、“哦”的叹息。
桑洛在殷勤地劝酒。他每次抬头,看见贡波就一直那样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嘴角的血已经凝固,眼里却充满了血丝。他真想过去再重重地打他几拳,扇他几巴掌。
这时,珠么措和阿妈勒姆下楼来了。
珠么措对桑洛说:“去把他放了。”
桑洛松开牛皮绳放了贡波。阿妈勒姆过去拉着儿子,含泪帮着他揉淤青的手臂。
珠么措拿起贡波的藏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和草屑,想要折起来。桑洛心里的火又冒起来了,他气哼哼地从阿妈手里抓过袍子两下折好,用腰带一扎,一把塞进贡波的怀里。
珠么措说:“好了,你们走吧。”
“走?就这样放他们走?”桑洛急了,奇怪地问。
“你还想干嘛?”珠么措问儿子说。
“牦牛虽然追回来了,但是把我们累成了啥样。被偷的牦牛虽然是我们家的,但这也是村寨里的大事,我们可不能坏了规矩。”
珠么措一听也对,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这两天辛苦大家了。泽仁大叔不在家,这事就我做主了。牦牛追回来了,我们家也没有损失啥,就不要他们赔偿啥了,放了他们吧。都是做父母的。刚才他阿妈要用她的嫁妆,一颗蜜蜡作抵押赎人。这年月挣几个钱不容易,就算做件善事吧。”
大家见主人家都这样说了,也就不好再说啥,尽管有人心里不乐意但也只能附和答应。桑洛的心里很憋气,按理说阿爸不在家,这事就该让他来决断,可是阿妈不让他说话,他也不敢顶撞,只能忍着。
珠么措转过身,对阿妈勒姆母子说:“你们走吧。”
阿妈勒姆见儿子凶狠地瞪着桑洛,好像随时要冲过去咬他两口。她一把夺过袍子抱在怀里,对他说:“跪下!”
“凭什么。”贡波以为要给桑洛他们下跪道歉或者道谢,心想今天就是被他们打死也绝不下跪,气哼哼地说。
阿妈勒姆想贡波毕竟是个男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跪下是有点难堪,也就没有强求他必须下跪,说:“你今天给我立个誓。”
贡波明白了,顿了一下,说:“我用身、语、意对神圣的‘三宝’和守护山神斯雷战神郑重起誓,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去做偷盗的事情,如有违背,我甘心下地狱受罚。”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受屈辱,但是语气却很庄重。
阿妈勒姆说:“你还要立个誓言,让这里的人都做个见证。”
“还要立什么誓言?”贡波大窘,心想还有完没完,几乎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桑洛刚才当着你的面骂了我,还差点打了我,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知道你在打啥主意。我要你发誓以后不许向他寻仇。”
贡波脸上恨意大增,咬牙切齿地不说话。旁边的人都愣住了,有人发出“啊啧啧”的赞叹声,为阿妈勒姆的行为感到赞赏。
“你不肯是吧?你想要气死我是不是?你——。”阿妈勒姆又急又气,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好了,我发誓。”贡波说着,嘴里小声“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然后说:“我立过誓言了。”
“我没有听见,大声点。”阿妈勒姆说。
贡波没有办法,只得大声把誓言说出来。他刚才确实是在哄骗大家,嘴里念动的是痛恨的咒骂。
“用我的生命起誓。”阿妈勒姆逼迫他说。
“阿妈你疯了!”
阿妈勒姆瞪着儿子不说话。
贡波没办法,只得照着说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一说完,眼里竟流下两滴泪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桑洛想起了那天自己磕长头上寺院的情景和自己发下的誓言。他向母亲看去,见她望着阿妈勒姆母子俩,脸上露出满意和嘉许的笑意。
6
阿妈勒姆带着儿子离开了祥丘村。大家目送他俩离去,只见她一手怀抱儿子的袍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泪。
贡波一瘸一拐地跟在阿妈身后。他咬着牙,努力抬着头挺直腰,可是从后面看,他依然像个弯腰偻背的病人。珠么措老人把他俩一直送到村外,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妈勒姆想着愧疚的往事、珠么措老人的善良、儿子的不争气和人们复杂的表情话语,忍不住悲悲切切地哭出声来。于是,就在这条大山深处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在绵长不绝的松涛声中,响起一个女人哀怨悲伤的哭泣,这哭声没有被骤然出现的野兔的蹦窜打断,没有为脚边草丛里惊飞的野鸡停顿,也没有为四处悦耳动人的鸟语消逝。
终于,阿妈勒姆感到自己哭累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回过头,见儿子一言不发艰难地跟着,眼里蓄满了泪水,可使劲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贡波看到阿妈回过头,迅速把眼泪擦掉。
阿妈勒姆叹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块草甸上坐了下来,说:“休息一会儿吧。”
贡波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坐下,抿着嘴,呆呆地望着地上不出声。
“孩子,我知道我逼你发的誓言,在你心里打下了死结,如果我再隐瞒,它会永远折磨你的心的,现在我就把它解开吧。”
阿妈勒姆理了一下思绪,眼光掠过面前绵密肃立的树木,看到被树影割出的一小块天空中,有团白云在慢慢移动。她悠悠地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年你还小,才两岁多一点。有一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