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眼泪画成的最后一幅画

 

艾•尼玛次仁  著    白玛央金  译

 

        僧人大伯几天前带来的那封信及照片把我一整夜的睡眠搅得不知所踪。 我长久以来蓄积的所有瞻念及想法也被这封信和照片,以及僧人大伯简短的几句碎语所取代。

        “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旦村长的儿子阿塔尔的确是个血性汉子。乡亲们像神一般崇敬他。而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僧人,在乡亲们面前竟然不如守门的那只狗重要。”僧人大伯断断续续地埋怨道。

        老实说,我来到这座深山古刹已有五个年头,未能踏足故乡的土地也有五个年头了。

        我从一名画师沦为隐居修行的僧人,好比陈于眼前的这封信及照片和挂在墙上的两张旧照片之间的差别。加之,阿塔尔的本事和乡亲们对他的溢美之词,更加显得我固守的一些观念业已成为我实现理想的最大障碍。

        此刻,我再次细读年老的阿爸拉嘉从家乡寄来的信——

 

远在他乡的儿子噶穷:

        你何时回到家乡?阿爸当然理解你当初为自己的固执己见感到愧疚,以至于不敢面对家乡的变迁。眼见阿塔尔带领家乡的人民前进时,我打心眼里想念和他同龄而命运不济的你啊。我为自己当初没有让你和他一起完成学业深感内疚。你现在回到家乡来,和村长的儿子阿塔尔消除隔阂,开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何?阿爸还准备给你娶个媳妇呐。

        你不用为阿爸担心。虽然今年夏季交替发生过旱涝灾,弄得颗粒无收。但阿爸有一百多万元的存款,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这里有一万元和一张家乡的照片。如果你实在不敢回到家乡,那就看看照片中家乡的变化吧,兴许可以消融你愚痴执拗的想法。

 

                                                                       父拉嘉于良辰吉日

 

        这张照片可能是冬天拍的。卡热村的四周都耸立着漂亮的楼房,还摆放着各种现代化机械设备。看上去,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然而,无论我怎么看,总觉得没法跟挂在墙面上的五年前的那两张卡热村的照片相媲美。而且常常感觉到家乡的这些变化似乎缺少了某种内在的东西,尤其看到冰封的湖水和家乡苍凉的面容,心口便泛起难忍的针扎似的疼痛。

        虽然这一切业已成为远去的历史。但是,乡亲们无法理解家乡的细微变化已成了我心头的病呢?甚至我的父亲也……

        我自幼非常喜欢自然环境。这是人类不曾雕琢过的极其优美的原生态环境。

        这也正是我与阿塔尔的想法相左的地方和发生矛盾的原因所在。

        我和阿搭尔是同龄玩伴,也是小时候在卡热村中央那颗大柏树下荡秋千的伙伴。

        在我的印象里,卡热村中央的那棵大柏树很粗,若非十几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勉强抱的拢。不管四季如何交替,这棵柏树始终郁郁葱葱,像一把大伞密实地笼罩在卡热村上空。

        每到夏季,就会有夜莺、老鸹、喜鹊等各种鸟类在这棵老树上安家筑巢。它们婉转的啼声犹如天籁一般美妙绝伦。更为神奇的是,这棵老树底下静躺着一湾不大的湖水。不论天气多么严寒,湖水从不结冰。

        气候寒冷的时候,山顶的水源结成冰,使得成群的鹿和岩羊等野生动物下山来溜进村庄饮水。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阿爸便让我辍学,在沟口的画佛师琼桑门下习画。这也是我和阿爸拉嘉唯一的生计来源。阿搭尔如愿考取了内地学校。从此,我们之间压根就没能见面、谈心。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几年。在这段时间里,我穿行在各个村落间,靠画家具、绘制佛像为生。我们父子俩的生活境况也因此得到了些许改善。

        五年前的一天,一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举止文雅的人钻进屋里来。我正欲寒暄时,他连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哟,还没认出我来吗?”我来不及思考,随口喊了声“阿搭尔”。他点着头,脸上浮起了微笑。他从城里特地为我带来了各种水果。

        我们俩分手多年后这才头一次得到了轻松交谈的机会。

        “这些年我学了地质勘探专业。我以最优异的成绩取得了全校第一名,而且地质部门的很多单位向我发来了邀请函,都被我一一回绝了。”

        “这很好,我完全支持你的选择”

        “嗯,我还没说完呢。你没听说过我们卡热村的一个大秘密吗?呃,是好消息 ”。

        我怎么能猜出阿搭尔将要说出的话。家乡有什么喜讯我更是无从知晓。所有人盼望的自然是喜讯,而绝对不会是坏消息或者诽谤之类的言语。于是,我满怀期待地伸长耳朵聆听。

        起初他很严肃地向我提出了几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村中央的大柏树长得这么茂盛?老树旁边的湖水因何不会结冰?”

        虽然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也很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但我对这些问题从未考虑过,尤其是地理知识的欠缺,让我感到惭愧,在他面前我就好比一个傻子,我只能继续伸出耳朵听他娓娓道来。

        他继续道:“那是因为这棵老树底下有一个小的钻石矿。我主动放弃很多机会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想让卡热村村民处境得到一次惊变,要对所有一切来个大的改造,像其他县和村子那样盖新楼房,配备现代化机械设备,让村民享受现代高科技带来的便捷,你觉得怎么样?这不就是喜讯吗?”。我一时像失手掉落招纳福禄的宝瓶一般,茫然地看着他抬高嗓门儿,滔滔不绝地谈论开来。

        “什么?你想推倒这棵老树?你想把历经祖祖辈辈的这棵老树推倒?”

        “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我也是为卡热村的乡亲们着想的。你的手艺再怎么高超,也只能将就维持你的生计。我们东奔西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钱吗?还有……”

        我们的谈话和争论持续了几个小时。他谈的全是理论、政策,还有唯物观等话题。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对我蠢驴似的啰嗦话引起丝毫兴趣。在我俩谈论时,阿爸从头至尾都对他不停地点头,不时伸着舌头,一个劲地说:“是……是……这些话很实在。是……是……你这个了不起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老柏树看着美观,但留下来也只会挡住村子的阳光。”父亲连连逢迎着夸赞他。而对我却翻起白眼数落道:“你这个驴粪蛋懂什么?你还是听文化人的吧。这样不会误事”。

        没过多久,他果然带着一群铁牛进了村庄。

        一转眼功夫,就把卡热村中央的大柏树连根拔起,栖息在大树上的鸟儿们全都哀鸣着往远处飞走了。乡民们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沸腾了起来。

        这一天恰好是我离家出走的日子。

        我从这些回忆中回过神时,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滴落在置于桌上的信件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

        我被这股疼痛折磨得茶不思,饭不想,我敦实的身板也如同米拉大师,变成了皮包骨头。

        这些疼痛最终给了我新的动力。我重又拾起被我摈弃了五年的画笔,将五六条毛毯大小的布匹连成一片铺开,开始画起了五年前的卡热村原貌。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画完整幅画时,我的头发由授沙弥戒时的秃发,已然长成了一堆乱麻,披散在后背;僧舍院子和屋顶上也长满了各种杂草,破败得像无人居住的残垣断壁。

        四面被雪山围绕着。溪水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湛蓝的湖水旁成群结队的鹿和岩羊悠闲地畅饮着甘露。参天大柏树像是从天而降的如意树,笼罩在村子上空。这一切仿佛置身于香巴拉,让我一时沉醉在美丽的画面中。

        数日后,我按自已最初的想法,把这幅画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一块锦缎中,参加了一个国际画展。出乎意料的是,一群西方人手拿相机,群蜂围着鲜花一般,聚集在我画的那幅画前。

        这时,一位翻译走到我的跟前,问这幅画是不是虚构的。当然,尽管我离开家乡多年。但我对家乡怀有的那份真挚的情感是永远不能舍弃的。因此,我抬高嗓门说:“这是我家乡的景致,是不曾被人类破坏过的自然景观”。翻译回头对身旁正在拍照和围观的人群嘀咕了两句,人群齐刷刷向我投来惊讶的眼神。

        翻译再次夸道:“你的画功了得。你家乡的景观尤其神奇。现如今这样的景致全世界都很难找到。它是地球上最后一块净土。这幅画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并打算择日去实地一探究竟,希望能对它采取保护措施。这无疑是整个人类未来共同的财富。”他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明天我到底拿什么样的景观示人好呢?我应该怎样解释我构筑的这幅画和如今家乡现状之间的落差。被连根拔掉的大柏树,远去的飞禽,几近枯竭的湖水……这些问题一刻也不让我得到安宁。我强迫自已闭上眼睛,一种强烈的想法不禁萦绕脑际:如果天永远不亮该有多好啊!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6年第六期

 

        艾•尼玛次仁,出生于1981年,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仓央嘉措文化研究会委员,第八届自治区青联委员会委员等。先后在《十月》《章恰尔》《西藏文艺》《西藏文学》《雪域文化》《西海文艺》等报刊发表作品近一百部(篇)。部分作品获“第七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喜马拉雅”杯第八届章恰尔新人新作奖、第三届全国“岗尖杯”藏族文学奖、北京“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等。并创作有大量各种谱词作品和微电影、广播剧、小品、相声等作品。

 

        白玛央金,西藏山南人,西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见诸于《民族文学》《安徽文学》《中国诗选刊》《西藏文学》《西藏日报》《青海日报》《西藏诗歌》和《在场》《抵达》《零度诗刊》《格桑花》《乌鞘岭》《贡嘎山》《白唇鹿》等文学刊物,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新世纪诗选》《中国诗歌大观》《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等选本,出版有诗歌合集《格桑花开》《诗美山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