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一接触到粗糙凝重的桌面我就预感到一篇小说将会像乱蹬着粉红色小腿舞动着双手的孩子一样诞生在噼啪作响的象棋的起落声里。
在此之前我从没企望。我只是从街上冷清的风中走进来,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朦胧的窗玻璃照射在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又从地面反射到我们的睫毛或者头发上银子一样交烁。他在前面,我和他的孩子们在后面,我们像在冰上行走,大人小孩都极其滑稽的将上身前倾,弓着双腿。走了一截,我莫名其妙的可怜起他来,两鬓斑自的老作家上身倾得比我们厉害,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张拉满了弓,双手前伸着随时准备支撑倒地以后的身子,他的两腿抖抖索索但嘴里依然谈笑风生,这使我在可怜之余有了淡淡的欣喜。最小的那个孩子大概三、四岁,所做的那些护身的本能对她这种年龄来说是很难准确无误的做到,但值得欣慰的是这种本领是整个人类共同具有并惯手使用的。拐过楼道进入小巷,他说他们该上楼了。我招招手他们便鸭群一样消失在楼梯口。四周没了耀眼的阳光照射,只有微弱的光线从后面飘来,我的影子包括小巷中堆放着的高大杂物的影子狐狸一样匍匐在地上然后爬上前面的砖墙。
外面是啾啾的鸟鸣声。
进了嘈杂的茶馆我总感到他们在举棋之间思考之余拿眼看我,事实上他扪却比穿梭于人群间掺水泡茶的年轻母亲还要忙碌紧张。这些人是很难在灯光暖昧的私人舞厅抑或在乐声朦胧的咖啡馆里看到他们的尊容的。这里是他们的乐园,他们蜂拥而至,就像临近死期的老太龙钟的马鹿在很久以前就想找到一块肥美幽静的水草地一样令他们欣喜若狂,爱护备至。要不是倒霉的约会,我是永远也不想进这墙上没有“I love you”以及“小HONGKONG世界”之类让人心旌荡漾的地方。不过诅咒归诅咒,我只得耐着性子,像等待戈多的人们那样翘首盼望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
年轻的母亲右手提壶左手执杯极为轻盈的飘到我的面前。她的孩子螃蟹一样在地上随心所欲的乱爬,一只棋子从桌上落下来骨碌碌滚动恰好倒在他面前,小孩伸出任意一只手十分费劲的抓住棋子举过头顶,然后用力一扔,棋子重又咕噜噜的在地面滚动并划着不很规则的圆圈。小孩咯咯的笑,还东张西望的找寻自己的母亲。年轻的母亲在掺水的时候抬眼看着我。她有一张令女人嫉妒让男人揣测的粉脸:微突的前额陡直的鼻梁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雨霁初晴时轻轻掠来的微风,其间渗透着泥土的清香但也不乏枯枝败叶的朽腐味。
被小孩追逼着的象棋子溜进密密匝匝的人腿间,小孩也跟着爬进了人腿耸立的丛林里。‘
“你”。我说。“你的孩子信马由缰啦。”
她掉转头看看,孩子的左腿或者右腿露在外面,继而倏一声缩了进去。
她转过头来对我笑笑,干脆放下茶壶坐到我的对面。
我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让它越过她柔弱的肩膀,看到炉灶上跳跃着的褐色火苗,偶尔一两个爆裂的火子流星一样越过一群对弈的人们的头顶跌落在一滩茶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
“你身上有一股……”她说,“有一股露珠的气息。”
“露珠?”我有些诧异。
“嗯。还有点岩石的粉末的味道。”
“是吗?”我收回目光,我想我并不那么潇洒。忧郁的时候,像一只迷途的羊。
“你在等人?”她问。
“你怎么知道?”
她歪歪头,轻轻一笑:“是男朋友,还是……”
“我也不知道。”我有些恼怒。“你是乡下人?”她又问。
“以前是。”
“我以前也是,可……”她突然收佳话题,停了一会儿又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一样。”我说,其实一点也不一样。城里和乡下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城市的夜晚看不到满天的繁星嗅不到飘渺的苔藓味听不到悠扬的牧歌叮咚的溪水;山乡的夜晚没有乌溜溜黑眼珠迈着牛角一样黝黑锃亮的双腿的娘们没有在轻歌漫舞中彼此搂得紧紧的人们,更漫有自上而下的引人心醉神迷的在各个幽静角落洋人们交媾的一盘盘价格昂贵的磁带。我不想给她说。人自己在扼杀自己。
“你的孩子。”我说,“男孩还是女孩?”我想岔开话题。
“和我一样。”
“噢,千金。”我说,“挺漂亮的。”
“是吗?”她皱着眉头问。
“当然。”
“……”
停了一会儿,她起身给我倒茶,看到里面两朵茶花相互追逐便高兴的对我说:“我给你算命。”他伸出左手,她捧起来眯缝着双眼仔细的看。
“你的妻子在很远的地方她的身世比你好她洁身自好为人小心谨慎而你终归是一个寻花问柳的公子注定漂泊终身……”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不能算点别的?”我问。
“不行啦!”她紧盯着我,她的眼里有一片云在缓缓飘荡。
我盯着她眉梢的黑痣真想对她说你面相恶你有一个克夫的寡妇命,但我到底没有给她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再看门口,和我约会的人没来却进来一位腋下夹着一大堆衣物手拿油条边走边吃的小贩和嘴含兰花烟杆的花甲老汉。
“来客啦。”我对她说。
她长叹一口气,起身提起了茶壶慢慢地走了出去。
几分钟以后太阳从高楼左侧的阳台上钻了出来,像一只被风追赶的大气球孤独而又怅茫,阳光照在桌面让人感到寂寞。光柱中纤尘飞扬。天蓝得十分可爱。
小女孩终于从人腿间爬了出来.满脸满身灰蒙蒙的像一只小灰鼠。她手里的象棋子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紧握在手中的却是带滤嘴的烟蒂。未来的母亲。我想。这奇怪的想法我挥了挥手想赶走它却根本不可能。
象棋的落子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我的双耳嗡嗡的响成一片。我干咳了两声并自顾自的说了几句话,我的声音比起砰啪声显得极其微弱渺小,就像那个满地乱爬的小女孩一样赢弱不堪。
小女孩从我的身旁爬过,我吹了一声口哨,她抬起了头,再一吹,她愉快的看着我,一双晶莹透明的眼睛无邪无畏像装在玻璃橱窗中的宝石一样令人兴奋,但同时又给人淡淡的遗憾,因为她的睫毛长而密,时常会挡住或刺伤她的眼珠的。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对我的口哨没了兴趣,她又被其它的东西吸引住了。
年轻的母亲手提茶壶与小贩侃侃而谈,小贩对她点头哈腰,一只手在堆积的衣物上不停的抚摸像贪婪的舌头。
和我约会的人还没有来,我便把目光像云雀一样让它四处飞翔。一簇簇彼此抗衡着的棋迷有年少的、有年老的、有文静的、也有面容粗犷抑或狰狞的,这所有的脸都极为严肃,其程度不亚于面临世界末日思考唯一能够解脱的最明智的办法。这些人包括我,年轻的母亲在各自的心灵中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唯有黑夜里赤条条毫无掩饰的躺在华丽或龌龊的床上,这时候,所有的杂念都毫无目标的指向黑暗,梦中的一切都是潜意识中迸发的渴望。许多年以后,这些女人男人可爱的身躯都成了骷髅,让活入见了纷纷躲避。什么都会过时,包括人的脑袋中被称作思想的东西。永恒的只是火,只是看不到脸面的光明。
我很希望小女孩从此再不要肆无忌惮的到处乱爬,但此时她更加变本加利,越过母亲的双胯,径直爬向刚进来不久的嘴含烟杆的老汉。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位老汉,他枯瘦的双手宛若青藤缠绕的朽木,布满斑点的双颊以及深藏在胡须间的嘴唇和额头白花花的像荒芜的沙漠。.他木然的望着茶杯中缓缓飘浮的茶叶。小女孩仰头拉拉他的裤角i她抿抿嘴唇。小女孩呀了一声,他略微一动。年轻的母亲忙跑过去将女儿抱起来急急走开,走过我身边时她莞尔一笑。
和我约会的人还没有来,我的“戈多”到底怎么了,我想。
老汉的双颊轻微的极不明显的抽动了几下,曲起双手将其中一只伸进裤袋摸出一盒火柴,从中取了三十六根红脑袋的火柴,放在桌上。他咳了一声,拿眼角瞟了我一下。我装着没看他。这时候,年轻的母亲又幽灵一样飘到我面前。
“他做什么?”她问。
我摇摇头,目光又重投向老汉。
他把火柴数了又数,并将一些火柴折断化一为二,然后捏在手里,握成拳头,嘴紧跟着凑上去用力吹气。一会儿松开手,一根一根的抽出火柴放在桌面上。茶杯像城堡火柴梗像一门门严阵以待的大炮。
“他在占卜。”我说。
“占卜?!”年轻的母亲轻轻的说。
“是的。”我说。
突然,嗤的一声老汉点着火柴梗,桌面上顿时像硝烟迷漫的战场,腾起的烟雾在他的头顶飘荡继而和对弈的人们喷出的烟雾掺和在一起像天使头上的祥云,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硫磺味。
年轻的母亲紧紧搂住自己的小女儿,什么话也不说。
火。我在心里说。
这时候,一股刨花烟浓郁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孔,这不由得使我想起遥远群山之下飘摇着的我的故乡。我的母亲也许此时正看到火塘中耸立着的通体透红的火炭;小花猫坐在她的旁边用它温柔的小爪从耳后一直拉到嘴边洗脸。“阿鸿要回来了。”母亲非常兴奋,继而十分小心的护佑着火塘中的火炭嘱咐着弟妹们别碰倒它,并叮嘱他们别把那本书从火塘上传递以免遗失:她知道等几天我又要走了。
“是他吗,你要等的人?”年轻的母亲捅捅我。
进来的是一个相貌萎琐的男人,不像是和我约会的人。我摇摇头。
“火熄了。”我对她说。
她放下女儿,“再重新烧吗?”她说。我想说什么却突然没了谈话的兴趣。小孩又在地上信马由缰开了。
我想我应该出去做点什么,包括做梦,凄婉可人的梦境里一切都射着耀眼的光亮。和我约会的人和这些下棋的人一样都不过是一个个影子一个个梦境。我得穿过那道阴暗的小巷穿过老作家感到恐慌的水泥地面,心里总觉得不是一种滋味。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站起身时我这样想。年轻的母亲点燃了火,我又感到忙碌的人们在拿眼看我,那古怪的老汉不见了,包括所有的人。
曾晓鸿,男,藏族,1965年生于四川马尔康,曾做过乡村教师、新闻记者,现在阿坝州创作办公室工作。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在《三联生活周刊》《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报刊发表有小说、散文、诗歌、随笔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玩转阿坝》《古羌胜地—茂县》,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