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倾洒在对面的雪山顶上时,仿佛整个群山就会发出金属一般嘹亮的声音。这是寂静的声音,是夏天即将结束,秋天即将到来的声音。可现在,河谷和群山中却多了另一种声音,那是茸麦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每年这个时候,眼看那块月牙形地里的麦子、碗豆或者胡豆可以开镰收割了,就会刮起一阵狂风,狂风挟带着雪片铺天盖地而来。有那么一年,茸麦带着妻子儿女,一头扎进暴风雪中,试图在庄稼完全被蹂躏前收回家,结果一个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走出去十多米远就看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时候茸麦那小巧玲珑的老婆还在世,儿子和女儿都还没出去打工。春天,一家四口在十多年前分得的6亩三等地和2亩一等地里种上青稞、小麦、碗豆、胡豆、芫根和洋芋;夏天,两个孩子放暑假后,茸麦带上儿子上山挖贝母,老婆和女儿就到森林里采蘑菇;秋天收割前,夫妇俩就到山上打松树果卖给营林队;即使到了冬天,一家人也不会闲着,砍柴、运肥料、打土巴、捡觉玛。
等到茸麦把贝母、蘑菇和觉玛卖掉,春节也就不远了。他会带上儿子和卖这些东西得来的钱,到数十公里外的林场,买一些芹菜、葱子、花生、清油、红糖、酥油之类的年货,还有一家四口每人一件新衣服。他把这些东西全部塞进牛毛褡裢,顺便还要买上一瓶酒,找一处向阳的墙根,把自己灌得大醉。每一次老婆质问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他说这是在为自己加膘。
可这种加膘的方式和一家人的有序忙碌,却在老婆的突然离世之后戛然而止。
茸麦的老婆有一个与本人不大相称的名字——麦朵娜姆——花朵仙子。她没有姣好的面容,却有着一个火山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坏脾气。茸麦和麦朵娜姆结婚半年后,有人问她你的花朵仙子是不是像一团水?他一边摇头一边说,看上像绸缎哈达一样温柔,和她过日子如同怀抱一梱沙棘刺。
茸麦这梱“沙棘刺”在女儿十岁那年患上了肺结核。茸麦在头人的儿子自己妻子的父亲那里借了五千元钱,将老婆放到牦牛背上往县医院送。到了医院已是半夜。医生给麦朵娜姆挂上吊针,茸麦坐下来守了一会儿,就到隔壁熟人病房喝酒。喝完两瓶酒回来,袋子里的盐水全部变成了麦朵娜姆的回血,再看麦朵娜姆,已在病床上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铁。
“我没能拉住你的女儿,她走了。”他把五千块钱轻轻放到丈人面前,低垂着头。
丈人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火塘,定在窗外一团正在飘飞的白云上面。
茸麦挥拳朝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去。
“我要把该死的酒戒了!”
“你就是用火把自己烧成灰,让风把自己吹散都不能唤回麦朵娜姆了。”丈人从窗外把目光收回来,旋即又木然的看着火塘里一块火红的木炭。
茸麦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下了楼。
“你的头怎么了?”女儿问头上隆着大包,醉汉一样走进家门的父亲。
“撞到一棵树上了。”他说,“现在我的头还昏沉沉的,我先上楼去躺一会儿。”
“不会又是喝酒了吧?”
“不是。”茸麦说,“碗仓里有些干烧馍,你和哥哥就凑合着把它们拿来当晚饭吧。”
睡到半夜茸麦爬起来,把两个孩子叫醒。
“明天你们两个就不要去读书了,放牛种地做家务都需要人手。”女儿立即钻进被窝蒙上头低泣。儿子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床上一边跳舞一边高唱“央可哟”。
茸麦一扬手将儿子拍进了被窝。
“好吧。”第二天早上,茸麦等女儿起床后对她说,“你继续去读书,让你哥哥上山放牛,反正我看出来他也不像是一块读书的料。”
女儿读了两年就辍学了。全村人在某一天突然都莫名其妙地把子女纷纷送进了遥远的县城学校。村小学只剩下茸麦的女儿和一个歪着头走路的半傻小子。
“要是你妈妈在世,她就可以陪你到县城读书了。”茸麦对一脸忧伤地女儿说。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
这件事过去两年后,女儿提出想出去打工。
“打工?”茸麦说。
“是啊。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很想出去走一走。”女儿调皮的一扬头,“再说这里的年轻人都要走光了,也许到时候我连个男人都找不到呢。”
“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出门,容易受到坏人的伤害。”茸麦说。
“你放心,阿爸。”女儿说,“有阿科、尼玛初和我一起去。”
“你哥哥说出去打工,可到现在连个口信都没有。”
“我给你买一部手机。”
“手机我又不会用。”茸麦说,
“不,我要买的。”
女儿说完就上楼去了,当她再从楼上下来时,身上已是只在看花节才穿的蓝色牛仔裤和橘红色T恤衫。
她走过来用额头碰了一下茸麦的头,“钱挣得差不多了我就会回来的。”她说,然后转身走出了家门。
茸麦怔怔的望着那道大门,他感到女儿不是走出去的,而是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进了远方萦绕在雪山周围那片淡蓝色的烟岚中。
茸麦家的地在退耕还林后,只剩月牙形的那块一等地了。茸麦拿起绳子和镰刀准备去割碗豆时,天上又刮起了大风。
茸麦把手机——女儿果真没有食言,出去三个月后就给他买了手机——揣到怀里贴身的地方。双脚刚迈出大门,茸麦觉得就像掉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流。狂风撕扯着他的身子,衣服的下摆噼啪作响,仿佛有人在他膝盖周围放鞭炮。他双手抱头艰难的挪动着步子。快到月牙形地里,风越来越弱,最后居然停了。
茸麦快步走到地里,刚要挥镰开割,天空传来阵阵雷鸣般的轰响。他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一架巨大的飞机朝他头顶的上空飞过来。
飞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越过茸麦头上那片浓云密布的天空,缓缓朝耿达牧场飞去。在快到耿达牧场上空时,隐进了一团厚厚的云中。飞机看不见了,但它的余音还在整个山谷里回荡,茸麦感到脚下的大地还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费了半天功夫,茸麦才把手机掏出来打开。
“啊,哦,是泽准吗……啊……你打了两次……没听到……我在地里……哦呀……可能是有飞机过的原因……就是……飞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你也还没有看到过……哦呀……太不可思议了……它的身子大声音也大……不知道它飞到这儿来干什么……飞走了……哦呀,朝耿达方向……我在地里,就是那块月牙形的地里……哦……哦……没有下雪,只刮了一阵大风……就是很奇怪的……远处的山上下了……哦哦……哦呀……哦呀……”
挂掉手机,茸麦的鼻子一酸,眼前又出现了女儿蝴蝶一般轻盈的身影。
茸麦看到村里的人,手搭凉蓬还在朝飞机消失的方向张望。
女儿在那个阳光闪烁的午后离开家后就再没有回来。屈指一算已经过去了六年。在这六年中,山上大部分人家都搬到了山脚下的公路边。那是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地方,可现在却挤满了一模一样,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新房子。
女儿泽准打来电话一个月后,茸麦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茸麦听出是儿子的声音,心头一颤,“你还活着?”
“活着。”儿子在电话那头回答。
“贡确颂!这几年你都在哪里行乞?”
“成都、重庆、上海,还有拉萨。”儿子说。
“去那么多地方,你是在做生意还是在干别的什么事?”
“和拉萨、西宁的几个朋友在做虫草生意。”
“做虫草生意?我担心你做违法的事,把自己弄到监狱里了。”茸麦说,“那点卖牦牛的钱不够你做本钱吧?”
“我在别人那里借了一点,今年把借的钱都还完了。”
“那就好。”茸麦说,“不要带账。钱无所谓,能挣就挣,不能挣就不要勉强,”
“嗯,阿爸,您身体还好吗?”
“好,很好。你妹妹也走了。她给我买了手机,我们说话的时候多一点。”茸麦说,“我们这天上有飞机在过了。”
“飞机?”
“就是,很大的一架,每天都在来。”
“我想起来了。”儿子说,“我看到新闻上说一条新开的航班正好从我们家乡的天上过。”
“以前没有。”
“以前没有,是新开的。”
“飞机很好看,白色的机身上还有蓝色的条纹。就是声音太大,它一来,弄得整个山谷都是它的响声。”茸麦停了一下又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哈尔滨。”
“没听说过。”
“听妹妹说村里的人都搬到山下去了。”
“是啊,现在只剩下我、阿依甲莫、阿吾泽波、阿吾尼玛和旦措我们这些老头儿老婆婆了。”
“您也搬下山去住吧,我回来请人修房子。”
“我不想搬,我喜欢高山。”茸麦说,“再说你妈妈要是活着也不会同意搬的,几百年的老房子是土司给她外公的奖偿,也是娘家送给她的嫁妆,那是她的财产。”
儿子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茸麦想象儿子不停地皱眉头的样子。
“好吧,你喜欢咋样就咋样吧。”儿子说,“过两个月我和妹妹可能要回来。”
“她没有给我说。”
“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你的。”
“哦。回来就好。”茸麦说。
房屋左边的小路已荒芜了多年。这条小路通往村子中央的晒场,农闲时,村里的人喜欢聚在晒场上,男人们饮酒聊天,互抽兰花烟;女人们聚在一起吊羊毛,吃炒胡豆,相互梳头编辫子。人们从这条小路上出门种地,上山放牧。现在,小路被茂密的野草封得严严实实,晒场上也长满了牛蒡和牛耳大黄。茸麦和剩下的几个人,偶尔会拔开荒草,到晒场上采摘一些牛蒡带刺的果实去堵老鼠洞。
从家里到月牙形地里那条路是新开的,曾经那条路被新修的机耕道吞没了一大半。茸麦已记不清是在五年还是六年前,一辆米黄色的挖挖机,用了两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时间,挖了一条从河谷到山顶的机耕道。在挖挖机经过他家门前时,茸麦看到操作手是一个白白的脸上扑满了一层尘土的年经人。他回到家专门熬了一锅浓浓的马茶端给年经人。年经人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突然别过头吐到挖挖机外面。他一边痛苦的摇头一边把茶碗回递给茸麦。茸麦闹不明白年经的操作手是被烫着了还是被马茶梗卡住了,为此还愧疚了许多天。
挖挖机一点一点地把茸麦家通往月牙形地里的那条笔直的小路分割成了三段。当挖挖机挖完机耕道轰隆隆开下山后,茸麦再到月牙形的地里,就得费力的翻过几座被挖挖机堆起来的小山一样隆起的土堆。
自从那次开镰时起了一阵大风飘下几朵雪花后,每次收割月牙形地里的庄稼时,天气都会出奇的晴出奇的热。
胡豆早已割完,碗豆也只剩下月牙尖上的一点了。茸麦抬头看看太阳还高,就把褂子铺到地上当垫子坐了下来。这件打满补丁的褂子,是娶梅朵娜姆那年缝制的。茸麦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日晴朗的午后。父亲让茸麦上楼去察看裁缝是不是把一家人节衣缩食买来的布料掉包了或者在做工上偷工减料。他上楼后一看,发现裁缝的针脚比昨天整整大了一倍。茸麦围着裁缝走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说:
“今天对面那个人的步子怎么那么大?”
“一定是他饿急了!”裁缝头也没抬,他在为太阳已经偏西还没有吃上午饭而气恼。
茸麦感到一团看不见的火在脸上燃烧。
“在怀疑别人之前,首先要看一看自己是不是诚实的。”许多年后,茸麦这样教育两个半大的孩子,“千万不要为了占便宜去伤害人。”
有一次,女儿打电话回来对她父亲说,我试着照你说的那些话做了,反倒吃了不少的亏。
茸麦的心里升起一团乌云。
“不过现在的人都这样。”女儿反过来安慰他。
“你要多加小心。”茸麦提醒女儿。
现在一有空闲,茸麦就坐下来加倍的念经,然后像撕羊毛一样撕心头那团乌云。
“你打算就这样石头一样坐到太阳落山?”一个黑影突然遮住了茸麦头上的阳光。自从寨子里的人都搬到山下后,剩下的几个人仿佛都变成了幽灵,冷不丁从寨子里的矮墙后面或者路边的荨麻丛中冒出来,聊着聊着又不见了。
“心中装了太多的事,腿就变沉了。”
“六十多岁的大爷会有什么心事?”
“难道无儿无女快五十的旦措就有心事?”茸麦歪着头,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啄一段枯木的啄木鸟。
“你认为冷冷清清的寨子会让没有心事的人也有心事?”
“它让我的心上长满了草。”
“长满了草?”
“是的。”茸麦把紧盯着寨子的目光收回来。“我正在试图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拔掉。”
“拔掉好,不然整个人会被荒草吞没的。”旦措放下背上背着的一梱胡豆,坐在茸麦旁边,“今天山下好像很热闹,有音乐在响,还有五颜六色的旗子在飘。”
“我耳朵不好,眼睛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要是我腿脚方便就要去看热闹,没准是歌舞团的跳舞来了。”
“也许真的会是歌舞团的呢。”
“这路修了这么多年了,却没有多少可以搭乘的车子上山。”
“你还好,可以听到山下的动静,看到山下的风景。”
“哎!有一辆车过了山脚下的那座桥,好像要上山来。”旦措突然兴奋地说,“真的是上山,它都开上莎日后面的机耕道了。”
“车子?”
“是啊,白色的。”
“白色的,不会是西西甲吧?”
“西西甲?你儿子?”
“他说要来接我到县城住。”茸麦突然莫名地惆怅起来。
“你确定是你儿子?”
“不敢完全确定是不是他。”
“他没打过电话?”旦措问。
“半个月前打了,后来停电手机就没有信号了。”
“我差点儿把停电这档子事给忘记了。”
“接我到县城住,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你还要准备什么?”
“这儿。”茸麦指了指心窝。“要是麦朵娜姆还活着,她是不会答应的。我一走,老房子会垮,地也会荒。”
“这个你用不着操心,以后再不会有人种地了。”旦措说,两眼始终没有离开山下那辆上山的汽车。“那车子果真上山来了,都到拐角处的那棵大树下面了。这下我可以搭车去看热闹了。要是你儿子,你会让你的儿子让我搭他的车下山吗?”
茸麦看了一眼旦措,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我看还是把剩下的庄稼收割完吧。”他说。
2016年11月28日于成都
晓鸿,男,藏族,原名曾晓鸿。四川马尔康市大藏人,曾做过乡村教师、新闻记者,现在阿坝州创作办公室工作。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已在《三联生活周刊》《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随笔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玩转阿坝》《古羌胜地—茂县》,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