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记:“过去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将来的我们。时间只是在这里暗流,在暗涌中,一个暗礁,或是一个卷风,都会成为引爆点,让那些顺序发生的、缓缓流动的、从不察觉的等等细节,都会在瞬间爆发,彰显出最大的生命力,而这时,所有的我们将会被打破,组建出一个新的我们。”
九月的热风,没给这里的大山带来一丝绿气,一座连一座黄色的大山,顺着江水,连连绵绵。黄色的山,黄得发渴,黄得寂静。偶尔路边成群起哄的乌鸦,也是显得寂寥。
路顺着山不断往上走,我坐在客车上,要去雨村找一个与鱼有关的故事。
车上有不少操着各地口语的工人,大声谈笑着。我把随身听的音量放到最大,可还是有笑声从耳塞里挤进来。笑声在林肯公园(一个乐队)的重金属中,有点唐突,林肯公园主唱歇斯底里的喊叫也盖不住的笑声不断传入耳来。想到要去的雨村,我心里也觉得很唐突。
存在就是理由,正如世间很多事物的存在,一些开始觉得唐突的事情,我也会慢慢觉得合理,只是时间问题。如同现在。我去雨村寻找鱼的故事,自然而然,大概也是合理。关了随声听,任由那些肆意的谈笑撞击我的耳底。
没到黄昏,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头,明亮的蓝天下,客车带着我们到了雨村。
整个雨村,静静的躺在蓝色天空的阴影下。
工人们懒懒散散在找着自己的行李,少了很多在车上的热烈,我下了车,总要先找个地方住下,在开始寻找鱼的故事吧。
关于雨村,我只听过 “蛮歌一曲,使人销魂” 的传说,也听说过雨村的匠人制作的牛角琴是全藏区最棒的,此时此刻,我真想不出,在这么荒凉而干枯的地方,会有这样的歌吗?我甚至以为,是不是因为缺水,所以才要叫雨村。
“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你就呆在音乐和啤酒里吧。”走在黄昏中,前妻的话语又在身边响起。
说实话,我喜欢音乐和啤酒。正如前妻喜爱皮包与皮鞋。家里不大的衣柜里,有一半是她的皮鞋与皮包。
她说:“都怪你。没有安全感,我才买那么多鞋与包。”
她不懂音乐,正如我也搞不懂那些冷冰冰的皮具,能给予她什么样的安全感。
只是三个月前,她消失了,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连着半衣柜的皮鞋和皮包。连着她的安全感。
但她却把牛角琴留下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琴留下。前妻父母去世得早,跟着爷爷长大。她爷爷曾经是到处漂流的马锅头。我曾听过前妻的爷爷拉唱过一次牛角琴。当琴弓的马尾与琴弦的马尾开始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时,一种奇妙的音色从那个充当扩音器的牛角里发出,那声音开始的时候微微颤颤,但丝丝入骨,好像把人的所有感知从脚底到头顶全牵在那微微颤颤的弦子声中。在琴弓与琴弦的一张一合中,人的那些感知被系到头顶,提起,又放下,又提起,又放下。我总觉得那个琴声里有股暗线,好像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坚韧的连在一些。
不过我还没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老头去世了。我曾经问过前妻,为什么不和她爷爷学牛角琴呢,前妻说学琴是男人的事,女人不碰呢。
在前妻走后的三个月来,我每天认真的做饭,吃饭,洗衣,熨烫衣服,打扫卫生,我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每一件事情我都认真地去做。三个月来,我很少出门,就呆在我和她租住的单元房里。可她一直没回来。
三个月来,我一直没开电视,没开cd。整整的三个月,房间一直保持静悄悄,我翻看着日历,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一瓶啤酒,慢慢嚼着。这时,一个电贝司的跳动在脑子隐约出现,很熟悉的旋律,但我却想不歌名,真让人感到意外。一般来说,一段旋律,我听几个音符就能知道这是出自那支乐队,甚至于是什么背景下写出的歌曲。电贝司响起,又停下,又响起,又停下,可我硬是想不出哪个乐队哪个曲子。好像进入了一个盲点一样。
真有点心不甘,我打开cd柜,放了林肯公园,一首一首往下走,不是,皇后乐队,也不是,老鹰乐队,也不是,甲壳虫乐队呢,都不是。最下层,放着小红莓的cd,小红莓,我心里暗暗念着这个名字,这可是我所有音乐cd中,前妻能勉强接受的一盘cd,第一首,世界杯的主题曲-别让我在太阳下死去。顺序,往下,zombie,跳动的电贝司,歇斯底里的歌声,就是它了。那在脑中暗暗涌动的电贝司,我把cd机的音量调节到16,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吃葡萄一样听zombie,电贝司一颗颗的跳动被我一个个完整的吞下,就是它,音乐放完,我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一样,很干脆的一下。我该出门了。清晰的几个字在我心头打出来。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我想出来,而是打出在我脑子里的字。
不过,我该出门了。
1999年的中甸,是个土黄色的小城,走在街上,不时能碰到甩着尾巴逛闲的牦牛,可这会儿,我刚走出家门口,顺着路,刚要拐角的时候,一头牦牛站立在我的眼前。
平时里,牦牛见到人总会自觉的让开,可这头牦牛,却不让路,盯着我看。牛头上的牛角蛮好看的弧线真是让我紧张。
我忽然出现在牦牛的视线中,我感到它的身子震了一震。嘿,我吓到它罗。我饶有兴趣地盯着牦牛。
阳光懒懒散散地照射着我们,牦牛和它的影子,我和我的影子,都没动。
路旁有一位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太婆,衣装破旧,像枯柴一样的手摇着一个转经筒,老太婆像是睡着了,好像都在打盹儿,可手里的转经筒却是依然缓缓转动着。
干嘛和牦牛计较,我该让开,还是等牦牛让开。正在暗暗思量着,老太婆张口说话了,小伙子,去一个像牛角的地方,寻找鱼的故事,你的疑问就有答案了。
老太婆说完这些话,拍拍衣服上的灰,踉踉跄跄站起来,摇着转经筒走开了,阳光下越走越远,直到我看不见她。
难道,我出门正是为了遇到牦牛和老太婆,看着老太婆消失在街头,还在惊诧中的我才想起,还有头牦牛,可牦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在它曾经和我对立的地方,只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
回到住处,我摊开迪庆州的地图,寻找那个像牛角的地方。在花花绿绿的行政地图上,雨村真像个牛角,倔强而调皮地长在迪庆州的右上角。就是它吧。我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去。
一个晚上,我坐在地图对面,打开一罐又一罐啤酒,地图怎么看,都是那个样,很快,啤酒被我喝光了。脑子开始迷糊的时候。挂在墙上的牛角琴的牛角就飞出一群乌鸦,唧唧咋咋地围着我转圈飞着。“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我摔了摔头,哪来的乌鸦,房间只是我,牛角琴依然在墙上,电视上面的位置挂着,是睡意中的幻觉摆了,才不用管它呢。
可这个晚上,我只要睡意刚上头,那群乌鸦就飞到耳边,大呼小叫的“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我被吵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我只想睡觉,巨大的睡意铺天盖地地把我包裹住。好吧,答应了。“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我心里这么一想,那群乌鸦立即消失得无踪无影。
第二天,我醒来,牛角琴依然挂在墙上,那昨晚摊开的地图还睡在地上,乌鸦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只能去了,去这个在地图上像牛角的雨村。
关于我,就在这里简单地说上两句吧,有过三年的一段婚姻,事业无成,有时跑旅游车,倒卖下虫草等本地的特产,所以,一年里,我有半年可以休息。
前妻在部门上班,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不能晚睡,也不会晚起,如同有个发条在她的身体里,每天晚上十点,那发条自动关闭,而早上六点,那发条又自动拧紧罗。那个发条,准确的体现在她的生活规律上,什么时候吃早点,什么吃午餐,什么吃时候吃晚饭,什么时候锻炼,甚至每个星期添置的皮鞋皮包也是发条的规律性中。想和前妻亲热,也是在发条的控制中,完全由不得我,我很纳闷,是发条在控制前妻,而是前妻在控制发条。但是,三个月前,这个发条把我从那个规律圈里排挤出来了。
这样,现在,带着牛角琴,我站在雨村的村头,打量着这个让我莫名其妙的地方。
整个雨村依山而建,孤零零的挂在山的半腰中,路的一边是房子,路的一边,是山下,连老鹰,也是飞在路的下面的山间。山下,金沙江像个巨龙缓缓前行。我慢慢走在村里那唯一的土路上,问了几个村民,有没有居住的地方,他们给我指了指村尾一座高高在上的石头房子,“那里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开心。”顺着他们所指的地方,我看到,有个房子很唐突地立在高处,虎视着整个雨村。
不长的一条街,会儿我就走过,要上那个房子,还有大石头搭成的台阶,顺着台阶,我慢慢靠近这屋子。
台阶的尽头,一大块用石板铺出的平台,周围有大石块围着,走过平台,就是石头房子,有什么不对劲,我暗暗打量着,有女人的歌声从石头房子里传来,房子和一般的藏家民居没什么差别。慢慢走近那房子,我才发现,是门口,门口用来关藏獒的大铁笼,怎么会是一个盘腿而坐的老人。铁笼子很大,里面的老人显得很小,老人好像睡着了,衣服破旧,戴着一顶不成形状,看不出颜色的军帽,仔细看看,身上他穿的衣服好像也是军服,不过,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是出自哪个军种的服装了。
只是那张脸,我怎么看起来很熟悉。黑黑瘦瘦的脸,高高的鼻子,紧闭的嘴巴,凹进去的眼眶,深深的皱纹,这张脸难道不是昨天让我来雨村的那个老太婆的脸吗,只是,老太婆的脸是在绛红色的头巾下,而这张脸,却是在军帽下,还不同性别,可怎么这么像,我正张着嘴看着。
老人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电,我不由退后了一步。老人看我一眼,也没在意我,站起来,走到铁笼子的铁门那里,我看到一把大铁锁挂在那里,老人嘴巴里地里咕噜地不知道轻声说着什么,铁锁自己打开,掉到地上,老人拾起铁锁,进屋去了。
我跟着老人走进这个房子,一进门,就有股潮湿的酒气扑面而来。
原来关牲口的地方,被改造成一个酒馆的样子,有吧台,还有几张饭桌,吧台旁边,一个女人正从酒坛子里打酒。老人直接坐到吧台上,那里已经放好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一盘炒洋芋片,还有一碗米饭。
“这里可以住店吗?”我对着那个打酒的女人问道。
“当然可以罗,运气好的家伙,有空房哟。”女人边说着,端着酒碗走过来,原来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碗里的酒却是一滴都没泼洒出来。女人把酒端到老人的面前,手插着腰,打量着我。
“牛角琴呵,让我看看嘛。”牛角琴被我背在袋子里,露在外面的琴头让女人看到了。我把琴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柜台上。
“好琴。”我有点纳闷,我好像没听到女人开口,也没听到那个旁边的老头开口,是谁赞叹这把琴呢。女人拿起牛角琴,像抱着个婴儿似的那样小心,她的指尖从琴头滑到琴杆,又滑到牛角,又滑到琴弓。我以为她要随手拉唱下,她却小心翼翼地放下牛角琴,开始打量我。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坐到吧台那里,离老人有点距离。“给我也份饭菜吧。”
女人扑哧一笑,转过身,一高一低地走进吧台后的厨房里。
那把锁被老人放在吧台上,静静地躺着,我很奇怪,刚才老人是怎么把锁打开的呢。
老人很香地吃着饭菜,喝着酒,吃得稀里哗啦。我点了根烟,等候着我的饭菜。刚吸了两口,女人端着饭菜来到我面前,也是一碗牛肉,一盘炒洋芋,一碗米饭。“来碗酒吗?”
“给我来瓶啤酒。”我还是喜欢啤酒。
“啊哈,这里哪来的啤酒,有的是地道的青稞酒。”也是啊,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啤酒的样子,吧台后的柜台上,全是带盖子的土罐儿,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是装了些啥。
“那,来一碗吧。”女人去给我打酒了。饭菜很香,我也真是饿了,和老头一样,我也把牛肉汤喝得稀里哗啦的。老人吃好饭,用袖子抹抹嘴角的油花和米饭,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很享受地点上了一只烟。老人抽烟很凶,几个大口,一根烟就没了。又点了一只。
“不赖。”三只烟下去了,老人这么说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是说我不赖,还是说烟不赖。
我把整包烟都推到老人面前,老人也不客气,就往自己兜里塞。
酒已经放在我面前,我端起酒碗,泯了一小口,好辣,不懂这酒到底到了多少度,如同火一样直接从口到喉咙,到胃,直到肚子里,也还是一团火。
我忍不住伸了伸舌头,女人和老头见我这个样子喝酒,两人很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有点难为情,“这酒真地道。”老头没理我,我们都各自喝着各自碗中的酒,只是,酒要光的时候,自有那女人一高一低走过来,为我们添酒。
天色暗了,越来越黑,快要没有光线的时候,女人把屋里的灯打开了,昏暗的灯光一会儿明一会儿弱的。
外面很隐约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也有摩托的气门声。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到,有附近的村民,有工厂的工人,几张桌子也陆续坐满了男人。都是男人,除了那个女人。“卡卡,加酒罗。”
女人的名字叫卡卡,酒快见底的时候,有人喊着卡卡,不过,有时,即使酒没喝光,也有人不停的叫着。“卡卡,这里也没有罗。”
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说笑话。卡卡不慌不忙,一高一低带着酒壶来回加酒,唱着歌,满脸笑意。
吧台这边,坐着老头和我,还有昏暗的灯光把我们拉出的影子。
我想摸摸那锁,是不是真的铁锁。
我手刚碰到铁锁。
老人说话了。“过去,现在,未来,都被锁在这里,所以的一切,构成了我们。”
“我们?”老人的话语让我莫名其妙。
“对,是我们,过去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将来的我们,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我们的将来。时间只是在这里暗流,在暗涌中,一个暗礁,或是一卷风,都会成为引爆点,让那些顺序发生的、缓缓流动的、从不察觉的等等,在瞬间爆发,彰显出最大的生命力,而这时,我们将会被打破,组建出一个新的我们。”
老人低沉的话语像个咒语一般,我有点迷糊。
“老头,还不回你笼子里去吗?等会儿村主任要来罗。”有人对着老头嚷嚷着。
“闭嘴,我还没大便呢。”不过,老头还是带着铁锁走了出去。
“异乡人,过来喝酒。”有人在叫我,我端着酒碗走了过去,一个眼睛已经喝得通红的家伙在叫我。
我丢了一包烟给他,“知道鱼的故事么?”
“鱼?”“是,鱼!”
“啊哈,这里的鱼好吃,江鱼。不过这里的金矿更值钱。你为什么不问矿呢?”
原来都是矿山上的工人。真够可以,不知道他们跑多远来这个酒馆喝酒,我在村里走着时,视线范围可没看到采矿的工厂。
“我是来找鱼的。”
“在这里,谁管什么鱼,我们只要矿,懂吗,矿。”
看来这位家伙已经醉得不行了。
我让卡卡带我去房间休息。卡卡带着我,上了楼梯,指着一个房间,嘴巴撇了一下,就那里罗。我跟着卡卡上楼梯的身后,口哨声响成一片。
拉开了灯,不是很宽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还有个柜子。被子还算干净,我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天快亮了,我才醒过来。
我下楼去,卡卡还没起床,我走到屋外,老人还在笼子里,盘腿席地而坐,看来,在我来到这个之前,他就那么度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罗。铁门上,依然挂着那把锁。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男子,从台阶上慢慢走来。猛一看到男子,给我心里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肚子太大,可脖子又很细,两只招风耳好像会听风而动,可白胖胖的脸又带着安详的笑容,男子的腿也很细,两只脚套着的大鞋子,真像两条小船,好像有点罗锅。男子走到铁笼面前,对老人喊道:“老扎扎,该醒罗。”
不知道老人是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没出声。
“火腿炒蒜苗的味道怎么样啊。”
“火腿炒蒜苗的味道,那叫一个好吃。”老人的话显得很精神。
男子没正眼看过我一眼。往屋子里走去。“卡——卡——”
是来找卡卡的。
老人的精神好像被这个男子的到来点燃一样,从火腿炒蒜苗的问答开始,老人的嘴巴好像一泻千里的话语被打开闸门,开头还只是说火腿炒蒜苗的味道如何好,要如何来做,慢慢的,话题转了,像是演讲一样。一些政治要人的名字在他口中说得像隔壁的熟人一样滚瓜烂熟,我听了会儿,老人好像一直在说政治话题,我听了会儿,飞机、坦克、枪支等字眼也在老人的演讲中出现了。只是,老人的演讲有些跳动太大,一个年代和另一个年代的政治人物在他的演讲中会跳到一起,好像迷路的人在找出口。我不知道老人想表达什么,他只是不停的说-----说-----说。
昨晚老人说的话,我把他当成一位智者,可现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的嘴巴如同一个开了闸门的口,一泄而下,有时,他用农民的口气,有时,却是用教师的口气,有时,却是官员的口气。我被听蒙了。
那男子在里屋好长时间了,老人一直在铁笼里不停的说,不停的说,不停的说。
直到那男子出来,走到笼子前,“老扎扎,在胡说,加个铁锁,把你的嘴巴也锁起来。”老人站起来,边说边跳,很是兴奋。
那男子转过头来对我说:“嘿,外乡人?”我点了点头。
男子胖乎乎的脸带着亲切的笑容:“我是这里的村长,别理这个疯子。”说完,这个自称村长的人还把头使劲的凑向我,这个时候,他那纤细的脖子和四肢还挺灵活,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他还是个魔鬼。”
说完,村长拖着两只船一样的鞋子,慢慢走了。
他越走越远,老扎扎的语言也越来越零碎,声音越来越低。村长背影消失在台阶下时,老扎扎的嘴巴也像被关上闸门一下,嘎然而止。
老扎扎像没事一样,对着铁锁自言自语,铁锁又打开了。
我跟在老扎扎后面进了屋。
吧台,已经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和大饼,卡卡眼神也很安详,老扎扎这会儿却是很安静了,安静地喝茶,安静地吃大粑粑,喝完茶,又安静地拿起那大铁锁回到铁笼子里。
“知道鱼的故事吗?”我问卡卡。
卡卡的脸上晃动过什么东西,是光彩,但我捕捉不到,她正拿着抹布来回的擦吧台。“鱼嘛,故事很多,你想听什么哟。”
“什么都行,只要是关于-----鱼------的故事。”
“山下面有条江。”“嗯。”
“江里——有条——鱼——哦。”说着,卡卡自己却是咯咯笑了。
我也跟着她笑起来。我看不出卡卡的年纪,大约三十来着,头发挽成一团高高在脑后,黑黑的脸上却是没有皱纹,鼻子蛮高的,眼睛也挺好看,只是感觉看什么都很迷离的样子,连笑也是心不在焉的,我挺为她的瘸腿感到可惜,她自己也没觉得什么,走路或者做事,一高一低的拖着她的双腿,依然是不急不慢。
我还以为酒馆是个资源富集的地方,看来她也不知道什么鱼。吃过早餐,我自己去村里转,思量着也许能碰到点什么。
不过,我在村里走了一圈,可没什么好的运气,我没听到鱼的故事,只是知道几件事,1.卡卡是外来人,谁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2.老扎扎是个疯子,还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他练过密宗,但听过敲锣打鼓就会发作。3.老扎扎是被村长收养的养父,是村长给老扎扎盖了那石头房,在收养前,老扎扎住山洞。4.是村长让卡卡住在哪里照顾老扎扎。5.卡卡的酒馆,让村里人挤眉溜眼。
没有鱼的故事,却是雨铺天盖地的来了,下午明晃晃的太阳还挂在山头直射着大地的一切,雨村像是要被烤焦一样的焉焉的,村里的狗啊,鸡啊也都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白花花的太阳下的雨村,没有一点绿色,谁来这里划根火柴,保准整个村都会被点燃。
或者自己去江边去找,大概能找遇到鱼的故事。我在路边往下看去,山下的金沙江依然缓慢的流动,我该去哪里找呢。
吃过中午,我坐在酒馆门前的石头平台上听着随身听,在这样的地方听林肯公园的blackout,真是有别样的感觉,那边,老扎扎坐在铁笼里在打着盹。
豆大的雨滴,没有什么前兆的来了,一滴,两滴,很急促打在我的手背上,脸上,地上,空气中弥漫起雨滴与久旱的泥土碰击的特殊味道,我抬头看看天,太阳已被一块赶来的云挡了起来,天空的四周,依然是明亮的蓝色,估计是过山雨了,不过,雨滴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大,我走进屋子里去,老扎扎依然盘腿坐在那里打盹,铁笼上可以挡太阳挡雨的大铁片被雨滴敲打得噼里啪啦的,不过,那声音也没把老扎扎吵醒。
本以为只是会儿的过山雨,却是没有想要停下的势头,天色也慢慢暗了起来,厚的薄的各种形状的云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凑集到雨村的上空,形成黑黑的,厚厚的云层,从上空向雨村挤压下来。
从门口向外望去,那雨已经连成一片一片的从天而降,屋前的空地上,雨水都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一大片一大片的雨水还不停的打到上面,水花不断。卡卡还是在擦吧台,这个女人,一空闲的时候,就拿着抹布擦着吧台。
我倚在门口听着随声听,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没有要停止的样子,老扎扎的身边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老扎扎怔怔的着看大雨,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卡卡打着伞走到铁笼前,用力的喊着老扎扎的名字,雨声很大,话语根本听不清,老扎扎嘴巴里唠叨着什么,还是对着铁锁念叨了,让锁开了,随着卡卡来到屋子,才会儿,两人身上都湿透了。
blackout里歇斯底里的歌声也终于吼不过铺天盖地的雨声。我关了随声听,也坐到吧台上,卡卡和老扎扎各坐一边,两人表情木然,好像都对这场大雨感到很纳闷。
隐约中,好像有敲锣的声音,还有人的大喊声。我还在辨认着声音的准确性,老扎扎脸上已经露出惊恐的表情,他那皱巴巴的脸显露出被挤压的痛苦,他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是的,当又一阵密集的敲锣声弱弱但准确地传到这里时,老扎扎已经跑到门口。
那只要是出了铁笼就被他带在身旁的大铁锁,这会儿孤零零的睡在吧台上。
我有点摸不到头脑,这是怎么了。
卡卡迅速从吧台上抱了一个土罐儿并快步跟上跑出去的老扎扎,她焦急地喊我:“快来帮忙。”
老扎扎已经跑进雨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向村里冲去,我和卡卡快步跟上,卡卡抱着土罐子,落在我身后,对我大喊着:“快拉住他。”
老扎扎的步伐在雨里简直如同飞起来一样,我好容易跟上他,已经到了村公所的空地那里,那里,有人不停地在敲铁锣,老扎扎更疯狂了,还好,不少村民都已经聚集在这里,有人拦住了老扎扎,我也跟了上去,我拉着他的手,真像铁爪子,他的手劲儿真大。老扎扎的反应很强烈,语速很快,我只听他不停地提到什么运动,运动,运——动——来——了。
卡卡喘着气跟上来了,她让抓住老扎扎的几个人,帮忙撬开老扎扎的嘴巴,老扎扎不停地挣扎着,还是有人把住他的头,有人捏他的下巴,卡卡拿着土罐子,开了盖,对着老扎扎的嘴巴灌下去。
老扎扎的脸上,满是没倒进他嘴巴的褐色液体,几秒钟的时间,老扎扎安静了。慢慢垂下脑袋,躺在地上的雨水中熟睡起来。我们浑身上下,全是雨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几个人村民帮忙我和卡卡把老扎扎抬回铁笼,在路上,我才知道,敲锣是因为,山体崩塌了。
老扎扎的身体很轻,我背着他都感受不到重量,他的头倚在我肩上,我感到他的呼吸在我耳边,热热的。
回到石房子,我把老扎扎放到铁笼里,卡卡从屋子里拿出大铁锁,把老扎扎锁在里面。我问道:“这个锁,管用吗?”
卡卡说:“老扎扎神志不清的时候,锁也不听他的话,开了不的。”
卡卡给几个帮忙的男子每人倒了一碗酒,几个男子也就坐下聊开了。
“小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一次大雨,山体坍塌了,堵了好长时间呢。”
“啊啧啧,多长时间呢。”年轻的问年长的。
“这个嘛,也不确定的记得了。应该是好长时间罗。坐在家门口,都能望到江里的鱼。”就着一大口酒,年长的又说开了。
鱼。我听到这个字眼,难道山体坍塌,鱼的故事才开始出现吗。
不过这个话题没被继续讨论,几个人却是用老扎扎的故事来下酒,原来老扎扎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却是在读书的时候,遇到什么事情,就疯了,听到锣鼓的敲打就会发疯的老扎扎,总说运动,运动。至于他开锁的口语,那是他疯了后,在山上遇到什么人,就说自己会密宗,还会飞,反正他是疯子,村里没人相信他,不过,大家却都看到他能用话语把锁开了。
“这世道,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让我们下酒吧。”年长者显得很开心。
年幼的却是担心,山体坍塌,会不会把雨村淹了呢。
年长的笑哈哈,淹了也没关系嘛,水总会流走的,金沙江都流了上千年了,水走了,又建村不就得了。
几个人把酒喝光就走了。
卡卡从里屋给我找了干毛巾,让我擦擦头上的水。她自己也拿着毛巾,把头发解开,慢慢擦着。
卡卡的头发很长,顺着她的脖子,顺着胸,顺着她的腰,还长,柔柔的,多顺滑,像绸子一样。
散着头发的卡卡身上竟然发射出某种巨大的能量,好像时光一下静止了,时间和空间都停止了转动,只有那顺滑柔亮的头发是自由自在的流动的,连卡卡,也不属于它的气场,那巨大能量是头发在发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卡卡的头发,说不出完整的话:“你——”
卡卡把头发挽起来,那巨大能量一下消失了。
卡卡很抱歉地笑着对我伸了一下舌头。我一下想起了前妻,那时,前妻还没被上发条,我们一起去吃凉粉,前妻吃了红红的辣椒油后,鼻子上冒着汗珠,也是这样,笑着伸着粉红色的舌头不停的喘气。那时,我多爱我前妻。
“能在看一次吗?”
卡卡笑了,解开了挽好的头发,顺滑柔亮的头发长长的,流过卡卡的颈部,胸部,流过她的腰。
“有点奇妙,对吧?我平时里从来没把头发这样散开来着。我把持不住的一些东西,好像头发在作用我。”我也被那顺滑柔亮的头发作用着,卡卡对我说的话,忽远忽近的,我忍不住伸出手心,让头发从我手中慢慢流走。
我感到卡卡打了个寒颤,头发也跟着微动起来。我也感到一些寒意了。
卡卡把头发头发挽了起来,歪着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笑了起来。
这个夜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门口却是很嘈杂的人声。
坍塌的山只是距离雨村几百米,雨村的下面,金沙江形成一个巨型湖,湖水很清澈,不停的往上涨,而酒馆的平台,却成了最好观望江水的地方。
雨村被隔绝了。
村里的日常农作都停止了,村民大都聚来酒馆的平台,据说,村干部正在村公所里召开紧急会议,关于这个不停上涨的水。一个个方案被想出来,又一个个被推翻。村民们就无所事事地等待着那个不被推翻的结果出来。
江水总不退去,晚饭时间到了,村民们各回各家去吃饭了。卡卡也准备好我和老扎扎的晚饭了。
老扎扎看上去很疲惫,甚至都没自觉走出笼子来吃饭,卡卡让我把饭菜端了送到铁笼里。
隔着铁笼,老扎扎没看饭菜一眼,看着江水说:“1969年的9月24日,大雨,金沙江堵塞14小时。”
我听得差点跌倒,我看看手上的电子表,这一天,刚好是1999年的9月23日,中午那场大雨到现在,已经六个小时了。那14个小时后,堵塞的水塘会怎么样。
我想问问老扎扎,我感觉他像位先知,老扎扎好像知道我的疑问,对我摆摆手,我也没说出口了。
“相信我会飞吗?”老扎扎出乎意料地问我。
“相信。”说实话,我也觉得老扎扎是个疯子,可他说的,我却愿意相信,我是在相信什么呢。
老扎扎让我去和卡卡拿钥匙,我很纳闷,他不是几句话语,就能开锁的吗?
我去向卡卡拿了钥匙,给铁笼开了门,老扎扎慢慢走出铁笼,看着山头的太阳,他慢慢走过平台,他踉踉跄跄地爬上平台一角的大石头,我伸手推了他一把,老扎扎慢慢爬上能坐一个人的大石头。
他回头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那眼神里代表着什么,老扎扎是在对我微笑,但我感到被一股悲悯的目光所笼罩,我想说点什么,老扎扎的嘴巴紧闭。只是会儿,他转过身,面对那上涨的江水,还有对面的群山,老扎扎慢慢坐下来,打坐着,他的每个动作都比平日里慢了好多,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从山垭的一个缺口,有丝太阳刚好射向雨村,正好把那大石头,和盘腿坐在上面的老扎扎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卡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拉响了牛角琴,那微微颤颤的嗡嗡弦子声响起来,丝丝入骨。
在牛角琴的弦子声中,天一半暗,一半明,弦子声把时间空间全都搅得一场空,在琴弓与琴弦的一张一合中,人的那些感知被系到头顶,提起,又放下,又提起,又放下。好像一下来到光明的天,一下又去到灰暗的天,并不停地拉向某个深处。
我好像感到那根坚韧的在弦子声中流动的细线,它坚韧而悠长的拉着光明和黑暗,好像在把我们拉回什么久远的年代,回到世界最为初始的状态中,回到那个充满神灵关爱的世界中。
难道,那弦子是穿越老人说的时间锁的钥匙。
在微微颤颤的弦子声中,老人开始吟唱六字真言。
“嗡——————嘛——呢叭咪吽——”老人嘴巴里轻轻的念叨着,“嗡——————嘛——呢叭咪吽——”,那声音开始很小,慢慢的,很多老扎扎的声音在不同的地方响起,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好像一个和声,低沉的嗓音念叨出来的六字真言越来越大,大山之间都充满了那低沉的嗓音念叨着的六字真言,我有点头疼。其他人也一样听到了吧。
在太阳光开始暗淡的时候,老人忽然纵身一站,以一只鸟的姿势,双手张开,向对面的山头飞去,对,是飞去。飞去,我吓坏了。
老扎扎向对面飞去,越过那个还在不断上涨的的江水,向对面飞去。
我腿都软了。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软塌塌的。卡卡还在那里拉唱着牛角琴。好像她对这一切,都很期待。或者说,是在她的预期当中。
吃过晚饭的村民三三两两回到平台上,村公所那边,还没传来不被推翻,可以实施的引水方案,看到没有老扎扎的空铁笼子,大家都表示很惊讶,但又都显得很开心,好像过节一样。
我不敢说我看到了老扎扎的飞翔,我怕被雨村的村民来问我,怎么飞的,飞向哪里了,飞前难道你没看出点什么……诸如此类的话题。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口喘着气,我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十一点左右,楼下没什么声响了,村民都回家了,我才下楼。夜很静,卡卡也没见。
我大声呼喊着卡卡,这一刻,我想立即见到她。
“卡——卡——” “卡——卡——”在我的喊声中,卡卡从石阶上走上来,拉着我,用中指对我止了一下,暗示我别大声说话。并拉着我往路边走去。
这个晚上,月亮特别亮,路的一边,那个堵塞的江水形成的巨湖静悄悄,还在不停地,悄悄的向上涨水,整个雨村好像都进入了梦想,连狗叫声都听不到,我真纳闷,难道雨村的村民们,在这样一个不停往上涨水的巨型大湖边,还能入睡?
没有谁来回答我的问题。
卡卡把我拉到路边,会儿看看那脚下的湖水,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
她的脸上没了平时里那迷离的样子,无论是看江水,还是看月亮,都很专注,眼睛亮亮的,我刚想说什么,卡卡对我轻轻地嘘了一下,告诉我别出声。
她拉过我手腕上的电子表,看了一下,11:30,卡卡很开心的样子,轻轻对我说,“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
卡卡把挽着的头发慢慢散开,顺滑柔亮的头发在月光下,顺着她的脖子,顺着胸,顺着她的腰,柔柔的,顺滑地散开,像绸子一样。
这个时候,那巨大的能量又发出了作用,好像时光一下静止了,时间和空间都停止了转动,只有那顺滑柔亮的头发在月光下自由自在地流动。
微风吹过,卡卡的长发轻轻飘起,偶尔有丝丝长发抚过我的手,我的脸。卡卡开始唱歌了,我很听不清歌词,她轻轻吟唱的歌曲里,很多古老的敬语出现了,这可不是在康巴地区流行的藏话,我只能猜个大概:“原来有大海的地方,升起了青藏高原……”
在这冷落沉静的地方,月明如水,万籁无声,卡卡的歌声,不由让我想起关于雨村的“蛮歌一曲,让人销魂” 传说,此时此刻,却有此感。
卡卡把身上衣服一件件褪去,动作很快,赤裸的她不停看看江水,又看看月亮。我已经快不能呼吸了。
正在我发愣中,卡卡用手指头轻轻捅了捅我,悄声说,你看天上。顺着她的话,我看了看天上。
天上九个月亮,水中也是九个月亮。天上的九个月亮在游走,水中的九个月亮在晃晃悠悠。
“走吧。”
“去哪???”
“去鱼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鱼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我搞不懂卡卡在说什么。
“是啊,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来到这里。”卡卡也对我莫名其妙的,觉得我问的都是不该问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卡看我没撒谎的样子。她用鼓励和向往的目光对我说,“那里,我们像鱼一样自由滑翔在水中,我再也不用拖着一高一低的腿走路,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对!自由自在。”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卡卡可能搞错了,我来这里不是想去什么另外一个世界,我只是莫名其妙,被自己的好奇心牵扯到这里。
“三十年才一次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可总有道理吧,既然你来到这里寻找鱼的世界,那就是说,我们的世界会让你进入。”卡卡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真像那么回事。我的一只手被卡卡拉住,我用另一只手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的感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卡卡好像能看出我的想法。用不用质疑的口气对我说。“这都是真实的,我们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忧伤。自——由——自——在。”
卡卡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我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11:55,还有5分钟,时间将进入到9月24日。卡卡焦虑地说:“走吧,没时间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去,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不敢向前。卡卡很理解地看着我耸耸肩,抱了我一下,说。“那我走了。或者,如果你还想来我们的世界,三十年后,看会不会有机遇了。”
说着,卡卡对着湖水跳了下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可手指上只留下她的一丝秀发,在空中,她慢慢翻滚着,向个跳水运动员那样射入水中。
当她进入水中的时候,水花四射,水中的九个月亮打碎了,待一切恢复平静,水中只是一个月亮慢慢在晃晃悠悠,好像有一条银色的鱼在水里来回游走,会儿就转身游向远方了。
我看看天上,只是冷清的挂着一个月亮。而我手中,那丝秀发还在,它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不知道我在水边坐了多长时间。卡卡在没从水里出来,也没有鱼在水里游过。
我以为,卡卡会回来,老扎扎也会回来,就像雨村的村民相信,这个上涨的江水不会给村里带来危害一样。我在路边看着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鸡鸣狗叫的雨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就这样在路边睡了一个晚上。
我赶紧看看江水,江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是在我睡梦中,那堵塞的巨型大湖悄然消失了。弯曲细长在山下的金沙江依旧那么遥远缓慢地向前流淌。
雨村恢复了正常。
我回到石屋,平台的铁笼里没有老扎扎,只是留下我为他打开过的大铁锁,连着钥匙,屋子里也没有卡卡,我的手心,依然有卡卡的那丝秀发,这都是告诉我,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该回去了,我担心村民们对我问个不停,也许根本没人会来问我,可谁知道呢。
一路上,我闭上眼睛,脑中,心中,耳中,老扎扎那低沉在整个大山间回响的六字真言就响起,或者就是卡卡的歌声,不停的回旋。我急切的想回到城里,去找那位让我来雨村的老太婆,也许会有个答案。
一回到城里,我就去了遇到老太婆的地方,可是,没有老太婆,也没有牦牛,只是我一个人,神色落魄,背着一把琴,拿着一丝秀发,一把带着钥匙的大铁锁,站在夕阳中。
我想随便拉上个路人,告诉他,雨村的故事,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关于老扎扎,还有卡卡,或者让他去雨村,去寻找鱼的故事。
街上人来人往,谁都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我只是想讲个故事,有关鱼的故事,可谁来听呢……
永基卓玛,女,藏族,生于云南迪庆,曾就职于云南省迪庆州歌舞团,琵琶演奏。2006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文学刊物。现供职于云南省迪庆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