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 猎
1
一众残兵败将快马加鞭,一路狂奔,终于在六天后的清晨,逃回了老窝——黑草原的边上。
明明是奔着老窝来的,但一到老窝边边,跨在瘦马刀削似的背上迎风疾驰的秃鼻大王,突然翻身下马,身后相随的匪众,来不及反应,差点栽倒啃了泥巴。
“停止前进,埋锅造饭!”秃鼻大王一扬手,命令道。
顿时,众匪每一个毛孔都松弛下来,把自己摔铁一样胡乱摔倒在初冬冰冷的草地上,黑黄的牙齿硬是关不住胸腔里拥挤的呻唤,任凭它们争先恐后,蹦跶出杂草丛生的嘴巴。
只有两个造饭的不敢怠慢,一个抖着双手挖土坑,埋锅灶,一个拐着双腿,四下里捡拾柴火,挑桶担水。秃鼻大王向不远处一个小凹坑望了一眼,紧跟在他身后,聪明伶俐的阿康,就赶紧跑过去,把怀抱的破毛毡,准确无误,铺在了他心仪的位置。
秃鼻大王走过去,把一个肉身子,折成两叠,硬生生塞进凹坑里。顿时,他感觉,阴魂索命似的冷风就小了很多。
秃鼻大王关上眼睛,拴好,免得看见满草原腥风血雨;合上嘴巴,抿紧,免得泄露了满腔胆战心惊;遏住呼吸,沉潜,免得曾经钻心的疼痛再次窜上鼻根……过了许久,他才从口腔悠悠舒出那口气,换用两个黑井似的裸露鼻洞,徐徐吐纳着黑草原熟悉的空气和纵横心中的万千思绪……
五年前,秃鼻大王——那时的秃鼻大王还不叫秃鼻大王,因为他那棱角分明,为他增添了不少英俊气概的鼻子,还牢牢地长在他布满刀疤的长脸上——江湖上都叫他长刀杨,因为他使得一把好长刀——率领一帮土匪,一路烧杀抢掠,来到了这里。那时,黑草原还叫那个亘古流传的美名:酥油花草原。正值盛夏,草原一片黄澄澄的酥油花海,牧民的黑帐篷、白帐篷,蘑菇一样点缀其间,数不清的牛羊马匹,珍珠般四处撒落……他们看上了这里的僻远、,宁静,打算以此为老窝,集草存粮,纵横四方。长刀杨虽然凶残,但自有一套“匪道规矩”,认为要在人家地盘上安营扎寨,就得跟人家“打声招呼”。于是他装模作样,派人去向牧民说明情况,遭到了牧民们激烈的反对。这本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激怒了抢掠成习、杀戮成性的长刀杨,他带着匪众,几番迅雷不及掩耳的残杀和洗劫之后,霸占了牧民世代繁衍生息的酥油花草原,住进了他们的帐篷。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后的某天深夜,他们突然遭到了草原狼的袭击。那是一个恐怖的夜晚。有个烂醉的匪徒,捂着被烈酒灼伤的胃部爬出帐篷,一抬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圈绿莹莹、亮闪闪的光点。在草原无边、漆黑的夜色之下,那圈钻石般耀眼的光点,真他妈美丽。匪徒心中,那丝在抄村掳庄、与山共休的杀戮生涯中残存的诗情画意,被这璀璨的光源激发,不禁蹲在那里边解手,边呆呆地望了好久。只见那些光点飘忽不定,向他闪烁而来……等到他提起裤腰,满腹狐疑地想要走过去一探究竟时,其中两个光点突然凌空飞起,就像两枚火星,直端端向他溅来……可怜的匪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脖颈喷泉,抽搐着死去了。
是夜,众匪拴在马厩里的三匹马,也被祸害了。
第二天,众匪围着人马残缺的尸体,莫名其妙。但很快,他们就从撕裂的伤口和满地的蹄印中得出结论:这是草原上的狼干的。一个晚上就杀死了一个弟兄三匹马,可见,这些不知数目的狼有多凶狠。长刀杨和众匪都是外地而来,哪里知道草原上有这么多狼,而且敢偷袭人类?他们更不知道,千百年来,草原狼主要靠偷猎牧民的牛羊为生,牧民和牛羊被他们赶走之后,它们一下子断了食源,陷入恐慌无助之地。虽然它们和牧民,为了牛羊,世世代代象对仇家,但是当它们亲眼目睹牧民们被众匪残暴地杀害,仍然忍不住嗷嗷悲啼……两个月来,它们拖着饥饿疲惫的身躯,整天在酥油花草原上飘荡,寻找牧人和牛羊,犹如迷途的孩子寻找家园……
长刀杨极目远眺,只见酥油花草原绿草如茵,鲜花似海,哪里有狼的踪影?他想,这可能是一群过路的饿狼,逮着机会打了打牙祭,就并未把这次袭击,当一回事。当下,他吩咐众匪埋了那个倒霉鬼和三匹马,仍旧练他的刀去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过了七八日,有一天早上,又有一具仅剩骨架的马尸,横陈在他们眼前。
长刀杨这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酥油花草原上不仅有狼,而且,数量肯定不少。那段时日众匪酒池肉林,闲得发腻,于是,他起了杀心。
有一日,众匪出去“围猎”(“围猎”是匪帮黑话,意为“抢劫”),满载而归。他们大肆庆祝,直闹到深夜才罢休。围猎疲惫,加上酒精作怪,众匪一倒下,就上了梦里梁山。
不久,数不清的绿光点,悄无声息地闪进了马厩……
十几匹骏马,无一幸存。长刀杨持刀长立,布满血丝的大眼,怒火始终跳跃不灭。他当土匪十余载,刀光剑影,肉搏骨并,多少次将黑铁铸成的长刀刺进别人的胸膛,也多少次死里逃生……吃的就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这口饭,除非土匪之间抢地盘火并,否则,他从未遭遇如此惨重之损失。他拔刀向天,发誓要为死去的战马复仇。
一场场血腥的人狼大战,随即在美丽的草原上展开。那是一段血腥惨烈的日子,土匪们依据狼的习性,用尽各种办法,追捕、引诱、火熏、陷阱……狼虽狡猾,终究抵不过人类阴险,不久,整个酥油花草原,到处都横陈着狼大大小小的尸体,其死状之惨烈,连天上的白云见了也会流泪。在一次猎杀中,一群被逼到绝境的狼发了疯,它们不顾一切冲进匪群,用利爪獠牙,同刀剑在手的众匪搏斗。长刀杨砍死了一只公狼,就在他转身之际,一只母狼犹如天降巨鹰,将他扑倒在地,一口咬掉了他的鼻子。要不是手下眼快手疾,连续几刀砍得它不得不松口,否则,恐怕他早已命丧狼口。一只年幼的白色小狼,本来远远地站在杀戮场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惊恐地看着人狼之间的厮杀,而当它目睹公狼惨死、母狼重伤的场面时,突然呜呜哭叫着冲进战场,扑向公狼的尸体,伸出鲜红的小舌头,不停地舔舐公狼身上的鲜血。接着,它抬起头,两只深沉锐利的小眼睛,斜乜着喷射出令人胆寒的仇恨火焰,定定地盯着血流满面的长刀杨,仿佛要把他的每一根毛发、每一条血管,都深深地烙到自己心里。长刀杨也不由自主地看着它,记住了它脑袋上一道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黑毛,这道黑毛,使它显得与众不同,充满了贵族气息……随后,它跟随重伤的母狼和仅剩的几只狼,逃走了。
就这样,经过半年密集的残杀,草原上的狼,几乎被匪徒们猎杀殆尽。
昔日美丽丰饶的酥油花草原,没有了安居的牧人,牛羊,没有了狼群,只剩下一群凶狠残暴、无法无天的土匪……不久,这里成了人类涉足的禁地,鼠类猖獗的乐园,臭名昭著、让人闻风丧胆的黑草原!
长刀杨失去了鼻子,刀痕满布的长脸更加阴森可怖,因此丢了自己的江湖美名“长刀杨”,得了个“秃鼻大王”的称号。
本着匪帮古老的“不吃窝边草”的传统,每隔一段时间,为了补给,秃鼻大王都会率领匪众,去离黑草原较远的地方抢劫。他们最后一次离开黑草原,是一年前的十月份。他们一路西行,劫掠,挥霍,没有一次失手,最后在一个鸟语花香的隐秘之地,安营扎寨,安享了大半年美好的时光。直到六天前,在围猎一个富裕的村庄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他们遇到了一股可怕的流匪。这股流匪——准确地说是由各路流窜兵痞、无赖流氓乌合的匪徒,显然比他们更凶悍、更残暴、更亡命、更无耻,不讲任何匪道规矩,更不用说什么仁义礼智了。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他们杀死了秃鼻大王的大部分兄弟,抢走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物资……眼看性命不保,秃鼻大王扔下自己的江湖名声,带着剩余残众,如受惊野兔,没命奔逃,逃回了老窝边上。
一年久别,黑草原美丽依旧,只是惮于他们这股土匪,草原上空空荡荡,不见一顶帐篷,一个牧人,一只牛羊,可是,在踏进黑草原的一刹那,秃鼻大王,分明听到了死在他刀下的牧民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分明看到了黑压压的狼群,闪着绿眼,不畏不惧,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透过朝天的鼻洞,他嗅到了一股熟悉而强烈的杀气。
杀人如麻的秃鼻大王,第一次因为恐惧,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身体。
2
少年阿康,侍立在秃鼻大王一旁。他是一个孤儿,当年,秃鼻大王带领匪众洗劫了他的村庄,在一个鸡窝旁,发现了瘦骨嶙峋、因为无人照料和严重营养不良而奄奄一息的他,出于莫名的怜悯,一把将他拎上了马背:“那么,就做我的儿子吧,哈哈哈,你这个可怜的小杂种!”
阿康被秃鼻大王收养时,才四岁,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强壮少年,面红齿白,长腿长臂,惹人喜爱。十年来,秃鼻大王待他犹如亲生,对他百般溺爱,唯一对他严厉的一条,是不允许他携带任何武器,就连平常摸一下也不行,更遑论他伤人、杀人了。因此,在土匪窝中长大的阿康,不曾拿过一次刀,杀过一次人,他的主要职责,是跟在秃鼻大王左右,寸步不离,为他端茶倒水,就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或者离不开父亲的儿子。
除此之外,秃鼻大王教会阿康读书、写字。他告诉阿康,没当土匪之前,他曾是个饱学的书生。“你他妈像个书生!”是他训斥众匪的口头禅,但是那训斥的口气和眼神,又分明带着强烈的自豪和骄傲。围猎的时候,他是一个杀人狂魔,休养的时候,他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先生,文质彬彬而又含蓄威严。这两种身份的交合,让他散发着一种神秘、深沉、不怒自威的气质,令人一想到他,后背就禁不住滚过一阵阵寒意。
阿康来到匪窝的那一年,还被秃鼻大王带着,和众匪出去围猎过两次,之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两次围猎,在阿康幼小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片杂乱的喊杀声,和对于秃鼻大王湿漉漉的后背的记忆。围猎时,秃鼻大王把他绑在背上,以防不测。虽然他们围猎的对象大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土匪们挥舞刀枪,就像跳舞,很多时候只是一时的表演,但等到围猎结束,秃鼻大王还是满头满脊背的汗水,那汗水湿漉漉,黏糊糊,也湿透了阿康的衣服,弄得他很不舒服。
阿康就像一个小少爷,享受着秃鼻大王严厉中掺杂着慈祥、粗糙中隐藏着细腻的父爱,也享受着匪徒们众星捧月般的喜爱和恭维。在这样一个杀人如宰羊、饮血如喝水的残暴群体里,纯洁善良、乖巧可爱的小阿康,就像一颗璀璨的钻石,时刻映照着众匪的残忍,也时刻提醒着他们自己的罪孽,因此,众匪深藏在暴虐之下,天性中最温良柔软的一部分,全部无私地奉献给了阿康,可以说,阿康是享受着众匪集体父爱长大的。
阿康长到八岁,有一次,他向秃鼻大王提出,他也想要一把刀,和大伙一起围猎,因为他不想“当一个吃闲饭的”。这个要求让秃鼻大王勃然大怒,当众连扇了他几个耳光,打得他差点儿栽倒。第二天一早,他却被秃鼻大王叫到帐篷外的草地上,学习扎马步。
秃鼻大王对他说:“阿康,昨晚我想了一夜,觉得老把你当做女娃养,也不是长久之计。”
阿康屈膝伸臂,扎着马步摇摇晃晃,说:“是,大王。”
秃鼻大王说:“是该让你学习一些拳脚功夫,好立身护命了。像我们这种时刻把脑袋提在手上的营生,生死须臾之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归西……”
“大王!”阿康一听,慌得连忙站起来,扑进秃鼻大王怀里。
秃鼻大王却一把推开他,命令他重新扎好马步,接着说:“如果你不学会一点武艺和狡猾的把戏,实难在如豺如狼的匪窝中生存。从今天起,你先跟着我练拳吧!”
不久,阿康已经深得秃鼻大王真传,是一名身怀绝技的拳手了。只是,没有刀枪,他的拳是空拳,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是从此,阿康开始了真正的“土匪”生活:每当匪帮围猎,他再也不必像一只怕受惊吓的小鸟一样待在老窝,而是和匪帮一起出生入死,追风走尘,踏血而行,饮血而生,只是,秃鼻大王扔不允许他手持武器,直接参与到围猎行动中去。
阿康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跟着匪帮出去“围猎”的经历。那是他们刚到黑草原的第二年秋天。估摸着西边县份的农民收获了粮食,养肥了牛羊,秃鼻大王和众匪就乔扮成商队的模样,骑着马,上路了。阿康骑着一匹瘦马,紧紧跟在秃鼻大王身后,踩着他的马蹄印,一步也不敢偏离。一路上,他的心,“咚咚咚”,跳得甚至比马儿的脚步还快,还清晰。那时秃鼻大王的鼻子被那只公狼咬伤已近一年,但由于狼牙毒重,鼻根反复感染,一条包裹着草药的纱布,始终缠绕在他的脸部,将那张可怕的、畸形的长脸切割成三份,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绷带上下活动,显得他更加阴郁、凶狠了。他威风凛凛,跨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宽阔肥硕的背部沉稳、厚重,举手投足却如猴子一般灵巧、轻便,这与土匪老窝中,阿康熟悉的那个懒散、行动迟缓的秃鼻大王,简直判若两人。
匪帮围猎,并不是突然冲进一个村庄烧烧抢枪那么简单。众匪白天分散,各自寻找目标,勘探路线;晚上会合,汇报情况,讨论分析,一切都像在重温功课,显得驾轻就熟。这些表面看起来粗野无羁、生死儿戏的莽夫,在进行这些活动时却一律表现出细致严谨、深谋熟虑的特点,而且颇有军事家的风范,让阿康刮目相看。
就这样,他们走呀,走呀,找呀,找呀,像是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阿康也终于从极度的兴奋和紧张中松弛下来,把自己正在发育的、被土匪们抢来的酒肉喂养得健壮瓷实、比同龄小孩高出许多的腰身和腿脚,懒洋洋地搭在瘦马尖削的胯部,心里已经对这无聊的“围猎”产生厌倦,一种极度的失望,同时在他心头蔓延:所谓围猎,也不过如此。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秃鼻大王决定,围猎刚才经过的那个村庄,那里,勤劳的农户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所需物资:粮油、牛羊,过冬的棉衣;而且那里地处山沟,离官府很远,就算他们大摇大摆,抢光了那一带所有的村子,官府也无从知晓。
是夜,土匪们吃饱喝足,整装待发。秃鼻大王吩咐道:“此次围猎,意在集凑口粮,万不可杀戮百姓,违者斩!”
众匪纷纷点头应诺。
接着,他望定阿康,眼神中透着无比威严,道:“你,只能远远观望,不准参与!”
“是!”阿康大声回答,心里却一万个不乐意。
那次围猎,遭到村民强烈反抗,秃鼻大王虽有令在先,但流血无可避免。阿康骑在马背上,远远地看着火光冲天的村庄,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内心的沙滩,冲上一波又一波,激烈的海浪……
“大王!大王!”正当阿康思绪翩翻之际,突然,两个伙夫跑来报告,他们埋了锅,生了火,却发现粮袋早已丢在了奔逃的路上。
“混账!”秃鼻大王睁开眼睛,一马平川的长脸肌肉抖动,两个幽深的鼻洞喷着粗气,骂道:“两个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去打鸟捕兔,否则,我割了你们大腿上的肉,给弟兄们熬汤!”
可是狼被消灭之后,鼠患成灾的黑草原,哪里还有什么鸟类和野兔?两个伙夫拿着弹弓,朝空荡荡的天空象征性地乱射一通之后,捉来几只肥硕的老鼠。
可是鼠肉怎么能吃?一向大快朵颐惯了的秃鼻大王,一阵恶心,他抽出长刀,吓得两个伙夫屁滚尿流,连忙跪在地上,哀求大王饶命。
秃鼻大王只是吓吓而已,并没想伤他们或者要他们的性命。他把长刀入鞘,低头爬出小土坑,吼道:“弟兄们起来,围猎!”
众匪立即从草地上弹跳起来,操起刀剑,围拢过来。
“弟兄们,这两个窝囊废没看顾好粮袋,眼下,我们只有围猎了!”
“呜……”众匪发出一阵低沉的长鸣,以示遵命。尽管连日来疲于奔命,但是吃了败仗的窝囊气和对死难兄弟的痛悼之情,填满了他们的心怀,他们只想马上,干一票大的,来出出心中的恶气。
3
这个地方离匪帮老窝还有五十多里路,两面陡峭的山坡上,长满了茂密的灌木,正好藏身。山坡下面,一条年深日久、横穿黑草原的车马大道,一直通往草原尽头的集市。尽管酥油花草原变成黑草原之后,这条大道曾沉寂过一段时间,但是作为这一带草原唯一通往集市的大道,附近的农牧民,商贾,小贩,以及其他三教九流,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穿行在这条道上。当即,秃鼻大王就命令众匪把几匹瘦马拴在山坡隐蔽处,带领众匪埋伏在了灌木丛中。在这里,道上和远处的情况尽收眼底,但道上的人和远处的人,根本发现不了他们。
山坡下,正对着众匪视线五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庞大茂盛的老榆树,挂着稀稀拉拉顽强地抓扯着枝条不愿随风飘落的树叶,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广袤无羁的草原上能有一棵大树,是很稀奇的一件事,何况它生在大道旁,就更惹人喜爱了。过往的行人,不管疲累与否,都愿意靠着古老的树根歇一会儿。曾经,这棵古树下,有一个烈酒飘香的酒肆,一个木头搭建的简陋客栈,供来往行人打尖歇脚,算得上一个热闹的驿站。他们这股土匪霸占酥油花草原之后,酒肆和客栈,就一夜之间消失了,只剩下寂寞的老榆树,尽情地向空中伸展着枝条,从各个角度,望眼欲穿,等待着小心翼翼的行人。
山坡背面,也就是众匪埋伏的身后坡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淙淙潺潺,欢快地向前流去。
阿康趴在秃鼻大王身边。他对围猎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并无多少激动与期待、担心与恐惧——他只是围猎的局外人。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长刀或者长剑——犹如秃鼻大王手里的长刀或者长剑——不,哪怕一把破刀或者破剑——他的心情将会是另一番情形。这样想着,他看见秃鼻大王手中的长刀,在清晨的朝阳下,发出一束束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光芒。
草原上的大道布满了枯草,但仍然能清晰地看见两道马车车辙,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去,令人联想起曾经,一辆辆马车,满载各种各样的货物,怎样吱吱扭扭,唱着欢快的曲调,在一丛丛肥茂的马莲草上跳舞,奔向热闹集市的情景。
太阳热热地烤着土匪们的脊背,它渐渐升高了。有个土匪说:“时间还早呢!牧民和农民,兴许还没吃罢早饭呢。”
“劳苦的人,天不亮就下地劳动了,哪像咱们,有吃的撑死,没吃的就去杀人。”另一个土匪答道。
说话间,草原那头,远远地来了一伙人。等到目力稍能看清、耳力稍能听清时,他们发现那伙人吹吹打打,肩扛手提,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喜气洋洋而来。土匪们以为这是一个大官开道,想起本帮规矩:“凡遇官吏经过黑草原,不问清廉贪墨,须奋勇直前”,不由精神振奋,摩拳擦掌地等待。可是等这伙人摇摇晃晃,到了跟前,才发现这是一支送亲队伍,马背上端坐的,是一位头戴红纱的新娘。
秃鼻大王说:“按照规矩,喜马丧车不能抢,那可是人家的头等大事。”
土匪们空欢喜一场,只好眼睁睁看着这块肥肉,从眼皮底下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背着木头药箱的赤脚医生。秃鼻大王说:“背药箱的人不能抢。他们是我们这些耍刀弄棒之人的救命恩人。”说话间,他感觉自己的鼻根,生出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替自己医治被母狼咬掉的鼻子达一年之久的赤脚医生。
土匪们也不由自主,望望他那朝天的鼻洞,连声称是。
之后,大道上再也不见一个人影。众匪饿得前心贴后背,空肚子的咕咕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屈指一算,他们已经六天六夜,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围猎的气氛松懈下来。有的土匪累饿交困,趴着趴着,竟然响起了鼾声。
阿康也昏昏欲睡,他感觉初冬的太阳照在背上,真是舒服极了。
“叮铃,叮铃……”一阵马铃声远远传来,响了似乎一年之久,才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却不是马,而是一头老灰驴,驮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婆,一步三摇,颤巍巍地走来。牵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汉,满头华发,背弓腿弯,看起来让人心酸。显然,这是一对老母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的儿,你低头看着点儿,别踩死了地上的蚂蚁虫豸!”老婆婆吩咐道。
“放心吧,阿妈,我一路留心着呢!”老儿子回答道。
“唉,蚂蚁虫豸,也是如人般生命哟!不小心踩死,罪孽大哟!”老婆婆感叹道。
“叮铃,叮铃……”那串马铃声就像一道符咒,响了似乎一年之久,才从他们耳边消失。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土匪们好像第一次听说,蚂蚁虫豸,也是如人般生命。他们想起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和动物,不禁眼神凝滞,思想有些分散了。
“咩……咩……”一阵悲伤的羊叫声,从远处传来。众匪循声扯起脖子,往大道上望去。只见大道那头犹如拔河,“走来”一个老牧人和一只肥羊。那只肥羊犟得像一头老牛,梗着脖子,低着脑袋,背部拱起,四蹄蹬地,坚决不肯前进;老牧人身体前倾,双手扯紧羊绳,不时朝它屁股踢上一脚,它才挪上一两步。就这样,他俩艰难地,一寸一寸,来到老榆树底下。
出现在众匪眼皮底下的老牧人,汗落如雨。一见老榆树,犹如饿汉见了馍馍,懒汉见了炕头,疲惫地倚着老树根,坐了下去。肥羊仍不屈不挠,犟立在他的身旁。
不用猜测,众匪就知道,这个老牧人,是要把肥羊牵到集市上卖掉,而聪明的羊,知道自己死期将近,誓死抗争——好一顿肥肉呀!刚好解馋,填饱肚子!众匪都咽起了口水。
秃鼻大王也两眼放光。他刚要指派两个弟兄下坡抢羊——只抢羊,不伤人——就见大道这边,大步流星,来了一个身穿绛红色僧衣的中年僧人。黑草原的纵深处,有一座历史悠久但规模不大的寺院,因此,这条大道上,经常有僧人经过。
众匪扫兴,期待僧人快点经过,谁料他来到老牧人和他的羊跟前,就停下脚步,搭起讪来。这一搭讪不要紧,僧人手抚毛茸茸的羊背,声如洪钟,给老牧人讲了很多关于杀生的罪过。那些罪过很可怕,集中起来有三点:凡杀生者,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忍受各种酷刑、永世不得翻身。老牧人听得战战兢兢,最后,松开手里的羊绳,和僧人一起,做了一些简单的放生仪式,就把那只肥羊,放生了。
重获新生的肥羊,仰天发出一串快乐的鸣叫,就撒开四蹄,向黑草原深处跑去了。
杀人为业的众匪,也被僧人的话吓得不轻,嘴里满满的口水,不知不觉,干了。
4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道上陆陆续续,过去了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单身行人、老叟儿童,还有两个怀抱幼儿的妇女。这些人,没什么好抢,于是,众匪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等呀,等呀,行人过去了一拨又一拨,但有点油水的人,一个也没有等到。阿康觉得无聊,就借口给众人取水,一溜风,跑下山坡,来到小河旁。
河水清清。阿康蹲在河边,掬水解了渴,洗了脸,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偶尔,他会转头看看山坡上匪帮埋伏的灌木丛,是否传出了动静,但那里一直悄无声息。阿康骂了一句土匪们最爱骂的脏话,索性躺在石头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做过很多次的旧梦。梦中,他挥舞着秃鼻大王的长刀,正在疯狂地围猎。无数人,男女老少,如麦捆一般,纷纷倒在他的脚下……他汗流浃背,痛快淋漓……可是突然,他看见秃鼻大王冲将过来,怒不可遏,一把夺去了他手中的长刀……
阿康猛然惊醒,心跳不止。他睁看眼睛,看见当头阳光中,一个小男孩,牵着一匹健硕的白色骏马,站在他的身旁。
“哥哥,你醒了。”小男孩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对他说道。
阿康翻身站起,因为这个小男孩窥见了他做梦时的情状而恼羞不已。当他发现自己比小男孩高出了整整一个头时,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起来,但梦中的惊慌,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垂下眼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成熟威严而又略带匪气的口气,问道:“你是谁?要到哪里去?”
“我是草原那边过来的小孩,准备到集市去。”
“去集市干什么?”
“把这匹马卖了,给阿妈治病。”
“你阿妈得了什么病?”
“肺病。”
“现在怎么样?”
小男孩一脸凄然,低下了头。
阿康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在记忆中拼凑起来的母亲全来自臆想。他两岁或者三岁那年,她死于某种可怕的疾病,临死前,肚子胀得就像扣了一口大锅。阿康记得的母亲,实际上只是一个犹如扣了一只大锅的大肚子,但人类对母亲天然的那种爱恋,依然使他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所以,阿康也觉得很难过,两个人望着满地碎石上,自己穿着破鞋的脚,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为什么你阿爸不去卖?瞧你,鼻涕搭桥,怕人家哄哩。”最后,阿康说道。
“我阿爸,让土匪砍伤腰,躺在炕上起不来,整整一年啦!”
阿康大吃一惊。他急忙在脑海中搜索,是哪一次围猎中伤了他阿爸,可是他们围猎的次数太多了,伤过的人也太多了,哪里理得出头绪?他慌慌张张,脸红到脖颈,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男孩哪知其中奥妙,继续说道:“我是想问你,怎么走,才能踏上那条去往集市的大道?”
阿康深怕小男孩遭到匪帮围猎,因为那匹白马,实在是一餐好饭。于是,他把他带到一丛茂密的荆棘旁,伸手朝山坡前方一指,这样,他虽然要绕一段很长的路,才能踏上大道,但是不会被匪帮发现。
然后,阿康红着脸问小男孩:“你有没有带吃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
小男孩取下马背上的羊毛褡裢,把手伸进褡裢底部,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青稞糌粑,一掰两半,把大的那一半递到他手里:“这是我路上的口粮,给,咱俩一人一半。”
阿康道声谢,等小男孩背转身迈开脚步,才张大嘴,把那糌粑,一口吞掉了三分之二。
他梗着脖子,将那口糌粑吃力地咽进肚子。就在这时,他发现太阳正在往西倾斜,就关切地朝小男孩喊道:“你赶到集市,卖掉马儿回家,恐怕要到晚上了吧?”
“谁说不是呢!还好集市上有一户亲戚,阿妈让我今晚住在他家里,明天一早往回赶。”
“那得到什么时候?”
“我打算半夜赶路。也许明天早晨就到这里啦!”
说到这里,小男孩跑过来,把那一半糌粑塞进他的手里:“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吃过饭了,到了集市,还有亲戚……这一半,也留给你!”
阿康受了感动。他木讷了一会儿,才交代道:“那马能卖一个好价钱,可千万别让人哄了!”
“知道啦,哥哥,谢谢你!”
阿康目送小男孩走远,心中颇不平静。他踩着石头,来到一块大青石旁。那里,一阵低低的呜咽声,让他停住了脚步。
大青石下,蜷缩着一只小狗——不,一只白色的小狼。它看起来只有五六个月大,右前腿被不知何人何时放在那里的捕鼠夹夹住了,紫红色的血浸透了它身下的沙土。
听见有人来,小白狼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他。
阿康立即浑身战栗,紧张地举目四望,他知道,这只小白狼的母亲一定隐藏在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赶紧转身,跳过小河,朝山坡上众匪埋伏的地方跑去。
跑到半山坡,他忽地立住脚步,思索一番后,又跑回小白狼身边。
阿康蹲下身,圆睁双眼,朝它伸出一双颤抖的、稚嫩的大手……
5
阿康站起身,满意地跑到了山坡上。
众匪仍在围猎。
秃鼻大王一见他,就以做父亲的终于等到贪玩的儿子回家了的那种半是严厉半是疼爱的口气问:“你去哪儿了?瞧你的棉衣,露着棉花!你的衣襟,怎么少了一块?”
阿康答道:“我去小河边了。衣襟叫灌木划破了,我索性将它撕了。”
不知何时,天空降下了夜的帷幕,但是一轮圆满的明月,将天地照得白昼一样清晰。尤其是坡下的那条大道,犹如一条白练,在灰色的草原上闪烁,若是有人经过大道,众匪连他身上有几个兜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众匪饿得头昏脑涨,有人提议,快马加鞭,赶回老窝:“大王,家门就在跟前,咱们何苦在这里死死守候?还是赶紧回去吧!”
“回去能顶屁用?家里粮草全无,回去还不是挨饿?再说了,咱们在外整整一年,空手回家,岂不忌讳!”秃鼻大王道。
“回去睡上一宿,明日再做算计也好呀!”
“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是……”秃鼻大王语气一转,面露难色,回道。这时,他的耳边,分明又回响起死在他刀下的牧民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他的眼前,分明又浮现出黑压压的狼群,闪着绿眼,不畏不惧,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
他伸出双手,痛苦地捂住了失去鼻子的长脸。
“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大王?”
他从五指缝隙答道:“说了你也不懂。唉,谁也不会懂。”
“那接下来怎么办?”
“再等一个时辰,要是还不得手,咱就回家。兴许,还能干一票大的。贪官污吏携金带银,专喜欢走夜路。”
众匪只得遵命。
月色下的黑草原,寂静,安宁,一阵夜风吹来,众匪纷纷裹紧了单薄的衣服。
秃鼻大王道:“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解解闷气吧。”
于是他开口讲道:“有一对夫妇,生了三个儿子。他们家里很穷,缸里经常空空如也,衣架上连块破布片也没有。眼看一家人快要饿死,有一天,父亲就带着三个儿子,去一片森林找吃的。他们在森林里蹒蹒跚跚,摇摇晃晃,捡了一些蘑菇,采了一些野果。本来,如果就这样回家去,一家人也能靠这些蘑菇和野果,凑合着过几天,可是那个做父亲的,出门的时候,就做好了抛妻舍子的打算——他实在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妻儿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苦日子,准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他对三个儿子说:‘儿呀,现在咱们分头找,等日落时分,就在这棵大树下会合。’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分散开去,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深入到了森林内部,而他,却走出森林,沿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呀,走呀,渴了饮山泉,饿了吃野果,九死一生,直到遇上一伙土匪。
他们给了他一口吃的,他就宣誓入伙,成了一个土匪。有酒有肉的生活很快就战胜了良心和理智,不久,他就从众匪中脱颖而出,成了掌柜……那是一段多么惊心动魄的过往呀!简直不堪回首。他曾无数次幻想,把妻儿接到匪窝,和自己一起生活,也尝尝饱肚的滋味……但是匪道自有匪道的规矩,自古以来,哪有拖家带口当土匪的道理?再说,妻儿一旦到了匪窝,岂不成了匪婆和小土匪?思前想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别,就是十几年,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大王,恕我冒昧……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吧?”有人打断他,问道。
秃鼻大王阴沉地翻了翻眼睛,没有回答。
众匪陷入沉思,似乎想起了很多伤心的往事。
夜色在一步一步地加深,月光却一步一步地更加清亮,山坡下,那棵老榆树投在大道上的疏影,犹如月神画出的图画。众匪无心赏月,只觉又饿又累又冷,再也没有人愿意说一句话。
可是不知为何,他们每个人都感觉,一种不祥、诡异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黑草原;他们想将这种感觉告诉身边的同伴,却懒得张口。就这样,有人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在月色的衬托下,这鼾声逐渐变成一支悠扬的催眠曲,催得众匪一个个软筋软骨,天当被,地当床,七倒八歪,昏睡过去。
秃鼻大王也支持不住了,阿康听见他鼻息越来越粗重,最后也沉入了梦乡。等他完全睡熟之后,阿康挪了挪,将自己的后背贴在了他的背上,替他堵住了寒冷的夜风。
秃鼻大王的脊背,仍如小时候那般宽厚温暖。这温暖弥漫了阿康的身心,让他感觉无比踏实与安全。
这十年来,他就是他的靠山,他的父亲——他的杀人如麻,双手沾满了鲜血的靠山和父亲。阿康从来没有想象过,若有朝一日,失去这个靠山和父亲,自己将会是怎样一副情景。是的,就像幸福的人从来不会想到幸福会离去,健康的人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生病甚至死去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失去秃鼻大王的情景。但是今晚,面对如此宁静、安详、深沉、辽远的草原之夜,阿康突然感到一种命运的玄妙和无常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更紧地贴住了秃鼻大王的脊背,想通过这种身体的连接,来赶走这突来的玄思的荒谬。
阿康慌乱极了。他睡意全无,思绪胡乱游走。初冬的夜晚冷风如刀,霜冻的草地犹如冰窖,冻得他头痛腹冷,痛苦难熬。
他不由得想起了早上刚进黑草原时,秃鼻大王藏身的那个小凹坑,于是,他悄悄起身,飞奔下山坡,直端端来到土坑旁,俯身钻了进去。
小土坑就像一个温暖的小房间,把寒风、寒霜都挡在了门外,真是又安全又舒适。阿康喜出望外,连日来的奔波疲累,以及对今天围猎一无所得的怨恨,瞬间消了一半。他侧身躺下,头朝坑里,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睡在老窝温暖的炕上……
美梦还没做完,噩梦就已续上。梦中,他听见一阵阵熟悉的嗥叫,像一首愤懑激昂的战歌,又像一首悲怆悠长的丧曲,连绵起伏,闯进了他的梦里。
只见眼前如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布满了绿色的萤火虫。他被这美丽的景象震撼了,嘴角慢慢,洇开一朵笑容……可是那笑容还未完全盛开,就僵硬在脸上——那分明是一群铺天盖地的草原狼!而像一个小男孩那样依偎在头狼身边的,竟然是那只他在大青石下所救的小白狼!它白色的右前腿上,仍平平展展,包扎着自己那块黑色的棉衣衣襟!
群狼的嗥叫声还未熄灭,一串焦急的、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朵:
“阿康,阿康!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朦朦胧胧中,阿康看见,这个呼唤自己的人,正是秃鼻大王。奇怪的是,他不停地变幻着自己的形体,一会儿是没有鼻子、手持长刀的秃鼻大王,一会儿是尖嘴长尾、浑身白毛的狼,一会儿,又是一个慈眉善目、颤颤巍巍的老人……每变幻一次形体,他的呼喊声就愈加急切,惊慌,焦虑——恍惚中,阿康觉得,他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的化身,于是他泪流满面,哽咽着想要回答:“阿爸,阿爸!我在这里!”可是无奈,梦魇就像一块巨石,紧紧地压着他的胸膛,令他无法把这些话语送出口腔,让它们随风飘到,自己焦灼疯狂的父亲耳旁。
6
阿康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爬出被自己的体温烘得暖融融的小土坑,深吸一口气,舒缓了一下紧张的心情。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清晨的草原,显得那么和平,美好,可是,草原上的事物——那些在晨曦中逐渐现出身形的枯草、灌木、小河,却都显得神神秘秘,仿佛有话要对他说;就连阵阵晨风,也格外阴郁诡谲,在他耳边幽幽吹着口哨。阿康联想起自己整晚的噩梦,顿生不祥之感。于是,他拔脚向山坡跑去。
阿康呆立在灌木丛中。眼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横七竖八,扔满了众匪的刀剑,众匪却不知影踪。秃鼻大王也不见了。
“大王,大王,大王!……”阿康一阵惊慌,失声喊道。
清晨的黑草原,宁静而淡然,他的呼喊,很快就被空旷的草原吞噬了。
“大王,大王,大王!……”阿康哭了。
仍然没有回音。
阿康像一只迷失的小鹿,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寻找秃鼻大王和众匪。灌木的枝条,划破了他的衣裳,灌木的硬刺,刺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衣衫褴褛,失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知所终了。
灌木丛里,没有秃鼻大王和众匪的影子。
他一阵风,跑下山坡,跑到大道上,站在老榆树底下,双手拢在嘴边,朝四面八方,声嘶力竭地呼喊:“大王,大王,大王!我是阿康,你在哪里?”
老榆树上残留的叶子,簌簌作响,仿佛在帮他把呼喊散布到更广更远的地方,但是秃鼻大王仍渺无踪影。
“弟兄们,我是阿康,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啊?”四野寂寂,哪里都没有弟兄们的应答。
阿康伏倒在老榆树根上,呜呜恸哭起来。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秃鼻大王和众弟兄了。
他哭呀,哭呀,直哭得老榆树在风中摇摆着干枯的枝条,恨不能俯下身来安慰他这个伤心欲绝的孩子。他那仍带着童音的哭声,被寂寞的草原大道一一拾起,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忽然,阿康眼前一亮,将一截哭泣咽进肚里,一骨碌爬起身来:“难道他们夜里找不见自己,回老窝去了?”
这样一想,他破涕而笑,朝着老窝的方向,迈开了双腿。
可是他转而又想:“不对,要回老窝,何必扔掉刀剑呀!扔了刀剑,以后靠什么吃饭呢?”
于是,他又回到了山坡上。
这一回,他在一块土埂下面,发现了一片用土坷垃压着的白色衫布。阿康一眼就认出,那是秃鼻大王的衫布。他拿起衫布,只见上面以血代墨,留下一封秃鼻大王的亲笔血书:
阿康吾儿:
尔在何处?昨夜遍寻不得,吾恐尔丧生狼口,几欲狂矣!吾一生从未祈求佛祖,昨夜为尔,千千万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愿尔平安,无恙也。
吾等昨夜被难以计数之狼群,复仇围攻,幸被一小白狼及其母舍身相救。其母,吾当年杀其父者也,其头部黑毛,深刻吾心也。彼狼群,怒火熏天,声震寰宇,令吾等自惭造孽,不寒而栗。小白狼及其母,不知为何,义气干云,数次进前长鸣劝谏,均被狼王怒斥喝退。彼狼王,其父其夫也。狼群似勾践,卧薪尝胆五年余,岂肯善罢甘休?而吾等,虽寡不敌众,但绝不愿坐以待毙,准备殊死一搏。狼群铺地盖天,步步紧逼;吾等刀剑在手,死生度外……千钧一发之际,小白狼及其母突然舍身挡道,以死为谏,令吾等惊叹莫名,热泪难抑!狼群狂怒不已,将母子俩咬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二狼视死如归,坚持不退……最终,狼王感动,群狼怒消,仰天悲啼而去。小白狼及其母之义举,令吾感之动之,羞之愧之,悔之恨之,片言只语,难以遽白!诸兄弟再获新生,亦深受震动,愧己作恶多端,堂堂七尺男儿,竟不如狼也。于是纷纷扔刀弃剑,与吾指天盟誓,余生向善,戒恶戒杀。今起,茫茫黑草原,再无吾等匪众祸害;冀明年,酥油花草原牛羊蕃盛,牧民安乐,狼族逍遥!
吾尔此生有缘,父子一场。今吾辞去,当是永别。吾将去故乡,寻找妻子,余生共度。尔当谨记:行善,莫作恶;做人,莫做匪。
父:杨XX
X年X月X日
阿康读完信,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小白狼及其母之义举,是在报他河边的救命之恩。
阿康转身,朝山下大道走去。走了半截,他立住脚,弓下身,泪流不止。秃鼻大王走了,众弟兄散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哭了许久,阿康想起,他在匪窝中生活了十年,从未见过秃鼻大王和任何一个兄弟流过泪,哪怕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他们也绝不掉一滴泪。于是,他赶紧收住哭声,擦干眼泪。
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好受些。一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悲苦,像层层硬茧,从头到脚将他紧紧包裹,令他窒息,沉重,无法挪动脚步。他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开始想往哪里去。
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世上,好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而且,世上千行百业,好像没有他能安身立命的那一行……他想着想着,不禁又绝望,又悲恸,不知路在何方!
他拔起脚步,像一个孤魂,机械地,在黑草原上飘来荡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呀,走呀,不知不觉,来到了小河边。
河水潺潺,令他想起了昨天,自己在河边清洗小白狼的伤口,撕下衣襟为它包扎、咬破手指为它疗伤的情景。那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狼,蜷缩在他的怀中,不停地舔舐着他的脸颊和手背,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犹如小孩撒娇般的声响。坚硬尖厉的鼠夹,刺穿了它细如麻秆的腿部,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它失血太多,随时都会丧命。
阿康撕破棉衣,“哗啦!”撕下右襟,掏出一撮变黄发黑的棉花,摁到伤口上,再把衣襟轻轻包上去,用两端系紧。血止住了,阿康抑制不住涌上心头的狂喜。他左手抱着它,右手捧了点儿水,滴进它的嘴里。但显然,清水救不了小狼,血才可以。他双目紧闭,试了好几次,才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将一颗颗硕大鲜红的血珠,滴进它尖突的小嘴。小白狼尝到第一滴鲜血,犹如饥渴的人饮到了甘露,浑身激灵了一下,双眼射出一道亮光;接着,它张大小嘴,急不可耐,一滴一滴地承接,咂摸,吞咽……一阵血流过去后,指头不出血了,阿康就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捋,把血液逼向指尖,对准它热烈地等待的小嘴,“嗒嗒嗒”,如房檐上滴落的雨珠,密集而快速地滴进它的嘴里。直到右手食指再也流不出一滴鲜血,小白狼才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犹如吃饱了肚皮的小孩,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想到这里,一朵温暖的微笑,盛开在阿康脸上。
他趴在河边,喝了几口冷水。冷水曲曲拐拐,一路冲下干瘪的肠子,最后形成一连串冷隔,窜出口腔。那朵温暖的微笑,也随之变冷了。他随手扯起河边一把枯草,揪下毛茸茸的草根,伸进河里摆掉泥土,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刚嚼了几口,他就皱着眉头,又全吐进河里,捧起河水,忙不迭地漱口。这一回,苦涩的草根,把他的眼泪,又逼出来了。
他撩水冲掉眼泪,嘴里却哭喊出大王二字。此时此刻,他更加想念秃鼻大王了,感觉自己离开他,已经一年,甚至十年之久了。
他累饿交困,加上伤心至极,歪倒在那块昨日救治小白狼的大青石下,睡着了。
等他醒来,太阳已有一人高,他想,这个时候,该吃早饭了。
这样一想,他感觉自己饿得快不行了。他双手撑地,用力站了起来。他想起十年来,自己在土匪窝中挑肥拣瘦、大快朵颐的生活,不禁口水涟涟,饿意如山。要是现在,能有一口吃的,哪怕是一个窝窝头,一个洋芋蛋,该多好啊!
阿康的饥饿,就像决堤的洪水,横冲直撞,一泻千里。他觉得,再没有什么比饥饿更难熬、更痛苦的了。他沿着小河蹒跚,寻找,希望能在河边找到一点随便什么吃的。但是河里除了水,就是石头,除了石头,就是水,连个小虾米的影子也看不见。
在一段河水平缓如镜的地方,他呆住了。
河里静静,躺着秃鼻大王的那把长刀。清澈的河水,为它增添了无限纯洁,仿佛那上面没有沾染过一丝鲜血;明媚的阳光,为它镀上了无限光芒,仿佛那天生不是凶器,而是助人行走的拐杖……阿康看着看着,嘴角渐渐向上抬起,双目发光,形成一个憔悴但满足的微笑。
他俯下身,从水中捞起了那把梦寐以求的长刀。
是的,梦寐以求。
一股潮水般的热流,在他握住用千年松木精心制成的刀柄时,从脚尖直冲上脑门,再化作两行热泪,流下他稚嫩中透着沧桑的脸颊:“哈哈,这是我的了,这是我的了!”他朝天空和原野发出一阵狂笑,大声喊道。
然后,他紧紧地怀抱着它,蹚过冰冷的小河,站在河滩上举目四望,像是在寻找自己的出路。
他听见自己全身的血管,“咕咕咕”,“咕咕咕”,流淌着欢笑的血液,千万条血管齐声高奏,演奏着一曲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和惶恐的恶之歌。
伴随着节奏鲜明的歌声,他一步步,回到大青石旁。在那里,他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非常重大而又刻不容缓的事。
他马上提着刀,弯腰趴在大青石下,埋伏好。
歌声高亢。他伸出大拇指,试了试刀锋,“呲!”拇指被割破了,一条长长的血迹,沿着刀口渗了出来。
“好刀!”他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他的心,咚,咚,咚……一下接一下,和着越来越激越的歌声,大声地跳着。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比任何一次跟着秃鼻大王和匪众围猎的经历都要紧张和兴奋。是的,眼下,只有他一人在围猎;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把举世无双,举世无双的宝刀!
不久,早晨的空气中,传来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知为何,让阿康想起了自己那像一口大锅的、朦朦胧胧的母亲。在想起母亲的那一刻,他望着长刀,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他蹙起眉头,眼露凶光,将那满盈着希望和爱的脚步声,从胸膛,轻微但清晰地数出来:“吥,吥,吥……”
歌声昂扬,仿佛战斗的号角。阿康突然想起了秃鼻大王,和他留给自己的箴言:
“行善,莫作恶;做人,莫做匪。”
“不,不,不……”
“不,不,不……”
“不,不,不……啊,大王,我饿,我饿,我饿呀!”
突然,阿康声嘶力竭,狂喊着从大青石后跳出来,横刀拦住了脚步声的主人:昨天去集市卖马的小男孩。黑铁铸成的长刀架在小男孩的脖子上,他猝不及防,吓得面如土色,捏在手心、卖马换得的几张钱钞,掉在了地上。待他认清眼前的土匪竟是昨天那个为他指路的小哥哥时,不由得失声叫道:
“哥哥,你……”
阿康没有回答。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几张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又卷成一卷,被小男孩手心的汗水濡湿的钱钞,眼神跳跃,仿佛那里面燃烧着一团火焰……
盯着盯着,他一阵眩晕,向后趔趄了几步,手里的长刀便惊天动地地哐啷一声,掉在了石头上。
他双手扶住大青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稳住身子。然后,他俯身捡起那把长刀,冷汗如雨,气喘吁吁道:
“小兄弟,你别……别怕。我只是想问……问问你,集市上可有卖……卖刀的场所?我想把这刀卖……卖了。”
刊于《青海湖》2017年第四期“藏族小说12家”专号
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中国语言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甘肃省外国文学学会理事。参加全国第七次青年作家创作会。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国际教育学院教师。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多个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2009年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2009年临夏州第一届“花儿文学艺术奖”一等奖,2009年、2010年《河州》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2014年第二十三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优秀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