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珠和曲珍的第一杯酒快喝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和往日一样,平静的一天在夜色中快要结束了。

        桑珠的儿媳把一根木柴凑进火塘后,手托着下巴,蹲在火塘边看着两位老人喝酒,看到两位老人的酒碗快见底时,拿着塑料酒壶走过来,给酒碗里倒满了琼,又回到火塘边就地坐下,看两位老人聊天喝酒。

        房间的另一头,飘荡着动画片里传出的欢快的声音。桑珠的两个孙子靠着沙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动画片。

        羊村的藏房,从外形结构到内部,大致相同。整个羊村,端端正正白色的藏房依山而建,零零星星地这里一户、那里一家挂在大山的这里、那里。藏房的一楼大都是羊圈,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放着神龛,围着神龛,火炉边一排地顺墙放着藏式靠座。平时一家人的日间活动,做饭待客都在这个房间里进行。

        桑珠家藏房中柱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卡垫,这是桑珠的位置,每个晚上,她都盘腿坐在这里,拨动着牛骨念珠。桑珠的身边,放着装炭火的火盆,围着火盆,曲珍盘腿坐在地下。

        曲珍从来不去坐火塘边的主位,虽然上面放着舒服的藏式羊绒卡垫。

        两位老人有时沉默不语端着自己的酒杯喝,有时就着话题一起端起了酒杯。

 

        桑珠和曲珍已经不是干活的年纪了。今年,桑珠65岁,55岁的曲珍是桑珠的妹妹。

        “这酒……是不是有点味道。”桑珠左手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右手端着酒碗,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曲珍。

        曲珍从进门开始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桑珠的话好像也没听进去。

        “这个味道是哪里来的呢?”放下酒碗,桑珠把念珠放到桌上,一手支撑着藏桌,站起来。

        桑珠的腿有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像一艘老船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她拿起装酒的塑料瓶,皱着眉头闻了闻,还是有那个味。

        桑珠的儿媳是个话不多的女人。桑珠闻酒壶的时候,她也凑过来,看着酒壶挺奇怪地说:“酒壶我洗过了嘛。”桑珠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三碗青稞酒,家里酒快没有的时候,她会发酵一大桶青稞,然后自己熬制青稞酒。

        羊村人家喝的酒都是自己酿制,味道醇正,度数不高。酒是今天才酿的,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桑珠不做家务事,在羊村,男人干活,女人在家做农活,老人呢,只是管理下牲口这类的事。桑珠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只是负责照料下家里的羊群,其他活路什么的,都是儿媳来做。但酿酒这事,她一直很认真,比如蒸酒时所做的密封处理什么的,儿媳只是帮她打下手,搬动下东西。

        放下酒壶,桑珠想起还有六只羊没回家,不知道哪里去,桑珠心里默默念叨着六字真言,从柜子上摸出手电去门口的羊圈看了下。

        羊还是没有回来,大概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儿子多杰去隔壁村一个白事家帮忙,也还没回来。

        待桑珠从屋外转回来,曲珍的第二碗酒已经喝光。

        桑珠问曲珍,“这酒,你没喝出味道呀?”

        “我只喝出酸味。”曲珍吧嗒着嘴巴说。

        “哪里酸嘛?”桑珠对自己的酿酒技术可是自信满满,虽然现在腿不方便,她可自认为在羊村,还没谁酿的琼的味道能比得过她。“对了,会不会是今天用了新的塑料小管子,就是那个味道了。”

        桑珠边说着话,边把酒碗递给儿媳,儿媳皱着眉头闻了下,只感觉一股浓烈的酒味冲向鼻子。儿媳不会喝酒,不过,每个晚上,她都会给桑珠放好酒碗,并倒好酒。

        儿媳拿着塑料酒壶要给曲珍加酒,曲珍用手挡了挡,说,“等姐姐的喝完。”

        桑珠的思维还在酒里的塑料味和没回来的羊身上。

 

        直到曲珍喊她:“喝酒。”桑珠才发现,曲珍的第二碗酒已经喝光。她也把自己酒碗中的酒一喝而尽。

        儿媳过来,给两位老人倒满第三碗酒。

        羊村并不大,但家家户户之间,距离相隔都在一公里以上,村里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年轻人有时还相互串串门子,骑着摩托很拉风地相约去外面玩耍,老人们就这里喝喝酒,那里喝喝酒,喝到那家,就歇在谁家。

        曲珍现在的家距离桑珠家,要顺着山要走上一个小时,所以,这个晚上,儿媳知道,曲珍要住在家里了。

        当动画片的片尾曲响起时,桑珠的两个孙子跑过来,一个趴到桑珠身上,一个趴进儿媳的怀抱,房间的气氛被他们弄得热闹起来,曲珍喊着大孙子,“啊噶,(藏语,宝贝)来,阿佳抱。”

        几天没见,两个孙子对曲珍都有点认生,只是对着桑珠黏糊着撒娇,又跑回电视机前,丁零当啷地拨动着遥控器。

        桑珠给儿媳说:“去打点猪油来,炖在火塘上,明天要喂牛。”儿媳从火塘边站起来,端着一个小平锅去二楼仓库里打猪油。

        在动画片欢快的声音中,两个女人都没说话,曲珍一口接一口自己喝着酒。

        桑珠的念珠又转完一圈,她把念珠转了个方向,把计数器上的珠子拨动一颗,继续手中的拨动。

 

        曲珍自己拿起塑料壶,给自己满上第四碗酒,酒碗的酒快要倒满的时候,曲珍怀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手一抖,酒从碗里漫了出来,流到桌子上一大片。

        曲珍把酒壶放下,接通了手机,“唔……唔……今晚在啊日(藏语,姐姐)家,不回来了……明天回来。”是曲珍的男人打来的电话。

        挂了电话,曲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藏桌上那摊泼出来的酒,好大会儿,她伸出右手,用小指尖给那摊酒引了条弯弯曲曲的路,酒滴滴答答顺着她在桌子上画出的线条流到地板上。

        曲珍就这么一直低着头,看着酒滴答滴答地淌,半响冒出一句话,“今天……我见到他了。”

        房间里没有风,神龛上供奉的酥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

        门吱的一声,桑珠的儿媳溜了进来,她把放猪油的铁锅放到火塘边,拿起铁铲从火塘里取出一些暗红而滚烫的火炭,加到曲珍桑珠围坐的火盆里。做完这些事,她回到火塘边,往里凑了两根柴,又坐在地上。

        儿媳管曲珍叫姨妈,她心里很喜欢这个姨妈,曲珍喝酒了有时会大笑,曲珍嘴里有很多的笑话和形容词,村里还流传着一些这个姨妈的经典语录,比如村里打球比赛时,看着一小伙子在球场里一跳一跳但总抢不到篮球时,姨妈就说,你们看哎,那人好像喝不到水的青蛙,一跳一跳的,好多本来很平常的事,从姨妈的嘴巴里说出来,一下会让人忍俊不禁。姨妈来家里喝酒的日子,家里的开心总比平时里多一点。

        曲珍和桑珠在一起喝酒时,经常都是曲珍说得多,桑珠听。从家里的小事到村头村尾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曲珍总能绘声绘色说上个半天。

        可这个晚上,曲珍显得心事重重,少言寡语。

        两个孙子对着电视机捣鼓了半天,终于再找不到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他们放下手中的遥控器,一会儿过来黏糊下桑珠和儿媳,一会儿又跑去桌上翻弄下零食,他们把能想到的,能折腾的事全都做光,终于没事了,就开始一打一闹,一不留神,三岁的那个被五岁的那个腿绊倒了,跌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儿媳过去抱起小的,顺手给了大的一巴掌,这下,大的小的哭成一片,整个房间热热闹闹。

        小孙子的头撞到了,他放开嗓音嘹亮地大哭着,儿媳坐在地上抱着他,一边亲着他的脸,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玩累了一天的他在妈妈的怀抱撒娇地找着舒服的睡姿,响亮的啼哭几声过后,弱弱的抽泣在继续着。

        曲珍站起来,把大孙子抱起。小的一哭,大孙子显得很无趣,面对弟弟嘹亮的哭声他不知道怎么办,每次弟弟哭的时候,被打的人肯定是他。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屏蔽功能,只知道被打了就是又不被人喜欢,他很喜欢曲珍,这个来家里喝酒的奶奶从来都不打他。   

        大孙子五岁了,瘦瘦的曲珍抱起他来感觉有点沉重,五岁的大孙子面对这样的拥抱有点迟疑,他经常被妈妈打,也被奶奶打,被打后,只是一个人面对,这会儿,他在曲珍的怀抱开始还有点僵硬,但慢慢放松。

        曲珍想起自己的女儿,曾经,女儿也在自己的怀中,这样慢慢长大啊,那么一小个,长那么大,那么漂亮。

        小孙子在儿媳的怀中,脏兮兮的脸上挂着的眼泪还没干,已经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睡着了。

        没有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三个女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火塘里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声。

 

        曲珍拿起酒壶,给桑珠和自己的酒碗中倒上第五碗酒。

        “我们多久没哭过了?”曲珍放下酒碗时,又像是问桑珠,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桑珠手里还是拨动着念珠,张着嘴巴嘿嘿笑了起来,“干嘛要哭呢?”桑珠满是皱纹的脸蛋好像没有水分的苹果,皱巴巴的,却是好看。

        “嘿嘿,干嘛要生气呢?”这是桑珠的口头禅,儿媳很少见桑珠生气或者发脾气,却是桑珠那些嫁出去的弟弟妹妹经常为了家长里短来和桑珠述说,桑珠总是嘿嘿地笑着听,说“干嘛呢”,那些来讲述家长里短的人,有时是说高兴的事儿,有时是说气愤的事儿,有时伤心难过地说着,有时有兴高采烈地说着……桑珠就坐在那个卡垫上,手里拨动着念珠,脸上的皱纹儿跟着讲述的事,有时凝重,有时生动活泼,所有的故事,在桑珠的皱纹里慢慢淡化。儿媳发现,那些来讲述的人,给桑珠讲述后,都显得心平气和。

        儿媳嫁到桑珠家后,哭过好多次,和男人吵架时,婆婆桑珠没偏袒儿子,却爱护着这个儿媳。每次在儿子又让儿媳生气时,她会很严肃地骂儿子。那时,桑珠脸上的皱纹儿还没这么深刻,但一道道都散发着慈祥安静的光。七年间,儿媳生了大儿子,又生了小儿子,桑珠开始越来越老了,腿越来越瘸,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农村里结婚,大多数人结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儿媳也一样,和这个即将要过一辈子的男人只见过一次面,就模模糊糊地嫁到了桑珠家,那时,她才19岁啊。七年里,儿媳哭过,老母猪把刚出生的小羊吃了,驴被山上的狼吃了,被男人骂了,儿子又调皮捣蛋了……大大小小的事如同天上的星星那般多啊。桑珠陪着儿媳,走过那些迷茫,像一个母亲那样带着她向前走。儿媳心里对那些皱纹有着深深的依赖感。

        儿媳没见过婆婆桑珠哭,她为自己一点小事大事总想哭泣而感到难为情。

        但儿媳见过曲珍哭。

        那时她刚嫁到桑珠家不久,家里的羊久久没回来,她去找羊,她百般无聊的路上捡了一根枯树条,这里打一下,那里打一下,她不喜欢那群山羊,羊老是不按时回家,回到圈里不是咩咩大叫,就在圈里乱顶架,不会照顾自己的羊羔,喂奶都要去拉着母羊。她一边心里骂着那群臭羊,一边走过乱石堆,走到田埂,那里,她遇到了曲珍。

        那天风好大,风从大山上刮来,哗哗啦啦,曲珍坐在田埂边,头发散乱,眼光呆滞,眼睛里哗哗里流着眼泪。儿媳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她没见过这样的哭泣,她甚至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喊这个姨妈。

        呆了半响,她慢慢走到曲珍旁边,坐着曲珍旁边,曲珍一直在流泪,但一直没说话,儿媳也不敢说话。田间里,正在发苗的青稞稀稀拉拉,快落山的夕阳打在村庄对着的神山顶上,绛红色的山顶发着光芒,儿媳只感觉曲珍的那些眼泪慢慢地流进自己的心里,然后匆忙而铺天盖地席卷着她进入一个混乱的状态中,莫名其妙地,她也开始哭起来。

        开始好像是曲珍的眼泪进入她心底,需要她哭出来,但哭着哭着,她的心里有个暗涌,那里涌出那么多眼泪,她也跟着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在她的哭声中,曲珍放声哭起来。大风中,两个女人坐在田埂边,面对大山大声哭着……

        直到眼泪全部流干,哭得心里空空荡荡,她们才停止哭泣……但她后来想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哭。

        事后,两个女人之间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儿媳发呆中,曲珍给桑珠的碗中倒上第六碗酒。

        “喝酒就是为了开心。”这个话是曲珍的口头禅,她喝酒了,总说人要开开心心地过,儿媳嫁进桑珠家一年后,曲珍才嫁出去。儿媳以前就知道桑珠家有个妹妹,一直没结婚,在家里生了个女儿,儿媳对曲珍并不是很了解,她只感觉这个姨妈有点怪,至于哪里怪,她具体地也说不上什么,但总觉得姨妈和村里人不同。

        姨妈是读过书的人。这在好多人都不识字的羊村,姨妈显得很特别。儿媳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她嫁到桑珠家的时候,男人介绍姨妈时,很尊敬地向她说,姨妈是读过书的人。羊村的人对读过书的人,天生有种尊敬。好像能看书上的字,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儿媳本是农村人家,嫁到桑珠家,对那些农活也不在话下,有时家里人手实在不够时,姨妈也会做点事,但她做事总是有条不紊,慢悠悠的,只要做过农活,或者去过猪圈,羊圈,姨妈肯定会儿就要换上另一套干净的衣服。

        有时,儿媳瞅瞅自己身上的脏样,想想这个姨妈,就觉得可能读过书的人,是不一样的吧。但羊村的人谁不是这样呀,衣服大都打着补丁,遇到农忙时,几个星期都换不上一套衣服,连梳头洗脸都顾不上,有时几天都不照下镜子,但姨妈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

        羊村还有个名字叫拉木顶,整个拉木顶就是一块绛红色的大石头坐落在大山的怀抱中,传说中,拉木顶是神山藏宝的地方,拉木顶之上,是林线。在拉木顶生活的村民,虽然生活不是那么富裕,但相邻几个村中,生活条件最好,家家户户都住在林线之下,山泉水自个儿咕嘟咕嘟流进家来,羊村各家各户的牛啊羊啊顺着山路就能进入林线之上的牧场。

        羊村的人有时喝酒或者唱歌时聊到神山,说的好像神山就是一个慈祥的亲人,在守护者他们,但姨妈从来不参与这些话题,连初一十五也从来不去神山那里烧香。

        村里人对座位也不讲究,但儿媳在家里,发现曲珍从来不去坐神龛下的主座,不管是自己家还是别人家,她曾经很敬畏地看着神龛对儿媳说:“我是个爱喝酒的人,我不能做那个位置,这辈子,我要开开心心地喝酒。”

        儿媳觉得这个姨妈天不怕,地不怕,心里却是一直在忌讳着什么。

        电话响起,是儿媳的手机,信号不好,男人隐隐约约地在电话中说着,不回家了。儿媳挂了电话,给桑珠说:“多杰晚上不回来了。”

        桑珠叹口气,继续转动着手中的念珠。

        多杰去帮忙隔壁村的白事,那家的老头还没满六十岁,就忽然生病过世了。桑珠在口中念叨着什么,放下念珠,把碗里的酒郑重地往地上泼了一点。

        曲珍也跟着拿着自己的酒碗,往地上泼了一点酒。

 

        怀中的孩子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儿媳站起来,把小儿子抱起来,送到房间里,又回来从曲珍的怀里抱起同样在打鼾的大儿子,把两个孩子放在房间里睡好后,她打着手电去羊圈里看了看便回来了。

        屋外的夜黑沉沉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是野兽的叫唤,可细细听听,却什么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来,儿媳打了个寒颤。

        在儿媳出门后。曲珍对桑珠说到:“今天乡政府的工作组来,他也来了,他一下车,我就认出了他……”

        桑珠打断了曲珍的话,:“菩萨会保佑我们这把老骨头呢,你看你,现在又老又瘦,遇到不舒服的时候,要请医生看看。”

        曲珍委屈地看着桑珠,“啊日哎(藏语,姐姐呀)”,下半句话,却没跟着说出口。

        桑珠几个月前身体不舒服,生了病,打针吃药好长时间才好起来,如今胸口还会经常发闷,腰上因为长期卧床打针时长了个疮,那个疮疤不时提醒她年岁不饶人。

        这会儿,疮疤又在隐隐作疼,曲珍看到桑珠撇着嘴巴在摸腰,知道姐姐很不舒服。曲珍自己跟随姐姐长大,父母去世得早,姐姐带着她嫁人,后来,姐夫在四十岁那年就过世,而曲珍,因为一直没出嫁,四十多年来,一直和姐姐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知道姐姐不喜欢唠叨,自己生病什么的,都会咬牙顶顶就过去。

        这会,曲珍看桑珠的动作,就知道桑珠腰上的疮疤在发疼,可曲珍自己挺委屈的,感觉心里堵得慌,想和姐姐桑珠说的话一直都没能说出口。

        曲珍知道自己又老又瘦,刚参加工作时,那是她是村里最出风头的,什么漂亮的衣服都买,高跟皮鞋也穿,那时的曲珍,不光自己,连乡亲们也认为她是乡村里飞出来的凤凰。如今的曲珍,着装和一般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

        他一下车,曲珍一眼看出了他。可他呢,眼光从站在路边的曲珍脸上飘过,人也过去了。

 

        桑珠和曲珍满上第七碗酒时,儿媳哼着歌进屋。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就像白岩石上歇落一只雄鹰,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色,就像核桃树上歇落鹦鹉,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就像檀香木上歇落红凤凰……”

        羊还是没回来,儿媳关好大门,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今天男人多杰不回家了,羊村的二月,还有些寒冷,她有些想念被男人怀抱着的温暖。

        昨晚,男人在被窝里抱着她,在两个孩子都熟睡后,悄悄地给她唱歌。羊村靠着的山好大,大山经常有大风,儿媳感觉自己的男人也像大山,不管夜里风声多大,在男人的怀抱中,她总是很安心,虽然男人会在夜里不惊醒孩子地悄悄制造点风声,在风声过后,男人给她说好多好多话,有时还会唱歌。

        儿媳没读过书,喜欢看电视,那些电视剧里的男人和女人,那么会生活,而自己的男人呢,他会做木匠,还会画画,村里好多的神龛都是他做的,他还自己想象着把天珠什么图案加进去到壁画里,如今,好多村里的人家的藏房,都是她男人雕刻的神龛和画的壁画。男人可是村里的艺术家。

        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她看不懂,男人有时会讲给她说,那个是什么,这个又是什么,有时想到一个新的创意。那个晚上,男人会在被子里制造出更大的风声。那些,她都不懂,但听着男人在她耳边悄悄说着那些想法时,她只是感觉,男人就像村后的大山,她一直依靠着,就是这样的安心。

        她打着哈欠,回到火塘边坐着。

        桑珠每个晚上都喝酒,但只是三碗,儿媳感觉到,今天两位老人似乎是怎么了,喝得有点多,她没开电视,平时这个时候,已经是睡觉的时间。有时男人回来得晚,她会打开电视看会电视剧,看到脑子模糊一片才睡觉。

        屋外,能听到风呜呜地刮着。

        她把酥油茶壶热到火塘上。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就像白岩石上歇落一只雄鹰,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色,就像核桃树上歇落鹦鹉,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就像檀香木上歇落红凤凰……”曲珍听到儿媳在哼的歌,这个曲调是牛角村的曲,牛角村无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唱得特别好,也只有牛角村的人才能唱出那个味。

        曲珍哼起了那个旋律,儿媳坐在火塘边难为情地格格笑起来,她猜想,姨妈肯定是笑自己唱得难听,姨妈能歌善舞,什么歌不会啊。

        曲珍闭上眼睛,想到以前,那时家里困难,小学都要骑马到离村三十公里的乡政府,曲珍一直读书成绩好,而后……在乡政府参加工作,遇到那人,那人是牛角村的,他给曲珍教会了这首歌……后来,曲珍怀孕,他却是有老婆。

        曲珍回家后,桑珠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明白,让曲珍把孩子生下来。“没事,和姐姐住一辈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唱那歌。火塘边的儿媳,那么年轻,像一颗正在成熟的苹果,而桑珠和自己,就像那失去水分的苹果,皱巴巴的。

        曲珍拿起酒碗:“我们都老了。”她叹气了,不知道这叹息是为自己还是为谁。当年那些唱歌的人都在老了,歌却是一直流传着。

        桑珠撇了撇满是皱纹的嘴巴:“这酒怎么喝着喝着……还真有点酸。”

        桑珠一撇嘴,满脸的皱纹,纹路更生动了。

 

        儿媳用手摸了摸茶罐,已经温热了。她起身拿了两个茶碗,给桑珠和曲珍倒了茶。看她的疲倦样子,桑珠让儿媳先休息去睡觉。

        桑珠和曲珍的酒碗又空了。

        曲珍拿起酒壶来,准备倒上第八碗酒,桑珠看着曲珍说:“你要醉了,喝那么多。”

        曲珍给自己和桑珠的酒碗满上第八碗酒后,低声而清晰地哼起了歌:“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就像白岩石上歇落一只雄鹰,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色,就像核桃树上歇落鹦鹉,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就像檀香木上歇落红凤凰……”

        时间重重叠叠在歌声里显现,那些个画面一个个交叠而来,曲珍坐在地上,靠着藏柜,轻轻唱着……

        有阳光的日子,有雨的日子,彷徨的日子,喜悦的日子,曲珍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唱这首歌,原来从来没忘记过,那些歌词和旋律都像烙印一样,深深铭刻在那里,不去碰回忆的日子,就那样沉静地睡在那里。

        那年,曲珍和桑珠同时间怀孕,只是曲珍却是没嫁出去就有了孩子,在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她来到赞日梅布对面的山,她深知自己有罪孽,她不敢上山朝拜,但她想看看雪山,雪山脚下,奔流不息的金沙江缓慢而沉重地前行着,曲珍想跳进江里一了百了。

        桑珠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曲珍身后,一直关注着曲珍的一举一动。在那山坡上,曲珍和桑珠就这样对持着,本来阴云密布的天空开了个口子,太阳光像电筒光一样打在曲珍和桑珠在的那个地方。远方,有轰隆隆的雷声阵阵传来,曲珍和桑珠张着嘴巴呆呆看着光影的变化,她们熟悉的大山,在光影的移动中变得生动起来。

        桑珠眼睛亮亮地看着曲珍说:“肯定是赞日梅布给我们的旨意,你听到了吗,生命中的轰隆声。”

        桑珠不识字,那天说的话,曲珍也没想到桑珠是怎么说出来的,她心里在暗暗感受到生命中有种隐约的轰隆声。

        后来,曲珍经常在山里看到电筒光,桑珠说的话,却久久点燃着她,日落月升,一个个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日子就这样真实而平淡地向前走着,如同桑珠手里拨动着的念珠,一个个过去了。

        曲珍的孩子出生了,她不喜欢这个肉粉粉的小东西,桑珠也没多说,反正两个孩子一起带,但到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时,大家同时发现,在桑珠的儿子已经啊妈啊爸能叫喊时,曲珍的孩子还只会咿咿呀呀。

        开始,大家以为是曲珍不会带孩子,桑珠拿出更多的耐心去教这个孩子说话,可到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能流利地喊出:“阿爸,我想喝水,啊妈,我想骑马时……”曲珍的孩子还是只能比手画脚,咿咿呀呀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曲珍生了个哑巴。

        事情像风儿一样,全村都知道了。曲珍本来就很不做农活,连孩子也是桑珠照顾的时间多,这下,曲珍更是不出门了,天天在家里喝酒,桑珠的男人对曲珍可看不惯,曲珍和桑珠说话,或者和姐夫说话时,总带着一种骄傲,即使要求桑珠做什么时,也好像应该桑珠给她什么都做好。

        但最终,曲珍所有的骄傲被一只猪全部瓦解,那天,桑珠的男人从地里干活回来时,听到猪圈里的猪肚子饿得正在大吼大叫,而曲珍依然坐在家里,孩子在旁边大哭,她也不哄哄小孩,孩子的脸都憋得红扑扑的。

        桑珠的男人让曲珍哄哄孩子喂下猪,曲珍的脸色马上就上头了,平时里,有桑珠在中间的调节,两个人之间还没发生过争吵,而这一次,男人把能想到的恶毒的语言全部说了出来。桑珠的男人本是忠厚老实善良的人,在这事的反应上,他自己也对自己吃惊,但话都说出来了,就像泼出酒碗的酒一样收不回去,桑珠开始没发现,后来才感觉,曲珍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

        在那个困难的日子,桑珠让男人宰了一只鸡,给曲珍炖好。曲珍依然不吃。

        那次,桑珠发火了,她说曲珍很严厉地说了好多话,那天开始,曲珍变了,开始做农活,也认真带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曲珍手上的老茧起了又掉,脚底的水泡好了又起,从读书开始就很少做农活的曲珍,平时里依然很少说话。

        曲珍的女儿慢慢长大,虽然是个哑巴,但做活麻利,还是方圆几个村里出了名的好看,后来,隔壁村的一个手脚勤快的木匠来要媳妇,女儿羞羞答答哭哭啼啼地嫁到隔壁村。

        女儿嫁出去后,曲珍好像一下全垮了,那些正常的生活,一下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转动了一下方向,话不多的曲珍开始参加村里的聚会,喝酒了会哈哈大笑,还经常和村里的一些老男人喝酒。

        那一次,曲珍又要出门,桑珠追上来,不让她去,在僵持中,曲珍对桑珠说了句什么话,桑珠给了曲珍一个耳光,强劲的大风从大山涌来,风把曲珍和桑珠的头发吹起,她们的耳朵和脸庞被风打得生疼。

        桑珠在大风中对曲珍喊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我要你像大山一样,保持你的骄傲。”

        风继续吹着,大山里的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曲珍又开始沉默少言。

        再后来,村里的鲁茸经常过来家里帮忙,还会给曲珍不时带点城里带回来的糕点什么的,鲁茸的老婆已经去世了好多年,鲁茸的心意,大家都看出来了,曲珍面对鲁茸的照顾,心里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种温暖。

        就是嫁给鲁茸的头一天,曲珍跑到田埂边不由自主对着大山哭了起来,谁也没想到,曲珍嫁给不识字的鲁茸后,开始变得活泼起来,话也多了,会和桑珠开玩笑。

 

        第九碗酒是桑珠倒的,桑珠给两人的碗里倒了浅浅的一层酒。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就像白岩石上歇落一只雄鹰,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色,就像核桃树上歇落鹦鹉,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就像檀香木上歇落红凤凰……”

        为什么那些心事随着歌曲一个又一个从心底里冒出来,如同堆在村口的朵帮,坚硬地带着众人的心事,像一颗一颗的念珠,立在围村的转经路上。

        是什么在把日子如同念珠一样串起来呢?曲珍呆呆地想着。

        曲珍没见过桑珠酒醉,可她知道,这个姐姐吃的苦多, 父母去世得早,姐姐一直当家,后来,姐夫去世,她带着孩子,还有曲珍,还有曲珍的孩子。

        曲珍还能想起桑珠年轻时的模样,头发长长的,做事麻利,平时不多话。美丽而明亮的眼睛里总带着淡淡的笑意,如今,曲珍面前的桑珠已经白发苍苍,走路踉踉跄跄,年轻时的俊美如今已经满脸皱纹,曲珍知道,再过上几年,自己也会变为桑珠这个模样,还有他,也会是这个模样。

        曲珍想着想着,居然迷迷糊糊做在地上打起盹。

        她想到那时她自己那么年轻,还有年轻的桑珠,人啊,都像果实一样,慢慢孕育,发芽,长得结实而充满生命的活力,又慢慢成熟,直到落回地上,一个个的人,男人,女人,就像是日子里的念珠,被岁月的暗线串联起来。

        这会儿,桑珠念完第三十三圈念珠了,她把念珠放在手心,双手合掌,做着回向:“愿所有的功德都捐给众生,愿菩萨保佑众生……”

        曲珍低垂着头,好像睡着了,她感觉自己好累,好像在什么地方走着,原来是拉木顶的转经路,她迷迷糊糊地走着,走着,忽然看到火光一片,整个拉木顶,发出绛红色而通透的光芒,那些快乐的,痛苦的,迷茫的,暗淡的心事,全在光芒中呻吟着……在光芒中,她看到桑珠的背影,桑珠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摇动着一个手转转经筒,一瘸一拐地像前走着,桑珠被大风吹乱的白发丝丝缕缕飘着,身后,那片绛红色的光芒越来越炙热,她跟着上前……

        曲珍睡着了,坐在地上的她,腿放松地放在火盆边,快烧到裤子了。桑珠用手摇着她,想把她喊醒,可曲珍久久不醒过来。

        桑珠对曲珍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念他。”

        只是,曲珍没听到这句话。

        屋外,大风依然在刮着。

 

刊于《青海湖》2017 年4月“藏族小说十二家”专号

 

        永基卓玛,女,藏族,生于云南迪庆,曾就职于云南省迪庆州歌舞团。琵琶演奏。二○○六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文学刊物。现供职于云南省迪庆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