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娉婷立在路边,微风摆弄裙襟引几辆汽车停靠。
蕃谊写字楼第三层第四间,小隔断办公间内,发出频频的敲打键盘声,伴随着一口水吞下的咕噜和靠背椅小幅度移动的吱吱。七人间办公室,每日重复着单调的工作,沉静而又寂寥。
在北京,任何一栋商务大楼的任意一间办公室,一定有一间萦绕着沉闷气氛。在这一个小隔断间的电脑左边,摆置着一小盆含羞草。电脑屏右边放有半杯养生茶,杯底沉坠着几颗黑枸杞、一根冬虫夏草,蜂蜜黏稠地沉在杯底。这些东西似乎对她的身体起着滋养作用。头发乌黑、皮肤皙嫩、小唇鲜红、眼珠明亮,上身白色衬衣将她的美貌衬托得惹人眼球。她晃了晃杯子,又发出一声咕噜。北漂几年,她听惯了办公室单调键盘声组成的乐章,偶尔觉得乏味。
翻阅着邮件,有一封她反复看了几遍:“如果说,长袖挥起的是豪放,倒不如说长袖挥起的是疆土辽阔。如果说,山歌唱出的是爱情,倒不如说山歌传唱的是祖辈心声。如果说,哈达献上的是赐福,倒不如说哈达传承的是民族气节。——投稿人才巴,青海玉树。”
她并不知道青海玉树在何处,只是反复读了几遍这段。
嘀嘟:“来我办公室,现在。”手机讯息显示。
她睥睨桌上手机一眼,冷艳的脸上,更添了些阴郁之色。食指轻轻戳了戳含羞草,羽片合拢叶柄垂收,她脸上露出短如烟花般的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含羞草。在这间办公室内,能有幸独享她主动流露美艳的只有这盆植物。她猜忖着什么,立刻收回脸上的笑容,回头望了一眼经理办公室。吐了口长气,双腿蹬开身后的椅子,站直身,双手拉了拉白衬衣的襟边,走向经理办公室。
咚咚咚!她用勾起的食指,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进来。”一声粗狂的声音应道。
她推开办公室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扑鼻而来。
“赵栖芳,坐。考虑好了?你就和我留守办公室,让其他人赴玉树藏区取景。”
她并未回答。微低头,目光落在高跟鞋鞋尖近处。
“就这样决定了,通知大家开会。”总经理透过嘴前冒着热气的杯子命令道,眼睛却一直瞄着她转身后的背影,目光最后锁定到她的臀部。
她返回办公桌前,坐下望着含羞草,脸上更添了黯忖表情。叹了口气,起身对邻桌的张秉说道:“总经理说一会儿开会,通知大家吧,谢谢!”
张秉像是被电流触击到了一样,猛起身,左右晃悠着脑袋大声喊道:“大家注意了,一会儿开会。”
其他人表情自然是呆滞的,隐约能听到鼻腔中发出了一个弱弱的“嗯”。
他们继续敲打着键盘,办公室内又恢复寂静。
会议室内早到的总经理,用眼光打量着陆续赴会的人员,心里清点赴会人数。这默默思量的眼光,更像是在等赵栖芳。
她依旧在办公桌前朝着含羞草发呆,嘀嘟“别迟到”。张秉讯息。她拿起手机,纤细手指摁了手机屏幕几下:“什么时候娶我?马上回答我。”发送总经理。
嘀嘟:“再给我点儿时间。”回复。
她冷冷一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再次戳含羞草时,更像是决意后的击掌。等赵栖芳走进会议室后,总经理收起正在偷瞄的手机,清清嗓子表示正式开会。
“……以上会议内容结束,现在开始统计自愿赴藏区玉树取景的工作人员。”总经理郑重宣布。等总经理看到报名的六人名单中,清晰地写着赵栖芳三个字后,脸上表情须臾凝重,重如铜铸。脸颊皮肤僵硬,生冷。
总经理也只得在大家面前再次庄重宣告:“好!以上人数可以赴玉树取景,有没有需要更改的?”发现并未有人更改。总经理用严肃的语气宣布:“这六人,三天后出发,全行程由公司安排,具体行程会发到手机上,散会!”
下班后,赵栖芳并没有和任何同事道别或同行,单影乘坐地铁。她坐在角落里,目光飘无定处,巡睃着车厢内形形色色的人。目光无意扫到一对拥抱的情侣,她收回目光。又瞟到专注看手机的人,她再次缩回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孕妇挺起的肚子上,目光久久定在上面。回到出租房,将手机插到电源线上,一些讯息纷纷跳出来:
“未接来电。”总经理。
“美女,不吃夜宵了?”小丽。
“你什么时候走的?我还想送你呢。”张秉。
“怎么不接电话,你什么意思?你离开一段时间也好,我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然后和你结婚。”总经理。
她只是发了一条讯息:“亲爱的小莹,照顾好我的羞羞(含羞草),回来谢你。”手机调到飞行模式。晚饭只吃了点儿零食。脱光衣服,在莲蓬头下让温水浸润着她白皙细嫩的肌肤,擦净身体便躺下了。
三天后的早晨,赴玉树的六人在公司门口集合。总经理和几个同事将他们送上单位巴士,总经理和每个人握手告别,到赵栖芳时,也仅仅是轻轻握了一下,那是最正常的礼节性的握手。那天赵栖芳穿一身的紫色户外装,佩戴彩色太阳镜,但仅露出的手和脖颈依旧显得肌肤白皙。他们六人登上公司巴士,巴士驶向首都机场方向。
途中,几个同事有说有笑。赵栖芳脸朝向车外,擦拭着流到下颚的泪水,没让任何人发现,也没理会任何人,直到抵达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和同事小丽聊着初次进入高原的见解和注意的事项,还谈到了对抗缺氧的方法。
飞机冲刺,仰起,渐渐远离了北京,她望着小窗户外的那一片白茫茫,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北京,尽管几年的北漂生活,让她积攒着收入,栖得固定住宿,但她只想得到一个北京户口。眼睛里泪光含糊,机舱窗框外一片模糊云雾。
倒腾数个小时后,终于抵达藏区玉树。同行的六人并无严重的高原反应,虽感到脑袋轻微疼痛,但他们都能忍耐。
在酒店休息的赵栖芳并未显得轻松,反而有些沉闷。手机屏幕显示:“到了,报平安。”总经理。
“我到了……”她又删除了。手机扔到床上,裸体走进浴室,温水依旧像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细嫩的肌肤。她抱着自己,捂着头,蹲在莲蓬头下,淋浇着全身,如淋雨的幼鸟一般显得脆弱。
手机里显示:三天记录国际漂流节玉树分站。两天参加玉树赛马节。
她擦净身体,关灯,躺进被窝。手机调到飞行模式。第一次在高原度过,很晚才入眠。夜间做了一些云朵,雪山,自己在飞,还有与总经理相关的梦……
早晨7时,同事就来敲门了。洗漱后的他们先后聚到餐厅用餐,先到的同事聊着昨夜的睡眠状况。赵栖芳走进餐厅时,又吸引了餐厅大部分人的眼球,一抹鲜艳口红,让她更加艳美。她坐到同事小丽和Anna旁,她俩很谈得来,也都喜欢旅游,对这次藏地玉树考察取景,显得兴奋。张秉一边和其他的男同事聊天,一边看赵栖芳享用早餐。对于张秉而言早餐无味,只顾着欣赏享受赵栖芳用餐时的曼妙。
早餐后,他们坐上公司订好的大巴车。张秉一直站在车门旁,看着并不着急。直到赵栖芳登上大巴车后,张秉才登上车,看到赵栖芳身边有空位,他朝着空位加快步伐,可还是被Anna抢先。张秉一脸沮丧,找就近空位重重地将屁股砸到座位上,一脸沮丧。
赵栖芳望着车窗外,眼帘内任何人和景都能吸引她的眼球。这里的人皮肤有些黝黑,街角没有高耸的建筑。尽管远处山色油绿,阳光也灿烂,但高原清晨依旧有丝雪山的寒。三天行程内,赵栖芳的脸蛋始终紧裹在紫色围巾里。围巾外一副反光大墨镜,更添几分魅惑。其实这三天,她一直心不在焉。身在草原,心在牵挂总经理那头的事态发展。第三天晚上她编辑了一条短信,“那边事态如何?”总经理,发送。
“你过得怎么样?我正在抓紧办,现在不方便。相信我,快了。”
她将手机扔到床上,裸身走进浴室。一个身影模糊地印在浴室的玻璃隔层内,里面冒着热汽,一阵阵哗哗的水声,像是在掩饰她的抽噎声。
擦净身体,打开电脑翻阅邮件。迅速瞥阅新邮件,最后在“如果说,长袖挥起的是豪放,倒不如说长袖挥起的是疆土辽阔……”停住了目光。她仿佛思索着什么。
翌日,他们要参加玉树当地的赛马节。各自将手机、相机、摄像机整宿喂饱了电,准备好为今天草原的节日捕捉美景。
会场上,他们一行人坐在安排的座位上开始观赏上午的藏族舞蹈,轻快的节奏,引来了一排穿着色彩斑斓宽松长袖的男舞者,伸展臂膀迈开大步,挥舞着长袖,时而在半空中划着圆圈,时而旋转着扬起藏袍襟,像是雄鹰翩翩展翅飞旋。伴随的女舞者轻快地踩着碎步,扭着腰肩身段娇俏婀娜曼妙,像蝴蝶追随花瓣飞舞。他们不停地拍摄,捕捉美景。
下午参观马术表演。马术骑手,多数都留有长发,上身穿着轻便的衬衣,下身穿宽粗的彩裤,在马背上灵活迅捷,双腿夹紧马背,张开双臂,衣袖随风飘动,长发逆风潇洒飘逸,尽显奓阔胸襟。骑手在马背上挥着投石鞭,骑行中先是向前一送,然后往后一扬,投石鞭发出清脆的“叭”声。
马背上耍枪击的骑手,土枪利索地在双手间和上身游刃,甩到身后,耍在头顶,又穿梭在马的腹底,骑到靶前寻找机会瞄准放了一枪。
也有骑手,在疾驰表演中遭遇人仰马翻、折枪,骑手须臾起身,追逐马匹后再度纵身跃上马背,引发观众发出“咯嘿嘿!”的助威声。骑手们在马背上诠释着洒脱、勇气、自在。骑手和马拴着人心,看得激动澎湃。
这天节目结束后,到宾馆的赵栖芳才感觉到了藏区的魅力。将这些天心存的阴郁阴影一念间忘净。打开电脑发送邮件“我在玉树,你的稿件我读过了,我决定刊登。”发送。
“非常高兴,能刊登。谢谢你!”回复。
“不谢,我现在也在玉树,亲身体会到了藏族风采。”发送。
“那就好,你适应玉树吗?在玉树玩得好吗?”回复。
“第一次来玉树,什么都稀奇,只可惜没能逛景点。”发送。
“这个好办,我可以做导游,带你去景点。”回复。
“那不好吧,我不愿意麻烦别人。”发送。
“不要想得复杂。我特别愿意带你去景点,只要你有时间,就不要客气了。”回复。
“那好吧,麻烦你了。”发送。
“你想去哪个景点?”回复。
“明天上午公司有事,下午就想去文成公主庙,两点以后吧。”发送。
“就这样,下午来接你。”回复。
赵栖芳,一边回味着投稿片段“如果说,长袖挥起的是豪放,倒不如说长袖挥起的是疆土辽阔……”一边查阅着文成公主庙资料。这时门被敲响,她穿好睡衣喊道:“谁呀?”
“我,张秉。”
“什么事?”
“我有事要对你说,开下门吧。”
赵栖芳开门,张秉满脸通红地靠在门框上。
“什么事?”
“让我进去说吧。”
赵栖芳侧身让进张秉,赵栖芳闻到一股酒味。
“坐,什么事?”
“我想说,我这次来玉树是为了你。”
“你要说什么?”
张秉每次开口说话都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赵栖芳有意退避。
“赵栖芳,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很久了,希望你懂,能接受我。”
张秉口齿含浑着说道。
“如果是这事,我不想听了。”赵栖芳不耐烦地回答。
张秉脸上露出阴沉和得意的表情说道:“我知道,公司的人都在传你和总经理的事,我才不在乎,我知道你们不可能……”
还没等张秉说完,被赵栖芳打断:“别说了,没其他事你就走吧。”
张秉脸上再次露出不满的表情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在乎,我能照顾你。你还不知道总经理是什么样的人……”
赵栖芳一直抑制的情绪还是爆发了,吼叫:“你给我滚。”
张秉从未见过发怒的赵栖芳。瞬间酒醒了一半,颤抖着翻起身来,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溜出房门。
赵栖芳重重关上门,扣好锁。躺进被窝,关灯,枕头上湿了几滴泪。
次日上午在草原上,张秉与赵栖芳离得很远。中午吃过午饭后,赵栖芳联系到了才巴。她这次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一双黑色的皮鞋,跟儿不高,娉婷立在路边,微风摆弄裙襟引得好几辆汽车停靠。直到确认是才巴后她才上了车。
才巴在车里先开口:“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麻烦你了。”赵栖芳客气地回答。
第一次见面,他们用了自己具备的文明和礼貌,言语谨慎。
“到藏区就不用怕麻烦,看背面就知道是你,汉族女孩背肩窄藏族女孩背肩宽,我就知道是你。”才巴热情地应道。
“是这样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导游,向文成公主庙出发。”
途中他俩话语变多,语速变快,声音变大。沿途中赵栖芳不停拍着风景,也会问着路边的景物。
汽车驶向勒巴山沟,崎岖狭窄的山路,紧贴着通天河的河岸缓缓行进。才巴发觉了赵栖芳脸上的不安,察觉到了她害怕狭窄的山路,害怕湍急宽阔的通天河。
赵栖芳猛然暗忖,她执意离开北京的决心,仿佛让自己置身眼前这个惊险的境地。通天河沿岸的山路只比汽车宽几步,蜿蜒兜转看不到路的尽头,竟让她自怜走不出的感情错路。现在身处危险境地,竟像是身临绝境后的自省。
车子一慢再慢,缓缓驶入勒巴沟(藏语意为美丽的沟)。山沟两面的山绿莹莹,繁茂的松柏树在阳光下散发着沁香松香味。绿灌木沿着山泉溪流延绵至大山深处。车子就行进在山谷中的窄道上。车子停在路边才巴让赵栖芳下车,徒步指着河里刻有嘛呢的石头说:“这是水嘛呢石。”又徒步几十步指着崖壁上凿刻的嘛呢石说:“这是山嘛呢。”
“我知道,是文成公主途经时留下的吧。”赵栖芳说。
“也有嘉那•道丹松曲帕旺活佛留下的,还有当地人的祖辈。”才巴笑着说。赵栖芳也笑了。
他们上车,又行进了一段路程。车子最后停在一片前有绿林、后有溪流的草坪上。才巴搭了一顶小活动帐篷,里面铺好了垫子。赵栖芳走进帐篷内,两人盘着腿坐在里面,聊了起来。这时,才巴从车的后备箱取出三瓶啤酒,几瓶饮料。走进小活动帐篷内,他脑袋伸进帐篷的瞬间,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赵栖芳已经解下围巾,露出白皙的脖子。才巴盘腿而坐,将啤酒放下,饮料递给了赵栖芳。用牙咬开了啤酒,向赵栖芳将啤酒伸了过去:“欢迎你来玉树!”自己灌了一大口。赵栖芳将饮料放下,指着啤酒说:“我也来一瓶。”才巴迟疑地用一瓶啤酒开启了另一瓶啤酒,递给了赵栖芳。
赵栖芳伸出啤酒瓶说:“喝!谢谢款待。”聊天间,啤酒酒花慢慢到了底部,三瓶啤酒已喝完。
“还有啤酒吗?”赵栖芳白皙的脸蛋透出淡淡的红晕。
“有呀,春天的草原啤酒要必备。”
才巴搬来一箱啤酒放在小帐篷内,俩人开始喝了起来。啤酒一瓶一瓶见底。天色一片一片渐黑。两人的脸庞一点一点变红。话语喃喃一句一句迟钝。
“我问你呀!文成公主从那么远的地方跋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当时的她会有什么想法?”赵栖芳歪着脑袋,头发垂到一边,脸蛋红润。
“还能想什么?都走这么远了,想回头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走。”才巴灌了一口啤酒,笑着回答。
俏锁眉头的赵栖芳,舒展了眉毛,笑起来。接下来他们继续喝着啤酒。
时已暮色,两人各自倒在小帐篷的两边,中间躺着的二十几个空瓶子,像是炫耀自己的成绩。赵栖芳眼角隐隐有水渍,她不承认是眼泪。更像是保守着心里想说的秘密化成透明的水渍。才巴全然不知,酣睡。
等他们醒过来时,身体被夜色中的寒气渗透。漆黑的夜空已经挂满了繁星,月牙发出淡淡的冷光。整个山谷洒满银光。
才巴迅速起身,叫醒赵栖芳。赵栖芳迷糊着睡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挺直了身姿。
“快点,收拾一下,我们睡过头了,得赶紧返回。”才巴显得着急。
“我头有点儿痛,而且这边好冷。”赵栖芳双手抱着自己。
才巴发动车开了暖气,让赵栖芳进车里取暖。
“我把帐篷收了,我们现在就回。”才巴显得有些焦虑。
“我们要赶夜路?一定不行,你酒劲还没过,不能开车回去了。找个有信号的地方就行了。”赵栖芳用稍重的语气说道。
才巴将车开到山坡上有信号的地方。赵栖芳打了一通电话:“没事,我和朋友在一起,不要让其他人担心,我明天早早就到宾馆……就这样。挂了。”赵栖芳示意才巴可以回去了。
才巴缓缓地将车开到山沟内仅有的一户牧民家。不知道他向牧民说了些什么,就借到了两条棉被。将车开回小帐篷旁停下,从车里拿出棉被。在小帐篷内,一个铺展当褥子,一个盖到上面当被子。回到车内对赵栖芳说:“牧民借给我了最干净的被子,虽然有点儿味道,但比你睡车里舒服。”
赵栖芳锁紧眉头问:“那你呢?”
“我睡车里,我当然要保护你呀。”才巴脸上依旧存有笑容,即使在黑暗的夜里。
才巴将赵栖芳送进帐篷内,对着她说:“不要怕,我就像守护公主,那样守护你。早点儿睡,明天天色微亮我们就要返回。”
赵栖芳的确在帐篷内嗅到一股从未嗅过的气味,比起外面的漆黑杳然,她更愿意待在里面,盖上了被子,聆听夜空原野的一切声音。她能听到野鸟不时地从山顶传来的啼叫,野性动物远处窥视的号叫。近处爬行的公虫子爬在母虫子屁股的轻薄。她开始想起办公室里的寂寥的敲打键盘的声音。也想起了和总经理缠绵的床铺。但她此时更用心聆听着狂野的声音,周遭原始的发自喉咙的颤动,还有扑扇翅膀的噗嗤,竟让她听到了内心未触及的频率。想到把自己的安全竟交给了一个不熟悉的人,但眼前她只能选择信任。静静听着外面的自然声音,眼皮缓缓眨了几次,然后彻底合上。
才巴不时地从车窗里,巡睃外面黑暗的景物,看看帐篷然后躺下,直到睡意彻底将他眼皮闭合。夜色覆盖了山峦,也灌满了山谷。
深夜里,才巴梦见一些白皙的软物,也许是女人的身体,也许是夜空的皎月。
破晓前,在东头的两座山间,亮出浅浅的鱼肚白。远处山顶落了层淡淡的白光。才巴下车伸直蜷缩了一夜的身子,对着帐篷喊道:“赵栖芳,该走了,天亮了。”从帐篷里立刻传来应答:“好的,这就出来。”
赵栖芳走出帐篷时,梳理着蓬乱的头发,惺忪未睡醒的睡眼与灰蒙草原暗色恰似。
才巴没有多耽误时间,收好帐篷。还棉被时才发现牧民家没有起床。于是才巴将一些饮料零食裹进棉被里,顺着牧民家的矮土墙根抛了进去。驶向了返途路,途中他们对话只有几句“早上好!很困吧?嗯。”
将赵栖芳送到宾馆门口。他们互相告别。赵栖芳走进宾馆房间,并没歇息,整理行李。冲澡时才想起来,昨晚梦见了一个坚峻的山脊,像是男人的脊背,也许是深夜的山峰。她穿好衣服,发了一条短信:“事情怎么样了?”发送,总经理。
并未收到回复。
过了一会儿,楼道外传来同事互相叫门吃早餐的声音。赵栖芳走出房间来到餐厅。同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尤其是张秉。
他们吃过早餐,各自回了房间,提着行李,登上了大巴车。张秉这次并未争取坐在赵栖芳身旁,而选择了和Anna有说有笑。赵栖芳依然望着车窗外,不作声。
去机场途中她收到短信:“还没有,回来解释。”总经理。
赵栖芳不再望着窗外,仰起头背靠椅背,抿着嘴。脸上露出一种暗自下决定的紧缩的表情。一路上在候机室,在飞机上,都在闭目养神,直到抵达北京。休息一天后,将一封辞职信放到自己办公桌上,桌上只少了含羞草。通讯录里删除了总经理。
几年后,才巴在北京某处出席一场文学见面会,侃侃地谈论着作品。
几日后,才巴看到一则关于他的评论报道:“他是个卫士,一个能守护公主忠诚的卫士。文如其人。”署名,公主。
此时的才巴一手抱着左臂,一手抚摸着额头。记忆里清晰地浮现那天和赵栖芳在草原夜宿的景象。嘴角含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公主。”
刊于《青海湖》2017 年4月“藏族小说十二家”专号
元旦达吉,毕业于北京国家检察官学院,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期少数民族创作班。作品刊登于《中国民族报•民族文萃》《青海湖》《湖南散文》《康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