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两鬓苍苍的阿依姆姆听见旱獭的鸣叫都会浑身打颤。

        在她日渐昏暗的眼前,那遥远的苦难生活,令人惊惧和肝肠寸断的往事是那样的清晰,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那年,西北王马步芳马匪血洗果洛草原。年幼的阿依姆姆和哥哥云巴弟弟黑风跟母亲逃难来到了金鼓草原,在这乞丐蚁聚的塔哇落脚。后来,为了生存,哥哥云巴进了寺庙,年轻漂亮的阿妈嫁给了有着一间土坯房的小个子老头啊爸伊涅。

        旱獭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期间。

        在阿依姆姆十六岁的那个午后,阿爸伊涅带来一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小伙子。说是阿爸伊涅的一个远房侄子,从群山背后的河谷来投奔他的叔叔。

        “喏,他叫扎西。别看他个子跟我一样,手脚也不太伸展,但在他们家乡,他已经是个彪男人了!”阿爸伊涅望着出落得格桑花一样的阿依姆姆,意味深长的说。

        “他跟黑风差不多大吧?”说完,阿依姆姆不好意思的笑了。

        五官还算端正的扎西尴尬的把弄着关节粗大的手指,深埋的脑袋发出若有如无的声音,“我都快三十了!我们那儿的人都会得这种怪病,我还算是比较好的。”天哪!群山背后的那个河谷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吗?阿依姆姆偷偷的这样想。

        扎西告诉阿依姆姆,他们家乡在一个河谷里。森林茂密的两座大山之间,那条大河中有比人还大的怪鱼。不知啥原因,他们那儿的人生下来都是好好的,一到十一二岁就开始发病,变得手脚关节粗大,疼痛不已。而且,从此个子也就不再长高了。

        “有人说我们是被诅咒了,这辈子不要想有个正常的人!”扎西摇摇头说,“其实我们很善良的,没做过遭报应的事情啊!”阿依姆姆看了看这个五官还算秀气的小个子男人,有些心痛了。安慰他说,“这些都是命,你不必过多的自责!”扎西垂下头,不再说话。

        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那个小个子扎西居然把阿依姆姆变成了女人。当扎西急促而笨拙的爬到阿依姆姆的身上,浑身燥热的阿依姆姆在小个子扎西的努力中开放时,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花朵开放的时候是有歌声的。

        小个子扎西成了阿依姆姆的丈夫。

        没有任何仪式,不是这个地方不需要仪式,而是像他们这种蚂蚁和碱草一样生活在塔瓦的人,一是没有能力举办哪怕一个简单的烧茶仪式。更何况,他们的婚丧嫁娶又有谁会关注呢?

        又是在春天!已经成为女人的阿依姆姆再次遭逢人生的磨难和大事,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她生下了小个子扎西带来的礼物。当女儿发出似乎已经意识到人生苦难的哭喊声时,阿依姆姆几乎是死一般昏睡了过去。

        哥哥云巴回来了,有了学问的他变得有些沉默和安详。他摸了摸熟睡的小家伙有些柔软的脑袋说,“还是给这个小侄女取个吉祥的名字吧!”他打开包裹,取出一卷经书,开始翻弄。“现在可以不用花钱请活佛来取名了!”

        “哥哥,不用麻烦了!”阿依姆姆有些虚弱的声音,正潜心翻动经文的云巴听来却是如此尖利,他迷惑的望着阿依姆姆,有些手脚无措。“干脆就叫麦朵吧,这样我就会想起春天果洛草原上那铺天盖地的野花!”阿依姆姆顿了顿,悠悠的说道:“其实,像我们这些人的娃娃,给她取个仙女的名字又能怎样呢?”

        半响,云巴才合上有些发黄的经书。“一切都是命,都是前世的果报噢!”或许妹妹的话勾起了他童年痛苦的回忆,他闭上眼睛,开始念诵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经文。

        阿爸伊涅和丈夫小个子扎西旱獭一样,总爱蹲在冬天背风的墙角,懒懒的晒着太阳。他俩总是哭丧着脸说,一到冬天,那变形的手脚关节就钻心的疼。买不起药,也买不到药的两个旱獭,只好用不分贫富的太阳光慈爱的温暖,来缓解一下那要命的疼痛。

        望着可怜而又无助的两个小男人,心疼的阿依姆姆愈发忧愁起来。她担心女儿麦朵长大以后也会患上这种怪病。“天哪!要是那样,她还怎么活啊!”她不敢想象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鸭子一样在集市上行走的情形。望着熟睡的女儿姣好的脸庞,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

        女儿的出生,尤其是她那无孔不入的哭声,使原本就低矮狭窄的土坯房显得愈加局促。看着一个又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人从矮小的门洞鱼贯而出,阿依姆姆甚至不得不佩服土坯房巨大的包容能力。每每这时,她就会想起遥远的果洛草原那些旱獭,她觉得他们是多么的相像,那两个小个子男人肯定就是旱獭投生!

        然而,更为麻烦的是,一大家人的粮食成了问题。还没有满月的阿依姆姆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子去采挖人参果,而丈夫小个子扎西更是顾不上人们的唾弃,一瘸一拐的奔波在一个又一个草丘,去猎杀跟自己命运相差无几的旱獭。

 

        起初,阿妈百般反对小个子扎西极其罪恶的杀生行为。在她看来,旱獭是喇嘛和尚投生,是相当神圣的,宁可饿死也不能猎杀。但是,她的信仰无法说服五张饥饿而现实的嘴巴。当圣神而丑陋的旱獭剥去毛皮,在锑锅里发出肉香,阿妈看着那些菜色脸庞上闪烁着绿光的眼睛,只好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当多年没有尝到牛羊肉的阿妈抵不住饥饿的诱惑,忐忑不安的吃下第一块旱獭肉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内疚了。她不但不反对小个子扎西猎杀旱獭,还亲自扛上锄头,带上儿子黑风和女婿小个子扎西,起早摸黑的奔走在每一处向阳的草丘,去挖掘酣睡在深洞里冬眠的旱獭。

        现在,阿妈看来,如果说那些牛羊是牧人财产的话,而这些旱獭就是像她这样的人的口粮。她更加勤劳的捕猎着冬眠的旱獭,当一只又一只沉睡的旱獭被扔进牛皮口袋,在她锄头的重击下发出沉闷的哀鸣时,她甚至想起了多年前在果洛草原挤牛奶时的情景。她清楚的记得,那温热雪白的牛奶射入奶桶时也会发出旱獭哀鸣时这种簌簌声。

        被猎杀的旱獭挂满了矮小的土坯房,年轻的阿依姆姆经常猫着腰穿行在土坯房中,旱獭独有的腺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但在疲惫的阿妈炫耀的神情中,阿依姆姆不敢表现出哪怕一点不适。

        阿妈被旱獭咬伤了。

        像是她常说的报应。

        当她挖开曲里拐弯的旱獭洞,伸手提起那只最为壮硕的旱獭的后腿时,那昏睡的旱獭突然醒来,猛地回头一口,阿妈惊叫一声松开了手。那壮硕的旱獭逃走时还不忘回头悻悻的看着阿妈,并发出奇怪的叫声。仿佛在警告不要骚扰它的美梦,又像在诅咒阿妈她们的恶毒行为:“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该给你一点教训了!”

        阿妈的手背渗出了殷红细密的血珠,像那些有钱人常戴的暗红色珊瑚手链。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但对阿妈来说,出现这种情形,与其说是疼痛,还不如说是惊吓所致。她不敢回想旱獭那凶狠而怪异的眼神,她定定的站在那儿,手中的锄头滑落地上也浑然不知。

        阿妈病了。

        夜晚,土坯房的黑暗深处不断传来阿妈粗重的咳嗽。年久失修的屋顶的泥土应声落下,落满阿依姆姆一身,让她担心明天早上还能不能从泥土中爬起来。咳嗽在土坯房涌动,那些悬挂在屋梁上逐渐风干的旱獭,摇晃起来,碰撞出怪异的声音,像是谁在那儿偷偷狞笑。

        阿妈开始不断呕吐,她半跪在地上,身子不断屈伸,同时发出痛苦而难听的呕吐声。阿依姆姆突然觉得奇怪,那些曾经在锑锅里发出迷人香气的旱獭肉,在阿妈肚里转一圈,吐出来后竟然如此恶臭。但是恶臭的旱獭肉很快就吐完了,阿妈吐出了红色的浓稠液体,像是旱獭残留在牛皮口袋里那些腥臭的血液。阿妈要阿依姆姆扶着她到土坯房外的墙角解手,但阿依姆姆惊奇的发现,阿妈拉出的大便却是血红的液体。

        这天早上,阿依姆姆醒来时差点叫了起来。她惊骇的看见阿妈依着土墙,枯坐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的颈脖粗大僵直,双手曲缩在胸前,急促的呼吸使得肿胀的腹部不断起伏。她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此时的阿妈像极了洞口迎着朝阳晒肚皮的旱獭。这个怪异的动作绝对是个不祥的预兆,她丢下女儿,发疯般向寺庙跑去。

        哥哥云巴回来了,他还来请了他的经师。他俩钻进土坯房的时候,被满屋子悬挂的旱獭尸体吓得惊叫起来。经师厌恶的退了出去,骂骂咧咧的走回寺庙去了。云巴尴尬而惊惧的站在那儿,双手合十,闭上眼,默默的念叨着什么。

        阿妈看了看开始做法的儿子,无力的摇了摇头,示意儿子无需再做徒劳的努力。她知道,这就是报应。所不同的是,她现在遭受的远比旱獭痛苦。她默默祈祷,如果可以,真希望旱獭也在睡梦中挥锄给她致命一击。让她干净利落的死去,早点回到果洛草原,去和死去的丈夫团聚。

        雪风在土坯房外尖利的吼叫,忽暗忽明的草煤火堆旁,哥哥云巴的诵经声显得有些微弱。黑暗中,阿妈的咳嗽愈加急促却又无力起来。雪风从土墙的缝隙灌进来,站在空中的旱獭尸体开始随风起舞,像惯常吃完露水草就在洞口嬉戏的那些活蹦乱跳的旱獭。阿依姆姆望着那些鬼魅一样乱舞的旱獭,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赶紧用藏袍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狗叫声在雪风停歇后开始不断狂乱,天亮时,大家被土坯房柴门传来的一阵尖利的抓挠声弄醒。“啊,旱獭!”打开房门的阿爸伊涅惊叫着跳回房里。他看见一只硕大的旱獭站立在土坯房前的土堆上,脸上挂着凄楚而怪异的神情,自信的盯着这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怪异老头。

        小个子扎西翻身爬起,抓起墙角的锄头冲了出去。但很快他就在门口怔住了,那不是咬伤阿妈的那只旱獭吗?那家伙居然不怕四处狂吠的藏獒,穿越村寨,跑到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塔瓦的家门前,究竟想干什么?旱獭面无表情的盯着小个子扎西,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痕。

        小个子扎西被旱獭看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抡起锄头,几乎哭喊着向那骄傲而可恶的旱獭砸去,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脑浆迸裂的旱獭滚下土堆,哀嚎着在雪地上挣扎,鲜血在雪地上画出诡秘的图案。小个子扎西疯了一样不断拼命的打击着旱獭,直到锄把打断,他才发现旱獭已经成了肉饼。

        咄咄怪事让全家都陷入了沉默和恐惧之中。

        许久,缓过神来的阿爸伊涅才幽幽的说,“肯定这个旱獭是想它的儿女了,一窝旱獭都被挖走,它肯定也不想活了!”小个子扎西默默的说,“可现在正是冬眠的时候,它居然还跑得出来,简直是怪事哦!”阿爸伊涅顿了顿“野物的东西说不清楚,不过这只死旱獭最好送人,我是不想吃它的肉咯!”小个子扎西的恐惧意犹未尽,随声附和,“就是,不吉利哦,我把它送给阿曲河边的阿丘桑,他们家早就断粮了!”说完,送瘟神一般用皮绳提着肉饼旱獭朝阿曲河边快步走去。

        阿依姆姆看见倚在墙角的阿妈灰暗已久的眼睛突然亮堂起来,就像十几年前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看见阿曲河边那座辉煌的寺庙时一样,憔悴的脸上居然荡起久违的幸福光芒。

        奔流不止的眼泪模糊了阿依姆姆的双眼,她伤心极了,她已经预感到阿妈就要永远的离她而去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傍晚时分阿妈的病情突然加重。矮小的土坯房光线暗淡,云巴从寺庙带来的三盏酥油灯盛满旱獭油后,火苗起起落落,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像墙角的阿妈。云巴手中的法铃声很快被夜风带走,在遥远的黑暗深处若有若无的回响,像谁远去的脚步。

        云巴仍然执着的念诵经文,为慈祥而可怜的阿妈祈祷。而墙角却不断传来不祥的预兆,阿妈呼吸愈加困难,而不断加剧的咳嗽让她发出了旱獭预警时才有的尖叫声。

        雪风灌进土坯房,三盏油灯熄灭了。云巴摇动的的法铃随之停歇。这时,墙角传来一声旱獭的惨叫,阿依姆姆怀里的麦朵吓得大哭起来。当重新点燃油灯时,大家惊愕的发现,阿妈已经落气了!像是被谁猛击了一棒,她的鼻孔和嘴角满是浓稠而腥臭的血液。

        阿依姆姆惊奇的发现,短短的几天,那可恶的怪病把原本高大壮实的阿妈变成了一把干柴,阿妈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就像她以前经常用牛皮口袋带回的那些旱獭。

 

        现在,稍微捆绑一下,蜷缩成一团的阿妈就可以轻易地装进曾经装过无数只旱獭的那只牛皮口袋了。

        阿爸伊涅借来了一头毛驴。这头平时商号老板的下人运送牛粪的毛驴有些老了。浑浊的双眼始终向下斜视,好像在寻找地上的青草,又像是它的目的地就在几步之前,显得宿命又迷茫。

        阿爸伊涅取下两只个头较大的旱獭装进另一只牛皮口袋,这是付给天葬师的报酬。尽管他知道天葬师会不屑一顾,但他确实不知道他还拿得出什么更为值钱一点的东西。

        没有钱请寺庙念经超度,好在云巴已经可以做魄佤大法。阿依姆姆看见,在土坯房林立的旱獭下面,阿妈的灵魂柴烟一样从牛皮口袋钻出,随云巴的经声在林立的旱獭之间缭绕,久久不肯消散,似乎还想吃一顿旱獭肉才肯离去。

        毛驴驮着阿妈和旱獭,穿行在狭窄的巷道中。早晨的太阳把寺庙的影子投下来,整个巷道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漫长,就像那莫测的轮回之路。

        经过高台寺庙门口的时候,阿依姆姆看见寺庙经堂前的石阶上坐满了念经的红色僧侣,广场下首的平台上,柏烟升腾的巨大陶罐旁边堆放着一个牛毛编制的口袋。她知道,牛毛口袋里装的肯定是个有钱人,至少是付得起布施的人。他们不一样,可以大张旗鼓的请寺庙给死者开路,把灵魂渡到天堂。不像阿妈,至死,也只能顺着寺庙高大院墙的墙角贼一样偷偷溜走。看来,佛菩萨和信徒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单单靠虔诚来维系,而是那叮当悦耳、闪着白花花亮光的银子。

        云巴口诵经文走在前头,黑风牵着毛驴,阿依姆姆背着女儿麦朵同两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跟在毛驴后边,这就是全部的送葬队伍。

        送葬队伍穿过寺庙高墙的阴影,就出现在通往天葬台的小路上。阿依姆姆看见早春的晨光中,新绿的野草上露水闪着晶莹的亮光。她突然就想起了十几年前逃亡的情形,所不同的是,这次阿妈丢下他们,独自一人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寥落的送葬队伍和匪夷所思的报酬,使原本半睡半醒的天葬师差点又睡了过去。碍着云巴这个僧人的面子,像是去割自己的肉,天葬师极不情愿的走上了天葬台。

        阿依姆姆看见阿妈被天葬师肢解成一小块一小块,就像锑锅里那些发白的旱獭肉。天葬师挥起油腻的斧头,阿妈的脊梁和腿骨就应声断裂,成为奶渣一样的齑粉。

        桑烟升起,散乱的秃鹫从天际划来。

        秃鹫很快把阿妈那苦难的肉身吞食殆尽,饱胀的秃鹫在天葬台打盹或者度着方步,像是在品评阿妈的果报,又像是在回味这带着浓烈旱獭味不一样的人肉。

        阿依姆姆不敢相信阿妈会乘着秃鹫的翅膀抵达天堂,但她确信,阿妈一定会回到果洛草原,和阿爸那可怜而孤独的灵魂相聚。

        从天葬台回来,阿依姆姆不再有任何悲伤。她感觉五脏六腑已被天葬师掏完了,浑身虚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出事了。

        阿曲河边的阿丘桑一家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当人们发现时,全家都死在了那破旧的帐篷中。他们都像旱獭一样痛苦的蜷缩着,好像谁给了他们当头一记闷棒,鼻孔、嘴角全是浓稠腥臭的乌黑色血迹。

        阿丘桑一家的死甚至惊动了土官,土官叫人在阿曲河岸边架起一大堆干柴,把那些可怜而又危险的尸体烧成灰烬。他命令寺庙做法三天,彻底祛除邪气,不能让这种恐怖的怪病在金鼓草原蔓延。

        低沉的莽筒和尖利的铙钹声中,黑烟冲天而起。燃烧的尸体发出呛人的恶臭。阿依姆姆觉得恶魔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灰烬被抛进阿曲河,很快就被奔涌的浪花带走。人们在火葬的地方竖起几棵五色经幡,让风替代大家诵经祈祷,又像是在提示大家注意,那个地方曾经消失过几个罹患怪病的人。

        这天夜晚,阿依姆姆听到丈夫小个子扎西在偷偷哭泣,看见他用粗短的双手抓扯自己的头发。她知道丈夫为什么难受,要不是那该死的旱獭,阿丘桑一家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不幸?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要是留下了那只旱獭,今天,土坯房里的这家人早就跟随阿妈去了!

        河风摇动经幡噼噼啵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阿丘桑一家的抱怨和诅咒。阿依姆姆摇摇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深夜,河边的帐篷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哀嚎声随夜风逐渐飘散后,又在土坯房外四处激荡。阿依姆姆被叫声弄醒,她不得不相信是冤魂在那儿咆哮,赶紧双手合十念诵祈祷的经文。第二天,她却惊奇的发现,屋外雪地上满是狐狸杂乱的脚印。

        望着满屋子悬挂的旱獭,小个子扎西感觉每一双死硬的眼睛都在怒视着他,呲牙咧嘴的嘲笑他。他畏惧了,说就是饿死也不再去猎杀那恐怖的旱獭了。他把那些旱獭统统贱卖给阿爸伊涅的商号老板,开始学着制作陶罐。

        已经长成黑大个的黑风每次为进入矮小的土坯房而苦恼,他因无法吃到旱獭肉而抱怨不休。一天,他一头撞在了门楣上。两眼火星四溅的黑风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寻找那把生锈的斧头。他叫嚣着:“我要把这个牛圈一样的土坯房砸了!我受够了,与其旱獭一样蜷缩在这个鬼地方,不如狼一样四处流浪。”没有找到斧头的黑风,门楣上就是一拳,冲了出去,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纷纷落下的泥土后面。

        翌日清晨,黑风再次回到土坯房时,身后多了一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黑马。他弯腰钻进土坯房,从墙角翻出一把藏刀别在腰上。“我要走了!”对三个惊疑的亲人他几乎没看一眼。

        你要到那儿去?”阿依姆姆几乎吼出声来。“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要到我该去的地方吧,我听到血管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阿依姆姆哭出声来,她听到两个男人轻微的叹息声。“没什么好哭的,让我再住这令人窒息的土坯房,那比死还难受,相信我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黑风一弯腰钻出了土坯房,上马走了。

        阿依姆姆和尖利的哭声一起冲出土坯房,她看见黑风在泪光中穿过幽深狭窄的巷道,不等烟尘散尽就已经出现在天葬台的高坡上。黑风在高坡上勒马回望了一眼,便消失在高坡后边。阿依姆姆觉得,弟弟黑风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今生再也无缘相见了,她伤心极了,晕倒在土坯房前的土堆上。

        黑风从此失去了消息。

        后来,阿依姆姆偶尔听人说起黄河边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彪悍的盗马贼,来无踪去无影。她知道,那肯定就是弟弟黑风。

                       

        小个子扎西在阿丘桑曾经搭建帐篷的地方挖出一口土窑,阿丘桑破旧的帐篷火葬时一并烧掉了,散落的牛毛偶尔在他跟前牛蝇一样随风起舞,像是在替主人诅咒他不可饶恕的罪过。

        小个子扎西顾不上腿脚不便,成天来回奔忙,他拼命揉捏各种造型的陶器。但是燃烧不好的草煤,使烧制出的土陶像他一样绵软无力。有几次,当看见出窑的陶器像害病的自己时,他抓起几个鹅卵石狠命砸了下去,随即发出了陶罐破裂时那种嘶哑的哭声。

        旱獭是坚决不打了,而烧制的陶罐却像主人一样无法成器。扎西陷入了苦闷之中,土坯房里整夜都是他长吁短叹的怨怼声。

        “阿爸,你想个法子吧,在这样下去,扎西快疯了!”阿依姆姆看了看旁边不断唉声叹气的丈夫,焦急的说。

        “是啊!虽然陶器的烧制在我们这个地方也有很古老的历史,但要烧制好,不是哪个都可以哦!”阿爸伊涅幽幽的说“据我所知,目前金鼓草原这样的手艺人几乎都没有了!”

        “你得想个办法,总不能让我们家死的死、疯的疯吧!”听阿爸伊涅那样说,阿依姆姆愈发着急起来。

        “好吧,我去碰碰运气!”阿爸伊涅有些底气不足。

        终于有一天,阿爸伊涅从商号请来了一个烧制陶器师傅。这是一个和扎西一样瘦小,但脑瓜子灵活、腿脚利索的师傅。

        据说他来自阿曲河下游遥远的某个从不下雪的地方。他家周围全是茶树,却没有一株是属于他自己的,为了营生,他跟随商号的马队逃到了金鼓草原。

        近乎疯狂的小个子扎西没听清阿爸伊涅说了些什么,“茶树”一词倒是深刻的留在了他的脑中。在茶树师傅的悉心指点下,他终于烧制出能够盛满河水,随意摆弄的各式陶罐。

        茶树和阿爸伊涅回到了商号。小个子扎西像上足了发条,没日没夜在河边烧制陶罐。夜晚,燃烧充分的土窑红红的火光中,小个子扎西奔忙的影子,鬼魅一样上下翻飞。阿依姆姆惊奇的发现,土陶一样缄默少语的丈夫居然哼起了好听的山歌。

        很快,阿曲河边的草摊上摆满了陶罐。高原正午的阳光火一炙烤着,这些陶罐很快就发出耀眼的光泽。

        现在,没有了旱獭的土坯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罐。夜晚,白日里留在陶罐身上的阳光温暖着土坯房。有时,风灌进陶罐又发出诡异的嗡嗡声,像众多的僧侣在陶罐深处的某个地方念经。阿依姆姆闻到陶罐内部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这又让她想起了恐怖的旱獭。每晚,她都会从噩梦中不断惊醒。

                 

 原载于《草地》,收入小说集《酥油花》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县人,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西藏文学》《散文诗》《四川文学》《剑南文学》《草地》《贡嘎山》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翻译成英、藏等文。著有小说集《酥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