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过孜木寺之前,扎西多吉把手里提的野兔和野鸡用路边扯下的乱草裹起来,再使细麻绳缠了一圈,这样庙里的喇嘛阿旺就再也看不出他扎西多吉腰间挂着的是什么了。

        那管小口径猎枪他是藏不住了,只有立着拎在右腿边上,反正孜木寺在道路的下方,阿旺喇嘛是不可能看见的。

        扎西多吉并不怕阿旺喇嘛,村里人大部分都不怕阿旺喇嘛,他是去年才来孜木寺挂单(指外来投宿或被许可常住的僧人)的喇嘛,外地来的年轻喇嘛,从年龄上讲就已经处于了劣势,何况他在本村没有一点点根基,只是因为手中拎着的猎物和猎枪,条件反射让他有做贼的感觉。

        至于孜木寺,它原本就是村里自己的苯教(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小寺庙,虽然也有一两百年历史了,却没啥名气,寺庙里喇嘛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四个。

        六十年代,孜木寺又无缘无故发生了一场大火,被烧得只剩下精赤赤的石墙,前两年在村里的老年人们再三要求下,每户人家投工投劳才凑合修成如今这番光景。

        像扎西多吉这些人到中年的人们,对于修不修寺庙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他们最关心的是怎么样能挣钱养家。

        他们这群人如今是村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时间刚刚好,年轻人没有他们沉稳有经验,年老的没有他们体力好精力足,扎西多吉恰好又是这群人中最有能耐的人,因为会找钱,村里人不管年幼的年老的都挺佩服他的。

        扎西多吉们在少年时期经历过运动,那时候他们幼年被爷爷奶奶和外祖母们所建立起来关于寺庙和僧人的一切神话都坍塌了。

        按常理,喇嘛们应该搞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法事,给这些无视自己的凡人们一点深刻教训,可是,那几个喇嘛就那样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扎西多吉们的生活,他们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从来就不曾在世间出现过。

        人们对寺庙的热切期望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梭坡,很多人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为了颇有意味的文生、东升、红兵、卫红、卫兵……,扎西多吉自己也有个牛哄哄的汉名:杨兴邦。

        村里很多人都叫他兴邦阿绒(叔叔)、兴邦阿哥、兴邦阿米(爷爷)……,除了扎西多吉的母亲。

        母亲阿别是个固执的女人,在扎西多吉还在怀里的吃奶时,母亲便带着他到处转经,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转经,跨越两个自治州,围绕墨尔多神山大转,据说这样的一次大转可以赦免人们此生犯下的多重罪孽,尤其像扎西多吉这种自小就拿石块砸四脚蛇玩的顽劣孩子。

        幼年时每年母亲会带着他去转墨尔多神山,转村里的护法松日神山,只要扎西多吉稍有懈怠,母亲的牛皮绳会毫不留情的抽在他身上,扎西多吉有些厌烦母亲的固执,甚至在运动时期,阿别也会独自偷偷去转墨尔多神山,她认为这座神山是赐予她生养扎西多吉的恩主,阿别只有扎西多吉一个孩子。

        阿别很讨厌村革委会主任给扎西多吉起的这个汉名,扎西多吉在为自己这个名字神气活现时,阿别说他是硬把猪嘴筒子往自己脸上贴的公骡子,搞得扎西多吉哭笑不得。

        母亲的固执让扎西多吉一度心理压力十分大,没有人再搞封建迷信活动了,阿别的固执只会把一家人拖入深渊,好在阿别为人和善,村里再活跃的积极分子也没站出来指证过她。

        她就那样我行我素的偷偷转着自己的神山,念着自己的佛经。

 

(二)

 

        不久以后,年幼的扎西多吉就不再惧怕母亲的牛皮绳了,也是那个时候村里没有孩子再害怕自己的父母,梭坡距离县城只有七公里,城里的风很容易吹进村子,孩子们都成了各路小将,况且他们还是教导父母背诵语录的主要力量,他们跟村革委会相互协作,比自己的父母显得更加聪明和能干。

        扎西多吉们瞪着父母说,你再打我,我就不教你背语录了,每每这时候大人们总会像被戳漏了的气球,高高扬起的手,气急败坏地从半空跌落下来。

        在村里,关于背语录有很多笑话,因为不会汉语,大伙基本靠自己理解的藏语同音字背诵语录。

        扎西多吉至今还记得,一个傍晚,大伙在晒麦场开批斗会,傻子阿宝自顾自流着鼻涕大声背诵着那句经典的语录,他一张口第一句就变成了“子勒隔森龙则,间几栋惹…”,这是梭坡人讲的康方言,翻译过来便是:老猫钻进了荆棘笼里,尿了泡尿。

        所有人都不敢笑,但所有人都想笑,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硬生生扭曲了自己脸,憋着笑拉着脸完成了批斗会。会议结束后人们路过每家每户的窗口,几乎都能听见一阵炸雷似的哄笑声,这让原本沉闷憋屈的梭坡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欢乐气氛中,笑声之后好多人家卧房中,也随即传出了哼哼唧唧男欢女爱的潮水声。

        笑,真是奇怪的东西,它像一剂药水,转眼让人们忽然就从浑噩的沉睡中发现了原来自己的身体是有欲望的,这些欲望被各种批斗会桎梏着,从来没有那么大张旗鼓的招摇过。

        村里还有个家中光景稀泡烂的妇女积极分子阿昌,她的笑话也源远流长,阿昌是不祥女,她从出生起就开始克死她们孔夷家族的众多族亲,一年一个或是几年一个,直死到这个家族最后只剩下她自己。除了她是不祥女外,在村里她一直被人瞧不上的,还有她的懒惰,阿昌家的日子是村里最拮据的。

        可运动一来,因为阿昌认识几个字也很积极,她疯狂痴迷于语录的背诵,就算自己根本不知其意她依然可以把伟人的语录倒背如流,村革委会主任曾多次向县里上报她的不俗表现,她自己也十分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乐趣,转眼她就变成了村革委会的香饽饽,经常在主席台上教大伙背诵语录。每次开批斗会她都会把自己杂草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破头帕叠得四四方方搭在头上,脚上虽然没有一双完整的鞋,但她都会尽力被把脚上绑住鞋底的麻绳,缠了又缠,直到那半拉胶鞋底子像生根了似的贴在脚底板上。

        扎西多吉的少年时期,梭坡有很多这样的让人笑话的人与事。

        扎西多吉拗不过母亲,阿别吵吵闹闹要扎西多吉主持村里重建孜木寺的事,扎西多吉心里是嘲笑母亲这个年岁的迷信脑袋的,她们这个年纪的老年人对年龄和未来充满了不安,没有寺庙,她就像失去了母羊的羔子,老是担心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妥善的转世,她说她已经忍了很久了,一个藏族死了能没有寺庙的关照吗?那是万万不能的,她可不愿意自己的来世投生为一只鸽子画眉或其他什么动物,总有像扎西多吉这样爱杀生的人会拿枪崩了她的小命,没有寺庙和喇嘛她感觉自己很容易投生到三恶道(藏传佛教中六道轮回里灵魂转世将去向三善道和三恶道)里去。

        阿别就这样固执的跟儿子争执,她不吃饭抗议、不喝水抗议、不挤牛奶抗议、不给庄稼薅草抗议、大声给外人唠叨抗议,她是个农妇,能抗议的就这些方法,随后村里其他老人们也加入了抗议的队伍,孜木寺就这样在抗议声声中被扎西多吉带着村里人重新修了起来。

        除了新年的锅庄舞会,扎西多吉基本是不去孜木寺的,梭坡地处峡谷山区,全村都修建在各种坡坡坎坎上,没办法,村里除了晒麦场,只有孜木寺门口有大大一块宽敞平整的草坝子可以提供给村里举行大型活动,晒麦场年生太久围墙快倒塌了,锅庄舞会只能去孜木寺举行。

        扎西多吉跳锅庄是村里拔尖的,别看他平常微胖的身材,圆乎乎的黑脸蛋子,高大魁梧的身形,圆圆的大眼睛,终日穿着一件沾满汗渍褪色的灰布衬衫,绿军裤黑布鞋,胡子拉碴的,跟村里其他农民没啥区别,可是一到新年锅庄舞会,那套平时舍不得穿的绛红色毛呢藏袍、黑牛皮长靴、黑呢礼帽一上身,扎西多吉立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仿佛从故事书里走下来帅气的人物。

        跳锅庄的扎西多吉很威武,锅庄的舞步和好看的衣服把他变成了连自己老婆也刮目相看的康巴汉子,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除了让自己变成传说的锅庄舞会,扎西多吉不愿意去孜木寺。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疯狂的那十年,和以后不痛不痒的年月,让他失去和寺庙交往的欲望,就像一个年岁渐长的老男人,没有了跟女人亲热的愿望。

        阿旺喇嘛是去年来到孜木寺的,扎西多吉也是从阿别的嘴里听说的他是阿坝那边的人,虽然只有25岁,可出家已经有22年了,也就是说阿旺喇嘛3岁就进了寺庙。

        阿别总是摇着转经筒唠叨着,阿旺喇嘛来了,孜木寺更像寺庙了,没有喇嘛的寺庙真像没有嘴巴的茶壶,失去鸟儿的天空啊!。

        对于阿旺喇嘛,扎西多吉倒不以为然,不管谁来到孜木寺他都无所谓,反正寺庙也空着,过去这些年来,除了搞副业赚钱,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猎上。

        扎西多吉喜欢枪,不管762半自动步枪、小口径步枪、手枪、微冲还是上不了台面的明火枪(火药枪),扎西多吉都爱不释手。

        对他进行枪支的启蒙是舅舅,舅舅过去参加过解放军西康军区藏民团,到处剿匪,杀过人也受过伤,后来在县公安局当了局长,配着一把漂亮的手枪。

        舅舅回家总是带着两杆枪,有时是气枪和小口径,有时是手枪和小口径。

        那时候,国家对枪支管理没那么严,县里的一把手们大多都有一把配枪。周末和假期回乡舅舅时常约着扎西多吉去打猎,他们打过最大的猎物有盘羊、青羊、野猪,想打大家伙时舅舅就带着那杆762,那些尖尖长长的子弹都是县武装部的朋友送的。

        扎西多吉喜欢打猎,他身上背着的一直是那杆舅舅送给他的小口径,他自己还有一杆气枪,一杆老式的填装火药和铁蛋的明火枪,三杆枪他都保养得十分好,小到野鸽画眉大到野鸡狐狸盘羊,不拘什么只要能打他就高兴,他管打猎叫撵山。

        其实,在梭坡,没有谁可以被称为最好的猎人,梭坡是河谷农区,梭坡人的本分是种地,人们种玉米、种小麦、种豌豆、花椒、梨、桃、苹果、石榴等等等等,这里气候好,往地里种啥啥都能开花结果,只要手脚不闲老天就会赏饭吃,完全不需要干打猎这么辛苦的营生。

        所以打猎,只是扎西多吉的个人爱好。

        他喜欢看着一只正要展翅高飞的野鸽,应声如一枚石子从古碉顶上一头栽下来的成就感,他拾起它们时,它们的身体还是滚热的,圆圆的小眼睛就那样睁着,他摸着那具小小温暖的尸体,像触摸到了天空和野风,又像触摸到了神秘的自然,他也喜欢看着人们享用他打回的猎物,交口称赞扎西多吉是好猎手。

        这倒不是说扎西多吉是残暴嗜血的变态怪物,当猎物在准星的核准下应声倒地时的那种成就感,真不是一般人可以体会的,扎西多吉只知道这种快感真的让人十分上瘾。

 

(三)

 

        阿旺喇嘛看见扎西多吉扭扭捏捏路过,笑着招呼大叔早安,扎西多吉应景地点点头。

        扎西多吉躲着阿旺喇嘛是因为提着猎物从孜木寺路过,自己心里并不十分自在。

        寺庙这个建筑十分奇怪,你若是看不见它并不会感到不适,你若是瞧见了心中便不由自主会提醒自己不要做出让它不喜欢的举动,他很清楚,打猎杀生是寺庙绝对不喜欢的行为,为此,自己需得躲着寺庙和与它相关的一切,心里才会感觉踏实些。

        扎西多吉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改名叫了杨兴邦,那他距离寺庙和神灵应该已经很远了,可是不知为何,只要路过孜木寺,只要看见阿旺喇嘛,他的心里便会不自在,他会忍不住把猎物藏起来,把枪也一并藏起来。

        回到家里,他把猎物扔在院子里,儿子笑呵呵的跑回厨房烧水准备拔野鸡毛,老婆仁珍把他迎回锅庄,蹲在地上给他倒酥油茶捡馍夹菜,絮叨着村里谁家孩子要结婚了,女儿去帮忙做饭,大伙都在那家帮忙,伺候多吉吃完饭自己还要继续过去帮助准备明天婚宴的吃食。

        多吉没吭声,他也没空理会仁珍去给哪家帮忙,他吃完饭得赶紧睡一觉,昨晚熬夜打野鸡,路上又撞见一只野兔,追了两三里才打到,他困极了。

        他喝了一大碗滚烫的茶,又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困意冲上脑门。

        忽然,一阵凄厉哭声从窗户外传来,他听见坡下,邻居阿昌在撕心裂肺哭喊着儿子名字。

        对!就是那个过去绑着胶鞋底,曾是妇女积极分子的不祥女阿昌。

        运动过去了,阿昌又变成无人搭理的丧家之犬了,家里依然是过去稀巴烂的光景,运动没多久他的男人便得了怪病死掉了,死之前满嘴里嚷着阿昌得罪了别人的家神,自己被索了命,口吐黑血便死掉了。

        阿昌带着儿子相依为命,始终因为懒惰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

        扎西多吉和仁珍冲进阿昌家便瞧见了令人惊骇的一幕,穿过院子走进房门,阿昌的儿子仰面躺在地上,夯土地上浸满了鲜血。他的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圆根(圆根萝卜),背圆根的背篓摔在旁边,里面还有半篓圆根。

        阿昌抱着儿子的脑袋,浑身是血大声号哭着,扎西多吉看见阿昌的儿子后脑勺上插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爪钉,早就断气多时。

        后来村里一直在传说一件十分骇异的事,说其实那天阿昌在婚礼上给人帮忙,站在牛圈顶上洗菜时,她听见了儿子呼唤自己的声音,等扭头瞧见儿子浑身是血站在楼下冲自己招手,阿昌用汉语低声骂了句:“私娃子(四川方言私生子)娃娃,又跟人打架了!”,追了出去却不见儿子的踪迹,她慌慌张张赶回家,发现儿子早就断了气,像是魂儿在中阴阶段(人死后四十九天内)特特跑来给母亲告别。

        扎西多吉查看当时的情形,猜测是他背着圆根正在上楼,快到二楼时扶着木梯的手忽然抓空,楼梯太高,他仰面摔下来,倒在了立着抓钉的地上,被抓钉刺穿了后脑勺夺了命。

        扎西多吉是不信这个传言的,虽然他从没问过阿昌其中的真假原委,但他知道阿昌是彻底垮了,整天疯疯癫癫的在村里乱跑,糊涂时看到街坊邻居或是吐口水或是抱着人要亲嘴,又或者清醒点便坐在家门口哭儿子,搞得仁珍不得不每天丢下家里的活计,要花大量的时间满村去寻她,她是怕阿昌这样魔怔了出意外,村里人都劝她别管了,说阿昌这个不祥人,终于把这一户克灭绝了,这下她可以独自长长久久的活着了。仁珍却不听,依然像个执着的母猫满村搜寻着阿昌这只猫崽。

        也是难怪,阿昌这族人,自她出生后,这一辈十五六个亲人纷纷得了乱七八糟的病死掉了,只闹心的剩下不大省事的儿子三十多岁好不容易说到一门亲事,准备明年结婚。

        扎西多吉让仁珍去阿昌家帮帮忙,阿昌的丈夫降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大哥,他虽然不喜欢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阿昌,但降措大哥是个老实人,他打小就照顾自己的兄弟情谊扎西多吉是不敢忘记的。

        那年他失足掉进大渡河,是降措大哥奋不顾身跳下河去把他捞上岸的,为此降措还被河里乱石撞断了右手两个指头。

        阿昌嫂子精神不济得有人给送饭,帮忙喂喂圈里的牛羊猪。

        仁珍回来却说害怕不敢再去隔壁,阿昌嫂子老在说自己年轻时头脑发热,放火烧了孜木寺,这下遭了报应,让人听着怪害怕的。当然,她也只是说说,猫母亲哪能丢下自己的幼崽不管,害怕完了,她依然会拿着玉米馍或酸菜包子满村搜寻阿昌的踪迹。

        扎西多吉忽然想起,孜木寺的那场大火,人们都以为寺庙是被雷击或是其他原因烧掉的,原来是给妇女积极分子阿昌点着的。阿昌为啥要烧寺庙,没人知道,反正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有点疯狂,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给阿昌儿子办丧事时,阿旺喇嘛过来念经超度,说阿昌大婶应该把这房子还给原来的屋主人,我看到她家里有愤怒的白衣人。

        在梭坡,人们认为所谓白衣人便是人们各自的家神菩萨,家神负责护佑这一大家子的吉凶,也断是不会去到别人家工作的,若是家人懈怠懒惰或令锅庄不洁净,必然招致家神菩萨的不满。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阿昌的房子是“四清运动”时强占了村里成分不好的一户地主家的,原屋主家只剩了一个始终不肯进城的老阿婆,其他人都进了城当了国家干部,老阿婆一直执着的跟阿昌索要房子,阿昌当然死活不愿意归还,阿昌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阿旺喇嘛说,阿昌家房里有块白石头,里面住着原屋主的家神菩萨,阿昌住进来后,人家的家神菩萨一直很不高兴。

        扎西多吉听完阿旺喇嘛说这些,觉得很好笑,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什么白衣人愤怒,一定是村里唠叨的老年人去寺庙念经给阿旺喇嘛透露了这些老黄历。

        阿旺喇嘛拦住他欲言又止的说了句多吉大叔您别再杀生了,你身边有众多生灵恶意的怨念。

        扎西多吉掏出一支烟,笑眯眯对阿旺喇嘛说,你知道吗?我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不信迷信,呵呵!

        无神论者是什么?

        扎西多吉也说不清,这句话是运动时期他听见革委会主任说的,这句高深莫测的话让他觉得很是提劲儿,这些年,闲来无事时,扎西多吉自己私下曾对着墙上挂的苞米,楼上放着的脱粒机,天空中懒嗖嗖的白云,还有圈里的牲畜……,偷偷的将这句话练过无数次,心里也默念过无数次,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将这话说给一个活人听过,他扎西多吉可不是阿昌那样喜欢在台上拿着麦克风炫耀的活宝。

        当那天,他忽然对阿旺喇嘛说完这句藏在肚子里那么多年的话时,心里顿时一阵畅快,仿佛憋了很久的一个屁被自己痛快的放了出来,又像是多年的夙愿忽然就得以实现,这些话终于被人听到了,像堵在胸口的一阵浑浊之气忽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很高兴自己轻快的撇下了阿旺喇嘛,以打赢了官司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他仿佛是给阿旺喇嘛宣读了一则公文,这个公文的内容是:请不要小瞧农民扎西多吉。

        扎西多吉得意极了,高高兴兴扔下清瘦的喇嘛,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四)

 

        最近这些日子,多吉扎西上山更加勤了,前段时间公社里的几个乡干部说多吉打的野鸡很美味,盘羊肉炒着也好吃,问他还有没有,有个老婆怀孕的还想买一些野味带回去给城里的老婆补补身子。

        母亲阿别听他说有人想给孕妇吃野味进补,摇着头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知道给没出世的孩子积攒些福报,干什么造孽报杀生害命的事,啊啧啧!

        说完赶紧去顶楼给这扎西多吉这个专干缺德事的人点灯念经去了。

        没有舅舅的762,扎西多吉自己发明了打盘羊的方法,带着明火枪和小口径一起上山,两支枪都满满装上弹药,先用威力稍大的明火枪悄悄靠近猎物,近距离射击,然后用威力较小的小口径连续补射,虽然浪费点弹药,但效果很好,仅去年一年他就打了三四只盘羊。

        当然,像这样偷偷的打猎,村里和乡里不是不知道,但是熟口熟面,多吉在村里也算德高望重,加上大家也都吃过他打的猎物,谁都不好意思来给多吉谈禁止盗猎的事,没人理会自己,扎西多吉自然照打不误。

        多吉进山了,带着雨衣干粮和他的宝贝猎枪,没了762,多吉有明火枪和小口径。

        其实,多吉认为这个世界最傻的猎物应该是松鸡,夜晚山林里,只要用手中的高压手电强光一照,包管它们晕头转向的跌下树来,摔得七晕八素的只管捡着塞口袋里就行。

        像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狩猎,多吉并不十分喜欢,实在打不着东西,他才会去找松鸡栖息的地方。

        爬上梭坡山,接近那片原始森林时,天快黑了。

        他钻入山林,黄昏的林中散发着的腐叶土奇特的味道,风吹过杉树上垂挂着的条条松萝,窸窸窣窣飘飘悠悠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产生出一种年富力强气势雄壮的良好感觉来。

        扎西多吉计划明天翻过松日神山去,如今的梭坡地界已经很难看到盘羊的影子,除非自己肯花大力气,翻过松日神山去更远处看看。

        说实话,像扎西多吉这样胆大,敢独宿这片原始森林的人,在梭坡并不多见,那些个小青年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进山抓松鸡,顶多住一晚上。扎西多吉却从来不找同伴,而且他在林中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的,这也是他在村里得到人们尊重的一个原因,胆大勇敢历来为藏人所佩服。

        入夜十分,林中会出现许多白天听不见的奇怪声响,多吉相信这是林中的小兽在偷窥他这个不速之客,他躺在杉木枝搭成的简易窝棚里,边喝苞谷酒边琢磨行程。

        酒是仁珍酿的,扎西多吉不喜欢喝县城商店里卖的酒,他不相信那些做酒的黑心商人会比仁珍更在意他的身体,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像仁珍那样给他选最粒大饱满的玉米用来酿酒,他喝着仁珍手亲手酿造的酒,那酒穿过肚肠,温热的如同仁珍柔软的双臂拥抱着自己。

        虽然背硌得难受,可是,他面前是一大片绚烂的星空,他能清晰的看见窝棚外的天空里大熊座和仙后座在树梢的空隙中悠闲的闪烁,鼻子里传来阵阵泥土潮湿的清香和酒精的舒适,让他觉得十分惬意。

        窝棚外烧着一堆篝火,火边坐着一个铝制小茶壶,他伸手就可以往里加柴,在原始森林中防止篝火熄灭,远比拿着枪稳当多了。

        困意翻涌,扎西多吉把星空关在了眼皮外面。

        他做了个梦,梦中自己站在一片美丽的大湖边,湖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赤裸着身子在洗澡,扎西多吉只下意识的感觉,那女人很美,梳着一头漆黑的长辫,他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女人,摸到她有一双丰满饱涨的乳房,多吉轻轻哼了一声,女人转过身来,他却惊悚的发现她的脸上只有一双空洞的黑眼窝,她的两只乳房忽然变得很长,交叉着搭在瘦骨嶙峋的双肩上,扎西多吉吓得大吼“遮母”(活鬼),便从雨衣铺就的树枝床上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果真的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披头散发赤身露体坐在篝火边,肥胖丰硕的双乳裸露着,不大的眼睛滴溜溜瞪着自己,她赤着脚浑身一丝不挂。

        他有些尴尬,坐起身来惊奇的喊了一声,阿昌嫂子你咋跑这里来了?

        扎西多吉搞不清妇女积极分子不祥女阿昌是怎样疯跑到这片山林里来的,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阿昌没有穿衣服,她应该是追着火光跑到这里来的。

        阿昌眼神迷离望着猎人扎西多吉,嘻嘻笑着站起身来,她胸脯硕大而下垂,赤裸的身躯在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有些奇怪的阴影,她挪动着中年发福的身体,嗷地扑向扎西多吉。

        阿昌像只赤裸的鼻涕虫粘在扎西多吉身上,扯不开扳不动,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扎西多吉感觉自己每次伸出手想推开阿昌,却都只能抓到满手柔软津凉的肉体,他有些眩晕,鼻腔里充满着一股母羊发情时才会有的特殊味道,这味道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下意识翻身将阿昌按在了雨衣上分开了她的双腿。

        从一阵狂乱刺激的眩晕中清醒后,扎西多吉惊呆了,阿昌似乎也从混沌的疯狂中清醒了过来,她望着同样赤身裸体的扎西多吉,尖叫着捂着裸露的胸口跑进了密林。

        扎西多吉穿好衣裤,抱着头蹲在篝火边,窝棚已经被他和阿昌压塌了,如今,他只剩下漫天星斗,一堆篝火、一个茶壶和两把猎枪。

        他狠狠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直到脸完全肿起来,嘴角汩汩冒血。

        他,扎西多吉,五十岁了,有一双听话懂事的儿女,一个贤惠善良的妻子,一个幸福美满人人羡慕的家。

        这个晚上,他却疯子一样睡了别人的老婆,还是跟自己一起长大好兄长的老婆。

        就算降措大哥早逝,但在他扎西多吉心里,这个曾经那样关照爱护自己,憨厚的邻家大哥,一直就活在他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

        你一定是中邪了,扎西多吉,你中邪了!

        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声嘶力竭大吼起来,恍惚间一颗晶亮亮的星急速穿过枝柯向天边奔去。

        若是扎西多吉也能像那颗星一样向天边逃去该有多好?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对!阿昌大嫂一定是出现在了梦中,他对着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血从那颗尖利的虎牙下安静的流了出来,钻心的疼。

        扎西多吉,你完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用茶壶里的大茶水浇灭了火堆。

        扎西多吉恍恍惚惚在林中走了一整夜。

        清晨,他走到山梁上,全身已经湿透,这一切不知是露水还是云雾的功劳,他的周身只剩下肩上挎着的两杆猎枪,其余东西尽数不知所踪。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温暖的照耀着梭坡。

        他远远看见村子里升起了炊烟,在那些炊烟下方,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用石块和泥土堆砌的院墙,每天的这个时候,阳光都会柔和的舔舐着墙缝里的灰尘和墙头码放整齐的木柴,天空清澈透亮,这季节恰是梭坡最好的季节。

        他看见了仁珍,他伸出手想捋捋仁珍额头上蓬乱的头发,嘴里喃喃念叨,你真美,跟我相亲时第一次见到你一样的好看,仁珍红着脸,嗔怪着躲进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去。

        一个声音对他说,扎西多吉,你一生捕杀的猎物比堆砌院墙的石块还要多。

        是啊!我一生捕杀的猎物比堆砌院墙的石块还要多!

        扎西多吉,你一生捕杀的猎物比院墙上码放的柴火还要多!

        是啊!我一生捕杀的猎物比院墙上码放的柴火还要多!

        他说完。

        眼泪,夺眶而出!

        扎西多吉解下两杆猎枪,双手将它们抱在胸前,低着头慢慢向孜木寺走去。

 

(五)

 

        阿昌爬上古碉顶时,阳光刚好从东山顶上照耀着这座古碉和河谷里所有的古碉,这座碉有十三层,是村里现存唯一一座能爬上去的碉楼,阿昌站在碉顶,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俯瞰整个梭坡。

        自打出生,这个村庄便没人看得起阿昌,因为阿昌一出世便克死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和母亲,梭坡人认为命太硬的女子一生都充满晦气和坎坷,而她的成长无非就是在印证人们的传说而已,阿昌所属的孔夷家族最后只剩下了她这个被魔鬼亲吻过的女人,她成功的克死了身边所有的亲人,甚至连儿子都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

        阿昌是村庄的异类,她自小喜欢县城,不喜欢梭坡,她不喜欢夜晚点着松光柴照明,她不喜欢背着木桶去溪边背水,她不喜欢充满牛羊马粪的牲口圈,她不喜欢撅着屁股在土地上伺候庄稼,她同样不喜欢立在房前屋后这些不知年代的古碉。

        除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过一趟县城,阿昌再也没去过县城,因为她也没钱去县城。但她牢牢记住了城里的自来水、白米饭、烫着头发的女人、包装粗糙却好吃的糖粒……

        地里歪瓜裂枣的庄稼和圈里瘦骨嶙峋的牲畜足以让全村人嘲笑她的懒惰。大家都说,阿昌以为自己读过两年书认识几个字,就想往天上飞,简直是痴人话梦。

        就连去给人婚丧嫁娶帮忙,人们都认为她阿昌不过是想来混顿好饭吃而已。

        是啊!阿昌认识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她童年百般央告村小学的杨老师教给她的,家里没钱也没时间让她读书,她只得厚着脸皮天天去杨老师的宿舍央求,杨老师见她如此热爱学习,也颇为感动,竭尽全力教了她两年。也仅仅是两年,运动一开始,杨老师就被撵出了梭坡,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着这个瘦瘦小小和善的中年人。

        两年的学习虽不足以让她看懂红宝书,却让她的心总在小村梭坡以外的地方飞翔,魔鬼之女阿昌向往的不是县城,她所向往的是杨老师讲述的梭坡以外,这世界的任何地方,只要不是梭坡,只要不是这里,这世界任何地方对于阿昌来说都应该是天堂吧?

        这是此时站在碉顶,阿昌忽然领悟到的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她是如此的贫穷,贫穷到即使能迈开双腿走到县城,她阿昌最后也只会落得饿死街头的下场不是吗?这便是她从来不敢离开梭坡唯一的原因。

        如今,跟扎西多吉胡混了一夜的阿昌,无非是让自己从一摊烂泥变成了一堆臭屎,烂泥尚会有人踩上一脚,这个世界谁都不愿意去踩一堆臭屎。

        还有仁珍,善良温柔的仁珍,她如何有面目去面对她关切的目光?阿昌即使是堆臭狗屎,也明白,不公平的命运只是把自己变得更无耻卑贱,而仁珍则变得更加接近传说中度母(藏传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的模样。

        阿昌站在碉顶,俯瞰整个梭坡河谷,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感到全身心的舒畅惬意。

        我阿昌,终于把整个梭坡踩在了自己脚下!

        她仰头笑起来,眼泪汹涌而出。

        阳光像一床温暖透明的被子覆盖着梭坡,灰白的野鸽一群群掠过河谷中绿色的田野,远远看着它们就像一群白色的鹭鸟,可是鹭鸟啊!根本不会这样跟一大群伙伴在一起,它们像极了阿昌,孤独骄傲又胆怯。

        绿色的田野层层匍匐在青山脚下,大渡河泛着金色的光逶迤过峡谷,翦翦轻风缭绕在耳边,阿昌大笑起来,高声叫道:

        “你们都看不起的阿昌走喽!”

        说完,像只被扎西多吉打中的野鸽从碉顶重重跌落下来。

        阿昌从碉顶跳下时,扎西多吉正跪在孜木寺门口,双手高高举起自己的两杆猎枪,阿旺喇嘛接过猎枪,听见从不会在天空飞翔时鸣叫的野鸽们,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像是被谷粒噎着了喉咙,又像是被风刮着了嗓子。

        多吉大叔,枪,我给你挂在寺庙里面的门框顶上了,菩萨会帮你看着。

        扎西多吉心里翻起一声忏悔经,一个巨大的嗝随之翻起,他饥肠辘辘望着家的方向。

 

(六)

 

        阿昌并没有走掉!

        她纵身跳下古碉时,一颗巨大的老核桃树拦腰接住了她的身子,一枝原本企图在阳光下扭动腰肢的老核桃枝从她胖胖的脸上重重划过,她摔在核桃树下,姿势怪异,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野鸽子,那纵贯整个右脸的伤口,却像个正在哈哈大笑的风情女子张着血红的嘴。

        她却没有走掉!

        人们将阿昌送进县医院,医生举着黑色X光片,面无表情的说目前看来内脏没事,但是脊柱断裂,这人瘫痪了,我只能保她一条命,别的一点办法没有。

        阿昌的命保住了,人却完全瘫了。

        她住院期间,扎西多吉每天都在医院里伺候她的臭屎便溺,若是阿昌的儿子活着也不会有他那么尽心,每个梭坡人都在说扎西多吉是仁义之人,对待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阿昌像亲嫂子一样好。

        县里一个会写文章的通讯员听说扎西多吉义无反顾照顾没血缘关系的邻居寡嫂,专门跑来采访他,却被扎西多吉恶狠狠撵走了。

        县里宣传部长听说扎西多吉拒绝采访,不甘心地对通讯员说,没事再等等,我们跟乡里联系,让他们出面做工作,这么好的典型,千载难逢宣传县里典型的机会,县里不会这么白白放着不管的。

        没等宣传部长找乡长谈宣传扎西多吉的事,扎西多吉却又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带着阿昌离开了梭坡。

        扎西多吉取出家里的钥匙串放在阿别、仁珍和儿子女儿面前,他抬起头久久的望着自己的妻子,如果仁珍是一颗小石子,他会把她永远贴身带在身上,如果仁珍是根小牛毛,他会把她揣在怀里永远珍藏起来。但,扎西多吉什么也说不出,他放下钥匙只说了句,这个家全交给你了,除了换洗衣服我啥也不带走。

        他转头望着愣在原地气呼呼的儿子,说照顾好你母亲和奶奶,儿子没出声只是捏紧拳头,用他年轻又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喘粗气。

        母亲阿别抓出一把豌豆撒在扎西多吉脚下,这是梭坡最古老恶毒的诅咒,她老泪纵横,恨恨的说扎西多吉,你疯了,你被魔鬼迷惑了双眼,我此生再也没有你这样糊涂的孩子,说完伤心的跌坐在锅庄上。

        扎西多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走到大门口,他听见儿子大声哭吼着,阿妈、奶奶你们别哭,那个狗杂种不要我们了,他去找阿昌那个烂货,你们还有我和姐姐,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扎西多吉背着包袱,扶着自家院墙,这是他和村里人一手一脚砌起来的石墙,他望着整齐美观的墙面,想着这是多么漂亮的活计啊!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梭坡人的手艺更好的工匠吗?随便怎么顽劣形状古怪的石头都能被堆砌成这样平整匀称的墙,唉!应该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工匠了!

        他轻轻关上院门,像是怕惊动了熟睡的家人。

 

(七)

 

        阿昌半躺在村口黄连树下的石凳上。

        她出院快一个月,房屋外的季节也变得不同。

        快入冬了,天空阴沉灰暗,有一股小旋风卷起地上的灰尘,灰尘里有亮光闪闪的云母碎屑,这些碎屑像是认识阿昌,没头没脑扑在她脸上身上,她挥挥手想赶走这些讨厌的客人,可是手刚抬起来便有气无力的从半空落了下来。

        阿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遮母”(活鬼),核桃树把她的脸分成了两半,她已经不胖了,人一瘦颧骨就会不由自主高高凸起,皮肉们可怕的贴在高高隆起的颧骨上,医生包扎了几个月的右脸变成了白色,暴露在空气中的左脸变成了黑色,她的右眼珠子也在跳碉事件中丢在核桃树下,失去了踪影,下眼皮血红的翻在外面,即使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变成一条恐怖漫长的伤痕,它依然那样固执的翻着。她的嘴角耷拉在外面,稍稍一动便会有一股晶亮的口水涌出嘴角来,滑落在她的衣襟上,衣襟上是扎西多吉给她缝制的粗布围兜。

        她用剩下的那只左眼看见了扎西多吉。

        他向她走来,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阿昌像见到了鬼似的惊恐万分,她挣扎着想爬进路边的草丛中躲藏起来,如果可以,她想立刻变成一条蛇钻进路边的荆棘笼里逃向远方,永远不被扎西多吉看见。

        可是她浑身无力,如今的阿昌只是一摊略可活动的肉,被扎西多吉摆放在黄连树下。

        扎西多吉说有事要办,让她在这里等着,看这光景,他已经办完所有与梭坡有关的事了。

        他走到阿昌跟前蹲下说,你的房子我还给老房主了,那不是你该拿的,我背你走,从今以后,你就只有我了。

        阿昌嗷嗷叫着,想挥手赶走扎西多吉,嘴一张开却只有一汪口水争先恐后的涌出嘴角,她的手鸡爪般可笑的在空气中挥舞。

        扎西多吉,你等等!

        扎西多吉抬头,他看见妻子仁珍抱着一个布包急急追来。这是你跳锅庄时穿的衣服鞋帽,我给你带来了,出门在外,不能没有好衣服,这是背带,路远你的手臂有风湿,徒手背不住阿昌嫂子。

        她像往常一样温柔的说。

        扎西多吉浑身无力望着仁珍,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在颤抖,他能感觉她在努力强忍着保持平静,他默默接过她递来的布包,他第一次发现原本体态适中的仁珍瘦得像一张快被风吹走的薄纸片,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有风起来,将仁珍的头帕和额头的发丝吹得四下飞舞,她站在黄连树下没有说话,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洪水泛滥滑下面庞。

        通往村外的黄土路上,扎西多吉背着阿昌,一步步向县城走去,他的头顶,一只灰色野鸽子轻快掠过梭坡,忽悠向天边飞去,它飞得如此迅疾,像一颗奔出枪膛的子弹,自由而惊慌失措……

 

原刊于《北京作家》第二期,《四川文学》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