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牺牲了一只羊,狡猾的狼,潜伏在暗处,袭击的时候也毫无征兆,如果有一条凶猛的牧羊犬就好,可是家门口的藏獒已经行使不了作为一条狗的使命,它太老,也历经了太多的打斗,只剩一只眼或许那也已经失明,或许它靠的是还没完全失灵的那一点儿嗅觉在维持生命。
父亲愤怒的神情,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已经是被袭击的第六只羊,短短几天里,我把羊群陷入一个不安全的境地,它们的心灵也受到了很大的创伤,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令它们惊慌失措,我作为一个牧羊人没有保护好它们是我的错,我要弥补这个过错。不能再让顿珠出现在山上,不能让他再跟着我说什么“天地间只有你和我”,我可怜的羊们在我欢喜约会的时间正被猎杀,我很羞愧。
清晨,被母亲拨弄灶上器具的声音弄醒。我和妹妹到帐篷外,冷水冲洗脸,涂上父亲从县城买来的擦脸油,父亲听别人说擦这个油比擦酥油好很多,可以防紫外线之类的。他就特意买给我和妹妹,说女孩爱美。我们也想象着有一天从面颊上褪去这两朵红色的小太阳,觉得它长在脸上有点丑也有点多余。
羊群按捺不住地走出了羊圈,仿佛夜晚是抹去记忆的奶子,挤出去了就忘了山上存在的不安全因素。我背着母亲给我准备的食物跟在羊群后面,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没有见到顿珠的影子,有些失落,还没等我拒绝让他跟着,他却自己消失。
阳光直射的草地是天然的地毯,我平躺在它上面,仿佛又闻到恋爱的气息,而且越来越近,近得连我呼出去的气息都回旋而来,一股暖流贴到我的面颊。顿珠笑嘻嘻地趴在我的身侧,“在幻想什么呢?一个人在山上,不怕有野男人来偷袭啊?”
“比你更野的应该没有吧。”心不听使唤乱跳,我故作镇定地坐起身。
“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带来了好伙伴。”随后从他身后冒出了毛色偏红的肉嘟嘟的一条小藏獒。
“好可爱,可是它能斗得过狼吗?个头这么小。”我有些怀疑。
“现在当然不行啊,还要再长高一些,等狼出现的时候,它会闻到气味,就会狂叫,这样我们就知道狼来了,而且可以吓跑狼。”他信心十足地梳理它的毛发。
“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不如我们一起给它取名吧。”
我们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叫“嘎嘎”,表示爱恋。虽然它听起来有点像乌鸦的叫声,乌鸦长得黑漆漆的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母亲说乌鸦也是有灵性的动物,而且它把自己的名字跟女人的统称做了互换(颇娆——乌鸦,纳姆——女人)。这一定不是它自己的意愿,母亲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样的互换,也只当作故事来讲。
嘎嘎长得很快,岁月对它和我们的力度不一样,也对这座放羊的山脉不一样,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都是在这座山上放羊,它也从来就没有变过,所以对它的了解才那么细致入微。对于父母来说,这座山上的每一根草的长势、每一朵花的花期都在掌握之中,对游行在其中的动物也略有把握,只是它们毕竟是活物,喜怒无常,饿饱不均,彼此必须斗智斗勇,拥护各自领地,所以事情没那么简单。
自从有了嘎嘎,羊的安全系数也高了,我们也安心了,也可以继续耕耘相恋的种子。顿珠说他没有钱财,就拔了三朵小黄花做了环形小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说等他有了钱再给我补一枚大的金戒指。我不知道“等他”指的是什么时候,但是我把手伸过头顶向着阳光看,幸福像白云一样飘了起来。
顿珠时不时地外出,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渐渐变少。他说他在跟几个朋友做买卖,等赚够了钱就来娶我。后来他向邻里的牧户买藏獒,有的送他几条小狗崽,嘱咐他,自己养可以,不能给吃狗肉的人当食物卖。
有一段时间了,也没见到顿珠,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我的身体开始变得不适,吃下去的食物都会照旧吐出来。母亲看到我的样子,焦急地问我是不是跟什么人发生了男女关系。我羞愧地蹲在地上,眼泪忍不住往外流,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是顿珠。母亲神色顿变,这也是我早料到的结果。“虽然他是个可怜的人,可是他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样狠心的父母把他扔在草原上,你怎么能跟他一起过日子呢。”说完,母亲也抹眼泪。
顿珠是被阿婆卓嘎捡来的孩子,阿婆卓嘎每天在扎噶神山山口刻六字真言。听母亲讲,她是个苦命的老人,她本来有两个儿子,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可是两个儿子对她很孝顺,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先给她,只是他们总喜欢上山打猎,谁劝都不听。有天清晨阿婆卓嘎手里的一碗奶茶不小心落到地上碎了两半,阿婆卓嘎觉得很不吉利,阻止他们上山打猎,但没能阻止他们。后来天黑也不见他们回来。牧民们在扎噶神山的半山腰找到了他们,大儿子呆滞在兄弟的尸体边,小儿子被一颗子弹穿破了脑袋。大儿子变成了疯子,每到黄昏就指着山头胡言乱语。大家都说是因为他们在神山上打猎,惹怒了山神,是山神对他们的惩罚。邻近的人都不愿靠近他,忌讳和他的任何接触,说他的双手沾满了兄弟的血。他就变成了草原上最孤独的疯子,不久在一个狂风骤雨夜他靠在母亲的膝盖上嘴里不停说“我瞄准了,快,快,我瞄准了鹿的头”,就死了。阿婆卓嘎失去了两个儿子,她把家畜和那把夺命的枪都捐给了寺院,从此变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寡老人。牧民们看她可怜,每段时间轮流给她送吃的用的。她每天都会在扎噶神山山口刻嘛呢石,渐渐的那里垒砌了一座小嘛呢石堆。有一天嘛呢石堆边多了一个小婴儿,阿婆卓嘎虽没有养活一个婴儿的能力,可是她说这是一条人命,养他也可以为失去的两个儿子修公德。从此阿婆卓嘎的身边多了一个小男孩聆听她凿刻石头的声音,她给他取名叫顿珠,希望他事事如意。
父亲没有过多地责备,“孩子不能不生,不管顿珠是谁留下的种,他终究是孩子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说完父亲起身走出了帐篷。
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归来的马蹄声,此时的时间犹如凝固在空气里的一块铁,变得又沉又重。母亲端来了肉汤,说我现在必须要吃两个人的食物,可是我吃不下任何食物,有一块东西在我的胸口膨胀快要挤爆胸腔。
暮色渐暗,父亲回来了,看到他凝重的神色,我的头顶骤然飘来一层乌云,我默默地向三宝祈求没有不好的消息。父亲几口茶喝下去,仿佛在浇灌某种希望,或在浇灭一团怒火,看着我们迟疑了几秒钟说,“你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我们来养,我们草原上的好男人多得像牦牛背上的牛毛,不愁你嫁不出去。”我们都愣在那儿。
“到底怎么了?顿珠怎么说?”母亲问的也是我最想知道的。
“我没见到本人,听别人说他在做藏獒买卖,从草原上领出去的藏獒卖给内地来的人,真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到了倒卖藏獒的地步,这如同卖掉自己的手足。”父亲说完攥紧的拳头往卡垫上打了几下。母亲抱住了父亲的胳膊,不让他继续用这样的方式发泄燃烧的怒火。“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不要气坏了身子。”母亲安抚着父亲。
日子里持续弥漫着阴霾,只是看到慢慢凸起的肚子,看见肚皮被轻轻蠕动的动静,却有莫名的期待和紧张。入秋的草原换了金装,我总觉得哪一天顿珠会笑嘻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幕我设想了好多个场景。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最近瞌睡多于清醒。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嘎嘎的叫声由远及近,听到帐篷的门帘被掀开的声音,随后有一双手把我从梦中拉进了现实,妹妹站在跟前看着我,“姐,顿珠来了,被父亲拦在牛圈外,要不你出去看看。”我的心里顿时混乱又激动,走到门口,看到父亲想要打人的架势站在顿珠跟前,用各种难听的话骂他。顿珠低头一直在向我父亲哀求,我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胸口如同被许多乱石重压,呼吸渐渐堵在咽喉里。妹妹叫唤的声音渐渐消失,这一次在我的梦里只有一双赤脚在草尖奔跑的“嚓嚓”的声音。
糌粑和香料燃烧的气味还是弄醒了我空旷的梦境。第一次看到父亲湿润的双眼。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女儿,我不会勉强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这一生我们有缘做了父女,也是上辈子积的德。如果你非要跟着顿珠,我不反对。”看了蹲在我旁边满脸泪痕的顿珠,“顿珠你也别出去净弄一些丢我们牧人脸的事,做见利忘义的事情会遭报应的。以后就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我会分给你们家畜,每年春天上山挖虫草,日子可以过得去。”顿珠连连点头,表示愿意。
母亲亲手为我做了新的羊皮袄,从她头上的绿松石里取下十几颗给我做了头饰。“我能给你的嫁妆也就这些了,如果富裕一点儿,戴个琥珀也是好的,可是我们就这个条件,你是大姐给你多一点儿,剩下的就留给你妹妹。”母亲边说边给我编头发,细辫越来越多,辫子像瀑布般垂在肩上,母亲说,“一生要像一条河流,有始有终,即便遇到拐角也可以慢慢绕过去。”我说,“母亲,你还是自己戴着吧,给我们分完,你的头上就什么也没有了。”母亲笑了笑,“我可以留一个绿松石戴在头顶就好,就当作是戴给你父亲。”我没再说什么,胸口堵得有些难受。
父亲天没亮就请来了喇嘛,为我的出嫁诵经祈福。启明星在天际闪闪发亮,母亲觉得顿珠家可能缺少今天要招待客人的食物,早早地送去了一些食材。
走进顿珠的家,酥油灯把帐篷变得很亮堂,只是风从帐篷的各个破洞里吹进来,火苗像个舞者随风在帐篷内摇曳,我打量着风口,有种立刻把它缝合的冲动。
阿婆卓嘎天一亮就去山口刻嘛呢石,我们从小就叫惯了阿婆卓嘎,一时也改不了口,我还是继续叫她阿婆卓嘎。我烧好了一壶茶给阿婆卓嘎送去,她怜惜地对我说,“好媳妇,辛苦你了。”阿婆卓嘎虽然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可是刻嘛呢石如同她今生的使命,从不停歇。在寂静的山口总是会听到那美妙的声音,那是锥子和锤子犹如手足共同在红红的石头上借助阿婆卓嘎的双手编织虔诚的声音。我看到她满脸褶皱又被太阳晒黑的面孔,还有干瘪而指关节歪曲又到处结茧的双手,又仿佛看到了风霜在一个老人身上慢慢爬行的影子,为此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像喝了遗忘在角落里发酸的酸奶。
她把双手在草尖上随意擦了擦,喝了几口热茶,从身旁的羊皮小袋子里取出一块酥油放进碗里,等它在热茶里慢慢融化时就放进了一把糌粑和曲拉,在棕色木碗里搅拌在一起,这一切对我们来说是每一天都在做的事情,只是此刻我却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的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她看到我呆呆的样子,以为我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你怀有身孕,来回走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来送茶,这么多年了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我给她又倒了一碗茶,“我身体好着呢,没关系。”继续看着她吃饭。
正午的阳光更加炽热,我怕她会晕过去,“今天太阳这么猛烈,您跟我回去休息吧,以后可以慢慢刻。”她端坐在石头跟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先回去,我这把老骨头,哪有等的时间,今天刻完谁知道明天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挥挥手示意让我回去。
褪色的牦牛绒帐篷到处都开了口子,我用黑色牛绒线把它们一个个缝补好。母亲总教导作为一个女人必须具备的事:“填满灶台上的器具,头顶的帐篷要顶寒,焐暖喂热亲人的胃。”我已经是这个家的女人了,我想要好好地去尽我女人的职责。
夕阳余晖下一个个黑点走向家门,嘎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顿珠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我要听听我儿子。”就把耳朵凑到我的肚皮上。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要是女儿怎么办?”
他更加开心地抚摸我鼓起的肚子,“我媳妇给我生什么都好,生个小羊羔也要当宝贝。”
“我又不是绵羊。”我顺手摸了摸肚子,孩子又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顿珠哈哈大笑,“那我要当公羊,臭得让你受不了。”说完就从背后抱着我进了帐篷。
“今天帐篷怎么这么热?”
“我把帐篷的缺口都补上了。”
他望了望四处,“喔,我媳妇就是能干,可是风吹了这么多年,突然变得温暖,有点不习惯,而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身体的火势旺盛得不得了。”看他坏坏地打量着我的身体,我不禁大声笑了出来。
“嘘、嘘。”他示意要我停止。他指着隔壁的帐篷,“我母亲听到会说我们的。”是啊,老人们讲傍晚以后女人不能狂笑或大声哭泣,不然会迎来灾祸。夜幕下,仿佛有很多新的规则正在上演,就像阿婆卓嘎说的,“女人是天地间最奇怪的存在,她像空气一样重要,也像空气一样被轻视。”
月亮挂在头顶,一阵阵隐痛在我肚子里窜动,渐渐地变成了剧痛,最后在我的喊声和阿婆卓嘎的忙活中生下了一个男孩,一身褶皱的小生命,如同一个易碎的水球,我和顿珠都不敢轻易去碰触,怕一碰触就会碎,阿婆卓嘎把他擦拭好,包在早已准备好的羊羔皮里,“再小的生命都有它自己的护体,轻轻抱,不会有问题。”就把孩子放在我的怀里,试着让他吸奶,他一碰触到奶头就会很自然地吸吮,而且吃奶吃到饱,感觉更神奇。
顿珠在石灶上加了一些柏树和藏香,双手合十祈求三宝保佑儿子无灾无难。儿子迎来没几天,阿婆卓嘎却辞世。
她去世前毫无征兆,早晨出门时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黄昏不见她回来。等我们到山口她却靠在还没刻完的嘛呢石边,锥子紧紧地握在手里,低沉的头犹如在聆听大地的声音或在重现她凿刻的美妙声调。我们蹲在她身边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还沉浸在美妙声响里的灵魂。
喇嘛念诵超度经,桑烟升天,秃鹫扑闪而下,在天葬师的处理下她只剩下一堆白骨,最后白骨也揉碎成一团肉末不见了踪影。再也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迹,她飘渺得像一缕烟,只有山口的嘛呢石堆坚定地见证着她存在过的一生。
一年后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儿子,这一次比上一次容易了许多,他是披着夕阳落在牛圈里,顿珠笑嘻嘻地说,“你生小孩像绵羊生小羊羔那么容易,以后多生几个。”是啊,自己也觉得再生几个没什么问题。只是小腹的疼痛越来越严重,顿珠从别处借来了一台摩托车,带我去镇上看医生,我第一次骑在这样的铁驴子上,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害怕一松手就会甩出去。他的朋友格桑带我们走进了一家诊所,大夫说是妇科炎症,要我们注意清洁,给我开了些药。
格桑邀请我们去他家住一晚,一进院子到处是装在铁栅栏里的藏獒。格桑指着几条大块头的藏獒,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今年又有大收获。我们看着他的大房子大院子还有漂亮的汽车,看着他鼓起的大肚子和粗条的金链子在脖子在手腕闪闪发亮。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风的呼啸,雨的阴冷,雪的寒气。那些奇特的灶具,富丽的装饰,我仰望着就像没见过夜空的人仰望着群星闪烁。我们都羡慕不已。
这一晚我睡得恍恍惚惚,院子里的那群藏獒时不时地嗷嗷叫。我又梦到自己在草尖上光着赤脚奔跑,回头看到身后一片黑暗,惊恐中又醒了过来。
第二天清晨我们骑上铁驴子返回自己的牧场,一路上顿珠沉默得出奇。“你怎么了?今天这么安静。”我问他。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他揉揉我抱在他腰间的手继续沉默。
后来,顿珠决定把家搬到镇上,他说他有办法养活我们一家人。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你们想做乞丐吗?到了镇上拿什么养家糊口?”顿珠沉默了许久,“我可以做些小买卖,再说家里的牛羊死得也没剩多少,小孩也不能再像我们一样什么都不懂,该让他们在镇上念书,而且念书也不要什么钱。”父亲从卡垫上起身,“念书有个屁用,除了违逆还能搞什么?现在不要钱,以后就不要钱了吗?好多镇上的父母都是用所有的积蓄培养出来一个‘孙子’,出来什么都不会,还摆一副‘老子’的样子。”
“我们会好好教导他们的。”顿珠依然低着头说话。
“你们的事我做不了主,你们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到哭的时候别怨我没提醒过你们。”父亲扬长而去。
我们卖掉了剩下的牛羊,搬到退牧还草移民区80平方米的房子里。据说这是国家给的,每年还会有一些补助可以领,我们就像捡到大便宜的乞讨者,一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嘎嘎也跟着我们来到了新家,而它瞬息间变成了一个无用武之地的退兵,懒懒地趴在院子里。顿珠用卖掉牛羊的钱买了一条小藏獒,他说那是我们发家致富的希望。我们盼着它长大,来改变我们目前窘迫的生活。看着他的朋友们一个个养藏獒发财的情景,我们把父亲的话忘在脑后,应该说故意忘记。把好吃好喝的都给它,还要给它铺上家里唯一的藏毯。养它就像伺候一个土司,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只有嘎嘎时不时地嗷嗷叫几声,仿佛在表达它的不满。
渐渐地它越长越不像样,双额越来越尖,身材越来越苗条,它不是大姑娘,长成这样卖不了钱。养它就成了一种负担,我们把它放到外面,它就变成了一条流浪狗。顿珠的买卖以破产告终,顿时我们的前方是一片昏暗,镇上的生活什么都要钱,连喝水照明都要钱。
天一亮顿珠要我给他拌糌粑疙瘩,吃完早饭,说要出去转转。午后时,他手里提了鼓鼓的纤维袋回来,里头放了剁好的牛肉和土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好长时间没煮肉了,我的骨头都松了,这是格桑给我们买的,今天我们好好吃一顿,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是啊,我们肚子里的油几乎都耗干了。
顿珠还是不死心对藏獒的期望,但他没有本金去买,格桑愿意跟他合伙买一条藏獒,本金格桑来出,钱挣上了就各一半,挣不了就当打水漂。大概格桑是为了拉他一把吧,格桑老说小时候顿珠为了他,把一个小流氓打成了狗。顿珠的信心都挤到了脸上,而且格桑说小藏獒放在他的院子和他的藏獒们一起养,我们很感动,我们只要等着收获就行。
每天我们就去帮着格桑喂喂狗,打扫院子,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出点力。看惯了这些被禁锢在栅栏里的藏獒,也就跟放牧没多大区别。对待它们我渐渐变得游刃有余。
经过一段时间后小藏獒变成了大块头,大家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最后把它以大价钱卖给了别人,格桑给我们分了一半的钱,一瞬间拿到那么多的钱,这一夜我和顿珠都睡意全无,我们计划了好久,最后也没有确定下来,决定第二天再商量。
清晨的风都带着甜味,我又把袋子里的钱拿出来看了看,忍不住只想笑。顿珠看到我傻笑的样子就自信满满地说,以后会有更多的钱让我数。
顿珠又把一部分钱买了小藏獒,还给我买了大大的镶上玛瑙的金戒指,他说那是他承诺过的,还说以后会有项链和耳环,这一夜我又失眠了。我们把家里用的放的装饰的都添置完毕,最后剩了一些钱,顿珠说那是用来维持生活,以后可以多买些肉煮着吃。
松宝拿着两瓶青稞酒来到家里。松宝是顿珠的另外一个朋友,以前他做土地倒卖生意,听说镇上有好几套房子,可是后来因为他迷上了赌博,据说欠了一屁股债。顿珠要我给他们煮大锅肉,说难得朋友来家里,他们要好好喝一场。他们开始时喝得很高兴,聊起了以前的日子,聊起了兄弟的情谊,后来松宝哭了,抓着顿珠的手哭得像个小孩,说他如何如何不容易,说要让顿珠帮他一把。顿珠也大拍着胸脯说,只要他能帮的事一定会帮兄弟。最后两人喝得东倒西歪。
第二天松宝笑嘻嘻地来到我们家,看见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嫂子在洗衣服啊,顿珠在家吗?”边问边向屋里张望。我说顿珠他还没起床,他就径直走进屋里。看他高兴的样子我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宝保证,你是我唯一最好的兄弟,骗谁都不会骗你,不然我就是个吃屎的狗。”松宝边说边往外走,到门口还连说好多感谢的话才离开。
“他怎么了?你给他什么了?”我望着顿珠问。
“他说他走投无路了,要我给他借些钱,我借给他了。”顿珠边说边又立刻解释,“他说今年春天挖完虫草就把钱还给我们,他们两口子每年都能挖好几万元的虫草。”
“你还信啊,我才不信,他一定又是去赌博了,赌鬼就是个瘾君子,他哪有什么信誉和自尊啊。”我说完,顿珠几乎就暴怒了,“你也太势利眼了吧,他是我兄弟,虽然他现在状况不是很好,但绝不会出卖我,你不要侮辱我的友谊。”说完转身把门砰的一声将我隔在一墙之外。我顿时眼泪稀里哗啦地往外喷,为了一个外人他对我发如此大的脾气,而且我说的也是事实。我越想越难过,就号啕大哭,两个儿子看到我这样也不明事由地跟着大哭,顿珠终于也受不了走出房门,“你们都哭什么鬼,人家以为是我死了呢。”便保证他能把借的钱要回来。但后来钱还是没能要回来,从那以后松宝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一个面也不露,他应该是在躲着我们,就像躲着他的债主们。而顿珠也只能恶狠狠地骂他,“狗不如的东西、骗子、不是人”。
两个儿子相继上了学,小母獒长大了给我们添了好几只小藏獒,我们欢天喜地地搬到两层小楼的独家独院里,我在自家的地砖上看到我扬扬自得的样子。卖獒的生意越来越顺利,顿珠也开上了好车,而我也戴上了黄灿灿的各种金首饰。日子在油腻里翻滚,而我们的体格间也多了层层赘肉。
“老婆,我要到城里去几天,有个老板要我们的獒,我和格桑把獒带下去,这次若成功又可以赚上一大笔钱,你需要什么就说我给你买。”顿珠穿上他的西服。
“你还是穿你的藏袍好看,这样看着很别扭。”我弯腰帮他系鞋带,腰间的肉顶得呼吸都有点困难。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看的是你的派头,你外在的装束,这套西服很贵的,说什么什么的名牌,反正我忘了什么名字,但人家大老板们一看就会知道,这可是我的面子呢。”说着走到镜子前梳理头发。“对了,别忘了给儿子多寄些钱,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学习会比较辛苦,离我们这么远挺不容易的。”边说边往外走。
“我知道了。”
在他身后又嘱咐了一声,“以后买没有鞋带的鞋子。”
大儿子的学习很好,这也是我们最骄傲的事,他考上大学的那天我哭的像个泪人。二儿子不像他哥哥,他不喜欢去上学,每当假期都跑到寺院跟着洛周舅舅住上好几天,而每到开学总要哭上好一会儿才能勉强地把他送到学校,后来他常常逃课跑到洛周舅舅那儿,最后没办法就让他当了和尚,他穿上袈裟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却变得那么帅,我又忍不住流眼泪,仿佛现在的我除了流眼泪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父母亲听到二儿子在洛周舅舅处当了和尚时,他们都很高兴,二老常常到寺院去看他们,我也会在这个时间段去寺院,为了顺巧碰见二老。自从买卖藏獒发家后我父亲再也没有进过我家门,总是用鄙夷的语气说他无福享受我们的富裕。
大儿子总是需要很多钱,放假也不回来,幸亏卖藏獒挣了些钱,不然我也不知道怎样去供儿子上大学。
顿珠只来了一个电话说獒卖了好价钱,还有点事情,办完就回来。我愣在电话旁边,想起刚看到电话时,铃声都把我吓了一跳,听到远处的人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总觉得这是一种魔法,后来慢慢就习惯了,而现在它只是冷冰冰地传达消息的一个工具而已。
听到汽车的声音我大步跨出房门,看到顿珠有些疲惫而消瘦的脸,“你怎么了?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我问了一大堆。
他没说更多,只是说有点累,给我带了很多好东西。傍晚我们早早地关上大门,钻进被窝,也没能点燃肉体的欲火。
慢慢地顿珠开始夜不归宿,每次问他,他总会说跟朋友一起喝酒,睡在朋友家里。他跟我的话越来越少,而我见到他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在隐隐中我们之间拉上了一层帷帐,而我在帷帐的一端强压住快要发疯的神经坚持等待,渴望哪天他笑嘻嘻地走进家门。
我在别处常常会听到顿珠在某个赌场,又输了多少或又赢了多少;顿珠又进了哪家理发店,镇里有一些以理发为名拉客卖淫的地方。伤心之余我就想看看那些依附于男人而苟活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站在店的对面,却莫名地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人头在那张痕迹斑斑的沙发上懒洋洋地靠着、躺着、卧着,看她们倦怠疲惫的脸,昨晚一定是又跟兜里放着钞票的男人们奋战了一宿。我就那么站在那儿,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也干不了什么事,只是觉得被那些渲染的颜色刺痛到我,只有眼泪疯狂地往外倾泻。
顿珠疲惫地回家,他总说累,要睡个好觉,等睡到第二天中午,又出门。我再也忍受不了,大声地向他吼,“你老喜欢往外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你以为我整天面对着你就有钱赚了吗?我是个男人你懂什么,我在外面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让你日子过好了,你还要什么?”说完他就往外走,我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门。他一用力却把我重重地甩在地上,不仅没有管,还“哼”的一声扬长而去。
第二天我看到嘎嘎死了,因为它太老了,它的死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看到它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从没把那些用钱交易的藏獒当成过家人或亲人。
大儿子大学毕业,可是他没有回来,说在城里打工,却要我们时不时地寄钱给他,我都两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顿珠好几个月也没有回家,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的冷清都聚集在这个屋子里,而我身上的金子都在发出冷冷的寒气,外面炽热的阳光仿佛也无可奈何地背向我。
没多久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有一天我还晕倒在房里,等我醒来时我就在白色的病床上,看到父母苍老的面颊上挂着泪滴守在身边。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所有的悲伤就在这一刻化成泪水流了出来,如果这些泪水能冲刷掉我所有的委屈,我也就会容易很多。
医生宣布我得的病需要隔离治疗,说是带有传染性的性病,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当医生解释了它是怎么染上的时候,我的眼前只飘忽着那些颜色,那些五颜六色的女人的头,那些曾经让我恨让我痛的头颅。医生说必须要找到顿珠进行检查治疗,我已经没见过他好久了,他死了吗,还是躲在某个阴暗的地方等待着死神?想到这些我心如刀割。死神还没赶来之前,我却被医生判了无期徒刑,而且是如此难以启齿的痛苦。
我被父母带回了牧场,我看到夕阳下的牛羊和炊烟,仿佛我不曾离开过,只是当我面对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么梦之外的我一定又是笑嘻嘻地跟在羊群后面,或看着我的儿女们乐呵呵地走在我曾经走过的花草地,还可以数着父母日渐变白的发丝,每天为他们烧一壶酥油奶茶在夕阳下细细品味。可是这一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难以实现的奢望,在仅仅几天内他们苍老的速度也在紧跟着我的病变,看到他们的哀伤与无奈,心被无形的刀在刮割。
我蹒跚地走到被阿婆卓嘎堆起来的嘛呢石边,靠在那里,仿佛又听到那锥子和锤子在红色石块上敲击的声音,夕阳暖暖地从草原深处向我投来告别的眼神。
看到一个火红的影子和一个黑点慢慢向我靠近,二儿子搀扶着瘦如枯柴的顿珠来到了身边,看着熟悉的轮廓和悲痛的眼神,我愣在那儿,泪流满面,顿珠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跟前,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感觉那是久远年代里的一个幽灵对着另一个幽灵的对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为自己一个人消失就好,可没想到把你也害了,是上天在惩罚我。”他说着说着就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往地上撞,而他能抓的发丝也只有那么几根,能撞的地也不会把我们带着病菌的躯体扫描干净。我应该大声地诅咒他的淫乱、诅咒他的背叛、诅咒他的一切,可是在这一刻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吼去骂去诅咒。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们就像一面镜子,我们同时受到了诅咒,我们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乐荣辱,我们如同拴在同一根绳上的羊,为了那一口没吃到的嫩草不顾牧人的阻挠走进陌生而又陷阱重重的区域,最后输掉了一切。
我从胸口的小布袋里取出了那枚玛瑙金戒指,它曾经是我们爱的承诺,但现在已不再是我闪耀美丽的装饰,我把它放到儿子手里,要他带回寺院放在某位佛菩萨的跟前,希望在来世里我和顿珠不会再迷失了方向。
原刊于《青海湖》2018年2期
那萨,又名那萨·索样,女,藏族,青海玉树人。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陕西诗影》《诗潮》《青海湖》《诗林》《中国诗歌》《诗江南》等刊物。出版诗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