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看天,依旧那么的明亮和纯净。草原的天总是这样让人忘却烦恼,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它的那片蓝让我的心灵更加开阔。

        从今天起我再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被主人开膛破肚,任人宰割。从今天起我就被主人选中成为每个牛儿最盼望的草原自由的生命——放生的牛。

        在毫无遮拦的天空下,主人在帐前为我举行了放生仪式,咏经的人身穿红色的衣裳为我系上了放生的符号,在我的耳朵上、在我的毛发中系上了写满经文的布片。我看见同伴们用祝福和羡慕的眼神注视着整个过程,我的眼里充满了自豪和对未来的憧憬。

        今天我才注意到原来自己长得确实是很美,在同伴中我身材高大、毛发浓密,我的尾巴就像一把密不透风的蒲扇,黑白相间,摇动有力。我的牛角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为我今后的独立提供了自信。我的身体健壮、我的步伐矫健、我的声音低沉而雄厚,没有一样不是得天独厚。不选择我做放生牛会是主人的遗憾。

        放生牛,这在草原已经成为了人们为了减轻杀孽而举行的自我安慰的仪式。每家牧人都会在自家的牛群中挑选出他们满意的牦牛,还给自然或者说献给自然,打上放生的记号,谁都不会去宰杀它,让放生牛自由生活到老。而对于我们牛群来说,那些放生牛都已经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神,它们的一生被牛群赋予了无数的幻想和传说,口口相传。对于免遭杀戮、自由生活,我们有太多的渴望。在同伴中我们也经常谈论那些被放生的牛的传奇故事。同伴说它们有的在自然中成为了山神、有的成为了草原上永恒的精灵、有的在草原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永远被人们尊重、有的和狼群孤军奋战争得了自己的领地、有的在圣湖边静静终老。

        想到这些传说,我的头扬的更高了,我发出了自己最为骄傲的——低沉的、雄厚的一声“哞——”。

        系上了放生的符号,我骄傲的转过身回到了牛群中,我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要独立和自由,不再回到圈里,离开群体去创造自己的神话,成为同伴中的又一个传奇。

        在同伴们的祝福声中,我们来到了草场上,吃着被雪覆盖了一半的冬草,互相呼唤着、调侃着。虽然冬草苦涩、干燥,但混合着雪水在我的口中慢慢咀嚼,变得甘甜可口。

        在快乐的心情中,一天瞬间就过去了,草原的夜幕就要降临,主人骑着那匹枣红马,口中吆喝着叫牛儿们回圈。枣红马时不时的嘶鸣,提醒大家注意,停止进食,听令回家。

        傍晚的草原,让我习惯性的想要回家,但那些系在身上红红绿绿的布片,提醒了我现在的自由。我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和同伴们一一告别,目送着它们踏上回家的路,直到我无法看见。夜降临了,热血沸腾的我毅然的转过身走进了草原深处,我从未只身到过的深处和黑暗中。

        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在这空旷的夜里,雪花飘落的声音清脆柔和,雪花轻轻敲打着我的面颊。不知走了多久雪花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猛烈,在风的带动下它们的姿态变得忽上忽下,穿透了我的外套、贴近我的肌肤,让我顿时感觉到了寒意。

        抬头望望,视力可见处漫天雪花飞舞,别的什么都没有。走了很久了、很累了,我想躺下休息、回味一下冬草的甘甜。正当我准备躺下,一声凄厉的长嚎让我顿时一震。

        这种凄厉的叫声,总是盘旋在我曾经的牛圈外,但今天这样真切的回响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顿时我慌了手脚,在黑暗中我臆想的神话顿时崩坍。“难道我自由的第一夜,就将面临这生死的挑战”,这句话一出,我顿时发现自己的孤立无援,在黑暗中我的声音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

        我艰难的抬起头,努力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要准备好战斗、战斗。

        我迈动步伐,急促喘息,四处张望,回应的却只有凌乱飞舞的雪花和呼呼的风声,四下又归于了寂静。可此时的寂静让我不安,总感觉后背凉凉的寒意,总感觉一双在黑暗中窥视的目光随着我在转动。

        不久,在黑暗中我听到了一阵阵低沉的喘息声,离我越来越近,在我的左边、在我的前方、在我的右边、在我的后方。我被这喘息包围了……

        我要找个缝隙突围、我要找个缝隙奔跑起来、我要实现我的神话,成为放生牛的又一个传奇。我不能还没开始就这样结束。

        在我们牛群,常见生死离别,血肉横飞,对于生离死别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但当自由来的这一天我不能就此放弃……

        哞……,黑暗中,我发出了我的愤怒,为了生而战斗。

        正在我要突出重围的时刻,黑夜中的狼群如鬼魅般缠住了我。一只体型较大的狼直扑向我的左侧,顿时它锋利的獠牙穿破了我引以为豪的强健的躯体,我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身体流淌了出来,我用力摆脱他的獠牙,皮开肉绽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当我转身准备用角抵挡它时,我的右侧顿时又像粘附上了沼泽地里的蚂蝗,一只灰狼咬住了我的右背,我在疼痛和愤怒的鼓动下,发出了平生最大的嘶吼。正在我昂首之时,它们当中体型最大的狼狠命的咬住了我的颈部,我几乎被窒息,摇晃了几步,我用尽力气试着挣脱,四蹄在原地乱踢。毫无战斗经验的我就这样一次次用疯狂迎接着这群久经沙场的狼群,它们不停的轮番攻击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想要耗尽我的体力、让我流尽每一滴血。但它们不知道,我是一头强壮的放生的牛,为了这个愿望,我在草原上等待了一生,我不会放弃。在一次次的攻击和一次次的摆脱中,狼群似乎被我的疯狂震慑,奇迹般的停止了攻击,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窥视着我。

        我疲惫而又警惕的看着它们,我们僵持了很久很久,狼群低下头慢慢地向后退去,在风雪中渐渐的我听不到它们的喘息,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我的周围,等待着我倒下。

        受伤的身体在流血。我的四蹄站立不稳,在寒风中抖动。血液和我的毛发冻结在一起,身体是那么的沉重。我艰难的呼吸着,抬头望去,在草原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曙光。

        前面有一座山丘,翻过山丘就是另一个世界,这是我一直以来向往的世界。

        “扑哧扑哧”,呼吸在血液的过多流失中愈加艰难,感觉我的喉管突然变细了,空气无法顺畅了。喉结刺痛的干燥加剧了我的痛苦。

        曙光跃出了地平线,我看见自己已经体无完肤,但主人系在我身上的经文却完整无缺,只是都被染成了深红色。

        我艰难的爬到了山丘,眼前豁然开阔,我看到了我的世界——绿绿的草原、小河流淌、花儿绽放、鸟儿飞舞,蓝天还是那么深邃,让人心醉、心碎。我看见自己站在阳光下尽情享受着太阳的恩赐,阳光毫不吝啬的照耀着我,寒冷顷刻被温暖代替,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感觉好温暖好温暖。慢慢地我俯在了绿草中,用前肢撑着我的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我向往已久的世界,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它……

 

        尼玛吉,女,藏族,笔名吉吉。1976年10月出生于阿坝州若尔盖县。曾从事教师、记者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