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夜晚潜伏,匍匐在草原吸收草甸蒸发的水汽。此刻的它潜伏在草原深处,等待时机腾空而起,飞身天际。

        凌晨,一道道雾汇聚、交融,形成看得见、摸不着的灰白屏障,在万物沉睡中,从草甸慢慢吐气,扭着没有骨干、风都能吹散的腰肢,张开双臂盖住所有的景致,妖孽般慢慢向上升起。在牛圈我看得仔细。大地在即将苏醒的时刻,太阳露出了她的毛发,怒发冲冠似的直指苍穹,一根根像利剑般坚硬,冒着热气。东边的山顶透出了一道刺眼的白。雾在阳光下活跃起来,在草原快速蔓延。

        跟着阿妈的步伐,我走出了湿漉漉的房间,里面满地都是昨晚反刍后的排泄物,我想尽快走到干净的草地,啃噬挂满霜叶的草,那味道青涩、甘甜。

        阿妈和我穿过浓雾走到草地,大家都饿极了,边走边吃早餐。

        太阳慢慢升起来,感觉到了它的温暖扩散到我的全身。此时,速度快的雾飞进了云层,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云朵。而刚吸饱的雾,身体沉重,还没来得及腾空就被正在吐气的草甸凝固成了水滴,又落回草甸,它要成为云朵只有等待下次再从头来过了。

        我低着头正在闷头闷脑的吃,“啊!”一个不小心,我又撞到那张冰冷的网上。折转头,我又开始吃。一只冒出头的地鼠看见我的窘样,在洞口笑得打滚,然后很得意地钻进洞里,在铁丝网的那一边,对着我吹口哨。哎!懒得理它,我瘪瘪嘴,又开始吃早餐。但它得意的样子让我很是不爽,为什么,在地下蜗居的它就可以在草原上自由的奔跑,而我只能在这个冷冰冰的网里行走?

        “阿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网包围着我们,不管是在夏季还是冬季,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要在网里?”

        “哎!孩子,我们是牛,自千年前我们被人类驯服,我们就按照人类的需求生活着,这些网是他们围的!”

        “阿妈,为什么人类要把我们围起来束缚我们的自由?”

        “孩子,人类说我们数量太多,又太分散,破坏了草场,要用网围起来,减轻草原的负担!”

        “那,阿妈,人类不是说我们是草原的精灵吗?精灵不是自由自在的吗?我怎么就感觉不到自由,您看,那只地鼠它就那么自由,是不是它才是精灵?”

        “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和地鼠一样自由,每天只要我们愿意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进食、休息。人类也会骑着马儿跟着我们奔腾在草原上,我见过人类骑马驰骋的样子,马儿可以放开脚步四蹄腾空尽情奔跑,鬃毛随风飞舞,是草原上最美的风景,那匹枣红马经常催着我们到湖边去饮水,我还嫌它啰嗦。秋天,我们经常尽可能的带草籽、各种花粉到远处播种,来年草原上的花儿百花齐放,美极了。那时我跟大家都很满足。有广阔的天地,惬意的生活!”阿妈说完,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看着网的另一边,眼中充满了回忆的美好,不一会儿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阿妈,您别伤心,我只是问问,您别伤心!就是那只地鼠在挑逗我,我不理它就是了!”

        我不想惹阿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和阿妈在一起多久?老牛们说:只要我们牛的四肢离开了草地,我们就将永不再见!那天,我就眼睁睁的看着阿爸被人类装在了一个会动的铁盒子里,阿爸的四肢再也没有踏足草原。每年人类都会运走很多牛,然后我们就真的永不再见!我不想阿妈四肢也离开草地,我要她稳稳的在我身边呼吸,即使没有自由,我也要和她永远在这张网里一起漫步、一起咀嚼时苦时甜的青草。

        想到这里,我在阿妈身旁欢快的跳了起来,希望她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忘记过去。过去的一切曾让她很快乐,但已经过去,况且我们没有改变任何事情的可能。阿妈看着我顽皮的模样笑了。自阿爸走后,我们再也没有提及过他。我们牛最坚强的地方就在——失去了,努力学会忘记,并遗忘。

        这样的永别离我们母子不会太久了,我已经开始强壮……

        对于牛来说,强壮正是人类需要的,一旦成为他们的需要,我们的生命也就到了终点。牛不会去申辩、不会挣扎,当我们能够挤出第一滴奶开始,就在为人类付出我们的所有,没有怨言,这就是他们常说的“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吧!而我们的强壮带来的只是灰色的死亡。

        我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渐渐强壮庆幸还是悲哀。离别的脚步随着我的长大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试着不去想它,假装还在懵懂,努力快乐!

        有时候想着我们的生活我很不甘心。人类称我们为“草原精灵”,却很自觉的把我们束缚起来,关在网里。他们说的和做的总是有区别。他们不是也在草原上不停的挖这儿、挖那儿,到处都会有他们建造的房子,建了拆拆了建,草原美丽的草甸会被他们翻个底朝天。到处都有会动的发着怪声的铁皮在草原行走,铁皮所到之处就变成了泥土和灰尘。我们撒在草原上的粪便可以滋养草甸,他们却一点不留的收拾干净,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草没有了营养,一个冬季耷拉着脑袋。而我们每年都会用身体粘上草籽和花粉去播种,然后用我们的四肢把它们踩进深深的土里,用消化后剩下的草汁养育他们,待来年春暖花开,它们会在各地生长。这样的我们怎么就会被冷冰冰的网围起来!

        我们被圈起来,人类却没有被圈起来,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草原。他们的力量太强大,所到之处不是面目全非,就是奄奄一息,失去原有的美丽!

        想着想着,我已经走到了网边,远处山丘顶上黄沙渐露,草儿努力抵御不让它向前。好事的风儿。没事总在草原晃荡,不停的找事挑逗,捧起黄沙向草儿们砸去,好多草儿瞬间就被埋在沙下,黄沙越来越厚重,一层又一层,草儿被深深的埋藏,直至看不见。

        多想用我的身体挡住风的肆虐,多想带着草籽播撒在那片眼睁睁看着枯萎的山坡,多想留住绿色,多想证明牛就是草原的精灵,多想某天能够走到四肢颤抖,量量这片草原到底有多宽……可我是牛,一头渐渐强壮的牛,一头不会说话的牛,一头等待着又一次刻骨铭心别离的牛,一头等待终结的牛……

        正午了,草原越来越热。阿妈和我的嗓子都冒着烟,我们走到网的边缘,寻找着水源。除了含着少量水份的草甸,这里已经没有水可以让我“咕咚咕咚”喝个够,哪怕是带着泥土的水滩。我又一次举目眺望远处正在萎缩的湖水,网那边的湖水。湖面上水鸟忽上忽下,蜻蜓点水般掠过。真希望它能载着透湿的翅膀飞过我的头顶,滴下甘露,让我一尝湖水的清冽。岸边,那些幸运的牛儿,低头“咕咚咕咚”灌着水,头顶都冒烟了,而我和阿妈却在网这边带着干涸的身体,舔舐着自己的嘴唇……

        “阿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广阔的草原上做回自由的牛?”

        “孩子,慢下你的脚步,我们走不到的地方,你要学会用你的心去走,放在心底,你就已经到达了你想要到的地方。你的心自由了,你的身体也就自由了,你眼前的网也就不存在了!”

        “我们走不到的地方,你要学会用心去走……你的心自由了,你的身体就自由了!”“……你眼前的网也就不存在了!”我重复着阿妈的话,这些话对我来说很难懂,但它就像有神力,从我的嘴里飞了出来,在眼前变成一股清泉,带着一股凉意流进我的咽喉,在身体里顺着肠道七拐八弯,所经之处立即被滋润。就像干涸的草原迎接了一场大雨的洗礼,雨过天晴草原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喝下阿妈赐予的“神水”,我放慢脚步,闭上眼,阳光在我的眼前一片血红,慢慢地慢慢地那片血红散去。

        我反复重复阿妈的话,鼓励自己忘记烦恼——我走不到的地方,让心去走。心自由了,身体也就自由了,眼前的网也就不在了!

 

        尼玛吉,女,藏族,笔名吉吉。1976年10月生于四川阿坝若尔盖,祖籍青海化隆。曾从事教师、记者、播音员、新闻编辑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