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长着羽毛的生灵/栖息在灵魂的树杈/唱着无言的歌儿/从来没有停下/它曾庇护了多少温暖/狂风中,它的歌声最是甜蜜/只有恼羞成怒的暴雨/才能让这只小鸟显现窘迫/我听见它的声音/在最寒冷的土地/在最偏远的海洋/绝境中,它依然不会张口/向我讨要哪怕一些面包//”
——艾米莉•狄金森
零下的温度总是带着雪花,轻飘飘地落在高原红的脸颊上,好似化出了一道水痕,像极了眼泪。我如痴如醉,却依稀感觉脚丫也在摸索着雪的秘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肢体不听使唤地前进,想当然的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进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咔吱咔吱咔吱咔吱……”
1
雪尔沟安恬地依偎在措龙的臂弯里,就如记忆里的一样,像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吮吸着阿妈的乳汁,那蕴蓄的深情,也尽是故乡的情怀。
放远望去,小村庄被连绵的高山和森林环绕,炊烟从山坳里冒出头,连着风马旗一起飘荡在山顶的拉则。正所谓依山旁水,山涧里流淌的清泉,汇流成拉姆河,从草地滑过,浸润着这里的泥土和故人。如果继续沿着河流往下,地面也就越发宽敞,草原的原型也就显露头角,所以这儿的人利用地形世世代代都以放牧为生。以前也总听长辈们述说他们的陈年旧事,其中最常听见的莫过于他们的森林捕猎,其次就数家族历史,从森林到草原、从山神到灶神、从河流到小溪、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好像都有他独特的传说和源头,而“雪尔沟”这个地名,藏语中就是“九方聚集”的意思。
据说,这儿原是一片荒地,无人居住。后来色达的吉塔家族由于内部纷争,其小儿子带着他的所有家当和儿女逃离了那里,原本打算投奔远在求吉玛的一位亲戚,在迁徙逃离的路途中,为了避免纠纷的延续,他们没有选择以往的路线,反而走险路,翻越了无人去涉足的重重森林和大山。最后,阴差阳错的来到了那片荒野措龙。至此,先辈目睹的也正是后来的雪尔沟,冥冥之中被指引到那里,开始繁衍不息。
自吉塔家族的长居,一些流落部落也相继从果洛、壤塘、白玉等迁移而来,久而久之,汇聚了来自九方的家族部落。荒僻的山区就多了一副画面,群山在回唱,密林里留下了寻猎的脚印,帐篷外妇女们用手指一根隔一根地挑起经纱,穿入了纬纱。
而河边的草地上,有群孩子在那里,环绕着蹲在一起,紧闭着眼,环绕外的小男生往不远处丢了一块小石头,落在了一颗沙棘树旁,
“可以睁开眼了!”一声令下,所有人迅速散开,弯着腰开始在草隙丛中寻找,嘴里还不忘吹嘘。
“这次我一定要找到月亮石!”
“我要找到太阳石!”
“注意!有人快接近月亮石了!”小男孩再次发出警惕。
瞬间,场面开始骚动起来,个个嬉皮笑脸,腿脚更加气劲儿,手痒痒的严阵以待,同时眼角也留意着其他人的动静。
突然“嗖”的一声,一个矫健的身影直冲小男孩,所有人瞬间领悟似的也“嗖”的一声追赶,可惜,为时已晚,她把月亮石递给他的时候,辫子还在空中一起一落。
他们气吁吁的继续吹嘘。
“既然月亮石被央金拉姆找到了,那我一定要找到太阳石。”
“不可能,你这个胖墩,我会赶上你的。哈哈哈!”
“还说我胖!还是管好你家的两条白马,一前一后的飞驰在嘴角,你这个白马。”
“你……”
小男孩看着他们满头大汗的争着,寻着,心里甚是得意,忍不住捧腹大笑,滑稽的叫人怀疑,所有人瞬间意识到什么,开始追赶小男孩。
“桑杰嘉措,你别跑,你竟敢又玩我们。”
“难怪我们久久找不到太阳石,你根本没有扔太阳石,你这个游戏破坏王。”
“别跑!”
灼热的阳光照射着那群孩子,桑杰嘉措一手握着太阳石、一手握着月亮石,跑回家了。
2
冬日的白昼极短,但阳光依旧不偏不倚的洒在这里的每个房屋里,阿妈蹲在灶台旁,接二连三地往灶口挤满牛粪,随之咕噜咕噜地奶茶忍不住跳进嘴里。还好,我留意了窗口的世界,心思全落在了依附于玻璃上的小水珠,空气蒸发的恰到好处。手指触摸出一道不起眼的画,连哈气中的水也流逝而去,一晃,全渗进了地毯。
“阿妈,没时间揉糌粑了,我都快迟了。”
“先吃些摸摸再走,迟到几分钟没事儿。听说给你们免费补习的老师是阿克扎东家儿子,就那个学习特别厉害的,叫啥来着?”
“不知道。有点时间观念好不,第一天就迟到,老师会对我影响不好。我要走了,你自己也别忙活了,去转你的经。”
急急忙忙地冲出家门,感受着自个儿真要迟到的紧迫感。其实不然,我压根儿没打算去上课。当然我还算好好学生,只怪春夏秋冬的美景都被老师亲手断送在了三尺讲台,偶尔太阳从西边出个头,我们这些蠢蠢欲动的高考分子也难逃魔掌,总是压在五指山下,连个尾巴都露不出来。这不,好不容易有个短暂的春天,又心不甘情不愿的被降回去了。但这次更狠,以前在学校,我是上课,但是这次是被上课,这完全是天壤之别。说来也话长,其实,我对我们这个伟大的老师早有耳闻。每到逢年过节,也是亲戚朋友欢聚一起缅怀传说的最佳时段,问东问西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致命的一击也往往被他们游刃有余地喷出来“比较”。这下,连经久不衰的耳膜也伤不起,别人管他叫桑杰老师。
“听说阿克扎东家的儿子在学校厉害的很……”
“对啊,真的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汉语也说的溜,上次去县上,还去医院帮我翻译……”
“这孩子是我们乡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未来一定……”
“人家的孩子学习那么好……为啥我家……”
其实没有为啥,要不投错了胎,要不没学。我就这么乖乖地听着他的传说,也希望这“伟人”的未来指日可待。或许在角落沉默久了,往往吧,我虽不去招惹谁,也会有无聊的人破坏我精致的心情,一口气把我粗糙的试卷故事通通一字不落地揭到光天化日之下,分毫不差。
的确,我的期末分数就这么点,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也罢。但总的来说,还算庆幸,虽没有那样为雪尔沟这个小山沟带来荣耀,但至少我也不是倒数第一,好像是倒数第十,也是指日可待的嘛。俗话说:“如果不能为这个民族利己,至少不要去害它”。对于这个我坚信,除此还会带来平静,静得叫你懒得找茬。
据说这个“伟人”打算趁寒假组织一个补习班,而且是免费的。这下,家长们可热闹了,把“伟人”顶到天了,而我就是遭殃的一分子。随后,村委赶来雪中送炭,给我一头的火上浇油。
“我们这地啊,偏僻而落后。虽向上级申请了这么些年,到现在连个学校都没建成。所以,我们决定把村委会的一间房子空出来,支持你们在此期间学习。也希望以后有更多的大学生利用假期对小年纪的学生进行补课,还有进行一些相应的文化活动。”
说白了,现在我村里头只有唯一一个大学生。那么,以后的以后,等我好不容易悬崖勒马的时候,也是要从事这伟大的免费补课活动,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讲,就是上雪尔沟的头版头条,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女王,与其这样,还不如,从现在开始漫不经心的逃点课,及时行乐也不碍。
在外浪了一天,最后准备假装风尘仆仆的回家,却出其不意,碰了个正着。俗话说:“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福祸”。而我的风在措龙的山沟里卷卷而来,带着一丝悠悠的雨,本可以安然无恙地吃个阿妈的面块,如今,已经不再可能。
“嘿嘿,你今天没来补课?”
不愧是“伟人”,开门见山不留余地地判定。既然如此,接下来我是该叫老师,还是直呼其名,还是如何?
“呵呵,老师,今天有事耽搁了。准备明天去呢!”
“也可以,今天也没讲啥。主要是一起收拾了一下我们的教室,讲了一些要求。正好,明天开始正式上课,不要迟到。”
“嗯!嗯!”
回到家,已是傍晚,阿爸忙着圈牛,我也被呼来唤去,在栅栏内外数着牛,数乱了也甭管,还不就是昨天的数。天也黑了,我把影子留给了门外,转身进门在衣堆里找书,就连笔也没个正经的。也只能怪那几头捣蛋鬼,随时空袭我的卧室,把里面搅个底抄翻,手印、爪印、还有啃印,无处不在。赶明儿,把他们通通送到学校头,也不见得他们会多喜欢纸和笔。这么一想,明儿好像是要去上课。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我也出来了。村委会给我们布置的房间很小,但也足够容得下四个师生,其他的小不点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上课,我们三个高中生就受到了特殊待遇,毕竟是雪尔沟的未来之星。桑杰老师作为全能老师,英、汉、数、藏样样都能教,可惜,讲的再好,内容也油腻了。当然,火眼金睛的他也看出了我的敷衍,见状,讲起了故事,不是耳熟能详的打猎往事儿,而是一个少年,一座城市。
3
“乘客你好,列车运行前方是终点站,请携带贵重物品,准备下车。感谢你选择北京地铁出行,欢迎再次乘坐地铁一号线列车,再见!”
走出地铁,早上的雾霾已经不见踪影,留下的也只是灯火阑珊,在黑夜里妩媚着。沿着小吃街,闻着一股躁动,他买走了摆摊的面块,还嚷嚷着:“老板,给我多放点辣椒!”
“这么个天,还真适合吃辣。”
五楼的出租屋,是他托老乡好不容易以低价格租到的,不破也不旧,泛白的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海报,还有一幅小唐卡。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床,一盒装衣服的纸箱子,一排书籍,《吐蕃概论》《月亮与六便士》 等。
外面仍旧是汽笛轰鸣,他开始敲起键盘,偶尔在某个文字前停下来,试着记起某段生活。但他失败了。至少深夜,对于他来说,不是失眠,更不该用该死的回忆来给自己煽情。现实这个玩意从来不幽默,反而,假正经。
毕业那年,他满腹抱负地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没人劝阻,也没人祝福。只是,他自己很清楚“厌恶高分数的光耀”,转身却毅然决然地离开。
那年冬天,他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北京的出租屋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听西藏病人的《空房间》,歌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但骨子里却仍旧是冷飕飕,血液堵塞在胸腔,而空虚的肢体抖动着,把桌子上的烟递给了嘴唇,一口一口。原来,沉淀在空房间里的是一道清晰的思念,遥远,却静谧地酝酿着,等待那么一天,毫不余力地倾诉。
“阳光下,活蹦乱跳地的那个孩子,把成群的行星磨成粉末,用彩粉绘写出明天,他把所有的问题抛向别人,可世界又聋又哑默不作声,他在花丛里养起毒蛇,密谋着复仇,下玄之月,随之上升,如今的那个青年,在被大雾笼罩的某个城市,用微笑迎接所有的别离,他给穿着华丽的女人们,磕起了无数柔软的长发,为丢了钥匙的某个空房间,生起暖火,拂拭尘土。”
听完了一大串爆竹声之后,他关上灯,准备窝在床上看一部电影。
漆黑的魅影只剩下隔着屏幕的里奇和他的儿子布鲁诺,还有一辆他们擦得锃亮锃亮的自行车……
天亮了,经常听人说:“叫醒你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而他似乎好像并不是这样,叫醒他的的确不是闹钟,而是他根本就没睡,更没有天亮说晚安的洒脱。恍惚间,地铁的广播刺耳如初,拥挤在这沉默寡言的人群中,他也学会了板一张苦脸,低头玩手机,谁也不理谁。这就是城市的人群,而他早已习以为常……
后来,他再一次回到雪尔沟。他说,在北京飘来飘去的这么些年,终于知道,生而为人,既要月亮,也不能没有六便士。要了一朵花却需要为它寻找一个适合的花瓶。而往往空穴来风的梦也终究是浮的,要沉到深海就要死缠烂打。最后,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溺死,要么遨游。
“没有人在乎你吃的是方便面,还是面块!他们只会问你,你吃饱没?而忘记了泡面是垃圾食品。”
4
在措龙的山顶,我俯瞰夕阳,织在天际的是金光和云海,而长在身旁的却是一丛沙棘,他在沟谷里亭亭玉立,在嫩枝上惊艳夺目。我决定摘走一颗,养在心里。
也就从那儿开始,我发愿:“请无情的世界专情地待他!”
听说,他喜光,那么我祈祷每天都是晴天。如果晚上怕冷,我也会可以给他穿上藏袍,又或者在炉子里多加点柴火。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想要离开,我也会用我的左手和右手轻轻折掉那一身的棘刺,尽管刺破的手掌在疼痛。但唯有这样,在异乡,没有了刺,别人就不会躲他躲得远远的,而他便可以接近人类,或许某个好心的人也会把他养在窗台,任阳光沐浴!
这一天,他悄悄地来了,又或许会在另一天默默地离去。
犹如我亲爱的沙棘,无羽无毛。
阿嘉德么,女,藏族,四川阿坝县人,现就读于西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