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了,那请你们在协议书上签个字。”

        叫央金的女法官把双方当事人叫到桌前来。两人来到了法官办公桌前开始签字。承办法官注意到女当事人握着笔的手有点抖,男的则显得有点干脆利落。一人一份协议书,书记员接着叫两个当事人和前面一样在送达回证上签名画押。

        “嗯,你们现在可以走了。”书记员边收拾边整理材料说。但法官叫住了两个当事人:“你们两个等一下。”央金法官站起身,“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你们也一起生活了四五年,今后互相帮不上忙的话也不要闹矛盾。”女法官的语气有着进了谁的耳中都无法拒绝的温柔。两人都停步转了身。法官看着男的说:“达瓦,孩子随你了,但孩子母亲有探视的权利,到时候拉姆来看孩子时,你不要为难她好吗?”说着视线转向了拉姆,这时拉姆眼里泪光闪闪,给法官投了感激的眼神。“阿姐央金,我知道了。”达瓦向法官点了头后,对拉姆微微一笑,说:“那走吧,我俩。”即将要各奔东西了,男的仍然以温和对待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女人。看到这,女法官脸上也不由得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把两人送到楼梯口后,才返回到自己办公室。

        “阿姐,你好厉害啊,一调解就结案了事。”书记员见庭长(央金任民庭庭长职务,也是一名老法官,院里后辈们爱以姐姐尊名叫她,她也喜欢晚辈们叫她姐姐,她总觉得带职务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别扭)进了门就兴奋地说。女法官只报以微笑,什么也没有说。看到年轻书记员大事告成的激动和信心,法官自己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反而有一种惋惜感压住了刚刚产生的完成任务的轻松感。

        自从接到这个离婚纠纷案子后,作为承办人,央金一直希望这闹离婚的两口子复好,可最终还是没能挽救一个完整的家庭不受破损。央金从这个案子想到自己经手的其他案子。她自己曾经主办或参与的青少年刑事案子中触犯法律者大部分是父母离异的孩子,她明知这些年少者罪有应得,但一想起他们的成长背景心里就无法释然。再说央金自己的家也何尝不是这样呢,虽然法律和情理各方面自己占过上风,但自从离异后,以前活蹦乱跳、爱说说笑笑的孩子一下子沦为一个少言寡语的人,这使她办理此类案件时总是底气不足,甚至会产生一种内疚感。何况这高原气象般多变而杂乱现实中,难免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因此一些努力最终是徒劳的,愿望也不得不落空。

        “阿姐,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调解成功了,你应该放松才对啊﹗”见到庭长脸上悲伤和惋惜交织的表情,书记员不解地问。“没什么,只是可惜一个家庭好好的就这样散了。”说着苦笑了一下。书记员因仍然沉浸在结案后的兴奋中,不假思索地说:“这有啥惋惜的,不是他们非要离吗,阿姐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说完又想不通似的摇了摇头。央金听了这句话,心里不是很舒服,但看到年轻人一脸稚气未脱懵懂的样子,慢慢地说:“有些事情你还不懂,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以后才知道﹗”书记员听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正要争辩,老法官接着道:“别忘了他们还有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孩子正是需要母爱的时候啊。”这样一字一顿一说完,年轻人才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

        那天中午下班时,央金下楼从一楼立案庭窗前过,从玻璃窗口里看见王强荣庭长正给一个穿氆氇藏服的女人交代着什么。王庭长见了央金就招招手喊她:“等一下,我们一起下班。”等了一会,王庭长和那女的一起出来了。照了面,央金认出来那女的是谁。“拉姆,你到这里……”央金正要问,但一见到对方一脸愁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央金猜测拉姆来这里一定有事。拉姆对着央金只是苦笑一下,就低着头匆匆走了。来到法院门口,王庭长证实了央金的猜测。他朝着拉姆的背影说:“是来离婚的,诉状也交上了。从那女人的说法和表情看,已经下决心了。央庭长,这个案子过几天可能要送到你们民庭里,因为双方都是当地的,我想你来办理妥当些,再说你的调解能力是大家公认的。呵呵!”也许是听惯了此类赞美词,央金听后对此不但不感动,反而心里难受了一下。

        拉姆为何要提出离婚呢?央金知道她在县医院工作,是个普通的护士,在县上赫赫有名的富豪家当儿媳妇。自从拉姆嫁到那富人家后,脖子上垂挂着一圈圈闪光的金子和珊瑚做的项链,因此本来就身材和容貌出众的她走在路上,县上很多女人不得不驻足多看几眼。当然,在县上机关单位里,最先开私车的女人也是拉姆,当她驾驶着那辆像一条金鱼似的轿车耀眼地游走在街上时,又引起路旁一个个垂涎的目光。但今天见到拉姆时,身上不见一串项链,也不见那辆轿车开过来,央金刚才注意到拉姆面容憔悴得像个霜打的花瓣。现在看着她在对面街道的阴影下低着头甚至躲着行人目光走的样子,央金有点不相信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外,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怜惜。

        接到案子后,央金让书记员通知原告到法院里来。

        原告落座后,书记员倒杯茶放到原告面前的茶几上。法官开始询问,并示意书记员先不要做记录。

        “拉姆,好好的,怎么想起离婚来呢?”

        但拉姆低着头搓搓手不作声。

        “是什么原因?有什么不便说的吗?”女法官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关切。

        这时拉姆稍微抬头,低声说:“因为我不幸福。”

        “是不是老公有了外遇?”

        “不只是外遇。”

        “男方家是否还虐待了你?”

        “说实话他们家对我们没动过一指头,但他们所作所为比动手还伤人。”拉姆颤着声音说。

        拉姆说她来爸妈处已经好几个月。其间男方家没有一个人来叫她回去。拉姆告诉法官就算他们来人叫她回去,她也没有心回去。“那你总该为孩子着想呀,孩子是无辜的。”法官说。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原告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怎么不想孩子,那是我的亲骨肉呀﹗”这时拉姆已经泣不成声了。“别哭,慢慢说。”女法官过来抚摸着原告肩膀说。“他们有意无意赶我走,你说我有脸回去吗?”原告哭着说,“每次赶回来时,爸爸妈妈让我在家里待一两天后就劝我回去,说忍一忍会过去的,可忍的结果就是这样。”擦了眼泪,原告继续说,“这次我爸妈也可能失望了,再没劝我回去。”这时法官也不插话,任原告接着说下去,她觉得这时候当个倾听者是最好的。

 

2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达瓦晚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还夜不归宿。起初拉姆没太在意,可老公在外留宿的次数多了,她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同时一些风言风语进入了她耳里。有一次,拉姆要好的朋友对拉姆说:“拉果(拉姆的小名),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朋友说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朋友嘴里突然冒出这么无头无尾的话,拉姆听得真有点糊涂了。看到朋友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朋友愤愤不平地说:“你老公在外面找女人,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了,你居然还没有听到一丝风声。”这句清晰的字眼像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似的击中她心坎上的某个部位,痛得她差点失了声。拉姆对老公也不是没有心存疑虑,但一听到朋友的话,仍有一种难以相信的突发之感。朋友见她痛苦的样子,说:"也许我不该说这些,我也考虑过该不该告诉你,想你会有所察觉,但见到你仍被蒙在鼓里,我无法藏着不说,我不愿自己的好友受欺骗,谁让我俩是两小无猜的朋友呢。”对这解释性的话,拉姆只是挤出笑容没有说话,因为这时她身心莫名地疲惫起来。那天她还从朋友口中得知,与老公有染的那个女人叫尼吉。拉姆也知道尼吉在政府部门里工作,也曾零零碎碎地听说过这女的是相当有背景的一个人,说她舅舅是州上的领导。“你老公看上她哪里呢?那个塌鼻子凸颧的怎么比得上我们孔雀一样的拉果!听说还是个离过婚的呢。”朋友摇着头说。在这之后不久,一次路上看到的一幕,进一步证实了朋友说的不仅仅是听来的风言风语。那晚拉姆值完班开车回家,当行至距医院约五十米的街角时,看见好几个人从临街酒店里出来,因其中有她老公,她自然地让车速慢下来。当看见老公身旁有那个叫尼吉的女人时,拉姆把车窗户也摇下来。这时车里的拉姆清楚地看到尼吉像个爱撒娇的城里人一样时而搂着达瓦的腰,时而摸着达瓦的脸,两人只顾说说笑笑,竟忘了街上有人正在朝这面张望。看到这一幕,拉姆好像自己做了个不该做的事情一样羞愧难当,她迅速摇上窗户,并加快车速离开。街上那一幕深深印在拉姆心里,她想老公今夜绝不会回家,不料凌晨时他回来了。

        达瓦进了卧室,看她醒着没睡,却什么也不问,慢腾腾地脱了衣服就上床。“为何这么晚回?”拉姆试探性地问了一下,老公不以为然地说:“有事情呗。”说着侧转身子,背对着妻子。她摇了一下老公的肩膀,然后又问“忙什么也,天天这样晚归?”“我瞌睡的很,让我安静地睡好吗?”老公不耐烦地说。拉姆再也忍耐不住了,激动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原以为她这样一说,老公就算不肯因愧疚而坦白,起码也会给她一个善意的谎言,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老公稍微转过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干嘛?”拉姆听错了似的一时哑然无声了,但这句话确确实实直入了双耳里,并无遮无拦地落到她心里。过了许久,缓过气的她喃喃地说:“在外面找女人,还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但这责备丝毫没有起到作用。“你也可以找啊,谁挡你了?”老公反问了一句。这句毫无顾忌赤裸的话,使拉姆情绪失控了:“啊!达瓦你有脸这样说吗?你把我当成什么呀!呜呜……”拉姆失声痛哭,边使劲吹打老公的背部。达瓦坐起来了,“你不怕吵醒爸妈和娃他们吗?”达瓦刚说完,隔壁房间里响起了达瓦母亲的咳声,但拉姆没有听见婆婆那提示声音似的仍旧不住地啼哭,“真烦!”达瓦下了床,顺手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毛毯夹在腋下就走了,一会儿客厅那里传来了呼噜声,那一起一伏的呼噜声,与卧室这面拉姆的低泣声,两个不和谐的声音交响在深夜里。

        第二天凌晨天色朦胧时拉姆才来了点睡意,但她知道不能睡,因为一会还要挤奶子去。拉姆起床来到客厅,那墙根三人沙发上老公仍沉稳地睡着。公公婆婆卧室里也静悄悄的。拉姆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就提着桶,轻轻地开了房门,一来到院子里,她迅速地迈开脚步去开了大门,快步来到河边拴母牛的地方。这几头母牛是达瓦乡下的舅舅两口子为县城妹妹一家人喝奶茶吃酥油送的,拉姆没来之前,这几头牛是达瓦的母亲和姐姐两个人侍弄着,大姨子嫁人后,挤奶等任务就落到家庭新成员肩上。拉姆吆喝卧在地上的牛起来后开始挤奶了。当她快挤完牛奶时,天色也渐渐泛白了。拉姆把奶桶放到家里后,从院子里提着柳筐返回到拴牦牛的地方,弓着身捡起一个个湿牛粪,然后把装牛粪的筐子抬到平坦的草滩上。拉姆拾掇完牛粪,在河里洗了手,迈着快步回了家。这时天已大亮,全家人也已经起来洗漱,要准备早饭了,拉姆又忙不迭地进入了厨房。

        奶茶烧好了。拉姆把糌粑盒和龙碗端来摆到客厅茶几上。全家老小依次坐好后,开始吃加卡(也叫“斗玛”,是碗底放酥油和奶酪,上面再撒些糌粑,倒热水即可食用,就像现在的快餐)。正当大家吃喝时,婆婆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昨晚你俩怎么啦?三更半夜吵吵闹闹的?”说着怒眼扫视了儿子和媳妇。儿子和媳妇两人心里明白吵架缘由不便说出口,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拉姆想一有机会要把老公在外沾花惹草的事透露给婆婆,婆婆肯定转告给公公。公公听说昨晚他们在吵闹露出一点惊讶之情,然后微微一笑说:“是吗?我咋没有听见呀。”“你睡得像个猪一样哪能听见!”婆婆朝老公瞪了一眼。“两口子偶尔吵架是正常的,没事的。我两也是吵吵闹闹过来的,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公公仍和悦地笑着把一疙瘩糌粑放入嘴里。“但愿没事,可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离婚,我怕他们也……”婆婆轻笑一声后,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是啊,不知是时代在变,还是人在变,这年头离婚的就是多。”这次公公也附和了妻子,他还接着举例说了县上谁谁离异的事。听了公婆两人的对话,拉姆的嗓子突然被什么噎住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她的心。早上她忙于挤奶和烧茶等家务事时,因注意力集中在手头工作而多多少少疏忽了老公给她带来的伤痛,可婆婆这样一提起,那些风言风语和路上见到的一幕又纷纷涌入她的耳目。她再也没有食欲了,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碗,可这时坐在她旁边的丈夫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大声嚼着吃。当她看见坐在小凳上摇着腿吃饭的儿子时,一股热泪蓄满了她的眼眶。

        有一天晚上,拉姆做好了饭,正等达瓦来吃,可这时达瓦来电说他有事来不了,你们先吃。婆婆埋怨道:“到家里来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儿子升职了,肯定比以前忙。”公公高兴地说。“也情有可原。”婆婆也骄傲地说。晚饭吃完,公公摇着经桶去了佛堂里,现在客厅里只有婆媳俩和两岁多的孙子,拉姆利用这个方便把达瓦最近几日晚上不回家的原因及有外遇的事婉转地说给了婆婆。“不像话。”婆婆先给儿子骂了一顿,然后侧着耳朵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拉姆说了。拉姆注意到当她说到尼吉这两个字时,这位六十多岁的老龄女人眼睛亮了一下,她自言自语地说:“是州长索仁的侄女。”一丝丝欣慰的笑容在老人脸上的皱褶中绽开。过了一会老人收了笑容,说:“女人管不了自己的男人,怪谁呀?”婆婆扔了这句话后,也起来走到佛堂里,一定是去把从儿媳口中得知的消息转告了老头子。一天早上吃饭时,老人给自己儿子说:“达瓦,你认识尼吉吗?”儿子以为爸爸要骂他了,停下吃饭紧张地看着父亲。“既然认识,咋不叫她到我家来做客?她母亲和舅舅我们是一个大队的。”父亲认真地说完,母亲也跟着说:“明明是一个沟里的,这样装作不认识人家怎么想。”达瓦听了父母两人的话后脸上现出了轻松自在的笑容。拉姆越听他们的话越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外人,看他们三人说话的样子,好像压根儿不记得还有个叫拉姆的在这个家里。受冷落了,这时气愤和失望交织在拉姆心里翻腾起来,浑身颤抖的她真想蹦跳一下,然后大吼一声甩门而去。可儿子那娇嫩的脸庞和小小的身影一起映入她眼帘,她激动的火焰像淋了细雨而渐渐收缩。有了这孩子,总不至于让自己和这个家的感情纽带断掉吧,拉姆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他们果真把尼吉叫到家里做客了,婆婆还提前安排拉姆说:“人家是州上长大的,光吃肉不行,还需要炒几个菜。”晚上,达瓦把客人领进来了。尼吉根本不像个新客,她大大方方地一进门对迎接她的拉姆只是扫了一眼后,嘴里喊着叔叔阿姨直奔到两个老人跟前。两个老人争先恐后地握着客人的手,问寒问暖。拉姆在厨房里忙于做饭,客厅那边热烈的气氛就像层层波浪似的朝厨房这边翻滚而来,压得拉姆喘不过气来。手抓羊肉和菜都做好了,拉姆一个个端到客厅里。看到儿媳把饭菜摆好了,婆婆对客人说:“尼吉,你饿了吧,快吃。”说着把筷子塞到客人手中。“这些菜做得肯定不如你们手艺好,你凑合着吧。”公公讨好地说。尼吉把夹了一块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后说:“还可以。”“那就好。”两个老人脸上又现出了讨好的笑容。这时不知是做饭累了还是什么原因,拉姆已没有了坐下来一起吃饭的心思。她借口说:“你们先吃,我有事到父母家去一下。”她本想把儿子也一同带回去,可无知的孩子正在边欢叫边吃饭,让她不忍心去打搅。婆婆头也不抬地说:“嗯,你就去吧。”公公朝她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老公和客人正热聊着,显然顾不上跟她打招呼。

        拉姆到父母家时,父母和哥哥嫂子他们正闲聊着。看到一家人欢乐祥和的样子,拉姆也故作幸福地说:“今晚家里来了好几个客人,床位不够,我就到这里过夜来了。”但这不自然的表情没有逃过亲生母亲细腻的眼睛。等其他人先睡了后,母亲来到女儿休息的房间。“拉姆,你刚刚来的时候脸色有点不对,给阿妈说实话吧。”听了阿妈这话,拉姆扑到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母亲也让女儿哭了个够。哭完后女儿把心里酸楚一股脑儿倾诉给母亲。“欺人太甚了。”母亲气得身体颤了一下,过了会平静下来的她说:“人家都说我女儿嫁了富人家后会很幸福,可他们家怎样对待我女儿我不是不清楚。”“阿妈,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拉姆又哭着投向母亲的怀抱。“但你们俩有个孩子啊,他那么小,可怜。”说着叹了口气。妈妈想了一会说:“拉果,我想你明早还是回去的好,就算不考虑他们,也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再说早晨你还要去挤奶,如果你不去不是给留了话柄吗,你先去吧,听妈妈的话,说不定那坏蛋的心转回来的。”母亲这样一强调孩子,多少打动了心灰意冷的女儿。第二天清晨,拉姆还是按着母亲昨晚说的那样回了婆家。

        但后来情况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一天中午婆婆对儿媳说:“我们明天要去九寨沟旅游,你在家待着。”这下令的语气那么的刺耳。“你们都去,为啥我一个人留在家?”拉姆也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就是需要一个人守家。”婆婆说着去了座机跟前。拉姆带着哭腔说:“前年你们去拉萨朝拜时,我一个人留在家,你们把我当成什么呀。”并用恳求的目光看了看公公和老公两人,但两人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一个望向别处默念着什么,一个低着头默不作声。婆婆听见儿媳的话后,转过来说:“我们把你当什么呀,难道当成金子捧着不成?哈哈。”说完后又转过头去拨电话了。“是尼吉吗,我是阿奶旺姆吉,好着,嗯,明天我们准备去九寨沟,你能去不?那好,明早达瓦来接你啊。”婆婆刚挂上电话,拉姆走近了她。“你们欺人太甚了吧,啊!”拉姆哭着说,婆婆看着这可怜样,歪着头说:“不想待在这个家是吧,你可以回你的家呀,谁也不会挡你的。”并大幅度地扬了一下手。“你不用赶,我现在就回。”见儿媳正往门口走,婆婆说:“你走你的,但我家的东西别带走。”拉姆迅速转过来,“谁稀罕这些东西!”说着把身上所有的项链扒拉着取下来后扔到地板上,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也抛向前面那堆东西,然后拉开门箭步冲到院子里。这时婆婆也发疯似的冲到门口喊:“以后你休想踏上我家的门槛!”快到大门口的拉姆又转过来说:“呸,我再踏上你们家的门槛的话,我不是人。”说着朝地上碎了一口。拉姆刚出院子,后面传来了孩子的哭闹声,(可能是家里动静吵醒了午睡中的他。)听见孩子的声音,她脚步慢下来,但之后她又咬咬牙继续往前飞奔。

 

3

 

        把原告叫到法院的第二天,法官接着给被告做了调查。被告承认过错在自己一方,并且说自己和拉姆分居的时候,已经和尼吉同居,双方父母都知道此事。法官听了被告的话,说:“你和拉姆没有和好的余地吗?你俩有孩子呀。”被告听后摇摇头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破碎的碗再也缝合不了了。”被告接着说;“孩子判给我好吧,他已经是我爸爸妈妈的心头肉,两个老人打死也舍不得孩子的。”“孩子随哪方,主要是听孩子亲生父母的意见,需考虑其健康成长环境的。”法官结合法律和情理道,被告想了想又说:“我也考虑孩子以后健康成长才说这个话的,只要孩子判给我,其他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也许是为濒临破碎的家园抱着最后弥合的希望,法官严肃地说:“说这些还早。你先回去吧,我们到时候再通知你。”

        第二日上午央金带着书记员进了达瓦家。她把来意简单地说给了达瓦父母,并表达了承办人的愿望。达瓦母亲听了后笑了笑说:“谢谢你跑来给我们做工作,可事情到了临到河边无法勒马的地步。”见法官正想说什么,阿奶旺姆吉抢嘴说:“她告到法院了,我们私下能解决的非要经过法律吗?她这是纯粹让我们威信扫地,造议论!”嗓音说着说着提高了,这时旁边的老头子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身,低声说:“你给人家法院的人好好说话嘛,真是!”“我这也不是冲法院的人说的,我是说那贱女人。”老阿奶继续提着嗓门解释道。这时央金插话了,“告法院本来是人家的权利,没有对不对的说法。”法官一说完,旺姆吉昂起头说:“好吧,既然是权利,那她尽管用好了。”法官准备再做做思想工作,旺姆吉见状后摆摆手,“你俩回去吧,我再不想听了。”说着起了身。

        央金从达瓦家出来,左拐走到街上,这时恰巧碰上住在隔壁的阿奶华毛正出大门,华毛见了央金,用手指着隔壁家问:“你去了这家是吧?”“嗯。”央金点了一下头。华毛把央金拉了一段路,悄悄地说:“你就随拉果的愿吧,人们只知道羡慕她身上戴着玉石和珊瑚项链,开着汽车走,却不知这家把拉果当牛当马使唤,你说现在县上哪个拿国家工资的大清早起来挤奶子、捡湿牛粪去?我想换成个乡下姑娘也不一定碰这类粗活!这还不够,他们每次外出旅游或朝拜时就留拉果一个人守家,我都看不下去了。”顿了顿又说;“这么好的媳妇哪里去找,他们却不珍惜这天赐的福,旺姆吉她那样糟蹋良心会遭到报应的。央金,你让拉姆离开这个家吧,也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大的解脱。”央金也点点头说:“阿奶,我知道了。”听了这个老阿奶的话,加上自己最近做的工作和调查取证,央金心里初步有了方案。在她回单位的路上耳旁仍回响着阿奶华毛说的“离开对她来说是最大的解脱。”这句话。

 

原刊于《贡嘎山》2017年第5期

 

        龙本才让,藏族,笔名道本,青海省循化县人,在《章恰尔》《西藏文艺》《西藏文学》《青海藏文报》《贡嘎山》《草地》等藏汉文报刊杂志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出版有藏语小说集《银耳环》和散文集《山那边》,2014年散文集《山那边》被诗人阿顿•华多太译成汉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母语小说集《月圆时分》入选大型藏文文学期刊《章恰尔》编辑部策划、编辑的《21世纪藏族作家书系》(第六辑)。现居果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