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母亲腹中蠕动成长的我,有一天,听到一种“哗哗”的声音,我寻思,这是什么声响呢?我已经习惯于听母亲血脉里缓缓沉闷的血流声,习惯于听心脏频率“砰砰”跳动声,熟悉肠胃“咕咕”的响动声,这个声音不同,欢快清脆。我还听到“啾啾”婉转的叫声,不像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这个声音,婉转悠长。天呐!这些是什么天籁之音?我好好奇,可是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好奇心促使我不想蜷缩在母亲子宫这小地方,好想脱离开这个温润安全而又逼仄的子宫,好想伸开拳脚舒畅地打个滚儿,于是我在母亲的肚子里蠢蠢欲动,开始疯长躯体,我是在长大,母亲拖着膨胀的肚子好艰难啊!同时我感到好憋屈啊!默念:妈妈呀!快生下我吧!你摆脱负累,我趁早出来看外面的世界。真是母子灵犀相通,母亲做好了让我弃身的准备,我巴望出来看新世界。我想生出来的愿望,是以母亲的痛苦分娩来置换的。肚子里的我,感受到了母亲艰难的生产过程,感觉到了来自母亲体内的律动,逼我出宫。她痛苦的时而奔走,时而站立,时而坐卧,时而嘶鸣,时而低吟,腹中的我也在暗中用气,助一臂之力呢,早点剥离母体以减轻母亲的疼痛。在一次次的律动中,我的胎身艰难地向宫口缓缓移动,十几公分的产道,我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挣扎。扭动、收敛后腿蹄子,是我能做的分内之事,不让单腿伸出去,以免乱踢乱动,造成母亲的血崩,自己窒息,一旦出现此情状,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死,我也必死无疑。上天开恩还算顺利,在母亲体内的强大力量推动下,我尽量控制身体,调整两条后腿一起伸出去,然后扭动腹部向产道外挪,再伸出我那硕大的头和僵硬的前蹄,感觉到了母亲晃动着屁股左右摇摆,我配合母亲一起使出了洪荒之力,与胎水一起喷涌而出,终于“豁”的一声跌落在草丛中,完成了新生命诞生的壮举,来到近在咫尺的外面世界。
我被草芥扎痛,被石子儿磕碜,虚弱的动弹不得,这时母亲回过身来,用牙齿咬断脐带,咬破胞衣,把一个全新的世界引领到我面前,我试着翕动鼻翼张开嘴呼吸,有生以来呼吸到了第一口气,带着清香草味的空气。这股气仿佛给我体内注入了一股力量,一剂强心剂,我有了站起来的欲望,可是虚弱的腿脚不听使唤,母亲在耳旁打着响鼻,轻声呼唤鼓励我,似乎在说:“儿子啊,快站起来!到妈妈的腹下来吮吸乳汁”。我摇晃着身子,尝试站起来,站起来后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反反复复几番努力,终于颤颤巍巍地从草丛中站稳脚跟。强睁眼睛环顾,看到了一双无所畏惧的坚定眼睛,正在望着我,我确认这就是孕育我生命的、今天又生我的、从未谋面的、我亲爱的母亲,我深情地细细叫了一声“妈妈”,母亲动情地亲吻我,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不停地舔舐着我湿漉漉的皮毛。我的艰难剥离,也让母亲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这时我看到了小河,哦,原来“哗哗”的声音是从河水发出来的,婉转的鸣叫声是空中山雀唱出的欢歌,从即刻起,小河、山岗、小鸟见证生命诞生的奇迹,见证这方草地又增添了一个小生命,见证我的存在,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母亲的引导下,我迈开生硬的腿脚,颠三倒四地伸着稚嫩的脖子本能地寻觅到了乳房,把乳头含在嘴里,大口地咂着奶,开启了我的成长历程。当母亲把我带回到族群里,我看到了一匹貌似我模样的公马,母亲和他简单地交流后,把我引荐给了这匹通体黑色的马,原来是我的父亲,他过来用脖颈的鬃毛蹭了蹭我的身体,嗅了嗅我,亲昵地在我臀部碰触,我感受到了父爱的力量。父亲不常陪伴在我和母亲身边,他是族群的首领,带领族群转辗于山水中,逐水草而居,维护族群,捍卫家园。族群里有很多我的兄弟姐妹们,原来我有一个很大的家庭,家庭成员一起生活,一起驰骋疆土。
据说外面还有一种叫人族的物种,很可怕,我们野马族远离人族不和他们亲近。人族把我们称作野马群,不是人族和马族没有关联,是我们野马族野性十足难以驯服,才跟我们野马族保持距离,各自生活在自己的边际,互不干涉,人族有驯化的当奴役使唤的家马与他们相伴。
野马生活的家园是上天恩赐给我们野马族群的乐土,地势险峻隐秘,是人族难以涉猎和到达的秘境,四面环山,山峰云遮雾罩直插云霄,高不可测,我们没有看到过山巅的真面目,据说鸟儿插翅难飞,能看到的只有耸立在半腰的石峰,石峰下面依次是雪峰、山岗、草坡、平坦的草原、灌木丛、湿地及河流。夏季我们族群生活在山坡及草地上,冬季下到湿地、草丛中生活,一年复一年,我们族群在此繁衍生息,不曾问询外界,不曾走出家园,不知道外界的风云变幻。我们就是一群腾骧在原野、大山、荒地的野马,吃的是草,喝的是清泉,呼吸的是山野的清风,披星戴月,大地为床,我们没有归属,没有主人,不用为奴,自由自在地活,安静地死去,上天都认为我们是一群让自然充满生机灵秀的生灵。
可是贪恋喧嚣的人族却不消停,争疆域、争财富、争权利、争地位、同族杀戮,还搭进所有的生灵的生命,他们自己的说法是生灵涂炭。家马早被他们拉进入伙受连累,在马背上争夺天下一辈子,叫做戎马一生或金戈铁马,我看就是杀戮一生,死路一条。在血腥的残杀中,人族死去多少,家马也赔进多少,叫马革裹尸。人族是一种健忘的物种,不会吸取血的教训,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争斗,杀戮。家门外面的人族部落在争斗中消耗了自身,同时消损了家马的性命,可是越战越猛的人族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利和利益,借助马族之力实现武功,叫做马到成功。征服同类后,叫立下了汗马功劳。无禁止的贪婪和邪念把自己的社会搞得乱糟糟,他们把乱世的一半责任算在马的头上,叫兵荒马乱。在战场上,勇猛的人族首领厮杀是总在马背上指挥,让马首当其冲,叫一马当先。强大的一方要靠马来装门面,叫兵强马壮。生活中把马当哑巴奴隶使唤,作为报答恩惠的筹码标签,叫当牛做马相报。马被驱赶到战场上,像人族一样被杀戮,人族有仇敌,而马族没有仇敌,没有仇敌的马族在有仇敌的人族那儿赔尽了一生,它们像人族一样的血肉之躯,会流血、会受伤,丢掉性命,叫人仰马翻。
人族的世界里,马族出现了短缺,万能的人族想到了驯化野马这一损招,把魔掌伸向他们口中的野马族,危险逼近,屡战不言败的人族首领为了征服同族,打上了我们野马族的主意,可是,愚钝的野马族一无所知,人族说东山再起,为达到这一目的叫招兵买马,开启了驯服野马,驯化野性的聪明方法,就是人族的这一高超想法,却给我们野马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宁静的日子被打破了,祖祖辈辈安宁生活的家园,被人族探寻遭到侵扰。我们不得不折服万物之灵人族的狡诈和智慧,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没有他们不敢尝试的事,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确实拥有上天赋予的智慧脑袋,变化多端的谋略和神奇复杂的语言天赋。借助犬族一员狗的灵敏嗅觉,猝不及防地找上了门,野马族至今没弄明白,是狗作了人族的向导还是人族带领狗来助威的,人族和走狗是一起到来的。我们第一次看到呲牙咧嘴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凶残犬族,比山中的狼卑微而又狡猾,毕竟是生活在人族身边的犬族,沾染了人族的习性。第一次看到傲慢霸气用两条腿走路的人族,他们骑着家马,闯入了我的家园横行霸道,不要任何理由。此时,我们的族群像一群受惊吓的小鸟被老鹰追捕一般,从一个山头追赶到另一个山头,慌乱中我看到了父亲,此时他也是六神无主乱了方寸,不知东西方向,胡乱奔跑,族群也紧随其后忽南忽北、左西右东狼奔豕突,渐渐的,父亲带领一群族马向雪峰深处奔去,转眼看不到踪迹了。人族和狗盯紧了我们这些母马和半大的马驹,他们的目的就是奔着像我这样半大不小的马驹而来的。
来套我们的人族是自称马背人族,他们真的一生离不开马,马是他们的负重工具,马是他们的代步工具,马是他们的役仆,马是他们的武器,马是他们的士兵,要套我们回去驯化我们。上万的野马群,被他们一批一批套走了近半。我是最后一批才被套走的,母亲为保护我,用尽了毕生的智慧和精力,最终败给了高明狡黠的人族手里。这不是两种族群的对决,是两种生物的角逐,结局不言而喻,我们怎么会跟高等物种竞技智慧呢?有天上地下的差距。我最终被套住脖子牵引出家园的,我的母亲已经老了,人族不套利用价值不大的野马。就在我被拽拉拖走时,母亲恋恋不舍尾随而来,被狠毒的人族一鞭一鞭抽打驱赶,我回首看到母亲哀伤的眼神、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无奈又无助焦急地替换四蹄的步伐,踟蹰纠结不忍的跟踪,都是不忍我的离去,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和母亲的心一样碎裂了,我嘶叫:“妈妈呀!救救我!”身后空谷里传来了阵阵悲哀的嘶鸣,似乎母亲哭诉:“我的心肝儿子啊!妈妈真无能,救不了你,妈妈无用,眼睁睁看着你被掳掠走了。”所有的母亲都发出悲鸣,在呼唤被掳走的儿女,兄弟姐妹们。我们被人族和他们的恶狗驱赶着离开了家园,离开了亲人。前路茫茫,环境陌生,我们好恐惧好惆怅。
人族把我们掳掠到一个深沟中,把守住两个沟口,凶狠的狗和人族一起守在沟口,狗替他们白天黑夜放哨,一旦马群中有逃逸者,狗叫一声,人族闻讯后,从账房里急吼吼的跑出来,手执皮鞭,像受到侵扰的黄蜂倾巢出动,不由分说马群中引起骚动,一阵雨鞭落在我们身上。人族对待我们野马冷酷无情,每天,几个驯马师手持长皮鞭,吆喝驯服我们,给我们戴上各种束缚的工具,在嘴上,背上,腹部,想尽各种方法骑上我们的背,听从他们设置的规矩、口令,用皮鞭抽打来遵循人族的指令。野马啊!野马,野性难改,要驯服我们的野性,仅次于登天。驯马师们除了用马鞭狠狠地抽打我们,就是高声刻薄的吆喝,山谷里回荡着刺耳的“啪啪”鞭笞声,抽得我们皮开肉绽。一旦不屈服或出现错误,皮鞭是刻刀,急风暴雨般的快速给我们刻上累累伤痕。皮鞭是哨子,尖厉的鞭哨声在耳边呼啸,皮鞭是空中的响雷,在我们头顶炸响。鞭子加吆喝声,是驯服野马的不二法宝,人族对畜牲的一贯态度是傲慢和粗暴的,轻蔑和冷漠的。重鞭之下,我们野马学会了听他们发号施令,学会了屈服,慢慢地我们适应了新的生存法则,由一匹任性洒脱的野马悲哀地蜕变成一匹温顺的驯马,谁能了解我们华丽变身的背后是一部心酸的血泪史。
人族为我们制造华美的紧箍工具,编造一串复杂的咒语密码,便掌握着野马族的命运,直到一幅马鞍放在背上,缰绳辔头套在嘴边,肚带扎紧腹部,驯马师骑在背上完成各种指令,就变成合格的驯马出栏了。人族闻讯赶来,前来争抢购买我们。驯服野马给驯马师带来了可观的财富,人族们怀里揣着钱囊,或褡裢里驮着财宝、赶着牛群羊群来交换。我看到了每一匹野马的价格不同,但价值都不菲,让驯马师赚得钵满盆满,这也刺激了驯马师们的凶狠和贪欲,于是乎驯马师们的鞭子举得更高,皮鞭声震天响,呵斥声此起彼伏,这也是他们一批一批套我们来的原动力,财富出在马身上。
在人族眼里,我是一匹顽劣、暴躁、难以驯服的野马,驯服周期很长,对于驯马师来说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对于我来说,被人族驯良的过程非常痛苦,毕竟我是首领父亲的儿子,血脉里流淌着野马父系的桀骜不羁,难一屈服的骁勇秉性。这些特质让我吃尽了苦头,经常被打得鲜血淋淋,旧伤添新伤,驯马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把每一个驯马师都重重地摔到地上,挑战他们的忍耐,事实证明他们比我顽强,不气馁,反而喜欢跟我的顽固较劲,最终把我驯服了。可我内心保持住了野马的特性,我成了一匹天之骄子。名声传出去后,买马着纷至沓来,有富商、勇士、部落头人、达官贵人。驯马师在人族中放言,奔走游说,天花乱坠吹嘘我,其目的只有一个,卖个好价钱。我只是一匹野性难改的马,却被人族赋予神话传说,他们争相购买我,奸诈的驯马师采取了竞拍的方式出售我。
驯马师和竞拍者们把手伸进彼此宽大的袖袍中用手语谈我的身价,一个一个的买主遗憾地从我面前走开,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满含着失落、贪念和无奈。这时最后一个买主闪亮登场,一个彪悍英俊的汉子走来,来到我身边,用傲慢自信的神态扫了周围人一眼,用坚定的目光看向我,当四目相对时,我与他有了一见如故的眼神交换,看到他的眼神瞬间熠熠生光,他伸出温和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臀围,受过驯马师太多皮鞭抽打的我,不是我有意踢他,出于本能,尥了两蹶子,人群中发出“哎!哎!”的惊呼声,是制止声还是幸灾乐祸的感叹声,还是赞叹呢?我搞不懂复杂的人性。驯马师也是条件反射,凶狠地举起皮鞭要抽打我,被这汉子捏住手腕制止住。驯马师朝我说着人族的话:“你这个不识抬举的畜牲,皮鞭挨少了,竟敢向求吉头人撒野!”驯马师其实是借骂我在奉承眼前的这个人。汉子慢慢靠近我,嘴里发出的“啧、啧、啧、”的叫声,似在安慰我的不安,轻手翻开我的嘴唇看牙齿,这是透过牙齿看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驯马师挓起大拇指,肯定了我这匹马的出众和驯马师的成果。这个壮汉率真的如孩子,搓着手掌围着我转圈,如获至宝似的仔细打量我,我与他又有了一次眼神交流,我似乎读得懂他坚若磐石的决定,看着他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向驯马师。两个人还有一点距离时,同时伸出手臂,两只宽袖袍对接起来,在袖管的黑暗里,用手语开始了无声的谈判,这个交易在手与手的胶着磋商中,持久了好长时间,我和所有的马族人族一样,静静地等待结果。只有小鸟掠过头顶,一闪一闪隐没在空际,轻风撩拨着我的尾毛从地面向上飘动,远山的雪线泛着刺眼的光,看到自己细长的身影慢慢变成短小的影子往肚子下萎缩,马族四肢站立得笔挺,人族围了一大圈,翘首以盼最终马落谁家?只听见这两个人发出了“好、好”的声音,打破了静默的场面,众人敛住呼吸等待发布消息,马族不淡定了,开始走动换步。驯马师“哈哈”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买马干脆出手阔绰的人。”周围的人们小声议论:“什么干脆啊?太阳爬到头顶,我们都被晒出油了!”
其实这些人心里早有定论,他们已经猜到我的主人是哪位。“这是白羊群里混进的灰狼——明摆的事,在这匹宝马面前,谁卖得,要看有没有权力,有了权力要看财力,有的财力看地位,缺一样都不行,他样样齐全,部落首领、草原上名声显赫,家有万贯,牛羊成群,哪样都不差。”听到这些论调,我也松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有个投缘的主人不枉我做一回驯马。
驯马师说:“求吉头人,这可是百年一遇的良马,您真不愧是慧眼识马,我敢说,这马就是格萨尔王堂哥,英雄当绒•念擦阿丁的乌鸦驹转世的马,你看它挺拔圆润的身姿,高高昂起的头颅,修长的四腿,又挺又尖的耳朵,扩张开的大鼻孔,两只眼睛明亮的像碧空里的星星,前胸像打开的两扇门,鼓起的肋骨像支帐篷的杆子,四蹄像倒扣的木碗,马尾像顺流而下的瀑布,皮毛光滑柔顺乌亮像黑绸缎,两侧下垂的鬃毛像男汉子拖拽的袍袖,屁股圆润鬃毛浓。”接着驯马师拽着大汉的胳膊后退了几步,用夸张的神秘表情指着我说:“你看!更神奇的是它有你看不见,我看不见的一双隐形的翅膀,想快行就能飞,想慢行就能跑,是一匹飞马。我们几个驯马师,琢磨了很长时间给他起了名,叫那卓,像龙有神性有灵性,像风快速像龙卷风有气势,浑身乌黑发亮(那:黑色。卓:龙或龙卷风。)。”
求吉头人顺着驯马师的手指和他那神秘的眼光,不解地看着我,用他把比鞭把子还粗的食指点着驯马师说:“啊!啊!你这张嘴,真会说,马在你的嘴里就不是马,是神,你这张嘴快撵上木群卡代的嘴(格萨尔王的谋臣,机智多谋,能言善辩,诸葛亮式的人物。),你说这马是乌鸦驹的转世,我怀疑你是木群卡代的转世。”人群中发出哄笑,驯马师的脸臊得通红还汗涔涔的,恭敬地一个劲儿说:“求吉老爷过奖,岂敢相比呢?”
“不过说句真话,马确实不赖,我一眼相中,可你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财,三百只羊,一百头牛,五十袋青稞,十个麝香,一千块老爷头大洋(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还有几十枚琥珀和珊瑚,老爷头、牛羊、财宝都押上了,不是这马背上的鞭伤,不知你这小子还要让我吐多少血呢?”
驯马师低头哈腰,满脸堆笑,一副毕恭毕敬的奴才相,就这样把我出卖,而且买了个大价钱。
新主人让奴仆给我配上行头——五彩辔头,铜马擦子,镶金马鞍,银镫子,栽绒花毯,鹿皮缰绳。把我打理好,奴仆匍匐在我的脚下,主人踩着奴仆的背上了我的背,在人族的啧啧赞美声中,骑在我的背上,我当了他的马,他当了我的主人。通过交易和身上的装备,我明白自己与主人都属于与众不同者,于是我高扬头颅,迈着矫健的步子骄傲地穿过人群马群。身后留下被人族和马族抬举羡慕的眼光,就这样,我被主人领回了家,做了一匹有主人的驯马,这一刻,我的驯马生涯开启了。
主人是草原上的男子汉,我是马中的佼佼者,人族说我们是英雄和宝马的完美组合,经过几年风雨同苦乐,我也觉得与主人是一对黄金搭档。彼此接受和忠诚,特别是在凶险的部落厮杀中,我和主人配合默契,从来没有误判过主人的指令。每次主人赢得胜利,我心底想到,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凯旋归途中,我会把头扬的高高的,与我背上气宇轩昂的主人保持一样的英姿,又引起人族马族对我和主人的羡慕。在人族中,除了主人我不让任何人近身,没有人可以驾驭我,主人的奴仆为我提供服务时,小心翼翼隔着缰绳的距离。除了主人没人敢拍我的屁股,我的铁蹄名不虚传,我曾踢断过深夜来觊觎我的盗马贼的大腿,摔伤过不少想骑在我背上的尝试者。不过我对主人的崽崽们还是格外开恩,表现出我的真性情,友善地对待,他们视我为玩伴。崽崽们最大的满足,最大的兴趣,就是像主人一样骑在我的背上驾驭我。女主人总是揣着忐忑的心在旁边喋喋不休,难怪有担忧不信任和猜忌伤害崽崽们,我只是一匹马,毕竟隔着物种的差别,况且我有暴躁难驯服的坏名声。
最初几年,提起我,人族把我的名号放在主人名字之后,说求吉头领的“那卓”(黑龙马),慢慢的称呼方式变了,提起主人,人族把主人名号放在我的名字后面,称呼为“那卓”的主人求吉头人,有时候提到主人甚至省略主人的名号,直呼“那卓”的主人。那卓的主人就是求吉头人,求吉头人就是那卓的主人,这是因为我的名气很大,盖过了主人的英名,三次事件证明了我的超非凡,使我在草原上名声鹊起。那位驯马师听说后,后悔得只砸胸脯说:“当初看走眼,估价估少了,那马是几百年来难遇的神马,真的是念擦阿丁乌鸦驹的转世。”主人听到后,为自己的识马眼力得意洋洋。
我的主人,有一大癖好,宠爱善待马族,对马族的怜悯胜过对同类的人族,在战场上他杀起自己的同族从不心慈手软,被他砍下来的人族头颅在我脚下没少滚,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族首领,没有伤害过马族,即使对方的马对他构成生命威胁,宁可马下死,不伤马一根毫毛,更别说他自己阵营的马,对我如手足亲人,这是我愿意为他效力卖命,温顺伏贴于他的缘由,渐渐他是我心里不存芥蒂的唯一人族,一旦主人遇到危难,我会使出浑身的解数帮助主人脱离危险。主人不伤马,我不伤对方的敌人,这是我跟主人达成的默契。可我内心想到,人族的价值观和赞誉对我这个马族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们无法交流达成共识,太阳天天升起又落下,白天过去是黑夜,人族眼里的太阳黑夜的交替,跟马族眼里看到的不一样。看不惯人世的纷争残忍,血腥蛮横,这个巨大的隔阂,时时激发我回归故园,催生了我的梦,做梦也在想,作驯马何时是尽头,什么时候实现人族古人说的“刀枪入库,归马南山”呢?闲暇之时,想起家园,多想在母地的草坡上吃草散步,在小河里饮水,在原野上奔走畅游,在星光斑斓的天空下卧地休憩。梦想坚定了回家的信念,想好报答完主人的知遇之恩,回到养我生我的故园,我只是一匹来自旷野的马。
马族的我,名声盖过人族头领英名是这三件事:
我的主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马背上,靠牛羊草场讨生活,像主人式的头领在草原不止他一个,贪婪的人族为了利益好斗,流血冲突时有发生。一次,主人带领几个随从巡山,遭遇了敌对部落的伏击,我一看形势不妙,驮着背上的主人,左冲右突,像一把利剑,划开了敌人密密的阵脚,甩开身后的追兵,把主人毫发无损地驮回家。主人看到化险为夷平安到家的自己,兴奋得像灵活的脱兔,从我背上跳下来,把马鞭扔到仆人手里,扶着马鞍对家里人说:“四条腿的马千千万,比人有灵性的马可是万里挑一;两条腿的护卫满地都是,四条腿的护卫只有它了;平时供奉的佛像千万尊,危难时候它是佛,别看那卓是牲畜,它是我的保护神,我的救命佛,驯马师说的没错,它是乌鸦驹的转世,神马啊!他真有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翅膀,不是风追着它跑,是它追着风跑。在沙场上,你们可没见它那勇猛的劲儿,神的像一条黑龙,猛的像一阵黑旋风。”
主人的其他随从就没他那么幸运,都丢了性命。主人用精饲料——人族的食物青稞犒劳我,从那以后,我的饲料就是青稞。
我又是为主人冲锋陷阵的战士。一个小部落借助政府军之力来挑恤主人的部落,主人带领他的部落人马去迎站,当时有人提议这是以卵击石,败局已定,还不如趁早逃走为上策。有人看出破绽说政府军和部落联盟军没有战斗实力,是纸老虎,那个小部落不过是胆小的狐狸,借助政府军扯虎皮挂大旗,不妨一战,也许有胜的可能。我的主人犹豫不决,逃走意味着认输,有损他的英名和动摇他在草原上的霸主地位;战,没有胜算的把握,反对的声音多,我看他想打退堂鼓,有的人开始做好了后撤的准备。我认为主人不能认怂,听到前面有人议论说政府军是纸老虎,我想到了一计帮助主人战胜敌人,只要我和主人冲出去,主人就是身先士卒,等同于下达了冲锋的命令,谁敢不从呢?可我又无法表达,只好采取了行动。我想好后,不顾一切,突然一个箭步,如一股黑旋风冲向敌营,主人吃惊地抓住缰绳勒住我,双腿在我的肚子两侧乱蹬,极力制止突发情况,急促地喊“欤、欤”叫我止步。我第一次违背了主人的指令不听他的口令,驮着主人已经逼近对方的阵营,其他人马一看首领冲过去了,齐刷刷地冲出来,像决堤的洪水,如猛虎下山,直冲向敌营,以掩耳不及速雷之势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对方一时乱了阵脚,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震慑住,加上求吉头人在草原上的威名,不战而溃,仓惶逃走。主人一看信心十足,带领人马乘胜追击,越战越猛,反败为胜,缴获了对方的马匹,枪支弹药,特别是政府军的精良武器,武装自己的人马。回来的路上,主人在背上时不时轻拍我的脑袋说:“天下武功唯快取胜,今天的头功记在那卓头上,不是这匹马带我出战,我没有勇气决定迎战,那有我们凯旋的时候,这会儿说不定你们屁滚尿流,东奔西躲呢,唉唉!那卓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马。”
手下的人说:“是那卓弄巧成拙,坏事变好事了呗!凑巧而已,再聪明,它也只是畜牲啊。”
主人自豪地说:“能把坏事变成好事的畜牲也只有我的这匹有灵性的马,它就是一匹神马,比你们强。”
这件事过后,我的名字盖过了主人的英明,这个故事在草原的每个角落长久流传,主人被称做那卓的主人,那卓的主人成了求吉头人的代名词。求吉头人通过这一战,巩固了他在草原上的权势地位,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政府军不仅不来征讨主人的部落,反而靠近拉拢利用他,那个狐狸小部落受到了冷落,其他的部落屈迎巴结他,这是人族畏强凌弱的同病,主人的草原回归了平静,人族过着祥和的日子。
我的主人开始过度的消费起他的生活,温饱安逸思淫欲,他的帐房里女人多起来了,账房门外玩耍的崽崽在增添。主人把我縻在他视线所及的帐房前的湿地上,那里环境好,水草丰美,能与我的出生地媲美,这是我中意的地方。当然,主人在他寻欢作乐之时,也没忘优待关爱我,给我张罗找配偶,每年到了荷尔蒙积蓄的发情期,邻近的人族牵着母马往我跟前送,到我身边的母马跟主人身边的女人一样,都是主动投怀送抱。草原上的人族有句顺口溜:漂亮的姑娘送求吉头人,温顺的母马送那卓神马;美丽的女人是头人孩子的妈,温顺的雌马是骁勇马驹的娘。主人的儿女呱呱坠地,人族叫他的后代少爷小姐。人族认为我的后代是千里马,给我的后代都起了“多哇”(千里马)的名字。草原上有不少的多哇。我和主人一样过着妻妾成群的惬意生活,自从我被人族套拽到这里,屈辱地做了一匹驯马,做了一匹人族首领的坐骑,得到了最惠国的待遇。主人视我为人族家庭一员,经常为我开小灶,用他那头大的木碗,经常亲自为我捏糌粑,捏好的糌粑一疙瘩一疙瘩塞到我嘴里,主人很享受我咀嚼糌粑的样子,像是喂他的崽崽,满眼的怜爱。我吃的糌粑可不普通,掺和奶渣、砂糖,吃得我膘肥体壮,皮毛泛光,别说旁边的马族多向往,就是人族都羡慕嫉妒的牙根痒痒呐。我的待遇胜过人族,可是,我无法消受这福分,我只是一匹马。
慢慢发现我的主人变了,变得喜欢讲排场,生活奢华;变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再也找不到当年英俊潇洒的模样,连影子都不在了,太阳印在地上的剪影,是他那肥大模糊的一副臃肿老态龙钟的形体,足以洞悉他的慵懒状态;主人变了,变得颐指气使,对人不平和,动辄打骂,脾气暴躁,双目暴突,眉宇间再也看不出英气。不过我得强调一下,主人对我是宠爱有加,大碗大碗的糌粑经常亲自为我拌,行头置办了一副又一副,添了不少金鞍银镫铜马擦,绸缎披毯丝缨络头饰,人族私下说他对我的行为是玩物丧志。可怕的是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眼光只在肚脐间游弋,心只有我的蹄窝大,主人被人族的劣性催化着吞噬着,我看了替他痛心,可是,我无法帮助主人重振雄风,我只是一匹马。
离开野马族,走进人族的浮华生活,我是自始至终没有变的马族,可是人族在变,他们虽然是万物之灵,照样做着糊涂事,迷失着自己行走的方向。人族与马族不同,对人族来说关乎生存命运的重大事情,对于马族来说不足挂齿;对于马族来说的毁灭性打击,比如逼得我们野马族妻离子散远离故土这等大事,而在人族看来微乎其微,霸道冷漠,视自己为高贵的人族。他们的争斗、哀乐情绪、生离死别,骑在我们背上借助马族的禀赋征服所谓的世界,绑架我们参与到人族的社会关系中,我们不懂。人族骑在我们背上相互仇视残杀,情绪善变,心狠手辣,刹那间呲牙咧嘴露出野兽的凶相,我们不懂。把我们马族引入到刀光剑影的血腥沙场做他们的帮凶,与他们一起厮杀,我们不懂。相对而言,人族更不懂我们马族,他们不愿懂,不想懂,懒得懂,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低等的牲畜。可是我们马族见证了他们的好多习性和凶残的一面,在马族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了出来。
我与主人一样享受着休闲的时日,可是我已经嗅到了空气带来的不安成分,在人族焦躁惶恐的流动中看出了端倪,有一种预感,就是这种安宁的日子将被打破。一天,看到主人的眼袋吊的很大,眼睛红成兔子眼,背着手沉重地踱步,估摸着主人摊上大事了,我暗暗磨拳檫掌,准备分担主人的不虞。看到主人身边来了好多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还有那个胆小的狐狸部落的首领出现在主人的帐前,这时他们不计前嫌,犹如朋友加兄弟,亲密无间。人族的事往往如此,当时仇恨到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吃了对方,几年后只是轻飘飘的往事一桩,人族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冤家易结不易解”。就像雷打过一阵雨很简单的事,这叫化干戈为玉帛。我看不明白人族这复杂变化的诡谲关系,可我悟道,这是利字当头的关系。他们一起出出进进,鬼鬼祟祟在密谋什么,原来,人族的世界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如惊弓之鸟,慌乱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盲目地接纳服从谣言,谣言毁了他们的心智,毁了他们的判断力,无知又害死人,逼他们走上了背井离乡之路。我看到了主人在做举家搬迁的准备,不是转场的搬迁,而是放弃家园的逃离。
主人在筹划逃离这个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去异乡他国。主人陷入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鬼一样的谣言中失去了思辨。往昔的那个敏锐果敢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求吉头人不见了,眼前是一个被眼屎迷糊,无力看清方向的一个人族的首领,流言蜚语认领了他这个穷途末路的人族颓废首领,他又认领了被惑众的族人,仓促决定逃离。
黄昏,夕照留下的余温中,一筹莫展的主人缓缓来到我身边,坐在一块草甸上,吸着鼻烟,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哎!那卓,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抉择的难题,你说我该何去何从啊?可惜你是一匹不会说话的马,不能帮我出谋划策,我该怎么办啊?”我静静地看着主人,心里说:“是啊主人,我只是一匹马,不懂你们人族世界的事。”主人望望深邃的天空,似在想老天要答案,可惜虚空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愁肠,他又诅丧地埋头看自己脚下那点巴掌大的方圆,思索了许久,又把无助的眼光投给我,怔怔地盯着我,我只好无奈地耸耸耳朵,甩甩尾巴,主人似乎读懂了我做的动作的意思,一脸的茫然,吃力地像他那个学走路的崽崽,四肢触地后慢慢爬起来离开。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替他惆怅,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匹马。
东方的启明星还没有隐去之时,主人在前拥后簇的人群中,踩着奴仆用躯体支起的上马礅,艰难地爬上我的背,所有的人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上路了,连那些平时吠声盈天的狗族们这时也低眉顺眼夹着尾巴静悄悄的跟在后面,唯恐与主子步调不一致,变成流浪狗。人族都变成了哑族,每张脸神色凝重,沉郁,能听得见的声音除了杂乱的脚步声,就是流言蜚语,因为前路迷茫风云难测啊!一路上,各种流言不断汇聚,人们走走停停,踟蹰难进,最戳主人心的流言对他这样身份的人很不利,抓到将被革命,这个流言堵死了主人回头的路,主人只有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逃命,除了逃命还是逃命。
逃离的路上,每天都有老弱病残的人族死去,逃离的队伍慢慢缩减,有的经受不住路途的艰辛,有的故土难离,有的悟出了流言的真假,悄悄离开了。剩余的人马一路疲惫,好不容易走到了界边,却遭遇拦路虎——一条很宽大的河流堵住了去路,主人跪倒在江边,问苍天“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哪里是我的去处?”,一部分人看到汹涌的波涛,不想送命,停住脚打道回府。看到此情形,主人决定去留由每个人自己定夺,一半多的人决定走回头路。主人的老妻审时度势,不能看着全家人眼睁睁去送死,她把主人所有的崽崽拢在身边看着江面说:“孩子们都小,过不了这一关,我敢说回去比过去安全,毕竟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根,生的希望更大,大家的命我管不了,部落的事务我一个女人不好插手,头人的决定我无权干涉,我自作主张把孩子们都带回去,一个不留,他们是求吉头人的后代,家族血脉不可断,”五个妻妾,三个留下的都是母亲。我看是舍不得孩子留下来的母亲,母子连心,我深有体会,这是人族母亲和马族母亲相同的情怀。我内心里为留下来的母亲叫好,明智的选择,当初我的母亲看着我被人族套走时,她撵了好几座山头,悲哀的嘶鸣声在山谷回荡,耳畔时常萦绕着母亲的呼唤,我也是有根有母亲不愿离开的马族啊。
还有一些人死不改悔要跟随主人要渡河离开。主人重新分配了钱财和干粮,让回去的人们先踏上了路途。留下来的人在江边查看了适宜渡河的河段,主人找到一处水面宽阔,水流平缓的地方,做着渡河的准备。渡河队分成三批,主人向人们交代:“我和那卓编在第一批过河的队伍中,并且我和神马那卓第一个下水,为你们探路,如果第一批人马被水冲走,剩下的两批人马放弃渡河,掉头追赶回去的人马,不可贸然再渡江,白白送死。”就这样我驮着主人,主人执着牵我的缰绳,第一个下水,后面是第一批过江的人马陆续下水。没趟几步水,我的身躯已经漂浮起来了,江水很深,我把四肢当成坚挺的划桨,划开一条水路,身后的人马紧随。到了江中心,暗流涌动,水劲儿裹挟着我和主人忽上忽下,我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擦肩而过,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头袭来,后面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接着传来凄惨的救命声,与岸边的人撕心裂肺地哭喊连成一片。
江里的人马生死难卜,与死神搏斗,我和主人随波逐流。看到水面上七零八碎,人马分离,处境岌岌可危,在水中挣扎求生,瞬间,我感觉自己到了濒死的边缘,在水中拼命挣扎,突然感到有人拽住我的尾巴求生,我叫苦不迭,背上的主人和行囊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尾巴有多个挂件。主人在我背上大口喘着粗气,时而叫这个人的名字,时而叫那个人的名字,时而绝望地捶胸哭泣,我想主人看到江面发生的悲剧。我用积攒一世的力气在与水魔搏斗,几次感到水魔要收走我了,感觉真撑不住了,精疲力竭的到了极限,想放弃下沉,可一想,此刻我没有权利选择放弃,背上的主人,身后尾巴上的挂件,此时,我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我放弃自己,就得搭上这两条命,这不是我那卓的做派,不能丧失马族的担当,我给自己鼓劲打气:“加油!坚持住,我是乌鸦驹的后代,叫黑龙或叫黑旋风,马族中的翘楚,不能轻易认怂,看着近在眼前,却要拿生命兑换的江岸,一股心劲儿向四肢灌注,一鼓作气,游啊游,就在我再而衰三而竭之时,勉强把主人驮上了江岸,上岸后我的尾巴拖出他那位忠诚如狗的仆人,也就是常年服务于我的奴仆,主人已经昏厥在我的背上,仆人又哭又喊地把主人从我背上移到地上,抱在怀里,我看见主人浑身湿透,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仆人喊:“老爷,醒醒啊!你已经在岸上了,老爷,快睁开眼睛吧!。”原来,关键时候忠诚是人族和马族共有的好禀赋。在仆人的哭喊声中,我看到主人的眼皮跳了几下,慢慢睁开眼睛,突出了几口浑水后,他的神志恢复过来了,急忙巡视江面,搜寻希望。这时的江面除了满江的水和拍击岸边的浪涛声,什么也没有,主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流进了他抽搐的嘴角。
对岸什么都已经看不清,我们被水冲到下游,此岸已不是彼岸。我才想主人心痛的是他的两个小妻命陨于江水,唉!人族瞎折腾,死无葬身之地,可悲的是还有第一批下水的二十多人马没有一个幸免,主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自责中,神志不清地反复说:“都是我造的孽啊!”仆人卸下了我背上拖着的行囊,撤去了行头,我在岸边草丛中啃食了几口草。这段时间都在逃亡的路上,我的体力消耗很大,不补充一些能量,也像主人站不起来,尽管这异乡的草不合我的胃口,可是摆在眼前的处境只能饥不择食,想起了水草丰美的母地,那里碧草连天,是一片神圣的土地,我想回家的强烈愿望填满了整个胸膛。
来了几个人,我替这两个活下来的人感到高兴,可以得到同类的帮助了,主仆两人与这些人沟通了好长时间,还看到仆人拿出钱财贿赂那些人,看来异域的人族,救助是有条件的,人族的世界里没有无偿的帮助,还要看财使善,这哪是行善,纯粹就是乘人之危,行恶,可恶的人族。同时看到他们向我这边张望,人族的眼睛是一样的贼毒,他们看出我的殊异,对我产生兴趣,甚至激起兴奋的情绪,我立马警觉起来,这几个人已经打起了我的主意。主人像掩藏的宝贝被发现似的万分焦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在极力说服着什么,一副极不情愿又无奈地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主人的负累。身处他乡的主人,已经失去了拥有和庇护我的能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时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泛起我的初衷,我,猛然醒悟过来,被人族套拽过来时顺应而为,不就是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风口吗?此时,时机成熟机会来了,我的判断告诉我,绝对不能失去这次精准决策的机会,这是我千载难逢的出口,我要离开主人,实现回家的梦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方土地,回归到马族的世界里。
对于人族来说,我们只是静默的可利用的牲畜,对于我的主人来说,我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他的战士,他的腿脚,他的家庭一员,说句真心话,主人给了我一般人族做不到的关爱和赏识,他发现了我是一匹比人有灵性的马,我用我们马族的本分报答他,现在,我一身轻,主人我要离开你,你不必眷恋去心已决的我,我要回到母地,作回我的马族,从此我们相忘于山水,我要远离你们,不在出现在人族的世界里。看着活下来的主仆二人,还有我驮过去的两皮囊钱财珍宝,他主仆二人今后的生计无虞,离别的心宽慰了许多。我走到主人身边,用嘴碰触主人的脸和手,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主人伸出他那无力的手,扶摸着我。那几个露着大白牙,目光贪恋邪恶的人向我逼近,我掉头冲向江水,如水獭一般灵敏地跳进了江水里,向彼岸游去,那几个陌生人抱着一丝希望向江面扑来。我听到主人和仆人凄凉地叫着我的名字喊:“那卓,回来!快回来!”。
自因自果,主人的错误决定,让多少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生命。主人自己酿成的祸端只有自作自受,我解救他三次危难处境和性命,往后的日子就看他自己在异国他乡的造化了。可是人族聪明一时糊涂一世,想主宰一切的人族,养肥了自大骄横,消瘦了自然法则。很多自然法则人族就是看不明白,知其不可偏要违,靠他们慢慢摸索证悟去,我要一门心思回归家园。
大概是轻装上阵的缘故,回游轻松多了,天黑前我上了岸,尽量避开没有过江的那两拨人马,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的交集。视我如珍宝的主人,是我人族中的知己,而今知己不在身边,各走一边,我是匹思乡心切的马,视草原为情人,剩下来唯一该做的事是去实现我回家的梦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多年来的等候就此一搏,我要顺风而跑,离开人族的世界。再也不想掺和人族之间纷扰的烦心事,想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过野马生活,想自由自在驰骋的家园,再也不想被人驾驭。喜欢山岗云雾飘过的景象,喜欢清晨露水的清凉,喜欢空中鸟儿鸣叫,喜欢雨后清风的甜美气息,喜欢夏风送来花草的芬芳,喜欢风雪交加的严酷考验,喜欢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的洗礼,喜欢大雪飘扬的冬天,喜欢银装素裹的山河,喜欢挑战凌冽的寒风,这些场景浮现在眼前,促使我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奔走在人迹罕见的偏远山岗,几次与人族迎面相遇,他们不自量想抓我回去,都被我溜之大吉,不是自诩,能及我的马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能再做我的主人的人绝迹了,每每留给他们的是一串尘雾和背影。雁过留声,我是马过留名,鉴于在草原上传颂的关于我的神奇故事,他们越是逮不着我,越能肯定求吉头人的那匹剽悍“那卓”还活着,加上这一次越界渡河的成功,我在人族的名声大书特书起来,传说像长脚的风,传得神乎其神,把我晋升成真实存在的神马。得到目前我沦落成单身马的消息,草原上展开了博弈,想重新洗牌,争做我这匹人族口中的宝马、神马那卓的新主人。每个人跃跃欲试,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们组成兄弟同盟,血亲联盟,部落搜山队,到处搜寻我,当然还有想吃独食的自负男人,满山满遍野出现了搜山的人。为了避开人族,我昼伏夜行,凭着记忆呼吸着熟悉的气息,向家园的方向进发。
草原上的霸主棕熊奈何不了我,每当在风中嗅到棕熊的气味我退避三道,远远看到那庞然大物,我忽视这厮的存在,猝不防狭路相逢,我使出绝招,让自己长出翅膀变成飞马逃逸。其他的马遭遇到棕熊,会恐惧到瘫痪颤栗,把自己送到棕熊的口里,而我,除了人族都拿我没辙,对我构不成威胁,只有人族,不得不佩服他们的高智商,一不留心,就会误落尘网中,我打开脑洞应变人族。归心似箭的我,排除一切阻力,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的征途。
我用蹄步丈量着回家的路,一山一水,漫漫路途成了我身后的过景,云天在我的前方压的很低,它们是我的坐标,故园离我越来越近。
首先来到作驯马时熟悉的那片土地。看到人族恢复到了平常生活,不像主人出逃时那么慌乱无序,原来在人族的世界里,昨天发生的大事,今天就变成了小事,明天就是过去的历史,后天烟消云散随风飘去不着痕迹,生活如常。
我犹豫再三,来到主人领地,来到主人家的帐房前,想给主人家带去一些他们能揣摩到的信息。当我突兀地出现在那块羁縻我的湿地时,牧奴看到我大呼小叫飞跑进了帐房,得到消息的人们呼朋唤友,聚拢了过来,主人的老妻,在亲人们的簇拥下跌跌撞撞来到我面前,见到我,怔怔望着我,愣住神端详我,也许她看到我如见夫君面,激动地扑向我,抱住我的脖颈嚎啕大哭,我感觉到她的冰冷双手和滚烫的泪水,边哭边问:“那卓,你的主人呢?求吉老爷还活着吗?”,我只能点点头,人群中发出了头人活着的欢呼声。牧奴给我端来了一盆青稞饲料,这是平时我在主人家的标配饲料,也是经常给我的打赏,主人打了胜仗,家里有了喜事,节日里从来不亏待我的食物就是这青稞。近四个月没吃到可口的食物了,熟悉的麦香味儿钻进鼻孔,唤起了食欲,我明白,这是最后一顿吃人族的饲料,最后一次吃青稞饲料。顾不得脸面扎下头狂吃。女主人爱怜地安抚我,用手捋顺我凌乱的鬃毛说:“吃吧!那卓,看你消瘦得皮包骨头,只剩马架子、马影子、马的皮毛子,看你落魄的样子,知道你历经了千辛万苦,老爷也不会好到哪去。”听她念叨主人,我想告许事情的许多真相和细节,可是我是马族,诉诸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无法跨越语言的障碍,告诉他们更多。心里懂得主人老妻的悲伤,没有那个人可以真正能代替她的痛苦,也许至于我更无法替她分忧。此刻,更加坚定我离开人族的信念,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完全不同的两种物种,与主人的家人有了短暂的相见机缘,却没有语言的缘分来沟通,这条鸿沟无法逾越,我只是一匹马。
我在女主人的爱抚和宽慰中吃完了一盆青稞,这时看见奴仆手里拿着一副辔头向我走来,准备再一次地把我羁縻在帐前的湿地上,让我继续作驯马骑在背上,这是人族对我的奖掖和顾惜,可对于我来说,是决绝的拘禁。当我做出拒绝的抗争时,刚刚对我表现出善意的人族,马上翻脸不认我这个马族,女主人的脸色由慈爱悲戚变成了失望疑惑,众人族群起激愤,吆喝着围追堵截我,转眼间我这马族变成了人族的公敌,共同对付我,人族是一个善变的物种,我的心情跌入了低谷,面对再一次身陷囹圄的境地,我做出抉择决,不能落入人族的圈套,去意已决的我,就像当年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那一次一样,第二次使出洪荒之力,像流星闪电一般飞离了我熟络的人群和熟悉之地,踏着离弦的箭速逃离,给主人家人留下了我黑色的背影,我以少有的爆发力奔跑,只看到两边的物景向后闪,风贴着我的耳朵呼啸,主人家人的惊讶叫声慢慢隐去,我像自由的天马驰骋遨游太空,获得了身心的解放,恢复了我是一匹野马的身份,奔向我的家园。
凭着我回归的信念,凭着我儿时记忆,找到了我的母地,梦想得以实现。今非昔比,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涧沟花草没有变,可是,自从人族闯入后,掳掠走了精壮、健康的马,剩下的老弱病残加速了种群的衰败。不见记忆中腾飞跃精的万匹良马扬起的尘土,听不到马踏雪地汇成的隆隆回声,寻觅不到昂首阔视沉稳如父亲的祖辈们,还有那优雅温顺如母亲的母辈们,难遇骏逸的千里马,岁月伙同人族剥蚀了我们野马种群,唯有啼雨唤风的山雀在空中翻飞,解除我的孤独苦闷,带给我欣慰,唤醒了我的记忆。
回到母地后,常年在外奔波累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那种涌来的疲惫排山倒海,我倒在草地上,酣畅淋漓地打着滚,用花草露珠清洗我的身躯,用抖动来甩去皮毛的污垢,用嘶叫发泄我的快乐情绪,用四蹄猛力地叩击大地,告知母亲的在天之灵:“妈妈啊!你在哪里?我回来了!”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直到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要让余生活得精彩,把自己野化,与山水、天空、白云、空气、花草溶为一体,作自然之子,回归自然,每一天过的欢畅轻松自在。山里有几群野马,执拗地排斥我,漠视我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我是怪物,异己,唯恐避之不及,哪一个群都不愿接纳我,我感到郁闷,排除万难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园,却成了一匹孤独的流浪马,但是我不消沉,父辈留下来的广袤丰美的草山,还有闲云野鹤的生活是我的支柱。过了一年孤寂的日子,没有在主人身边那种光鲜优渥的生活,看着自己消瘦下来的身体,失去光泽的皮毛不懊悔,我的身心是快乐自由的,马的野性在天地间挥洒自如,活回了野马的日子,身体中的野性因子慢慢复活,暗自高兴还我了野马之身。
父亲的基因在我体内作祟,我像父亲一样,想作山中野马的首领。
上天眷顾我这匹历经磨难的马,一场大雪给我创造了契机,广阔的草场提供了条件。缺少食物的几群老死不往来的马群,为了活下来寻找草场,不约而同地死皮赖脸地来到我的地盘上,不再视若无睹,摆在面前的转机,让我偷着乐。本应该做出捍卫家园的举措,撵他们走,这是我根本做不到的,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怎能抵御这些洪水猛兽般涌来的饿夫,只有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哪有计较的份儿,乐得我几个晚上没睡觉,让着他们呗,这不,退让的结果好事就撵着脚跟来了,成群的母马被我吸引住,首先表示好感,抛来了橄榄枝,愿意跟我交好,沾沾自喜,没想到,那卓我是一匹老马王子,这么有魅力,让她们无法抗拒,跑来与我私会偷情,渐渐的由地下情转到地面大行其道,几匹领头马们垂头丧气,敢怒不敢言。一年后,我的子嗣们成批出生,这些崽崽们是我的后代,纯血统的野马,是父辈们的生命延续。就这样马群莫名地跟从了我,母马们的背叛自然而然促成了我的地位,我做了几群野马群的首领。没有决斗,没有逐角,没有驱赶,倒像是禅让,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一种生物种群的生存法则呢?没有争斗,没有伤害,平和地过度,垂手而得,拱手而治的野马群的首领交接,我最不愿意看到人族世界的争斗出现在马族中,我只是一匹马,做到了极致,其中缘由百思不解。
做首领的风光日子过了五六年,这一年正当大地回春,草山返青的好时节,我却明显感到自己精力不济,原来是我老了,这是所有生物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终将归尘,归土,归风。把生的希望留给那些蓬勃的生命,悄悄离开族群,回到母亲生我的那个小河边,独自度过生命的最后时日。回想自己一生,经历了成长的磨难,生死残酷的考验,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回归后的图强,该知足了。看看各种生灵艰辛的生存状态,马族值得庆辛,野马族是幸运的,我是幸运的,值得为自己庆贺。套出去的几千匹野马中,只有我活着回到故园,把身驱和魂魄交回生我养我的母地,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吗?想想散落在草原每个角落的野马族后代,被人族羁留永远过着驯马的奴役生活,有的为人族的事业把忠骨埋在了黄土下,有的散落在山山水水的帐篷处替代人族的腿脚,有的被赶到血腥的战场厮杀,说到底没有一个像我那卓这样过得洒脱自在,我是万幸的野马哦。
死亡的脚步比我想象中来得快,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到精神萎顿,曾经健步如飞,叱诧风云的四腿,叩地掷声的四蹄,已经力不从心,牙齿咀嚼不动草料,没有好胃口,耳朵不好使,听不清狼嚎叫的方向,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想到我被掳掠走后,母亲她的余生是如何度过的,我想了解,不久我会与她相会在另一个世界,互诉衷肠,什么力量再也别想分开我们这对情深的母子。想到这些还很期待这一时刻早点降临,随着死亡意识的不断迫近,我寻到母亲生我的草丛,躺进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处,闭上眼睛冥想,再也不想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我想尽快去见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以及嬉戏追逐的伙伴们。神鹰秃鹫已经接到我死亡的信息,出现在天空的一角。我依次关闭了与外界联系的感官,敛住鼻孔,停止心脏跳动,钝化对外界的任何反应,空气、山河、水声、消匿殆尽,给大地留下我卑微的躯壳。只有意识在活动,打通了通往天堂的路,带着高贵的灵魂在飞升,对于这个世界,还有对于骄傲霸道自大的人族来说,我只是一匹马,一匹不想介入人族世界的野马,活着沉甸甸,死去轻飘飘,身后的事与我无关联,该离开去追寻另一个野马族的世界——。
我走了!我只是一匹马!
原刊于《青海湖》2018年第5期
阿琼,女,藏族,玉树结古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从事基层教学工作二十多年。有短篇小说、散文等散见于报刊。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远去的部落》《渡口魂》、小说集《天空依旧湛蓝》、大型纪实文学《玉树大地震》、随笔集《白衣胜雪》和教育学术论著《另类课堂》等。先后获青海省“玉树民族文化保护突出贡献奖”“唐蕃古道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