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顶庙是萨荣村的第二大山庙,听长辈说,原先只是一个简单的石房,是一个云游僧人的修行场所。后来,僧人修成正果,仅留下几块骨头圆寂了。村人看见他骑着法鼓缓缓升天,整片天空为他下起绚烂的花雨,美妙的铃鼓之声响彻整个村庄,连先天聋哑的人都听见了。
山庙里面只有一些陶制的酥油灯盏和敬水碗、一个泥巴做的灶台和粗木搭成的睡床。石房四壁敷上厚厚的泥巴,表面被烟子熏黑了,上面用白垩粉写着六字真言,时日一久,那六个字看着不像是写上去的,像是从壁面上自行显现出来的,显得更加神秘了。后来被村人认作天然生出的真言,每每上山敬神时,把额头顶到写有真言的壁面上,喃喃祈祷好长时间。村人把修行者留下的骨头和法器装进小型白塔中,称作灵塔供奉起来,后成为崩顶庙的主要顶礼对象。
“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那时,村子南面有两座山,山间有条深谷,崖壁上有个岩洞,黑黢黢地对着修筑在悬崖边的土路上。很多进山狩猎的人经过时,经常听见岩洞中发出奇怪的声响,但没人前去探明情况,都说只是大风吹动了洞口的枯叶。要么就是一只被人射伤腿脚的野兽,躲进洞内以图保命。没有猎人会追杀一只半残的野兽,那样有辱名声的。猎人们背着弓箭,穿着软皮缝制的鞋子和裤子,啪嗒啪嗒从岩洞边经过。那声响一直都在,没人清楚洞内究竟有些什么。声响强烈一点时,林中的野禽们发出凄厉的鸣叫,胡乱凑到一块飞出山顶,好几天后才一只接着一只飞了回来。岩洞附近的野禽们,不像其它山里的,它们成天不出声响,似乎有意憋着嗓门。岩洞对面的土岗上,几颗杉木斜向岩洞,土岗上常年没有大风,经过的猎人们搞不懂它们为何歪向岩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吞着它们。”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崩顶庙曾被多次翻修,甚至一度被村人烧毁了,修行者留下的多数器物已被付之一炬。再后来,高高的墙房替代了石房,写有真言的石墙躲过大火,被村人巧妙地括入新的土墙中,只是地表挖深了,除了高个子的人,其余的都没法直接顶礼真言。有人就用手掌抵着真言祈祷。大人们把小孩举到头顶,让孩子们的额头可以触碰到真言。个子太矮的人连手都触碰不到,只能站在底下仰望着祈祷,神情有些落寞,似乎丢失了与神佛连接的一根细线。灵塔也做得更大了,置放在庙房中央,台阶上经常堆放着失尽水分的果实,和几盏黄铜铸制的酥油灯盏。老年人双眼昏花,添加酥油时经常溢将出来,弄得台阶被酥油浸透了。没人时,地鼠从墙基下钻出来,在灵塔的台阶上舔舐油水,好几个陶制灯盏已被地鼠啃得残缺不堪了。到了次日清晨,前来烧香敬神的人突然打开山庙的木门时,台阶上的地鼠们才仓惶地逃进墙基里。
灵塔一侧,有个用泥巴夯得瓷实的大神坛,上面供奉着几尊泥塑佛像,有释伽牟尼佛、无量寿佛、莲花生大师等。莲花生大师右手拿着金刚杵,但村民把自己的佛珠和一些水果糖、纸币等塞进大师手里,看上去像个急于出门的少年。大师的耳垂上油光发亮,想必是刚弄完酥油灯的人,不忍好奇摸上去的。
庙房的木门上,有一对大门环,上面挂满香客们留下的信物,有菩提子佛珠、水晶佛珠、藏银手链、塑料耳环、头发,甚至有人把打火机拴在一根细线上挂在门环上,在烈日下暴晒后,打火机已经炸裂了,仅有一块破损的塑料渣子。
木门开阖时会发出两种声音,开门时会发出“央恰秀(聚福来)”,关门时会发出“扎西秀(愿吉祥)”。逢年过节时,经常有一堆孩子站在木门前,不厌其烦地开阖着门板,他们说要让木门说出更多的话来,木门也不堪折腾,确实给孩子们说出很多话来。但最后,孩子们被家长狠狠地揪着耳朵,在一片哭嚷声中被带离木门。
木门前有块空地,边上有座泥石砌成的烧香台,从烧香台看过去,能看见小河对面的好几座神山,神山下,是仅有三十多户的萨荣村。如果起早上山,能看见炊烟在村庄里接连升起,之后,牛羊们摇晃着脖子上清脆的铃铛,扬起尘幕去往山外。过不久,浓厚的阳光一寸一寸地照亮了躲在阴寒中的水槽、磐石、田垄、木瓦、土路……
“直到老次珠家的一位叔叔换上麻风病了,为了全村人的安全,家人商量后,决定把他送到岩洞附近进行隔离。人们为他砌筑了一座小石房,向阳方向开了一个小窗口,用来家人为他送饭。有一天,家人哭嚷着把他送到石房中,并为他留下一大堆食物,足够他吃上好几个月。临别时,他却叮嘱家人不用经常送饭,他会在山里找来野菜吃,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抓到野禽。过去一些时间后,家人确实鲜少前往了,他也果真从石房里走出来,去到林边采来荨麻,沥干后放进土锅煮着吃,吃不完的晒在房顶上,晒干后收了进来,为了过冬做好准备。每天早晚,只有猎人们从他房前经过,没人敢踏进石门探望他。他们站在远处喊,大叔,您还活着吗?他也扯开嗓门回应道,活着呢,好着呢。收获满满的猎人们,有时把扛在肩上的猎物放到路边的石头上,拔出腰间的刀子,割下一大块肉留给他吃。直到某年冬季时,猎人们不再上山狩猎了,麻风病人从石房里走出来,想在林间找些东西时,发现了岩洞里的秘密。”
若不是重要的宗教吉日,平日里,来崩顶庙烧香祈福的多半是一些老年人,她们带着一把砍刀,背着粗布缝成的挎包,三五成群颤巍巍地从山脚出发。快到山庙时,砍下长在路边的低矮的栎树枝叶,然后又拿出揣在兜里的鼻烟盒子,坐在一起等着喘过气来。等她们把枝叶堆砌在烧香台上,让细瘦的青烟飘向村庄上空时,时候已是正午了。烧香要趁早嘛,老年们经常为此深感失落,只有放下围在头上的发结、脱下已经走样的毡帽,去到庙房里继续着冗长的祈祷。在庙堂里的佛像中,老年们最有信心的是莲花生大师,他出自一位名匠之手,塑得栩栩如生。大师眉头上扬、双目冷峻,一进木门,就不由分说地盯住你看,似乎所有心事和秘密都瞒不过他,背负在身的隐秘的重负也被看透了,在大师力量无边的逼视下,纷纷从疲惫的身体里掉落在地。拜过大师的老年们一身轻松,似乎重新回到了飞翔的年纪。只有收起砍刀和水瓶下山时,可恶的陡坡才让老年们意识到,自己的翅膀已经被时间收回去啦,头顶的天空,已经永远地属于背后的人群。
村里有好几个人见过莲花生大师流下眼泪的,当她们对着大师,历数经历的苦难和不幸时,大师冷峻的双眼变得柔和了,一束阳光透过庙房窄小的天窗,照射在大师的面庞上,一串清泪闪着微光,缓慢地从大师脸上滑落下来。祈祷的人扑通一声跪拜在地,不断默念着莲师心咒,把心底的愿念悉数抖出。等她们实在想不起更多的愿望时,就慢慢抬头看向大师,他脸上的清泪已经不见了,阳光也从大师脸上移开,方方正正地照射在庙房的壁面上,像一扇通向彼岸的光门。
但这尊做工精良的莲花生大师泥像,某年秋天被村人请下神坛了。小伙子们用耙子把佛头敲得粉碎,铲进背箩倒在林间。
“是蟒蛇!非常大的蟒蛇!见所未见的蟒蛇!我敢说没人见过这么大的蟒蛇,麻风病人暗暗思忖着。两腿正在发软,心脏似乎快要从心间蹦了出来。他看见一条很长很胖的巨蟒,正从岩洞里滑行出来,蛇头像个磐石,一双眼睛机警地扫视四周。青色的身体上,蛇鳞在阳光下闪着寒冷的光。它从洞里蠕行出来,像一条青色的河流,把一大片灌木和幼树都压扁了,爬行到河边时,把头放进溪流中开始喝水,粗壮的尾巴在溪流边的桦木间原地蠕动着,被蛇尾触碰到的树木,落尽枝头上尚未枯败的叶子。整条溪流都被它喝了进去,下游都断流了。很久后,它才抬起蛇头,火红的叉舌舔了一下脸,迅速原路爬回钻进岩洞里。然后在空阔的岩洞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洞口的小树在蟒蛇的气息中晃动着。”
那是秋末的某天早晨。年逾古稀的次姆奶奶坐在门槛上,她已经七十岁了,除了一头白发,以及佝偻着的背,没有多少老弱的样子,只是喜欢对着眼前的草木和山野讲着没完没了的话。大儿子安翁次里正在门前给一匹棕色的骡子上鞍,等他上好后,才发现鞍鞒有些松动,他重新卸下木鞍后,用一根皮绳扎捆着鞍鞒。骡子被套上了铁嚼子,正设法挣脱,安翁次里看着焦躁的骡子说:“让你拉上三天木材,看你还会不会这么有劲啦。”骡子转过身来,斜着眼睛看他,似乎全都懂了。
“桑珠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昨晚又梦见村子对面的大山崩塌了,我们正在滚石中奔逃着呢。”次姆奶奶面色沉郁地讲着。早上起来后,她重复着说这句话,已经不下五十次了。安翁次里安慰过她阿妈,说噩梦往往是吉兆,不必上心;梦到美好的才会遭遇不好的事情呢。但她一直在说着自己的梦境,似乎并不是说给安翁次里听。
“上次给他送口粮,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最近怎么就没人从牧场下来呢?愿佛保佑。”
“阿妈,没关系的,牧场上除了弟弟,还有好几个人呢,都是几个月才去送一次食料,您别多想。”
安翁次里已经捆紧了松动的鞍鞒,麻利地套了上去。骡子摇着头,想要挣脱铁嚼子,一边委屈地打着响鼻。安翁次里站在一块木头上骑了上去。背上的皮袋中,装着一把斧头,斧柄高出他的头颅,看着像是一名正将出征的战士。安翁次里也不年轻啦,现在上骡背时,不像以前可以从地面蹬腿上去,一眨眼功夫就已经魁梧地坐在骡背上。现在他每次上骡背,都要找些木桩和石块。
“最近老是梦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你说梦见绵羊在河滩上走着,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阿妈,不要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啦。今天天气很好,要不您慢慢上山烧个香吧。我先走了。”说完就用手掌往骡子屁股上一拍,从房前的大路上疾驰而去。
“当心点呀,让骡子和耕牛拉木材,听都没听过的事情,这些畜牲真是苦命呐。不要让木头砸到脚,听见了吗?”次姆奶奶说着,但没有回话,骡子跑得飞快,连蹄声都听不见了。上午无风,眼前的田野里,金黄的落叶随处都是,阳光照耀在金色的果树上,显得比平常更要金黄,似乎有金色的汁液正要淌出来。
“三十年前就梦过一次老虎,古人说得好呀,梦见老虎三年顺意,碰见老虎三年倒霉。这不,我梦见老虎后,儿媳就生下胖胖的孙子呢。之后很多年,我每晚都希望再次梦到一群可怕的老虎,但一次也没有梦见过,梦到的都是野兔啦、狐狸啦、刺猬啦、獐子啦……”次姆奶奶对着门口的一棵核桃树说着,树上有几片叶子掉落下来,晃晃悠悠地坠向地面。
“但最近怎么老是一些让人担心的梦呢?”
“札那活佛要我念上一百万次莲师心咒,二十多年来,我每晚都念着的呢,念着念着就瞌睡过去了,醒来时计数器上的珠子已经乱套了,我又记不起究竟念完了几遍。睡前细想时,老想不起当晚究竟念了多少遍。最后,我干脆放弃计数啦,只管憋足老气念着下去。或许,我念的还不到一百万次吧。又或许,我念的早已超过一百万次。不管怎样,只要阎王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能完成任务的。”
“麻风病人躲进石房中,全身抖动着。蟒蛇还在岩洞里发着嘶嘶的声音,那声音异常冰冷,让他的心窝都凉透了。一把随身带着的猎刀,不知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但刀子也在颤抖,似乎急于脱离他的手掌。如果他被蟒蛇发现了,他必死无疑。七十多年来,村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岩洞附近失踪了,很多人说是被长脚野人带走了,骨头都被啃进肚子里了。长脚野人可以一步跨过大山,但进来时可以缩得很小,它定期蛰伏在林间,倒霉蛋一旦在岩洞附近走动,它就麻利地抓到背上,然后跨过大山去往山外了,山外的世界,不是我们能够猜度的,我们听说过的、想象过的一切,都在山外呢。但现在,麻风病人终于知道了,所有失踪的人,就是被这条大蟒蛇吞入肚子的!不可能有野人,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野人呢!就是这条蟒蛇干的!那么多年来,蟒蛇狡黠地躲在这里,一边吞噬着村里的人,麻风病人暗自思忖着,全身仍旧发着抖。”
次姆奶奶声音嘶哑,双眼迷离,一头白发在阳光下蓬松着:“领村的土登大哥已经往生啦。不知道这次阎王对他说些什么呢。他第一次死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的冬天呢。家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木床上,两名医生背着家伙赶到他家时,他已经断了气,也没了心跳。全村人赶去为他操办后事,他们用一张白布裹紧了土登大哥,按照活佛的意思,在屋角放上三天三夜。第四天他却说起话来啦,村人仓皇逃散。勇敢的孩子们从窗口看着他在里面的动静,只见土登大哥自己撕开了白布,面色苍白,竖着头发微弱地叫道,差点被你们活埋啦!我还没死呢。众人定下神来靠近他时,他开始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话来,他说,阎王说我还不到时候,再过十年来见他,说他计算失误了呢。他开始给村人讲述阎王的事情,虽然他只是短短见过一面,但却说上十五年啦。他说阎王没有具体形象,他由我们恐惧的一切事物而成,他说阎王是青蛇、是性情恶劣的疯狗、是不通人情的野兽、是他已经死去的前妻……十五年后,他果真按时死去呢。连活佛们都说没有见过阎王,土登大哥究竟是什么人呐。等他再次见到阎王时,他们已经是熟人啦,想必不会为难他吧。”
“现在山上不会有蛇吧。就算有,我也会等着它走开的。年轻时就不一样啦。一旦看见蛇了,只有打死后才能解气。我在后山打死过不少蛇呢。”次姆奶奶眼里闪着泪光,他双手合十放到额际,继续嘟囔道:“愿我所有的功德,能换回蛇们的宽恕。我最怕蛇啦。”
她沉默良久后,还是决定上山去,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烧个香。她收好粮粒和净水,拿上一把砍刀出发了。走一段路后,又喘着粗气休息,到崩顶庙时已经是午后了,枯瘦的面庞上挂满汗珠。她放下扎在头上的发结,先在庙门口磕了三个头,然后拿着一把栎树枝走向烧香台。
“咦,看来早上有人来过呢,火还没熄掉。也好,我就不用费劲啦。放上枝叶就可以了。”
次姆奶奶没有砍来很多枝叶,没法弄出很大的烟雾了。但终究是有青烟稀薄地升入天空。她断断续续念完一大堆祈祷词后,打开了庙房的木门。灵塔台阶上,有几只地鼠仓惶地逃往墙角,被地鼠打翻的酥油灯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次姆奶奶全身迟缓地抖了一下,然后说道:“是要吓死我吗?你们这些魔鬼化身的地鼠。”
次姆奶奶向着灵塔和神坛磕过头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纸币,用纸币擦过额头、喉咙、心间后放在掌心里,双手合十靠近莲花生大师。
“最近老是做些奇怪的梦,祈请大师用您无上的慈悲和力量,帮我化解所有不祥……次子叫斯那多吉,生肖龙,在山外的牧场里,请保护他身心无苦……” 说完后,次姆奶奶把手里的一元钱放到大师面前的木盒里。
“我老人家腿脚越来不越不利索啦,按理,女性之辈不该直视佛像,但请大师允许我直视一次,往后可能爬不了那么远的路啦!”次姆奶奶缓缓抬头,虔敬地看向大师的面庞,眼中噙着泪水,嘴里念念有词。一束光柱从天窗照进昏暗的庙房里,青烟在光柱中飘动着,次姆奶奶洁白如螺的头发,在光照下显得更白了。
“麻风病人从此很少出门了。只有在傍晚时,他蹑手蹑脚地走出石房,屏住呼吸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通往村庄的土路。有时会听见岩洞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听得他全身发冷。有一天,他看见一名年轻人正在岩洞对面的树丛中走动着,想必是来找寻走丢的骡马吧。年轻人一边叫唤着骡马的名字,一边昂起头颅眺望着山里。突然,他旁边的树木剧烈晃动起来,整齐地歪向岩洞的方向,一些落叶从地面上迅速往岩洞中飞去。随后,年轻人惨叫着飞出树丛,像只雀鸟一样投进洞口,一下没了声响。对面的树丛停止了晃动,周边又寂静下来。麻风病人如临梦境,还怔怔地看着年轻人寻找骡马的方向。之后,他更明确了蟒蛇的邪恶身份。”
“菩萨保佑!!!大师的耳朵呢?”次姆奶奶几乎带着哭腔叫道。等她再仔细端详莲花生大师时,才确定大师的右耳确实不见了,她往神坛上看时,一只泥耳掉在地上,已经裂成好几块了。次姆奶奶低下头流出眼泪来了。这又是什么征兆呢?她想。最后她退到木门口,闭目祈祷很长时间后,关上庙门走回家去。
“但佛像也是泥巴做的,损坏了也算正常吧?!”随即忏悔道:“我万不该有这样不敬的念头,请菩萨宽恕!”
到家里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安翁次里斜躺在皮垫上喝着茶,见阿妈归来,坐正了说道:“累了吧?我才到家,正准备喝完茶上山接您呢。”
“莲花生大师的耳朵不见了,掉在地上已经粉碎了。真是难过呀,偏巧让我见着了。”
“阿妈,您又来啦。您以前老是说看见泥像碎裂,神佛在莲座上崩塌下来。是扎那活佛让您恢复正常呢。今天又怎么啦?肯定又是您的幻觉。”
“幻觉什么呢孩子,我现在没有这种症状啦,今天是真的看见了,本来还想着把大师丢落的耳朵带回家来让你们看,但最后没有带来。要是在四十年前……”
“您确定吗?这尊佛像做完不过七年呢,不应该呀。”
“是真的,但我是畅快祈愿了,今晚开始应该不会再有那么乱七八糟的梦境了。”
“那我去找一下村长吧,如果耳朵真的没有了,可不能这么放着。”安翁次里端起木碗,把里面的酥油茶一饮而尽后出了门。
“梦见鲜血虽然可怕,但听说是好梦呢,当年我就梦见过一个邻人被大卸八块挂在木梁上,底下的木板上到处都是血泊,我哭着醒来。那时还年轻呢,我赶在黎明前去往活佛家,请他帮我化凶。他说梦见鲜血是好的征兆,不日后家中必将进财。我才松了一口气。很多天后,安翁次里就在家里的墙基下,找到一个镶银的鼻烟盒、一个象牙镯子、两个纯银打制的火镰呢。一定是老头子留下的。那时到处都有眼睛盯着,他是怎么想到把这些东西藏在那里呢?如果被人发现,一定会被斗得半死呢。后来终于从噩梦中解脱了,他还是不敢谈论那些事,聊起时总是心惊胆颤的。我可怜的老头子呀,愿你已经在极乐世界啦。”
灶中的柴火快要燃尽了,只有一小点火苗在微弱地闪动着。次姆奶奶把酥油茶壶靠向火炭。
“儿媳怎么还不回来呢?明天还会有新的太阳呢!犯不上摸黑施肥的。”
“又见到大师的耳朵掉落下来了。这已经是第五次。当年,狂风吹进村庄里,村里的人都像疯了一般涌向庙里,曲宗姐姐用草绳绑着一个镶金的糌粑盒子,一面甩动着糌粑盒子,一面激愤地跑向庙里。我跟在她后头,气都喘不过来呢。一到庙里,已经有一群男人在庙房中烧着大火,他们对着沉默的佛像指指点点,一面挥舞着手里的耙子。我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啦。反正我站到神坛上说了几句话后,就用耙子向莲花生大师砸去……” 灶中的柴火燃尽了,屋内一片暗沉,只有一堆灰烬发出微弱的光亮。次姆奶奶哽咽了一下,紧闭着双眼。“我跟在曲宗姐姐后面,我们把小的泥像从神龛上抱了下来放到路边,曲宗姐姐说会吓到很多人。我们就躲在路边的灌丛中,见到有人受惊后,就滚在地上憋笑着。神佛慈悲……”
“当时只有一名老和尚不愿参与进来,但人们哪会轻易放过他。冬天里的某日傍晚,全村人聚集在社堂里,把老和尚用皮绳捆绑后挂到梁柱上。寒气逼人,老和尚在梁柱上瑟瑟发抖,我看见有清涕从他鼻孔中垂挂下来,他被倒挂着,艰难地咳嗽着。最后把本该用来咳嗽的劲使到屁股上啦,放出一声响屁,更惹怒了摩拳擦掌的人群。我和曲宗姐姐一人拿着一把草秆,点火后烧向老和尚的屁股上,等到有些肉香味时才拿开,又继续烧过去。最后,老和尚的屁股烧焦了,短小的头发都烧糊了,之后好几个月,他都没法就坐,老是像一只公鸡一样蹲在村口。”一串清泪划过次姆奶奶清瘦的面颊,她声音低沉,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最后没了一点声响,她又瞌睡了过去。
“虽然我身体羸弱,全村人听到我名字都会心惊胆颤。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岩洞里有一条比天龙还庞大的巨蟒。我应该想出办法阻止它继续残害村民了。但我该怎么做呢?我身缠重病,四肢干瘦如柴,随时可能死去。石房中仅有一把长刀。我也是将死之人了,如果拿上刀子与蟒蛇同归于尽,也算是不错的死法。但我肯定会被它吞掉的,我看见它青色的身体时,已经失去全身仅存的力气了。我该怎么办呢?要跑去村里说给大家吗?他们一定会很恐惧的,知道所有人都活在恶魔的嘴口,该会多么恐惧。人们活在恶蟒的气息中,还在担忧着暴雨和雷电。我该怎么办呢?蟒蛇不死,整个村庄的人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它残害。现在天都快要亮了,我怎么想不出任何杀害蟒蛇的法子呢!就算全村男人上来这里对付它,也不一定能够杀死它的。它居然可以用自己的气息,把一里开外的东西吸入嘴里,但却不会吸进任何在土路上走动的人畜,可能也是定期吞噬的吧,像它只会在每月初九出洞饮水一样。”
安翁次里到了村长家门口时,村长正蹲在沟渠边淘洗着一些青稞粒。
“这是要干嘛呢?村长。” 安翁次里问道。
“家里有一头奶牛无故倒地不起,我怀疑染上畜疫了。明天是初十五,我上山烧个香吧。咱可再经不起这番打击啦。”
“我来得正好。庙里的莲花生大师没有耳朵了!”
“真的吗?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桑珠家的捣蛋儿子搞的鬼吧?”
“我母亲说是右耳,掉在地上碎裂了。她现在不像以前了,已经没有那些幻觉,说的都是真的。”
“肯定是桑珠家的儿子弄的。这乞儿肯定是朗达玛的化身,听说还把家里的唐卡铺在垫子上坐呢!没少被他父亲痛打。”
“村长,当年拉苏(塑像师)做完大师泥像后跟我们交代过,只要泥像有任何地方损坏了,就必须重新做,不能把掉落的东西粘回去,更不能就那样摆着不管呢。”
“明天全村开个会,不然就重新请人做一个吧。”村长说。
“以前那个塑像师已经往生啦,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可以请到呢。现在,好像很少有人学习这门手艺了。”安翁次里看着村长手中的筛漏,略带忧郁地说。
“对了,也不一定是桑珠家儿子弄的,他毕竟还小。崩顶庙以前就换过泥塑佛像,都是被地鼠啃坏的。我想这次也是地鼠弄的。”
“塑像师能找到的,听说羊拉村就有一名,名气很大,还专门为各大寺院献技呢。”村长说道,并请安翁次里进去一块饮酒。
“村长的奶牛病了有多久呢?”
“快有四天啦。”
“那应该不是畜疫,是畜疫的话你其余的牛也肯定染上了。畜疫传播速度很快的。别说你家的,全村的牛都有可能遭殃了。”
“这个就不清楚,傍晚我给它灌下一桶蒜水,听说能预防畜疫,希望有用。”
“对了,今天在路上见到一名外地的老板,他说秋末时可以拿上核桃到江边换大米呢。他说今年开始他年年要做这门生意。我们再也不用炼制核桃油啦。每年都能换来很多大米。以后如果车路能够通到我们村里,我们还可以把核桃卖到更远的地方啦。”村长说。
“那太好啦。看来我爷爷生前说过的话不无道理呢。他说种植核桃树是一件慎终追远的事情呢。”
“但村里通车路,像是在做梦呢。我们这一代看不到有汽车驶入村子里吧。对了村长,我还没见过汽车呢。”
“我是见过的,像马一样,走路很快的。”
“麻风病人接连多日没有睡过觉,他喝着荨麻汤,一层单薄枯萎的皮肤裹着他突起的颧骨。他用手托着脸思索着,但不论怎么想,都找不到杀死蟒蛇的办法来。他想放弃这个念头,只想睡个好觉,他希望能在睡眠中死去。躺在石墙下想睡时,发现根本不可能睡着。他全身乏力,但精神却越来越抖擞起来,蟒蛇青色的鳞片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有时在梦里,出现好几条巨蟒。他想带着一包毒药跳进蟒蛇邪恶的嘴巴里,但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足以致死的毒药。再说,人蛇有别,指不定人的毒药是蛇的良药,说不定还会让这条蟒蛇更加凶恶起来,这样的话自己不仅白死,还得背负更大的罪恶。但麻风病人已经知道了蟒蛇的习性,它每月初九会从洞里爬出,到溪流边饮水,每次都会经过固定的路线。一棵被压垮的松木,已经被它磨得光溜了。就算知道了这些,麻风病人还是想不出杀死蟒蛇的办法。他只是祈祷着村人不要在傍晚时来到岩洞附近了。也不想回到村里跟大家说出实情,那样的话,村里的男人们肯定会鲁莽地爬上岩洞,想轻易打死蟒蛇的。除非他们能够见到,不然肯定以为我说的是一般的蟒蛇。”
第二天全村人开了个会,大家一致认为莲花生大师丢掉耳朵一事,不可能是人为的,一定是毫无信心的地鼠咬下的。既然大师缺了耳朵,就不能不管不顾了,虽然时值农务繁忙的秋季,但得放下手头的活,先把大师的耳朵解决好。几番商榷后,村长宣布,明天就派人去请塑像师,在崩顶庙塑好一尊新的莲花生大师像。
“对了,昨天在路上见到一名外地的老板,他说秋末时可以拿上核桃到江边换大米呢。他说今年开始他年年要做这门生意。我们不用炼制核桃油啦。每年都能换来很多大米。”村长说。众人欢呼雀跃。
安翁次里被派去请塑像师,几天后他骑马归来,却不见塑像师一同前来。村长认定没有请到人,赶忙上前探问时,安翁次里说:“塑像师正在为一座寺庙塑造佛像,还没完成呢。他让我们先把原来的泥像摧毁了,摧毁后泥土要倒在干净的地方。他几天过后就来。”
村长立即组织人手,前往庙里干活了。他们先在庙房中向着大师磕了三个头,然后几个人合拢着把大师的泥像搬到庙外的坝子上。村长拿着一把小铁锤,先敲向泥像的头部,嘴里念着忏悔的念词。大师怒目圆睁,头颅像棉球一般滚到众人的脚底下。泥脖上,只立着一根支撑用的木棍。
“老人说世风暗淡时,人们会在寺庙的大殿里烧起篝火跳弦子、会把尊贵的佛像放在田野中,让他们充当稻草人。法器被当做玩具,经书被当作废纸。想必是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吧?”村长揶揄道。
第二锤他敲向大师的肚子,刚敲下一锤,砰一声开了个大洞,干枯的粮粒和一些金银首饰从洞口涌出来。村长把铁锤放到一边,拿来一个铜盆放在旁边,要所有人把里面的金银珠宝捡到盆中,他说做新的泥像,还得用它们装藏。珠宝可不像石头,不可能用之不竭的。
之后,村长变得不再犹豫了,也没有先前那般拘谨,他利落地用铁锤砸着泥像,大师的眼睛、鼻子、指头、左耳、膝盖、指甲、法衣、莲座、嘴唇都被砸得粉碎了,一堆尘土中,夹杂着麸皮和被虫蛀蚀的粮粒。等全部变作尘粒时,村长的全身已经沾满飞尘,好像刚从磨坊出来一样。他还在意犹未尽地敲打着那些还没完全粉碎的泥块。
“好啦,大师不见啦。去把尘土倒在干净的地方。”村长吩咐道。
两个小伙子把所有尘土铲进背箩中,去到庙房边的栎树丛中倒了下去。回来时,村长和几个人正用沾上清水的树胡子,为神坛上另外几尊泥像擦拭灰尘,释伽牟尼佛最靠近莲花生大师,他沾上的灰尘最多了,连眼珠上都落满飞尘。
“村长,可以擦释迦牟尼的眼珠吗?”一名年轻小伙转向村长问道。
“把树胡子再清洗一遍,然后擦吧。别沾上太多水。”村长说。他自己正在擦拭着无量寿佛的肚脐眼。
“你不用胆怯,我已经给了你勇气,也给了你一把足以摧毁一切的长刀。你患上麻风病就是为了杀死这条蟒蛇的。只要你相信自己,总能想出战胜困境的办法。这条蟒蛇是黑魔的化身,村里没有闪光的石头、暴烈的树木、温柔的河流时,它就入住到这里了。刚开始,它在村庄里明目张胆地吞噬人群,村庄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都落进它粘稠的肚子里。后来,它开始在岩洞里躲着了,只吞噬那些只身走在山里的人和禽兽。 蟒蛇每月初九会到溪流边饮水,它经过的路线是固定的,每次都会爬过一棵压扁的松木上。我已经给了你长刀、火种与石头,还有英雄的灵魂,菩萨的心地。你从来不是病人,你是跑在火焰里的英雄。明年杜鹃花开时,蟒蛇已经在你的刀口下化作尘土,它将无法留下一片鳞甲,它将吐出藏在身体里的冤骨。对面的大山被风吹平时,人们也不会忘记你的名字。现在,天快亮了,你的灶火已经熄却,马鸡在林中颤抖着,它也跟众人一样,不敢随意寒鸣,所有人,都把整个冬天咽进肚子里活着。你睡上一觉吧,你的石房是铜铸的碉楼,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乘虚而入。明天,你将迎来新的太阳。你睡去吧,在温暖的夜色里。”
太阳落山了,一阵凉意侵入庙房里,村长和一群小伙终于清扫完毕。他们在神坛上点上三柱藏香,并用香柏枝叶沾上清水到处洒着,以求祛除不净之物。然后拿上工具下山了。太阳正急忙沉入西山背后,村庄在高山的阴影中。几只鹞鹰从阴影中飞了出来,沉稳地飞往还有阳光的地方,村里的鸡群看见飞在上空的鹞鹰,正凄厉地低鸣着。
“再过不久就要降雪啦,要赶在降雪前把山上的柴火搬到家里。”村长说。他用手帮安翁次里掸去肩膀上的灰尘。
他们快到村口时,天色已经暗下了,一只猫头鹰在田边的桦木上鸣叫着。
“住嘴吧,你这个烂鸟。”一名小伙对着猫头鹰的方向骂道。
“人家晚上才叫算是正常吧。人们说的是白天听见它叫才算不吉利呢。你可放过它吧。”村长说。
安翁次里到家时,他媳妇正在做饭。他阿妈在灶边打着瞌睡,手里的经筒歪向一边。安翁次里没有叫醒她,只是蹲在旁边看着她。阿妈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身子枯瘦,连睡觉对她来说,似乎也是费劲的。他第一次感觉到阿妈已经老去了,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安翁次里翕动着鼻翼,正要抚摸一下阿妈干枯的手掌时,她醒了过来。
“中午又做梦了。梦见卖到那仁村的那匹白马,它还是像以前一样暴烈呀,总是像只狗一样见人就咬呢。按理,尥蹶子是骡马该做的事,但它只会咬人,咬过村里不少人呢,谁见过会咬人的马呢。以前家里还有一只土狗,但性格柔弱,除非有野兽靠近家门,不然它是不吠叫的。村里的人来我家时,没人请求我们把狗看好。人们站在田边远远地喊着‘次姆大妈,请帮我看好你家的马呀,不要让它咬到我’,想想真是奇怪呢。”
“阿妈,莲花生大师的耳朵是被地鼠咬坏的,过两天就有人在前来重塑了。”
“很好,很好。茶已经热着呢!”
“但为什么会梦见那匹马呢?卖出去也快有十多年了吧。不知它现在还有没有活着,如果它还活着,想必已经是匹老马了。当年,村里的桑丹借去这匹马要去牧场,但早上上鞍时,这匹马无论如何都不配合。桑丹自认是条汉子,但就是没法控制这匹马。最后,可怜兮兮地把马送了回来,还愤怒地说往后再也不借这匹马了,弄得好像是我们挑唆马儿不听话似的。但那匹马在我手里就很听话了,我带着它山上砍柴、下地施肥、有时去邻村参加扎那活佛的法会时都带着它呢。”
“二十多天后可能就做好了新的莲花生大师像,到时我借上二舅家的马,带您去拜一下新的莲花生大师像吧。” 安翁次里边说着,边用抹布擦拭一张古旧的木桌子。
“也好。现在看来,村里到山庙的距离可远着呢。年轻时,我可以趁着饭后的休息时间跑一趟庙里回来呢。那时总是精力旺盛,成天在山里干着粗活,回到家时还想着找活干。那时也不会有现在一般无穷无尽的梦,躺在床上就昏睡过去了。现在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梦,上半夜做着各种奇怪的梦,下半夜就开始琢磨着这些梦。雨夜时,听着雨水没完没了地落在窗外的土地上,总是想起远在牧场的儿子,山上雷声沉闷,野兽四处奔走,也不知道再见到他时……”次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变得像是从地下发出的。之后,她又瞌睡过去了,经筒从手里歪到一边。灶中的火苗忽明忽暗,次姆奶奶的面庞,在微暗的火光中若隐若现,像一面浮动在水面上的倒影。
“麻风病人正午时醒了过来,太阳已经在石房顶上了。房顶铺着一层树叶,压在最底下的已经腐朽了,放在最上面的已经枯朽了。但不管添加多少枝叶,总是无法挡住雨水,更无法挡住阳光。阳光密密麻麻地从房顶的树枝间投落下来,斑驳地照射在麻风病人简陋的石房里。这是他几个月来睡得最酣的一次。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杀死蟒蛇的办法,他还隐约记得昨晚的梦境,又似乎不是梦境。他确实蜷缩在石房里面,那声音就来自门外,逐字逐句地对他说着,那不可能是梦境的。他拿上有点愚钝的长刀,在石房外的一块卵石上磨着,一直磨到傍晚时,刀刃已经无比锋利了,微风吹过刃口时,似乎都已被削成两股,从刀刃两边分道吹去。他把一截皮条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划,一下被削成两截了。他不再害怕了,也不再蹑手蹑脚。他带上火种和一堆木柴、长刀,去到蟒蛇经过的松木边生起大火,然后把刀柄放在大火中烧着,等刀柄烧红后,插进蟒蛇经过的松木上,钢铁刀柄深深陷进松木里,上面竖着两尺多高的刀刃,在夕阳中闪着寒冷的光芒。他浇灭大火,回到石房继续睡觉,一下就睡着了。他不担心明天会看到什么结果。他甚至不再需要勇气和机巧,只是在完成一个清楚不过的旨意。”
几天后,塑像师终于来到了。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骏马十分膘肥,被套上华丽的鞍具。塑像师是个瘦弱的中年人,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黑色藏装,戴着一顶灰色的印度毡帽。面庞有些清癯,脸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来。他骑着白马,缓缓顺着河边的一条土路进入村子里。
村长和安翁次里带着一群人前往接应,村长说道:“太好啦!一定很累了吧?请快快进屋用茶。”
“没事。这个拿上。明天要用。” 塑像师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即看不出善意,也读不出恶意。他麻利地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皮袋子交给安翁次里,里面是一些木头削制的泥塑工具。
到了晚上,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聚到村长家里,想听一听塑像师给他们讲述外面的事情。但不管怎么热情,塑像师还是沉默寡言,有人问他话时,他精确地回答后,又一声不吭,众人又陷进尴尬的沉默里。只有村长在一旁别扭地找着新的话题。吃过晚饭后,塑像师站了起来,他对着村长说道:“想必大家清楚塑像工作,先要备上十袋黏土,还要备好几捆草秆,里面用的装藏品,想必您们已经备妥了,请村长立马安排,明早太阳出山后,我就要开始工作了。有些累,我先休息了。”说完向着众人点头致谢。
村长正在水龛边,一手捧着瓷碗,一手提着陶壶斟酒,连忙说道:“师傅,喝一碗青稞酒再睡吧,有助睡眠。”
“我不沾酒的,早已戒了,谢谢!” 说完走出门去。过一会又进来了,淡然问道:“请问我可以睡哪里?”众人手忙脚乱,簇拥着塑像师,把他送到已被清扫的房间里。
第二天,塑像师来到庙里开始工作了,他背着手,在村人备好的土堆前踱步走着,用木瓢舀来清水倒在粘土中,用手揉了揉,揉出一小块放到阳光下,不过一会对村长说:“这些土不行的,黏度不够,要找来上好的粘土。请重新备土吧。” 村长点头称是,立马吩咐三个年轻人,带上几匹骡马,到领村去驮运粘土。
“第二天,麻风病人很晚才起来。他起来时,石房外面到处都是鸟雀们喧闹的声音,还有几匹饿狼站在对面的山岗上,没完没了地嚎叫着。他走出石房,用手背拭去浓厚的眼眵看向天空,发现野禽们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着。他从来不知道,这片山谷中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野禽。他看着空中的野禽,叫着它们的名字,还有很多他根本说不出名字。有些体型庞大,像是长了翅膀的野兽飞在空中。它们展开翅膀,平稳地飞在上空,像游行在江水里的鱼群。麻风病人走到蟒蛇经过的松木旁边时,发现蟒蛇已经被刀刃削成两半了,血淋淋的内脏晒在阳光下,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鼻而至。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不敢相信这条巨大无比的蟒蛇,竟然是被自己杀死的。看着眼前的死蟒,他还在颤抖着,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放松了仅存的力气,瘫倒在松木旁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比先前还要枯萎了,枯黄的皮肤裹着骨头,青色的血管正从底下暴突出来,像一些蚯蚓蠕行在他的骨头上。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爬过蟒蛇倒在一边的尸体,到松木旁边把刀子敲了出来。一阵肉腥味扑进他的鼻孔里,他拿着刀子想‘没人会吃蛇肉的,更别说是这种怪物的肉。但我已经是快要死去的人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干脆就把蛇肉烤着吃吧,等我吃上几顿后,其它蛇肉都会在阳光下腐烂的’。他用刀子从蛇身上割下一大块,然后拖着身子走回石房中。他走后,盘旋在半空的鹰鹫们簇拥到蛇尸上,正贪馋地啄食起来。没过几天,蛇尸已被鹰鹫们啄得只剩一条长长的骨架了,鹰鹫们还不罢休,叼着尚有肉丝的骨头飞往山外。”
塑像师端坐在庙房的墙角下,取下脖子上的念珠,微闭双眼开始念经了。村长和另外几个男人,在烧香台旁边的草坝上围坐着。
“冬天下雪时。可以到山脚捕猎野鸟的。运气好的时候连兔子都能捕获到。今年如果有大雪,我带你们去。”村长说。
“下大雪时野鸟都会被逼到村口,但就是很少见到野兽呀。但去年冬天,我在村外的断崖边见到一只羚羊,不知它是怎么跑下山的。到处都被白雪覆盖了,只有我和羚羊。它站在断崖边,回过头来看着我,那眼神呀,比任何姑娘的还要水灵,看着让人生怜,但我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它赶下悬崖,我可以绕过山脊到底下去捡。我做出很多恐吓的举动,但羚羊还是怯怯地站在断崖边。它已经无路可逃啦,若想逃出,一定要经过被我堵住的山口。最后我也拿它没法,只好拿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它后腿一缩跳跃起来,然后向着悬崖漂亮地坠了下去,我想象着它撞在一块磐石上,脑浆都溅开一地了吧。我绕过山脊正要去到谷底时,看见那只羚羊早已涉过溪流,在对面的山上跑着呢。我以为是另外一只羚羊,费尽力气去到谷底时,才发现它确实是从悬崖上下来的,只在山面的浅雪中留下一些潦草的蹄印,我仰望着刀削一般的岩壁,真是佩服这个畜牲啦,它居然能从那里逃离出去。”
泥塑师念着《度母经》,每每念到末尾的几句时,总要提高嗓门,拖着声音带着唱腔念完,然后又回到开头的部分,像一架飞在高处的战斗机,只听见嗡嗡的声音。
崩顶庙在山腰的林线下。正午时会有微风吹过,令人非常爽快。但在村子里就不一样啦,就算快要进入初冬了,正午的日光还是非常炎烈。次姆奶奶佝偻着背站在二楼的土台上,她视力很好,能看见很远的动静,她儿子安翁次里的视力都没有她好。次姆奶奶看见北面的土坡被阳光照得苍白,三个黑点赶着几匹骡马走向萨荣村的方向,她眯着眼睛看这群黑点在烈日下缓慢移动着。
“现在还会有谁来呢?货郎们只会挑着担子来,他们是不会赶着骡马来的。那这些会是谁呢?农忙时节也不会有人去朝拜卡瓦格博呢。”
“那么,他们会是什么人呐。”
“庙里的莲花生大师泥像什么时候会做完呢?就算做完了,我也应该没有机会再去拜谒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啦。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些被我抱过的泥像了。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不会有谁像我一样端详过神佛的圣容了。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悔意呢?对了,是扎那活佛,他某次带着几名侍从前往朝拜卡瓦格博神山,途中在我家留宿过一晚。他跟我讲了一晚上,讲得似乎我所有的行径,都会在明天时开花结果呢?他说我已经撒下太多黑色的种子,只有一心向善,才能洗去身上的污痕了。他讲呀讲,连灶中的灰烬都冷却啦,最后讲得我抱头痛哭时才罢休呢。”
“咦,一个黑影从核桃树上过去了。是什么东西呢?是鹞鹰吧,它们已经叼走太多的鸡啦,我老人家再也没心思整天陪着鸡群提防它们啦。我今天的经文还没念完呢。它们总是行踪诡秘,直到鸡群惨叫起来时才能看见它们邪恶的身影……”此时,次姆奶奶已经坐在门槛上,身子斜靠在边框上,嘴里还在隐隐约约冒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话来,最后,她又瞌睡过去了,她脸皮干硬,已经感觉不到日光的暴晒,几滴汗珠从她的鼻翼上滑落下来,她打起微弱的鼻鼾来。
“麻风病人总共吃上三顿蟒蛇肉,一次是在灶火中烤着吃的,另外两次是煮着吃的,他发觉蛇肉比他吃过的任何肉类都要可人。健康时,他跟从猎人进山狩猎过,倒在他弓箭下的野兽难以计数了,他吃过麝肉、熊肉、羚羊肉、野猪肉、有段时间还在村里声称吃上老虎肉了。那时他和另外一名猎人,正待在深林中用木桩搭成的木楞中,为了防住野兽,他们把入口开在房顶,刚好足够一个人进出,进来后拉起放在上面的门板。他们在里面烧烤才刚背回的鹿肉,到了晚上时,木楞中的火炭跳荡起来,外面响起一阵捶打的声音,透过木楞的缝隙往外看时,一只猛虎正在靠近他们,猛虎一边缓缓靠向木楞,一边用它粗壮的尾巴摔打着地面,震得树木都在摇晃了。他们两个并不受惊,自认猛虎无法摧毁木楞房的。但猛虎靠近木楞甩动尾巴敲打起来时,干缩的木头正在嘎吱作响。他两开始害怕了,在里面想着办法。最后,把几把钢刀放进火里烧红后,从缝隙中丢到猛虎呲开的大嘴里,他们看烧铁逻辑猛虎愤怒的喉咙里,没过一会,猛虎吼叫着倒地挣扎,它用尾巴摔断了几根树木,在地上猛烈地打着滚。到黎明时分,猛虎已经倒在地上了,但还没有死,只是没有力气挣扎了,它低沉地呻吟着,一声低过一声。他两拿上弓箭和皮绳走出木楞,向猛虎身上乱射过去,最后,猛虎睁着可怕的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两确定猛虎已经死亡后,才开始爬上虎背扒皮抽骨。但蟒蛇肉比虎肉好吃多了,麻风病人把蛇肉放进嘴里咀嚼着。过了几天后,他发觉那些久违的气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枯瘦的身板迅速长出肉来,臂膀上正在腐烂的疹块也在愈合。暴突在外的青色血管,又陷进他饱满的皮肤里了。再过几天后,他恢复得比原来还要健康了。他确定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后,走出了石房。他对着蟒蛇的尸骨鞠了一躬!再清楚不过了,是巨蟒的血肉救了他的命!真没想到,这个怪物的肉能治好麻风,以后,麻风病人们,不会再被隔离出去了。但转念一想,这条巨蟒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一条,我是最幸运的麻风病人,他想着。定睛一看,蟒蛇肉连尸骨都没剩下,已经全被野禽清理干净,除了蟒蛇走过的,已经深深凹进地面的路线,不能从任何东西上看出蟒蛇曾在这里活动过。现在他已经不是麻风病人了。阿育帕,阿育帕……他不断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他唱着山歌,腿脚轻捷地走回家去。”
几名小伙已经把粘土运到庙里了,塑像师像先前一样检查过后,对着村长说:“行了。”
村长和几个年轻人开始按着塑像师的吩咐搅拌泥土。泥塑师把煮上半天的牛皮胶倒进泥土中,然后跟着别人一同搅拌泥土,等泥土吸尽水后,他念上一段经文,开始坐在一块羊毛垫子上鼓捣起来。村长和其他人就没什么事啦,他们去到旁边的草坝上,准备烧煮下午茶。
塑像师先把泥像的台座夯实后,在中央位置插了一根主心木,在木头上用细线捆好草秆,做出一个稻草人模样的东西来,然后把揉好的泥巴敷了上去。他先用手捏出大概的样子来,然后用滑溜的木片削着泥土,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小块泥团,他小心翼翼地掰着泥巴添了上去,然后用木片压平。泥团拿在他手里,像是一块珍贵的金子。
村长和伙伴们有时会凑在师傅面前看他工作,但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什么,就不耐烦地坐到一边开始聊天,等他们再次围拢过来时,个个都惊讶得叫出声音来。
“呀!右手出来啦!太像一只手啦!”
“本来就是手。”塑像师一面工作,一面淡然地应道。
这样过了十五天后,天气也更冷了,塑像师披着一件羊毛毯子,正在为泥像上色。大师的眼睛亮了起来,鼻子开始呼吸了,胡子也似乎在动着。那些原先平实的泥巴,现在已经变成莲花生大师了。村长和伙伴们正围坐在已经做完的莲花生大师周围,现在,他们说话都变得细声细气了,怕唾沫会沾到大师身上。有些还在双手合十跪着观望塑像师完成最后阶段的工作。
“还没开光,他还是一堆泥巴。” 塑像师干脆利落地说道。众人才松弛下来,又提高嗓门聒噪起来。
等塑像师上完了色,众人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莲花生大师。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泥像搬进神坛上,旁边的无量寿佛和释伽牟尼佛,立马变得有些寒碜了。莲花生大师像是刚从莲池中诞生一般,通身鲜亮。
“现在,连地鼠都会生起信仰啦!”一名小伙说。
二十多天来,塑像师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他端详着神坛上的莲花生大师说道:“现在还没完呢。请村长明天去庙里请来活佛为泥像洗礼开光吧。我会念《开光经》,但凡夫没有资格为神像开光的。这是我今年完成的第十二尊泥像呢。接下来又要去到一个很远的村庄里工作了,他们一年前就已经跟我说过,一直没有时间过去。入冬了,就不再应约啦。还有,叫村人不要用手摸泥像,也不要把酥油灯盏靠近泥像,老鼠进来可不是拜佛的,它们眼里只看得见油水。”
众人迟疑地盯着塑像师,过一会才频频点头称是。多日来,塑像师一直有问必答,不问不语,男人们都说他有些怪僻。他突然讲出那么多话,让他们一下适应不来。
当晚,全村人聚到一起,杀了三只土鸡,为塑像师隆重践行。
“这里物产贫乏,没有什么好东西酬谢师傅。只有一头牦牛、二十袋青稞、十饼酥油献给师傅,不日后定当派人送到门口。感谢师傅。”村长手里捧着一条哈达,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道。
“酥油就行了,其它就免啦。塑像师是不要价的。前个月,送一只鸡的都有呢。只要大家满意了,就是最好的酬谢啦。为你们塑造一尊佛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斟碗酒来,斟多点!”塑像师说。
村长惊异地看着塑像师:“您不是戒酒了吗?”
“前几天戒了,现在到期了不行吗!”
社堂中欢声笑语,直到深夜,男人们还和塑像师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听说后来塑像师喝醉了,为众人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弦子曲,还说要在三年后,为萨荣村做上一尊比大山还高的泥像,佛头会直入云霄,经常被一群白云遮藏着。
“我到村里时,刚好刮起一阵大风,麦麸和灰尘正在房舍周围飘扬着。一群女人正在路边的沟渠里洗头,见我到来,她们从湿哒哒的长发下瞅着我。没人跟我说话,都以为我是路过的陌生人。我笑着对她们说我是阿育帕,我的麻风病已经痊愈了。一听此话,她们立马认出是我了,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没等头发晒干,就匆忙跑回家里。其中有人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来嚷道,快快滚回你的石房吧!我预料到这种情形了,就算我现在长着健康的肌肉,陷进眉骨的眼珠也已经慢慢出来了。但我贸然接近她们,难免会让她们惊慌的。我蹲在村口的柏树下思索着让村人相信的办法。一阵刺骨的冷风吹了过来,我身上落满灰尘和枯叶。之后,有几个男人慢慢靠近我,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我是从天而降的神仙或者是魔鬼。我拉开衣服让他们看我饱满的肌肉、充满生机的皮肤,直到天黑时,众人才相信我已经不再是麻风病人了。问及缘由时,我跟他们说起来那条被我杀害的巨蟒。众人又回到白天时的那种状态,个个以为我在胡言乱语。说这么大的蛇,我们怎么就从没见过。我拍着胸脯答应他们次日清晨就上山察看。第二天,我和一群男人如约进山,到松木旁边时,已经看不见丝毫蟒蛇的痕迹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常年饥馑的野禽走兽们,好像把蛇骨都啃进肚子里。众人愤懑地盯着我,逼问道,蟒蛇呢?我指着蟒蛇饮水的凹道说,喏,这就是它去溪流边饮水的路,每月初九它会按时去饮水的。众人嚷道,这是以前从山上拉木材的路,哪里是蟒蛇走过的,你怕是好了麻风患上疯癫啦!我赶忙去到旁边的石房中,想找到一些被我啃剩的蛇骨时,发现被我丢弃的骨头,早已被鸟雀们叼走了。我急得直跺脚,越是向众人描述蟒蛇的形象,他们就以更加过分的方式嘲笑我。之后,只要我说起蟒蛇,村人就在旁边讥嘲我。最后,我也不再讲述蟒蛇的事情了。村里的人确信我的疾患已经恢复健康,也确信见过老虎,也确信吃过老虎肉的,必将倒霉一生。他们说我患上麻风就是因为当年在林中猎杀过老虎,与我同去的猎人早已死去,他是被自家牦牛顶死的,死得极不体面。后来村子里有了一个新的说法,说看见老虎倒霉三年,梦见老虎三年顺意。这些他们都相信了,唯独不信曾有一条凶恶的巨蟒,躲在村边的岩洞里,吞噬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村民。”
次姆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卧室一片漆黑,木床旁边堆着一些旧衣物。床头靠向窗户,从窗户望去,能看见对面丘岗上的社堂。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铺在次姆奶奶的睡床上,一只黑猫从床尾爬了上来,猫着身子钻进次姆奶奶的被窝里,她睁着不可测度的老眼,正断断续续地说着:“社堂里的欢闹声我都听见啦!我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凑热闹了。当年,每每社堂里有活动,我总是第一个到场的。我们通宵达旦地跳舞,直到全身疲软、声音嘶哑。直到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后,没人愿意在社堂里玩到很晚。现在的孩子,想必不会对这种事在意了。”次姆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卧室一片漆黑,木床旁边堆着一些旧衣物。床头靠向窗户,从窗户望去,能看见对面丘岗上的社堂。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铺在次姆奶奶的睡床上,一只黑猫从床尾爬了上来,猫着身子钻进次姆奶奶的被窝里。
“呀!你怎么才回来呀。这次该不会叼着死蛇来吧!你可别再折磨我啦,安安静静地睡着就行了,别再叼些恐怖的东西钻到我被窝啦。”
“那时,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尊佛像了。最后一尊佛像,都是被我抱着放到水沟边,让我次子前去把玩。儿子还是很灵的呢,他说不敢玩了,他的眼睛老是瞪着我看。那是在夏天,一场暴雨过后,那尊泥像被雨打湿了。慢慢化作泥水,几天后,只剩下一个残缺的莲座了,上面的泥像,像是外出了一样。”
“那天晚上过后,村里的人再也不愿在社堂里玩到很晚了。现在的孩子,想必不会在意这种事了。”
“那也是在秋末,全村人忙完农活后,聚在一起休整三天。有一晚组织跳弦子舞,大家都跳得非常尽兴。之后,有一群美貌如仙的女子领唱起我们都没有听过的曲子,曲名叫《格桑曲追》,她们通过异常美妙的词曲,让我们看见盛夏时的草原、林中的清泉、秋日的落叶、雨后的彩虹、月光里的飞雪。大家都跟着她们如痴如醉地跳着,一向强硬的男人们,也在舞场上洒下感动的泪水。随后,有几位男人才看出异常,他们发现这群漂亮的女人是一群陌生人,他们从没见过。当晚的舞场上,除了本村人,不可能有认不出的面孔。先前被弦子曲蛊惑啦,居然没人意识到。几个男人十分好奇,像绕到舞场后面一睹她们婀娜的身姿时,发现那几个女人的后背不像常人!随着悠缓的舞步,五脏六腑在她们的躯壳中滴着鲜血晃荡着。后脑勺也是空洞的,而且她们没有脚,藏装裙摆下什么都没有。男人们发现这一点时,几个美丽的女人早已不见踪影了,舞场上的人们才从迷梦般的遭遇中清醒过来,大家在一片哭闹声中四散而去。但村里的人都学会了这首动人的曲子。安翁次里就喜欢哼唱这首弦子曲,我经常跟他说不要唱,会招来鬼魅,但他好像就是听不进去呢。”
“阿妈,您能声音小一点吗?我害怕!”睡在隔壁的儿媳颤抖着说。
“人们早就遗忘了蟒蛇。阿育帕也活到一百岁后。某年秋天平静地死去了。村里的年轻人虽然不信有过巨蟒,但会讲述着阿育帕杀死蟒蛇的故事。男人们骑在马背上,在宽敞的土路上奔驰着。夕阳中,飞尘像从前一样四散飘扬。他们已经不再背着弓箭上山了,当女人们在粗糙的田地里操劳时,男人们站在陡坡上,正准备垦出一片新的良田。那时,一名云游僧人,神色落魄地来到村庄里,他看上了萨荣村的山川和森林,请求村人让他留在山间修行,村人不明他的来路,自然不敢答应他的请求了。云游僧人已经很累了,他托着一个铁钵,里面没人任何东西啦。最后,他在众目睽睽下,把脚抬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脚掌陷进石头了等他拿开脚时,人们看见一道深深的脚印留在石头上啦。那时,村里的人经常看见魔鬼们举着火把,每天深夜时从后山的土路上靠近村庄。村人也看见了云游僧人非同一般,留他下来,或许能够抵住汹涌前来的魔鬼呢。于是,村人们为云游僧人,在崩顶山腰修建了一个石房,大小和样式跟麻风病人住过的一模一样。等到云游僧人在石房中静修时,忙在田里的村民们悄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麻风僧人’。直到看见云游僧人不断施展神力后,村人才彻底把他认作顶礼对象了,每天都会有人前去拜谒他。萨荣村的溪流涨水了,漫山的草木和地里的庄稼生机盈然,夏天下雨,冬天下雪,太阳准时落山,月亮准时升起。成群的牛羊正在丰美的山野中走动着。男人和女人们学会了更多的弦子曲,经常在月光下围成一圈欢跳着。汹涌前来的魔鬼已经退到黑暗中,这鬼魔聒噪的土地,终于被神佛眷顾。”
安翁次里又被派往寺院邀请活佛了,一天后就与活佛一道骑马归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前往崩顶庙,次姆奶奶也被安翁次里扶着上了马,和别人一同去往庙里。
活佛坐在临时搭成的法座上,正流利地念着一些经文,前面摆着一些法器和插着雀翎的金瓶,等他念完后,他就用瓶中加持过的圣水在莲花生大师身上慢慢滴洒着。之后抓来一把粮粒,一边念经一边撒向莲花生大师。村人有些在外面烧起藏香,有些在庙房中向着莲花生大师顶礼着。
午后的阳光从庙房的天窗照射进来了,直勾勾投落在莲花生大师冷峻的面庞上。出了庙房时,发现外面竟然下着细雨,雨点正在云群下交错的光柱中飘扬着。离庙房约有三里处,一道靓丽的彩虹挂在松林之上。有人还说听见了众僧念佛的声音,有人说只是山脚溪流的声响。
雨点落在次姆奶奶的白发中。她虔诚地默念道:“我攒下太多的罪孽了。请莲花生大师,看在我悔过从善四十多年的份上,护佑我远离地狱。”
下山时,次姆奶奶在马背上仍保持着双手合十。雨水从她的头发中下来,划过她苍老的面庞钻入身体里。
“我老啦。木床有些松动了,早上起床后,老感觉要掉落下去。你有空时帮我修理一下吧。” 次姆奶奶对着走在前面牵马的安翁次里说。
“我早跟您说过啦。以前您老是不让我修理呢。”
“叫你媳妇不要老是在田里干活到很晚,入冬了,老是摸黑浇水,到了我这把年纪时,腿脚可不会同情我们。”
“知道了,我会让她少点操劳的。”
“阿妈,您快看。对面的山脊上挂着彩虹呢,好漂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