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安静,如果不往窗外看,哪会知道屋外已是另外一番景象。院子、远处的山、还有院子旁的狗舍都被雪覆盖着。
降措一家人,围坐在钢炉边,个个一脸心事。钢炉上炜着的茶壶,冒着热气。降措作为一家之主,自一月之前离家后,至今了无音讯。
“阿妈,喝点热茶吧”降措的妻子青麦拿起茶壶。
穿着藏袍的老阿妈躺在藏床上摆了摆手。眼角的泪珠还未擦拭,就又涌出了。
这无声的哭泣,刺痛了降措的弟弟。
“阿哥到底是怎么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不负责任”登巴愤愤的说着。
“他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是生病了,不想拖累家人,所以这样一走了之了。我担心的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身体怎样了?”说到这里,青麦终于止不住的流下了眼泪。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狗吠了几声就作罢了。贡布泽仁抬起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青麦看着自己的儿子,赶紧擦干了泪水,站了起来。
“阿爸有消息了!”贡布年轻的脸上浮上了笑容。
几月前,降措长久以来的胃病,终于在一次钻心般的疼痛后,彻底让这个硬气的男人倒下了。醒来后的降措被妻子硬拽着送去了省城的专科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降措被诊断出胃癌,这对青麦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但降措在得知病情后,却显得很平和。
他用手轻抚着青麦的手背:“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瞒住家里的阿妈和孩子,还有那些亲戚朋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得了病,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降措低声的说着。
青麦点着头,双手紧握着丈夫的手。
“医生说要住院治疗,我去办理入院手续,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来”青麦起身准备离开。
降措拉住了她的手:“你别去了。我没打算治疗,也没打算住院”
青麦听他这样说,赶紧坐了下来。尽管医院里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她也顾不了许多了:“降措,你听我说。我们家并不困难,我们有积蓄,我们能负担起医疗费用,我只想你能好起来……”说到这里,青麦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降措看到妻子这样,也是百感交集。共同生活的这二十年里,他时常会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感慨自己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好事,遇到这样好的女人。可是,这该死的病却把一切都弄糟了。
“你看你,医院那么多人,你怎么这样哭起来了,待会儿遇见熟人怎么办?”降措像是抱怨着妻子,却又拿手轻轻擦拭着妻子脸上的泪水。
不等青麦开口,降措又说着:“我们都不是小娃娃了,我们晓得这个病是没办法医好的,住院只会浪费钱。我宁愿拿着这些钱和你一起去拉萨朝圣。”
青麦还想劝说,但当她抬起头看着丈夫的眼睛时,她知道再怎样劝说也劝不住这个男人了。
十一月的拉萨,早晚温差明显。大昭寺的前门一角,磕长头的人把地都磕凹了。拿着念珠转经的人,口里念着经文,脸上洋溢着坚定的表情。在拉萨城的这几日,青麦见庙就进,遇佛就磕头。在每一尊佛菩萨前,她都磕着长头,双手合十着祈求佛菩萨能让丈夫康复。
桑耶寺距拉萨一百多公里。这个季节已是旅游淡季,镇里显得有些荒芜,人流也不多。
降措夫妇在街边的餐馆吃着面条。餐馆外刮起了大风,一条老狗逆风在街上奔跑,小卖部门口的破纸箱被风卷着在空中打转。几个喇嘛用披风遮着头顶,小跑着。
青麦叫来老板又要了两个锅盔和一壶甜茶。降措面条吃得很少,剩了大半在碗里。青麦把锅盔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甜茶里泡着,递给了降措。
降措吃着泡软了的锅盔。这时候,店里的推拉门响了,降措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老的喇嘛走了进来,老喇嘛穿着很破烂的袈裟,拄着一根棍子,身上还有股难闻的味道。
餐馆老板还没等老喇嘛站稳脚,就赶紧地在撵了:“出去出去,别打扰我的客人吃饭。”
老喇嘛转身欲走,被降措叫住了:“阿克,你坐我们这桌吧!”转过头又对着老板说:“他的钱我来付,你煮一碗面来。”
店老板只好作罢,进厨房煮面了。
“你们不是本地的吧?”老喇嘛边对降措夫妇说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木碗。
“阿克,我们是从甘孜那边来的。”降措边回着阿克的话,边让青麦给阿克的碗里斟上了一碗甜茶。
“呀!呀!你们是好人啊,我已经被几个馆子撵出来了。”老喇嘛喝着碗里的甜茶,嘴里的牙齿所剩无几了,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可爱。
三人寒暄了一会儿,面也端上来了。老喇嘛秃噜着面条。
青麦正准备从兜里掏出降措的药,这时候只听老喇嘛说:“你生病了吧?”
青麦直觉着回答:“没有。”
“不不,我是问你的丈夫是不是生病了?”
降措放下手中的碗,他看见妻子并没有把药掏出来,他不知道老喇嘛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是自己的脸色不好吧。
“是的,阿克,我生病了。”降措看着老喇嘛。
老喇嘛没回话。面店陆续来了些客人,几个年轻的喇嘛一走进面店看到老喇嘛坐在那里,立刻把捂着头的披巾拿了下来,朝着他恭敬的点着头,各自坐在了旁的座位上点了要吃的东西。
吃完面,老喇嘛给自己的木碗里斟上了半碗茶,拿出了随身带着的破旧包里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糌粑。降措看到这里,正预备再给他点碗面,但被老喇嘛制止了。夫妇两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在木碗里捏着糌粑,手上老皱的皮肤像是和糌粑融到了一起。指甲缝里的黑东西当然也一块儿和糌粑捏在了一起。
降措夫妇看着老喇嘛捏着糌粑,也不好即刻起身离去,只得那样坐着。
“来,你把这三坨糌粑吃了,算是我回敬你的面条。”老喇嘛手上摊着三坨奇形怪状的糌粑。
降措看着他腌臜的手,再看看他微笑着的脸,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青麦见此状,正欲说点什么,被降措抢先了:“阿克,太客气了,一碗面而已,没关系的。”
“你吃吧,吃吧。”老喇嘛只是摊着手,把糌粑递到降措面前。
降措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把那三坨糌粑塞进了嘴里,囫囵的和着甜茶吞进了肚里。
降措正欲客气几句。老喇嘛站起了身,装好木碗和糌粑,拿着拐棍和破旧布包,嘴里哼着歌。旁边的几个年轻喇嘛见老喇嘛站了起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也站了起来,恭敬地看着老喇嘛离开面馆。
青麦在店里付账,降措送老喇嘛到了门外。
“你们甘孜那边一定有修行的地方吧?”老喇嘛出其不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有的,阿克。甘孜那边的一些地方是喇嘛们修行的地方,还有一些是护法的道场。”
“你回去后,到这些地方去呆一段时间吧。”说完,老转身喇嘛走了。
降措看他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这时候青麦也走出了店门:“阿克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我真想再喝一碗甜茶,感觉糌粑还在喉咙那里。”降措一脸苦笑对妻子说着。
计划好的行程,被降措突如其来的腹泻耽搁了两天。在桑耶寺下的旅馆里,降措腹泻了好几次,就近也没有医院。
“肯定是老喇嘛的糌粑!”青麦没好气地说着。
“也不一定啊,这一路吃了那么多东西。”降措声音微弱地说。
第二天青麦到处去找诊所,可原本昨天还开着的小诊所当天却没开,庙里原本一直都在的藏医当天也不在。降措在破旧的旅馆里,忍受着肚子的绞痛和腹泻。妻子尽心的照顾着他,当晚降措因为一阵剧烈的绞痛,出现了剧烈的呕吐,呕吐物的臭味把整个旅馆楼道的客人都惊动了。客人们纷纷责备着,青麦一面说着抱歉一面照顾着降措。
“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们明天还是去拉萨的大医院吧!”旅馆老板捂着鼻子对两夫妇说着。
第三天一大早,青麦被丈夫的呼唤声吵醒了。
“怎么了?要去厕所吗?”青麦揉着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不,不是的。我有些饿了,想吃碗稀饭。”降措微弱的说着,脸色明显比前两日好了许多。
青麦听他这么说,立刻来了精神,在旅店外的小饭馆里买了稀饭和素包子。
腹泻不治而愈,两夫妇继续着朝拜之行。
大半个月的时间,降措夫妇走完了西藏著名的佛寺和一些名胜古迹。回程路上的一天夜里,降措看着窗外小县城的夜景。他不知道这样的夜还有多少?!
长途跋涉,两夫妇终于到家。降措把请回来的佛像恭敬的放在佛龛上,老阿妈在佛堂里点燃了松柏,为儿子两口子的归来欢喜着。额头上的皱纹跟着欢喜的表情起伏,像五线谱在唱着歌。青麦满怀心事的忙着把行李规整好,贡布泽仁在厨房里忙活着将快要做好的饭菜端上桌。院子里的狗啃着热乎的骨头,吧唧吧唧喝着盆里的热汤,连它都为男主人的归来乐呵着。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为降措和青麦洗尘的饭食。只有青麦愁苦的扒拉了两口米饭就放下了碗。
“多吃点吧,你看你出去一趟都瘦了,去拉萨朝拜虽不像往年那样难了,但朝拜的路上哪有不辛苦的呢?!”老阿妈说着往媳妇的碗里夹了些菜。
青麦还想说些什么,被丈夫的眼神制止了。
“阿妈,我在朝拜的路上为我们全家人祈祷了,希望您能长命百岁,贡布能事业有成,青麦能健康幸福。”降措说着这些,眼神更加坚定的看着青麦。他希望青麦能守住他生病了这件事,让一家人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能继续下去。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他看了太多的生老病死,那种愁苦和别离,他不想发生在当下。阿妈年龄大了,贡布也刚参加工作,他是家里的精神支柱,不能打破眼下的安宁。
晚饭在降措讲述一路的风景和经历里结束了。
收拾好一切,一家人围坐在钢炉旁,老阿妈手里转着崭新的经筒,贡布试穿着阿妈从拉萨买回来的新式藏服。
降措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心想,眼下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
第二天,太阳刚照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降措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电锯的声音,老阿妈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拉开窗帘的一个缝,看着降措在和小工一起锯着院子里的柴火。屋里也传来了酥油茶的香味,她小声念着经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媳妇听见阿妈房里有了动静,赶紧的进屋来帮阿妈穿戴洗漱。两婆媳说说笑笑,走出了房间。
“贡布,多吃点多吃点,你整天在外面吃是吃不好的,家里的食物是最健康的。”老阿妈关切的说着。
“阿奶,你也多吃点。”贡布说着,给阿奶的碗里斟上了热的酥油茶。
钢炉里柴火燃着的噼啪声,酥油茶、糌粑和窝窝头的香味包裹着这家人。
一个月里,降措忙里忙完,把家里要过冬的物件都添置规整,老阿妈脸上的五线谱天天唱着动听的歌,她在“将桶”里来来回回打着最香的酥油茶,用皱了皮肤的手和媳妇揉捏着最香的窝窝头。
夜里,万籁俱寂。小城的路灯照亮着每条街道,降措和青麦忙完一天的活路,躺在了床上。
“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我看你整日忙里忙外,身体遭得住吗?”
“没什么不舒服。最恶毒的敌人往往会给人最措手不及的打击,那些可恶的癌细胞想必正冬眠着吧!”降措说到这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你心可真大,那么重的病能像没事人一样吗?”青麦低声说着,睡意缠绕着两人。
降措轻叹一声,转身抱着妻子。
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降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降措出走了。一个人真的决定离开,是不会有任何预兆的。
亲戚朋友纷至沓来,关切地询问着。老阿妈脸上的五线谱没有唱着动听的歌,簌簌的眼泪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的并不顺畅,那一颗颗眼泪在每个皱了的皮肤里陷着,长久的停留着。
面对亲戚朋友的质疑和说词。青麦无奈地说出了降措的病情。
一些人在得知后,显得有些失望,这事实和他们心里想着的出处很大,原本他们以为一向看着老实的降措是因为外面有了女人离开家的。可是降措还是那个老实的降措,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去更多的谈资。疾病并不比一些花边新闻能让人津津乐道。
人群散去,只留下至亲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
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降落着的那个早上,降措拿起了门栓,老狗离开狗舍在他的脚边转悠着,嘴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儿。他摸了摸老狗的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
到达四季村的时候,雪停了。降措从破旧的面包车上下来,呼出的第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散开了。
四季村如何得名无可追溯。但这里有一处道场倒是远近闻名。传说这里的护法神有九个头,拥有很厉害的神通,乐于助人却也脾性怪异,好酒爱胡闹。信徒们常常一大早就带着刚酿好的烈酒,到护法像前斟满每个杯子。
“年轻人,你有修行的心是很好的,但你晚上就不必在这寺院里了,可以住在我家里,白天来打坐修行。”村里的老人格勒看着降措。
说是寺院,其实是一座很小的房屋,大殿和旁殿加起来也就20多平米。九头护法在大殿的正中威严的矗立着,神龛上还有一些其他长相奇特的法相。旁边的小屋里,放着一些破旧的垫子和法器。降措预备在这屋子里搭铺。
“谢谢关心,我既然来到这里,是打算好好修行的。”降措婉拒了老人的提议。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坚定的神情。脸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小伙子,晚上寺院里很闹,村子里最大胆的汉子都不敢到这里来,你确定你要住在这里?”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人嘱咐自己的孩子给降措拿来了被子和棉絮,临走时频频回头。
下午,夕阳西下,气温骤然下降。降措打扫完寺院里的里里外外后,跪在了九头护法像前。
“护法在上,我降措大病在身,想借助贵地修行,清洗内心,换取余生安宁,望护法见谅!”降措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着。
夜里,屋外的雪悄无声息下着,九头护法神像前酥油灯的火苗摇曳着。降措在偏殿里的地铺上打着呼睡着了。他梦见了离家不远的尖尖山,山顶上无缘的开出了一朵莲花形状的巨型花朵。不一会儿伴随着一阵浓郁的酒香,偏殿的门被推开了,海螺吹响的声音在近处响起,鼓声、法器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地板上响起了无数的脚步声,他想睁开眼看看,却不能。
清晨,在附近的拖拉机声和公鸡的打鸣声里,降措睁开了眼,他起身看了看周围,房里除了仍然余留着的酒香味,其余一切照旧,降措穿好衣服来到大殿,给燃尽了的酥油灯添了些油,换了灯芯,重又点燃。信徒们拍干净身上的雪,走进大殿,给法相前的碗里斟酒。
“年轻人,昨晚休息好了吗?”老人格勒带着关切的眼神看着降措。
“睡得很好!”降措边说着,边用帕子擦拭着神龛前的桌子。
格勒看着降措故意躲开的眼神,哈哈地笑出了声:“看来,你的确是铁了心要来修行的人,最大胆的人!”
降措正擦拭桌子的手停了下来。他没有看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的确没有什么是可以去害怕的了。
日复一日,降措在寺院里做着最简单的事情,打扫、擦拭,给酥油灯添灯油,换灯芯,学着修行人那样打坐。夜里,仍然有法器叮咚的声音、海螺吹响的声音、以及浓郁的酒香味环绕着自己。
格勒老人从家里给他带来糌粑、锅盔、米饭。给他讲着最古老的寓言和传说。一到傍晚,老人便转着手上的经桶走了,他不再频频回头,也不再问小伙子夜里是否睡得安稳了。
贡布泽仁坐在钢炉边的凳子上,青麦赶紧给儿子倒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老阿妈起身,等待着孙子带来的好消息。
“怎样了?你阿爸找到了吗?”巴登急切地询问着。
贡布喝了一口碗里的酥油茶,脸上的笑容还未隐去。
“我没找到他,但是喇嘛寺的阿克尓基在街上拦下了我,他说阿爸在喇嘛寺住持喇嘛的房里。”贡布高兴地说。
一个月了,降措终于有消息了。
“怎么会在喇嘛寺?!你之前不是去喇嘛寺找过吗?不是没在那里吗?这会儿说人在那里了,你怎么不去把阿爸接回来?”老阿妈坐在了贡布旁边急切地询问。
“阿克尓基说让阿爸自己回来给我们说,他也不知道究竟,只说阿爸是今天大清早到的喇嘛寺。”
院子里响起了几声狗叫声,不等青麦拉开门帘,降措走了进来。
老阿妈见到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竟忘了神,差点摔倒在板凳下,贡布机灵的一把将阿奶扶住。降措也加快了步伐扶住了阿妈。
“我的降措,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啊?”老阿妈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
“阿妈,是我的错,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让您担心了……”降措也留下了泪水。
哭的哭,笑的笑。老实人降措回到了家。大家忘记了他是有胃癌的降措,连降措自己都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身患重病的人。
青麦赶紧给亲戚朋友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降措回来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小县城里又掀起了一阵闲言闲语。
“你怎么去了喇嘛寺?贡布去那里找过你,没找到呀!”青麦边给丈夫准备着热茶热饭,边询问着。老阿妈转着经桶,额头上的“五线谱”又在跳跃了。贡布和巴登都竖着耳朵预备听听降措的说词。
降措喝了口茶,砸吧着嘴里的茶叶,给大家说起去四季村的事情。
“觉吾呀(释迦牟尼呀)!巴登拉姆(藏传佛教护法神之一)呀!你怎么敢在九头护法那里过夜?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任凭再胆大的四季村人都不敢在那里过第二个夜晚,你是怎么做到的?”老阿妈的经桶停止了转动。
“阿妈,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不能在九头护法的寺院里过夜?”巴登急切的询问着。
“问你阿哥吧,你阿哥在那里过了那么多个夜晚,他再清楚不过。”老阿妈重又开始转起了经筒,故作低沉地说。
降措放下茶碗,继续咂吧着嘴里的茶叶,说起了那些有浓郁酒香和法器叮咚以及海螺声的夜晚。
大家啧啧称奇,只有老阿妈边眯缝着眼睛,边在嘴里小声地念诵着经文。
“可是你今早为什么去喇嘛寺呀?难道是去给喇嘛寺的住持喇嘛汇报这些吗?”弟弟巴登调侃着阿哥。
“我是去给喇嘛寺送经书去了。”降措重又给自己的碗里斟上了满满一碗茶。
那天一大早,降措走出九头护法庙。在去村里的那条小径上,他看见了一条大蛇,大蛇全身白色,像是和地上的雪融为了一体,一双黑色的眼珠看着降措。降措定睛一看,吓得定住了。大白蛇倒是很镇静地滑溜走了。降措像是着了迷一样走到了大白蛇刚才匍匐的地方。他蹲下身子,把草丛拨开,再拨开一层,又拨开一层,他看见了,看见了三个褪了色的麻袋。他把麻袋口上的绳子解开,拿开上面的黄色布巾,一摞一摞用金粉和银粉写着的经文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三麻袋都装着不知道什么年代就埋藏在这里的经书。
“阿哥,你吹牛了吧!大冬天的,蛇都在洞里冬眠着,你确定你见着了蛇?”巴登又调侃了起来。
不等降措回话。老阿妈开口了:“呀!呀!呀!你阿哥既然能在四季村的九头护法殿里过夜,他就能在大冬天里看见蛇。”老阿妈的脸上呈现出越来越神秘的样子。
“你去喇嘛寺给的经书,就是这些经书吗?”青麦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出神地听着丈夫讲述的这些事情。
“嗯嗯,就是这些经书。四季村的老人格勒看到这些经书的时候,立刻给我拦了辆车,让我赶快把这些经书送到喇嘛寺。”
“阿哥,你不会喝了这碗茶,又悄悄回四季村吧?”巴登询问降措。
这时候,老阿妈站了起来,贡布赶紧扶了扶。
“你阿哥不会再去了,他该为护法神做的事情都做了,四季村的老人格勒不会让他再进护法殿了。”老阿妈边说着这些,边走进了自己的佛堂。
“阿哥,阿妈说的是真的吗?”
“嗯嗯,我走的时候,老人格勒让我不要回去了,他要锁上护法殿了。”
雪停了,太阳照在雪地里,反射出刺眼的光。佛堂里,老阿妈低颂着经文,贡布去上班了,青麦忙着打扫院子里的积雪,巴登也回自己家了,他要把这些事情赶紧告诉自己的媳妇翁姆。
小县城里的一些茶馆和街道开始纷纷说着降措在四季村遇到的这些事情的时候,降措夫妇踏上了去省城复查的路程。
在医生看着复查单子的时候,青麦紧紧地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正如降措自己预料的那样,他的胃癌在某个时候早就不翼而飞了。他不清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所以还需要科学去证明一下。
青麦百思不得其解,她拉着降措去了另一家医院,结果是仍旧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难道是第一家医院误诊了?难道是桑耶镇面馆里的老喇嘛那三坨奇形怪状的糌粑?难道是九头护法庙里夜夜的闹声?难道是这些奇遇把降措的疾病给治好了?
“可能是之前医院开的药起的作用吧?!”青麦边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边说着。
降措的络腮胡因为嘴角的微笑起伏着,他拉着青麦的手坐上最早的一路班车,回家了。
马丹,女,藏族。四川省甘孜州炉霍县人。曾从事幼教工作。现就职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炉霍县文广局。诗文散见《甘孜日报》《贡嘎山》等刊物和藏人文化网、新文学青年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