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是僧人,我们没有寺庙。在茫茫人海中,我们坚守心中的信念,日日修习。我们到各家各户诵经,虔诚地为人们念诵祈福。

        和很多普通藏族家庭一样,今天这家其实也没什么大灾大难。只是按照习俗,每年藏历十月初,家家都会请僧人诵经。

        我和这家并不熟。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爷爷奶奶带着九岁的孙子嘎嘎。他们住在公寓楼里,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佛堂。

        佛堂不大,刚刚容得下我们三个。我们的到来让老奶奶特别高兴,在狭小的屋子里,她小心谨慎地倒茶敬茶并连连道谢。百盏酥油灯散发的热使处在阴面的佛堂很暖和。

        我们简单地用完糌粑,就立即翻开层层黄布裹起的经书,用我们最虔诚厚重的嗓门诵出经文。

        一上午的经文诵完,我们到楼下休息,提提神。一直在写作业的嘎嘎也嚷嚷着跟我们一同下去玩,奶奶同意了,他格外高兴。

        嘎嘎个头不高,圆乎乎的脑袋和脸压着整个身子,显得比同龄人要矮小很多,但动起来有小鸟般的机灵。他连蹦带跳地下楼,等我们到一楼时,他已经在地上玩起了赛车。小小的赛车上面用绳子绑着一个黄色的娃娃狗,小狗身上的毛光秃秃的,竖起的耳朵上剩了些稀稀疏疏的毛。嘎嘎摁下遥控器,小车撒腿就跑,碰到有石头又突然转向或调头,灵活极了。见我们都在欣赏他的车技,嘎嘎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气。但不到一会儿小车拒绝听指挥,任嘎嘎怎么摁,它就是不动弹。我们都哈哈笑起来,他着急得脸都红了。他连忙蹲在地上,翻过车子,取出三节电池,捂在掌心中,小嘴对着双手间吹,腮帮子鼓出了个小肉团,接着又用牙狠狠地咬了一下,然后把他们一节一节地装回。我们屏住呼吸瞧过去。“哧,哧哧”小车发动了,又灵活地四处蹦跶起来。嘎嘎回头看着我们,得意洋洋。但小车像是故意在为难嘎嘎,没多久它又不走了。不管嘎嘎怎样把电池捂热、狠咬,都没起什么作用。我们休息得也差不多,也该上楼继续诵经了。嘎嘎跟在我们后面,耷拉着脑袋,跺着脚爬上来。

        回到屋里,老人已经把午饭摆齐了,精致的小碗碟,搭配鲜艳的素菜。我们的午餐都在请经人家里用,人家准备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由于没什么活动量,我们吃得也少。

        一下午我们继续诵经。下午我们一般不喝酥油茶,大家都喜欢用白开水。在喝水的时候,我瞥见嘎嘎在门口蹲在地上,叉开着腿,歪着脑袋,左右倒腾着他的车。等我们把两摞经书诵完,太阳离落去的山头还有一段路程。我们决定为他们念诵一遍《二十一度母》,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按照习俗,老人用哈达包着给我们的贡钱。我抽出五十元,请他们给嘎嘎买一辆新的赛车。当我们走出家门时,老人已在门口燃起了松柏枝,这是对我们的尊敬和送行。嘎嘎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把手伸向嘎嘎。嘎嘎拉着我的手,一直送到楼下。

        走到拐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嘎嘎还站在单元门口。我冲他挥了挥手,他突然像得到命令般朝我飞跑过来,他的小脸袋差不多抵在我的肚子上。

        他问我:“你能帮我找到我阿爸吗?”

        “我?找你阿爸?”我愣住了。

        嘎嘎认真地盯着我:“爷爷奶奶说,阿爸迷路了。”

        “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迷路的人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我也不知道嘎嘎能不能听得懂。

        “你可以找到他的,我相信你!”嘎嘎一脸的坚定。

        嘎嘎的阿爸,那个迷路的人。也许正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时间——或是阳光灿烂或是皓月当空——找到回家的路。茫茫人海,寻找到嘎嘎的阿爸,我应该是办不到的。但一想到嘎嘎的眼神,我意识到,我必须坚定地修习——为嘎嘎祈福,为他阿爸祈福——让人们找到各自心灵的安放点。

        我的弟弟在城里读大学,经学校介绍成了嘎嘎的藏文辅导老师。老人偶然说起年底请僧人念经难,弟弟就把我们介绍给了老人。

        弟弟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他留在了城里最好的一所高中,当了一名藏文老师。很长一段时间,弟弟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标榜。弟弟也经常回到村里,每次他回城,村口总有一群人用羡慕的眼神目送。过了三年,弟弟带着女朋友回村,村里人又拾起关于弟弟的话题,眼神里除了羡慕还有些其他的味道。

        弟弟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一批批学生毕业了,还常常回来看望他。每一个学生临走,他都要写一份藏文书法作为礼物,提醒学生们勤勉做人。我从心底里钦佩弟弟,他是个有学识的人,但他每天还像学生一样阅读各类书。我更加努力地诵经,感谢并祈福温暖的阳光一直这样照耀这平静的生活。

        我的弟弟和嘎嘎也保持着联系,可能是因为弟弟在城里待得久,他们在一起有很多话聊。

        过了好些年,我已经想不起和嘎嘎是怎么一步步熟悉了。我隔段时间去看他,每次都要带着几节电池。

        嘎嘎上了初中,喜欢上篮球,个头猛地蹿高了。奶奶总说人还没进家门,那双大脚就进来了。进了屋,感觉多了根柱子,嘎嘎开玩笑问爷爷奶奶要不要换灯泡,因为他随手可以够得上灯泡。周末嘎嘎回家,老人家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经过两位老人同意,我为嘎嘎买了一部手机,我们见得少,但经常在电话里聊学校、聊学习,也聊他身边的人。我经常鼓励嘎嘎学好文化知识,特别是藏文,不要走着走着就丢了母语。嘎嘎常说起一位叔叔,那位叔叔和嘎嘎一样喜欢打篮球,打完篮球他们还常去看电影。有一次嘎嘎跟我说,你和叔叔都是我最好的师长和朋友,但你们两个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真有意思。

        每年岁末,天空总是灰灰的,总有老人去世。我和朋友们在寒风中,在不同的家庭里为身心蒙受剧苦的亲人,为需要临终关怀的逝者送行。我们感受着逝者的恐惧,亲人的悲戚,感受着予人心灵慰藉的自我存在。

        那段时间,我们东奔西跑,身心疲惫。弟弟来过一次,他工作艰辛,脸色灰黄,明显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但他毫无怨言。因为能照亮别人的一小段路,他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力量。我们匆匆聊完,我想嘱咐他几句,话没说出口,他已经走远了。   

        我们家四个兄妹,阿爸阿妈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先后去世。大哥和大嫂种着家里的十五亩地,艰难的日子让他们年纪轻轻就成了我们的家长。因为盖不起新房,妹妹成家了还都挤在家里。这也让我们家的劳力充足起来,粮食足够吃,牲畜有人养。妹夫师从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做得一手好家具。后来,村里的路修好了,富裕的家庭买了车。他们把城里很精致又轻巧的家具带回村里卖,大家就不再请木匠做柜子做床什么的。和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妹妹妹夫外出打工,可惜了妹夫那手艺。除了严寒的冬天外,他们辗转在城市各个工地上,住在集体帐篷里,用大锅烧着清茶,风里雨里开着粗俗的玩笑,用干裂的手捂着被层层围巾裹住的嘴巴。妹妹和妹夫,攒够了差不多的工钱,加上大哥大嫂的补贴,终于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大哥大嫂划了五亩地给他俩,我和弟弟就多了一处家。

        因为我和弟弟识字,家里人很尊重我们。我俩没有下过多少地,赶上秋收,大哥大嫂也不让我们碰镰刀、垒麦垛、筛青稞粒。弟弟能够读完大学,是全家坚持的结果。如今弟弟能够如此坚强,也是全家共同希望的。弟弟走后,我理了理自己的情绪,我应该振作起来,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等着我为他们打开一扇窗呢。

        过了一段时间,嘎嘎来电话了。奶奶病了,电话那头声音在发颤。我急急赶到医院时,两位医生静静地靠着墙盯着病床,整个房间近乎窒息般的安静,心电图上走着一条微弱的起伏线。医生说那不是奶奶的心跳,而是仪器在维持。我立马走到奶奶跟前,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诵经,奶奶脸上没有苦痛,平时凹陷的部位此刻仿佛也都饱满些了。她静静地躺着,极其安详。一阵可怕的沉默后,嘎嘎突然发狂般冲向病床,他不停的摇晃奶奶的身体,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哭喊声。忽然,他转向医生,双膝扑通跪地,通红的双眼满是祈求。他紧紧抓着医生的褂子,身体剧烈抖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我实在不忍,扶他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颤音,我们的嘎嘎要长大了。

        嘎嘎经常说起的叔叔也在场。他很斯文,话不多。我和弟弟负责处理奶奶的后事,叔叔似乎很忙,总有电话不停打进来。三日后,出殡了。我代表亲人,到四十公里外的天葬台送她最后一程。旭日冉冉升起,伴随着桑烟腾空飘舞,体格庞大的秃鹰从高空滑向大地。一瞬间,人们赤条条去,与天地混为一体。饱餐一顿的秃鹰,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山顶走去。我祈福众生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爷爷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嘎嘎天天陪着他到周边寺庙点供灯。奶奶四期那天晚上,我和叔叔守在酥油灯前。叔叔说开了一天的会,眼睛有些架不住。我给他披上了一件军大衣,让他去睡一会儿。凌晨五点,叔叔醒来,抱歉地说,他睡得太沉,害我一个人守了五个多小时,执意让我去休息一下。我说我不困,我们一起等到酥油灯都点完吧。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剩下最后几盏酥油灯。我们不时往门口陶罐里加一勺混合了冰糖、核桃和酥油的糌粑粉,陶罐里是烧红的牛粪,糌粑粉慢慢化成了烟子,在藏语里这叫“苏”。人们认为,在七七四十九天前,迷茫的逝者灵魂常常回家中游荡,“苏”是家人为逝者准备的。酥油灯努力地燃烧着,叔叔盯着酥油灯,轻声说:“奶奶经常说,您是个好人。她总是嘱咐我照顾好您弟弟,您弟弟也很优秀。”  

        “我弟弟?您认识?”我很疑惑。

        “哦,我是您弟弟学校的校长。嘎嘎阿爸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叔叔一脸平静。

        我们家虽然不富有,但阿爸阿妈教导我们安分守己,不要乱打听别人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是要受到尊重的。这么多年来,我和弟弟从未谈论过嘎嘎的身世。与临终的众生近距离接触多年,看尽了无数亲人撕心裂肺的痛,我不容易激动,但嘎嘎的故事在我心底掀起了一阵阵波澜。

        叔叔缓缓地讲述着,如寂寞的河流不紧不慢地淌过无人问津的青草地和石子儿。嘎嘎的阿爸是老人的独子。多年前,这对夫妻从康区来到拉萨朝拜。两人坚定地留了下来,经过几年的努力,他们在拉萨城郊盖起了简易房,从此落户拉萨城。两人养着五头奶牛,依靠卖酸奶、鲜牛奶和酥油为生。用赚来的钱供儿子上学,四年中专毕业后,儿子被分到了汽修厂,汽修厂惨淡经营让他很快没多少班可上。父母为内向的他找到了一家啤酒批发商,他勤奋地履行着送货员的责任。老板喜欢实诚、腼腆的他,还特别关照他。批发店的老主顾、一家小酒吧的女老板也看上了他,这位性格开朗、热情、迷人的老板娘竟成了他的妻子,很多人惊讶于这对夫妻的缘分,也因他们截然不同的性格而产生很多猜测和迷惑。没多久,他们共同经营起了这家温馨的小酒吧,生意不算红红火火,但每晚老面孔把仅有的六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康巴夫妇接纳了比儿子大几岁的儿媳,儿子又恢复了笑容。儿子儿媳偶尔来陪陪他们,有时也带他们去寺庙朝佛。媳妇没什么文化,这让他们有些遗憾,但见她很尊重儿子,老人们总体上还是觉得日子是美好的。

        他们结婚后三年才迎来了新的生命,孙子的到来大大缓解了家里的氛围。媳妇很快把精力放到了酒吧生意上,精力旺盛的孙子把两位老人折腾得精疲力尽,但他们的心里乐开了花。

        正当日子静静地翻开一页又一页时,悲剧却降临了。一个寒冷的夜里,一个不知明的火把小酒吧烧了个通天,正准备回家的儿媳和几位客人再也没走出来。那夜,寒风肆虐地吹着,加速了火苗疯狂乱窜,消防车赶来浇了一趟的一趟水,地上流淌成了一条黑色的河。

        妻子的离去,给了儿子致命一击。他不吃不喝,不和任何人说话,更加得抑郁。僧人为逝者诵经,他忧伤地坐在边上,默默抹着泪。三天后的凌晨四点是逝者出殡的日子,按照习俗,他和家人应该留在家里,但他执意要去送送妻子。阿爸阿妈劝他不要乱来,但他还是跟着出殡的队伍走了。天葬师和随行的人们回来了,可他却没出现。当找遍角角落落,身心疲惫,不知所措的亲朋好友找到他时,是在三天后。他放弃了年迈的阿爸阿妈和幼小的儿子,选择了跳入汹涌的大河中,结束痛苦。

        他的阿爸阿妈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当亲朋好友离去,他们疲倦的身躯又抱起了未满周岁的小孙子,凄厉的哭声催白了他们的双鬓。老两口的日子继续着,悲伤从未离开过他们。他们为孙子取名叫嘎嘎,意为高高高兴兴。转眼,孙子长大,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这样的安排,使人无意中感到难言的欣慰。

        学会说话了,孙子经常问:我的阿爸阿妈在哪里?那句话是把刀,在老人心上拉开了一道道伤口。很多年过去了,奶奶听一回掉一回泪,到后来爷爷都不再劝她,只是递上一杯茶,生活会慢慢治愈心灵的创伤。

        街坊邻里看着两位老人把小小的嘎嘎带大。在他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脖子上带着爷爷奶奶从寺里求来的哈达,胆怯地走进校园。奶奶望着嘎嘎牵着老师的手不时回头张望的样子,她的热泪喷涌而出,她的小嘎嘎长大了。

        对于没上过几年学的老人来讲,小学的课程实在很难。经熟人介绍,老人请来了一名大学生周末给嘎嘎辅导,辅导老师正是我的弟弟。除了数学辅导收费外,弟弟还免费教藏语。嘎嘎很喜欢我的弟弟。

        嘎嘎是聪明的,每次考试都会拿来奖状和奖品,爷爷奶奶的皱纹间都开出了花。过了几年,嘎嘎不再打听阿爸阿妈的事情,也没有因为他们的不存在而显得沮丧。嘎嘎的性格开朗,他逐渐接受了生活的这份考验。这之后,逐渐长大的嘎嘎生活里多了您的弟弟和您这样的朋友。

        嘎嘎的阿爸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从穿开裆裤时一起长大。他是善良敏感的人,他对我非常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做出那样的选择,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现在和嘎嘎在一起,也能体会出这种纯真的快乐。我们都会一直陪嘎嘎走下去的,是吧?

        叔叔把最后一盏刚熄灭的酥油灯坐递给我,握在我手里暖暖的。

        此时,天也亮了。

        我关了灯,光便照进了屋里。